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再回到北京已经是三年后了。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努力想回忆起当初这里的面貌,可是一无所获,我的内心觉得很空,像是行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样,如同我经常飞来飞去的旅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呆两天,然后又起程去下一个城市。一个一个繁华都只是我梦中的过客,可是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哪儿才是我的故乡了。是北京吗?可是北京怎么让我这么陌生呢?
我妈很高兴,买了很多菜,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我进去帮忙,她连忙摆手,说你去客厅里坐,看电视。我想起以前,我老妈都是躺在客厅里,指挥着我去厨房帮我爸做饭。那个时候我爱跟我妈贫,爱顶嘴,爱跟老太太叫板。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成了一个远方来的客人。我坐在客厅里,突然发现沙发换掉了,不再是以前那张被蝴蝶咬得千疮百孔的沙发了,而是一张新的气味陌生的沙发。蝴蝶看着我,眼神很陌生,我伸出手去抱它,可是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因为蝴蝶害怕我,它在朝后退。
晚上吃饭,我妈一直给我夹菜,我爸爸也一直叫我吃。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别的话。我知道,他们想问,可是不敢问,怕我伤心。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平静了,当初留在北京的那些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去回忆,那让我觉得伤感。
晚上我倒在床上,陪着我妈翻照片,我妈把以前家里所以的照片都翻出来了,一张一张地拿到我眼跟前儿,对我笑呵呵地说,你看看你小时候,多皮。我看着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都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我摸着我妈的头发,开玩笑地跟她说,老太太怎么最近没去美容啊?我妈笑了,用假装责怪我的语气说,你也知道我是老太太,老太太还讲究这些干嘛,老大不小的。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妈还在和我激烈地争论哪个牌子的面膜效果更持久。三年的时光过去了,一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三年,怎么突然就三年了呢?
最后一个相册是我自己的,我翻开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开始隐隐做痛。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看到顾小北看到闻婧看到微微白松,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切记忆似乎都复活了。
我问我妈,我说,妈,现在闻婧在干吗呢?
我妈说,闻婧走了,和你一样,她和武长城一起走了,不过两个人走了也好,挺平静的。自从她被…自从那件事情以后,闻婧那孩子变了,我都没怎么看她笑过。有一天她来家里看我,说起你,她就掉眼泪,走的时候她还拿走了你和她一起拍的几张照片,她说她可能要走很久,叫我多保重。我妈望着我,她说,你说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一个德性呢?
我没接话,继续问我妈,我说妈,那白松呢?还和李茉莉在一起吗?
我妈叹了口气,她说,白松挺好一孩子,可是……毁了。那个李茉莉不是人,骗了白松很多一笔钱后就走了,白松的爸爸气得进了医院。从那以后白松就开始……抽那个,就是吸毒!他妈妈每天都在家里哭,用绳子把白松捆起来,有一次我去他们家,正好看到白松被绑在地上,口里一直吐白沫,他妈就坐在地上看着他,一直哭……作孽啊……
我眼睛很胀,我说,妈,您出去一下,我有点儿想哭。我妈点点头,说哎,哎。然后就出去了,我看到她出去的时候一直在抹眼泪。
我躺在床上,眼泪一直流。我在想,三年的时光,为什么一切都变成这样了。
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满眼的繁华。北京越来越漂亮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北京还没这么多华丽的建筑群,现在,满大街都是了,一点也不比深圳上海逊色。
我去公司办了我要办的事情,然后就可以离开了。其实这次回来也主要是以前的公司有事。因为三年前我和陆叙合作的那个设计获奖了。这真是讽刺,我和陆叙的作品等了足足三年才获奖,这好象是一种暗示,我和陆叙之间的一切,都要等到很久之后,才可以了解,可以明白,可以实现。
我在地铁站里看到墙上的广告牌,上面姚姗姗的笑容特别明亮,她现在很红,甚至连我的公司都为她拍过很多平面和很多广告。她有一个很爱他的未婚夫,是个广告界的大老板。她有一个公益广告就是在我们公司做的,她扮演一个充满爱心的使者,对每个人关怀。那是项目是我接的,我制作的时候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很麻木。在那次接触中,姚姗姗告诉我,她说她当初根本就没怀过小北的孩子,一切都是她骗小北的。
我说你现在告诉我有什么意思。
她很得意地笑了,她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你如果还想要的话尽管去找他,他还是很纯洁的。
灯光下姚姗姗很漂亮,的确像个充满爱心的天使。一个幸福的天使。
我转身走进洗手间,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水,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精神不好,洗了把脸。
我在北京呆了三天离开了,我没有去找微微,没有去找顾小北。因为我不知道我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会不会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有个词语叫物是人非,这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词语。
我也没有再去陆叙的墓地,我想,当初我送去的花,也许早就成了尘土,散在天涯各地了。只是我很想知道,那张嵌在墓碑上的照片,有没有变黄,如果有,我想我肯定很难过。因为在我心里,陆叙永远活着,而且永远活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
离开的时候我对我妈说,妈,我有了新的男朋友了,快订婚了,下次带回来看你。我妈很高兴,她一直点头,说好,好……我男朋友叫程少枫,一个学理工的工程师。人很老实,善良。**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觉得很平静,没有波澜。不像当初靠着顾小北内心一直狂乱地停不下来,也不像和陆叙在一起时悲欢都那么明显那么起伏。
三月的北京到处都是飘扬的柳絮,扬花,格外好看。
我坐车离开去机场的时候,很安静地在车上睡着了,车窗外是明媚的阳光,照在北京每一条马路上。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那些曾经鲜活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的生活,在深圳,在我安定的男朋友身边。这场梦我做了二十年。梦里我和一些人从幼儿园手拉手地走到了大学,然后突然有一天,梦醒了,我再也看不到这些人了。
什么都消失了,只记得一首歌,那首歌是我们在幼儿园学的,那是我们在梦里学会的第一首歌,那首歌老师教我们,我和闻婧微微一教就会,白松学了很久,我们都笑话他。那是一支特别纯洁的歌谣,只是后来,当梦里的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在卡拉ok厅里再也找不到了,那首歌叫《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又睡着了,梦里的那些人又回来了,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他们还是小孩子,可我已经长大了,梳着小辫子的微微和闻婧,流着鼻涕的白松和爱穿白毛衣头发软软的顾小北,他们的声音很甜,童音很好听,他们在对我唱: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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