寇仲和徐子陵恭立桌旁,目不转睛地瞪着可与婠婠平分秋色的美丽场主商秀珣掐起一片熏鱼,送到香唇边以她的独门吃法,微露编贝般的雪白皓齿,巧俏无伦地浅咬了一口,秀眉轻蹙的细嚼起来。
站在桌子另一边的馥大姐和小娟亦紧张起来,怕她一个不满意,就把两人轰离牧场。
商秀珣瞥了两人一眼,忽然有些儿子不好意思咬下了一大口,痛快地嚼起来,其吃相神态,动人无伦。
寇仲故作谦虚道:“还可以吗?”
商秀珣美眸一转,却仍不肯正眼瞧他,“唔”的一声道:“此你们那些怪饼更有水准。啊!不!简直不能比较,你们以后不要做糕点师傅了!”
徐子陵恭敬道:“场主请试过香酥脆再定夺好吗?”
商秀珣瞅了他一眼,令徐子陵这么高定力的人也感到她那两泓秋水勾魂摄魄的异力时,她才有点不情愿的放下熏鱼,抓起一块酥脆,飞快地咬了一口,旋即动容道:“真是你们弄的吗?”
寇仲得意道:“嘿!昨天我们还未习惯这里的器具用料,所以才有些失准,今趟场主终试到我们的真本领哩!”
徐子陵亦有风驶尽︻巾里︼,接着道:“厨艺便如写画,意动才能笔到,更要浸淫钻研,若场主能多给我们一些空闲自修的时间,弄出来的东西将会更好。”
商秀珣别过俏脸来,秀眸掠过两人,缓缓放下酥饼,挨往椅背去,闭上美目道:“你懂得写画吗?”
刚才那两句乃鲁妙子教徐子陵时说的话,这时可教他怎样回答,只好道:“小人不懂,是师傅授艺时说的。”
商秀珣睁开眼睛,点头道:“你师傅定是个不平凡的人。”
又道:“看你两人体格像马儿般的壮健,身子硬朗,有没有学过武功?”
小娟忙向两人打眼色,嘱他们小心说话。
寇仲挺胸道:“等闲十来个毛贼,都不是我们对手。”
这正是寇仲高明处,要知他两人虽可敛藏体内先天真气,又能收摄眼神,但高手毕竟是高手,总有其丰神气势,至少因练气而肤色亮泽,肌肉扎实,绝难瞒过明眼人。
寇仲直认有功夫,又以这种夸张的口气说出来,反最能释人之疑。
商秀珣淡淡道:“你是用刀的吗?”
寇仲愕然道:“场主怎会知道?”
馥大姐显然极得商秀珣爱宠,插口道:“你来时整个牧场的人都见你背着把生锈怪刀,嘻!是否在路上拾到的?”
寇仲抓头道:“给大姐猜中了!”
商秀珣无可无不可的道:“明早你拿刀来给我看看。”
转向徐子陵道:“你学的又是什么功夫,跟谁学的?”
徐子陵答道:“我学的是拳脚功夫,和小宁那样,跟过十多个不同的师傅,都不知算是何门何派。”
这时大管家商震从大厅进来报告道:“客人快到了。”
商秀珣盈盈起立,向馥大姐道:“教教这两个小子府内的规矩,不要失礼外人。”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主宅后进外绕屋而筑的回廊处,享受着馥大姐予他们的优待。挨壁席地而坐的寇仲伸了个懒腰道:“你猜来的是什么人呢?”
徐子陵坐在半廊通往侧园的木阶最下一级处,脚触草地,正倾听前宅大厅传来杯盘交错的声音,道:“北方多权贵,怎猜得到是谁?”
寇仲道:“当奴仆的滋味似乎也不太差,不过最糟就是没有自由,牧场这么大这么好玩,我们却偏要困在这里。”
徐子陵道:“你只是想学人怎样养战马吧?不高兴随时可以走的。”
寇仲兴奋地道:“不要走,走了就不能替天行道哩!”
徐子陵愕然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寇仲压低声音说了四大寇结盟的事,徐子陵动容道:“这事确不能不管,但我们可以干什么呢?”
寇仲闻言大喜,不过却给小娟的足音打断。
这妮子见两人不顾骯脏,死蛇烂的挨坐地上,嗔骂两句后道:“还不爬起来,场主着你们立即到正厅侍客,解说熏鱼制法。”
※※※
寇仲和徐子陵昂然步入正厅,隔着花漏屏风瞥了厅心坐满了人的酒席一眼,立时色变,低头转身便要溜回内进去。
馥大姐见状吃了一惊,张手拦着两人脱身之路低叱道:“你们干什么?不知场主和客人都等着你们吗?”
寇仲陪笑以低无可低的声音道:“我们两个刚才一起吃错了东西,所以现在要一起到茅厕拉肚子,共进共退,馥大姐请作个好心,行个方便。”
馥大姐又好气又好笑又担心,跺足道:“不要胡闹,怎么都要忍一会。哼!鬼才会信你们的鬼话,快滚过去,否则家法侍候。”
徐子陵亦充不起英雄来,求情道:“小宁说的确是鬼话,我们实际的情况是见不惯大场面,现在心怯得要拉肚子。馥大姐不若去告诉场主,免得我们丢了她的面子。”
馥大姐尚未有机会严辞斥责,商秀珣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道:“小宁、小晶你两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见贵客,秀宁公主很欣赏你们的熏鱼,还要拜你们做师傅哩!”
这时连寇仲都在后悔千不改万不改,偏偏改叫做小宁,但目下既是后悔莫及,更是势成骑虎,在馥大姐使劲一推下,两人硬着头皮走出屏风外。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就等若赤身裸体在闹巿中漫步那般尴尬和不堪。
“啊!”
李秀宁娇甜的叫声传入耳内,两人心知已被她认了出来,连抬头的勇气都欠奉。
今夜飞马牧场最重要的六个人都有出席,因为来的乃是唐王李渊之女,李世民的妹子,寇仲的初恋情人李秀宁。
纵使面对千军万马,寇仲亦不致于如此窝囊泄气。
商秀珣、商震和梁治等四大执事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到寇徐身上,闻娇呼之声不禁愕然望向李秀宁。
陪同李秀宁来的李纲和窦威都不认识他们,见一向温婉文静的李秀宁竟然为两个糕饼师傅娇呼失声,亦是一脸茫然。
李秀宁惊讶之色一闪即逝,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请恕秀宁失仪,皆因想不到两位师傅如此年轻。”
这时寇仲和徐子陵来到席旁,面向李秀宁,神情木然地垂手呆立。
李秀宁回复了一向雍容高雅的闲静神态,对右旁商秀珣微笑道:“两位师傅怎么称呼呢?”
坐在她左旁的商震代答道:“一个叫傅宁,一个叫傅晶,是同乡的兄弟。”
他并没有指出哪个是傅晶,哪个是傅宁,可见他毫不尊重两人,只是敷衍了事。
李秀宁心中把“傅晶、傅宁”念了两遍,俏脸忽地微红起来,显是有悟于心。这变化并不显著,其它人都觉察不到。
商秀珣笑道:“小宁、小晶,秀宁公主和李纲、窦威两位大人均对你们的熏鱼赞不绝口,推为天下无出其右者,还不多谢赞赏。”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苦笑,无奈下行礼道谢。
李纲为人精明,见两人仪容出众,世所罕见。所知人中,唯李世民堪与比拟。试探道:“以两位小师傅的资质人材,无论选择那种行业,必可出人头地,为何独钟情于厨艺呢?”
寇仲漠然道:“这叫时也命也,若是太平盛世,我们兄弟或会设法谋取功名,为平民百姓做些好事。”
窦威讶道:“小师傅谈吐不俗,语带深意,但为何语调荒寒,是否有些伤心往事?”
徐子陵怕寇仲露出破绽,又见商秀珣盯着他们的美婢露出深思的神色,忙道:“我两兄弟刚才进厅前,闲着无事聊起故乡被战火摧残的旧事,所以生出感触,窦大人切勿见怪。”
李纲点头向座上各人道:“天下大乱,首当其冲的总是平民百姓,就像现在私铸钱大行其道,便对老百姓的生计造成极大的破坏,原本一千钱重二斤,现在私铸钱一千钱竟不到一斤,甚至铁片、皮纸都冒充当铜钱使用,这情况若继续下去,真不知会如何了局。”
柳宗道插入道:“只要大唐能一统天下,自可革除弊端,大下太平。”
李纲呵呵笑道:“这还须场主不吝掖助才成。”
商秀珣不置可否,妙目一转,向默然呆坐的李秀宁道:“公主不是要亲口询问他们熏鱼的制法吗?”
李秀宁如梦初醒的道:“秀宁想过了!还是明天亲到室,跟两位大师傅实习一遍,才最妥善。”
四执事吴兆汝目闪过嫉忌神色,提议道:“宁公主若无暇分身,我可着他们把制法详细写出来,也是办法。”
李秀宁瞧了低垂着头的寇仲一眼,坚持道:“还是秀宁亲自向两位大师傅请教高明好了!”
商秀珣淡淡笑道:“就依公主意思办吧!”
转向两人道:“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
回到房中,寇仲颓然跌坐椅内,欲语无言。
徐子陵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只要她一天未嫁人,你仍有机会可以得到她。今天的寇仲已非昨天的寇仲,谁都不敢小觑你。”
寇仲叹了口气,默思片刻后,缓缓摇头,道:“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先不说她另有心上人,即使她肯嫁我,我亦不能因儿女私情舍弃我争霸天下的大志。唉!自己知自己事,你也该了解我,我寇仲绝非那么容易安分守己的人。”
徐子陵还有什么话好说,道:“我答应了鲁先生今晚到他处,你去不去?”
寇仲摇头道:“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点事情。”
徐子陵沉吟片晌,径自出房去了。
※※※
徐子陵抵达鲁妙子小楼时,这天下第一巧匠正傲立小楼外崖沿处,似在缅怀旧事,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
徐小陵来到他身后请安问好,鲁妙子像是对寇仲没有随他一道来毫不在意,领他进入小楼下层的厅堂,坐好后道:“江湖中人虽推崇我为天下第一巧匠,以为我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这只是一个误会。”
徐子陵衷心道:“先生确是小子生平所遇人中,最见多识广的人,我们依先生指点弄出来的熏鱼和香酥脆,便……”
鲁妙子打断他道:“可恨这正就是我的缺点,凡事都有兴趣,任何事都可惹起好奇心,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假若我能专志武道,虽未必能胜过那妖妇,至少可全身而退,多活上十年八载。”
旋又露出一丝笑意道:“话又得说回来,若非我博通医学和食疗养生之道,三十年前早该死了,今天亦难和子陵你同席夜话。”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他矛盾的心情,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鲁妙子道:“自十二岁离乡,直到五十岁,我从没有一刻不是过着流浪的生活,只有不断的变化和刺激,才使我享受到生命的姿采。到三十年前惨败于祝玉妍手上,才安定下来,虽仍不时周游四方,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对所学中较感兴趣的技艺,特别下功夫深入钻研,最后竟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徐子陵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道:“这发现定是非同小可哩!”
鲁妙子露出一个意味着“连你这淡薄无求的小子也动心了”的会心微笑,却不直接说出答案,岔往别处道:“这三十年来乃能使我醉心钻研的就只有园林、建筑、机关、兵器、历史、地理和术数七方面的学问。”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任何一方面的学问,也可令人穷毕生的精力去钻研学习,先生却是兼修并顾,嘿!真教人难以相信。”
鲁妙子苦笑道:“这叫死性不改,但若非我受内伤所累,说不定会专志武道,好和那妖妇来个同归于尽。”
眼中射出缅怀的神色,长长叮出一口气道:“不过园林和建筑之学,本非老夫钟情的物事,只因输了一盘棋给青雅,才被迫得要履行赌约,为这里建园造林,设计楼阁。”
又黯然叹道:“若非能寄情于此,老夫可能早因悔恨攻心而伤发身亡。青雅啊!我欠你的何时才能回报呢?”
见徐子陵一脸疑惑的瞧着他,解释道:“青雅就是秀珣的母亲,唉!”
徐子陵心中明白过来,知道鲁妙子和商秀珣的母亲定是有不寻常的关系。
鲁妙子像倏地苍老了几年般,喟然道:“当年受伤后,祝玉妍亲身追杀老夫,我本想寻宁道奇出头,岂知他已远赴域外,惟有躲到飞马牧场来。又布下种种疑兵之计,骗得那妖妇以为我逃往海外,否则老夫早给她宰了。”
接着正容道:“此妖妇的邪功已达魔门极致,有鬼神莫测之术,宁道奇曾先后三次与她交手,亦奈何她不得。”
徐子陵想起婠婠,默然无语。
鲁妙子沉吟片晌,忽地似若虚飘无力的一掌拍在台面上,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坚硬的桌面却清楚现出一个深刻盈寸的掌印,痛苦地道:“青雅啊!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若时光能倒流,当年我定不会偷偷溜走,什么男儿大业,都只是过眼云烟,怎及得上你深情的一瞥。”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动,想起寇仲,他将来会否有一天亦像鲁妙子般悔疚交集呢?
寇仲从椅子长身而起,猛一咬牙,取起井中月,一溜轻烟般穿窗而出,没入院落的暗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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