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凌晨,有雾,浓雾。
丁鹏推开他那间斗室的窗子,乳白色的浓雾就像柳絮般飘了进来,拂在他脸上。
他的脸很清秀,身体也很健康,说起话来显得活力充沛,生气蓬勃,笑起来的时候,常常会露出幼稚天真的孩子气,就像是一个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男孩。
但是丁鹏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三个月里,他已连续击败了三位在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
阳光和水分使花草树木生长茁壮,胜利和成功也同样可以使一个男孩成熟长大。
现在他不但已经是真正的男人,而且沉着稳定,对自己充满信心。
他是三月生的,今年已整整二十,就在他过生日的那一天,他以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保定府的名剑客史定。
史定是北派青萍剑的高手,他以这次胜利作为自己对自己生日的贺礼。
在四月,他又以同样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追风剑”葛奇。葛奇是华山剑派的大弟子,剑法迅疾奇特,出手更辛辣,是个很骄傲的人。
但是那一战,他却败得心服口服,居然当众承认:“就算我再练十年,也绝挡不住他那一剑。”
五月里,铁剑门的掌门人,“嵩阳剑客”郭正平也败在他那一着“天外流星”下。
郭正平对他这一剑和他这个人的评语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年之内,这年轻人必将名满江湖,出人头地。”
× × ×
铁剑门在江湖中虽然并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但历史悠久,作风正派,郭正平以一派掌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不同。
直到现在,丁鹏想起那句话,还是会觉得说不出的兴奋激动。
“名满江湖,出人头地!”
他苦练十三年,每天练七个时辰,练得掌心和脚底都被磨穿。
尤其是在那些严冬酷寒的晚上,为了使自己精神振奋,他常常拿着一团冰雪,只要一发现自己有偷懒的意思,就把这团冰雪塞进自己裤子里,那种滋味绝不是别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这样摧残自己,只因为他决心要出人头地,为他那终生一事无成的父亲争口气。
× × ×
他父亲是个无名的镖师,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
是一页,也是一册。
那页剑谱上,就是这一招“天外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忽然逸去,那一瞬间的光芒和速度,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挡。但是那时他父亲已经老了,智力已衰退,反应已迟钝,已无法再练这种剑法,就把这一页剑谱,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临死的时候,留下来的遗言就是:“你一定要练成这一剑,一定替我争口气,让别人知道我丁某人也有个出人头地的儿子。”
× × ×
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丁鹏就会觉得热血沸腾,眼泪都忍不住要流出来。
现在他绝不再流眼泪,眼泪是那些弱者流的,男子汉要流就流血吧!
他深深的吸了口清晨的空气,从他枕下拔出了他的剑。
今天他又要用这种剑法去为自己争取另一次胜利。
今天他若能胜,才是真正的成功。
史定、葛奇、郭正平,虽然也都是江湖中的名侠,可是,和今天这一战相比,那三次胜利就不算什么了。
因为他今天的对手是柳若松。
名满天下的“岁寒三友”中的“青松剑客”柳若松。
“万松山庄”的主人柳若松。
武当山中立真观,天一真人门下,唯一的俗家弟子柳若松!
多年前他就已经听过这名字,那时候对他来说,这名字就像是泰山北斗一样,高高在上,不可撼动。
可是现在已不同了,现在他已有把握能击败这个人。
他以最正当的方式向这位前辈名家求教剑法,使柳若松不能拒绝。
因为他一定要击败这个人,才能更进一步,进入江湖中真正的名家高手之林。
决战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柳若松决定的。
“六月十五,午时。万松山庄。”
今天就是六月十五。
今天这一战,就要决定他一生的命运。
× × ×
昨天晚上他自己亲手洗好、扯平、用竹竿架起,晾在窗口的衣服已经快干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干透,穿到身上之后,很快就会干的。
这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是他那年老多病的母亲,在他临行时密密为他缝成的,现在已经被他洗得发白,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但是只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是一样可以穿出去见人。
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懒,是脏。
他穿起衣服,又从枕下取出个同样用蓝布缝成的钱袋。
里面只剩下一小块碎银子。
这已是他全部财产,付过这小客栈的账后,剩下的恐怕只有几十文钱。
通常他都睡在不必付房租的地方,祠堂里的神案下,树林里的草地上,都是他的床。
为了今天这一战,他才忍痛住进这家小客栈的,因为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才能赢得这一战。
付过这客栈的账,他居然又狠下心,把剩下的钱去买半斤多卤牛肉,十块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和五个大馒头。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种极奢侈的享受,简直是种不可饶恕的浪费,平常他只吃三个硬饼,就可以过一天。
可是今天他决定原谅自己这一次,今天他需要体力,吃得好才有体力。
何况,过了今天,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名声不但能带给人荣耀和自尊,能带来很多在平日梦想不到的事,财富和地位,也全都会跟着来了。
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咬着牙,忍受贫穷和饥饿。
他绝不让自己被任何一件不光荣的事玷污,他决心要经正途出人头地。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两个多时辰,他决心要找个好地方去享受这些食物。
× × ×
他在万松山庄附近的山麓间,找到了一个有泉水,有草地,有红花,有园景的地方,四面花树围绕,天空一望澄蓝。
这时候浓雾已消散,太阳刚升起,碧绿的叶子上,露珠晶莹,亮得像珍珠。
他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撕下块牛肉,牛肉的味道比他想像中还好。
他觉得愉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孩子就像是条猎人追逐的羚羊般,走人了他这个秘密的小天地。
这个女孩竟是完全赤裸的。
这个女孩子柔媚而年轻。
× × ×
丁鹏已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他从未接近过女人。
在他家乡,并不是没有年轻的女孩子,他也并不是没有看过。
他总是拼命克制自己,什么法子他都用过,把冰雪塞进自己的裤裆,把头浸在溪水里,用针刺自己的腿,跑步,爬山,翻跟头……
在没有成名之前,他绝不让这些事使自己分心,绝不让任何事损耗自己的体力。
可是现在他忽然看见了一个赤裸的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赤裸女人。
那雪白的皮肤,坚挺的乳房,修长结实圆滑的腿……
他用出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扭过头去,这个女人却跃了过来,拉住了他,喘息着道:“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
她靠得他那么近,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他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他的嘴发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女孩子已经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自己的脸也红了,用一双手掩住了自己,“你……你……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下来借给我。”
这件衣服,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但是他毫不考虑就脱了下来。
这女孩子披上他的衣服后,才比较镇定了一点,郑重地说道:“谢谢!”
丁鹏也总算比较镇定一点,总算能说出话了:“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这女孩子点点头,眼睛里已有了泪水。
丁鹏道:“这地方很偏僻,别人很难找得到,就算有人追来,你也不必怕。”
他是男子汉,天生就有种保护女人的本能,何况这女孩子又这样美。
他握住了她的手:“有我这个人和这把刀在,你就不必怕。”
这女孩子又比较放心了,又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她好像已经说过这两个字。说完了,就点下头,闭上嘴。
丁鹏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本来应该问:“你为什么要逃,是谁在追你?为什么追你?”
可是他忘了问,她也没有说。
她身上虽然披了件衣服,可是一件短短的衣服,是绝对没法子把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全都掩盖住的。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身上能令人动心的地方实在太多。
他的心还在跳,还是跳得很快。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那包牛肉。
这一餐很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餐了,他身上已只剩下了一个铜钱。
但他毫不考虑地说了:“这些东西全是干净的,你吃一点。”
这女孩子又道:“谢谢!”
丁鹏道:“不客气。”
这女孩子就真的不客气了。
丁鹏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像这样好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就像是一匹狼。
她一定已饿了很久,吃了很多苦。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到她悲惨的遭遇。
──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被一群恶人剥光了衣服,关在一个地窖里,连饭都不给她吃,她想尽一切方法,才乘机逃了出来。
就在他为她的遭遇设想时,她已经把他的全部财产吃光了。
不但牛肉、豆腐干全吃完了,连馒头都吃完了,只剩下十来颗花生米。
她自己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把这点花生米递过去,悄悄地说:“这些给你吃。”
丁鹏笑了。
他本来非但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女孩子也笑了,脸红得不得了,红得就像是阳光下的花朵。
笑,不但能使自己快乐,别人愉快,也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
他们显然都变得比较自然了些,这女孩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丁鹏刚才自己的幻想,和她所说的,差得并不太多。
这女孩子的确是被一群恶人绑架了,剥光衣服关在一间地窖里,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一粒米,那些恶人已经知道她饿得不能动了,对她的防备才放松了些,她就乘机逃了出来。
她对他当然有说不出的感激:“能够遇见你,算是我的运气。”
丁鹏的手一直摸着剑柄:“那些人在哪里,我跟你去找他们!”
这女孩道:“你不能去!”
丁鹏道:“为什么?”
这女孩迟疑着道:“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来,可是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
这其中仿佛还有隐情,她既无法说,他也不方便问。
这女孩子又道:“现在我去找到一个人,就可以安心了。”
丁鹏道:“你要找什么人?”
这女孩道:“是我的一位长辈,已经有七十岁了,却还是穿大红的衣服,你要是遇见他,就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恳求之意,轻轻地问道:“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他?”
× × ×
丁鹏当然不能去,实在不能去,绝不能去。
现在距离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那一战,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
他还饿着肚子,还没有练过剑。他一定要好好地培养情绪,保留体力,去对付柳若松,怎能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去找一个从未见面的老头子?
可是他偏偏没法子把“不成”这两个字说出口来。
要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说“不”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那不但要有很大的勇气,还得要有很厚的脸皮。
一个男人一定要经过很多次痛苦的经验后,才能学会这个“不”字。
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在什么地方?”
这女孩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肯帮我去找他?”
丁鹏只有点头。这女孩子跳了起来,抱住了他:“你真是个好人,我永远忘不了你的!”
丁鹏相信,自己这一生中,想要忘记这个女孩子恐怕也很难了。
× × ×
“你沿着溪水往上走,走到水源尽头,就看得见一棵形状很奇特的古树,天气好的时候,他定会在那里下棋。”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
“你看见他之后,一定要先把他正在下的那盘棋搞乱,他才会听你说话,才会跟你来!”
棋迷都是这样子的,就算天塌下来,也要下完一局棋再说。
“我在这里等候,不管你找不找得到他,都一定要快点回来。”
× × ×
溪水清澈。
丁鹏沿着溪水往前走,走得很快。
他当然要快点回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太阳已经渐渐升高了,他忽然觉得很饿,饿得要命。
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刻已在眼前。
他却像个呆子一样,饿着肚子,替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子,去找一个穿红衣服的老头子。
这种事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的,他一定不会相信。
唯一真实的,是那女孩子的确很美,不但美,而且还有种很特别的气质,让人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也不忍拒绝。
能够在这女孩子面前说出不字的男人,一定不会太多。
幸好这条溪水并不长。
溪水的尽头,当然有棵古树,当然有两个人在下棋,其中当然有个穿红衣服的老人,丁鹏总算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伸手就想去拂乱他们下的那局棋。
他实在很听话。
想不到他的手伸出去了,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地下竟有个洞,他一脚就跌了进去。
幸好洞并不太大,他总算没有掉下去。不幸的是,他刚把这只脚从洞里抽出来,另外一只脚又被套住了,地上竟有个绳圈,他刚好一脚踩了进去,绳圈立刻收紧。
他另外一只脚还是悬空的,这只脚一被套住,整个人的重心就拿不稳了。
更不幸的是这个绳圈是绑在一根树枝上的,树枝本来弯在地上,绳圈一动,树枝就弹了起来,他的人也被弹了起来。
最不幸的是,他的人一被弹起,刚好正撞到另一枝树枝,被撞到的地方,刚好是他腰的附近的一个软穴,只要被轻轻撞一下,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于是他就糊里糊涂的被吊起来,头上脚下,像条鱼似的被悬空吊了起米。
× × ×
地上这个洞,这个绳圈,这根树枝,难道都是故意安排的?
那女孩子叫他到这里来,难道是故意要他来上这个当的,他们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他?
× × ×
树下那两个人,只是在专心下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呢,就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而且已经被吊了起来。
这两人真是棋迷。
棋迷下棋的时候,总是不愿别人打扰的。
他们布下这圈套,也许不过是预防别人来打扰,并不是为了对付他。
那女孩子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圈套。
想到这一点,丁鹏心里总算比较舒服了些,沉住气道:“两位老先生,请劳驾把我放下来。”
下棋的人根本没听见,丁鹏说了两三遍,他们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丁鹏沉不住气,大叫道:“喂……”
他只叫出了这一个字,这个字是开口音。
他的嘴刚张开,就有一样东西飞了过来,塞住了他的嘴。
一样又臭又软又黏又腥的东西,也不知是烂泥,还是什么比烂泥更可怕的东西。
这样东西是从对面一株树枝上飞过来的,一个穿了件红衣服的小猴子,正骑在树枝上,咧开了嘴,看着他嘻嘻地笑。
红猴子手里掷出来的,还会有什么好东西,如果是烂泥,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丁鹏几乎气得晕了过去。
在经过那么多年艰苦的时间,眼看已到达成功边缘的时候,他竟遇见了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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