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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缺了半边的人

  一

  大家都知道陆小凤是个浪子。

  流浪也是种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样,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

  所以无论谁都不会在一夜间变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变成浪子,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

  据说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就曾经遇到件让他几乎要去跳河的伤心事,他没有去跳河,只因为他已变成浪子。

  浪子是从来不会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温暖,河里碰巧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个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们一向不愿意虐待自己,因为这世上唯一能照顾他们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陆小凤对自己一向照顾得很好,有车坐的时候,他绝不走路,有三两银子一天的客栈可以住,他绝不住二两九的。

  × × ×

  天福客栈中“天”字号的几间上房,租金正是三两银子一天。

  到天福客栈去住过的人,都认为这三两银子花得并不冤。

  宽大舒服的床、干净的被单、柔软的鹅毛枕头,还随时供应洗澡的热水。

  陆小凤正躺在床上,刚洗过热水澡,吃了顿舒服的晚饭,还喝了两斤上好的竹叶青。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闭起眼睛来睡一觉。

  他已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睡不着,他有很多事要去想──这件事其中好像还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美丽的脸上完全不着一点脂粉,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个女人却像是春天的阳光,阳光下的泉水,又温柔、又妩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过去。

  陆小凤的魂还没有被勾过去,只因为她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一直在看着她,而且这两天来,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为她一直都跟在陆小凤后面,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吊住了。

  × × ×

  陆小凤盯过别人的梢,也被别人盯过梢,只不过同时居然有三拨人跟他的梢,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拨人并不是三个人。

  那春水般温柔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第一拨只有她一个。

  第二拨人就有五个,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骑着高头大马,佩着快剑长刀,一个个横眉怒跟,好像并不怕陆小凤知道。

  陆小凤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也不知道这五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第三拨人是三个戴着方巾,穿着儒服的老学究,坐着大车,跟着书僮,还带着茶具酒壶,好像是特地出来游山玩水的。

  陆小凤却知道他们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无论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

  因为他们虽然能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却没法子改变脸上那种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这三个老学究,当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护法长老,昔日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的“岁寒三友”。

  陆小凤并不想避开他们,他们也只不过远远的在后面跟踪,并没有追上来。

  因为蓝胡子已告诉过他们。

  “这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就是陆小凤。”

  × × ×

  陆小凤投宿在天福客栈,这三拨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栈住了下来?

  他们对陆小凤究竟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准备在今天晚上动手?

  陆小凤从心里叹了口气,他并不怕别人来找他的麻烦,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等着别人来找麻烦,滋味却不好受。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来了,总算来了。

  ──来的是哪一拨,准备干什么?

  陆小凤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没有动,连问都没有问,就大声道:“进来!”

  门一推就开,进来的却是店小二!

  陆小凤虽然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别人找麻烦,有时甚至很希望别人赶快来找麻烦。

  店小二虽然说是来冲茶加水的,看起来却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面往茶壶里冲水,一面搭讪着道:“好冷的天气,简直就像是腊月一样!”

  陆小凤看着他,早就算准了这小子必定还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着道:“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人睡觉实在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个女人来陪我睡觉?”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个女人?”

  陆小凤道:“女人我当然想要的,只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店小二眯着眼笑道:“别的女人我不敢说,可是这个女人,我保证客官一定满意,因为……”

  陆小凤道:“因为什么?”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暖昧、很神秘,压住了声音道:“这个女人不是本地货色,本来也不是干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还不准备接别的客!”

  陆小凤道:“难道还是她要你来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点头。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春水般温柔的女人。

  × × ×

  他没有猜错。

  店小二带来的果然是她。

  “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这位是陆公子,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的笑着,蹑着脚尖溜了出去,还掩上了门。

  丁香姨就站在灯下,垂着头,用一双柔白纤秀的手,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不开口,陆小凤也不开口。

  他决心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想在他面前弄什么花样──他很快就看见了。

  × × ×

  灯光朦胧,美人在灯下。

  她没有开口,但陆小凤忽然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她的衣带。

  衣带松开了,衣襟也松开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红的两点,就忽然出现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吓了一跳。

  他实在想不到她的衣服只用一根带子系着,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面连一根带子都没有。

  这种衣服实在比婴儿的尿布还容易脱下来。

  于是刚才那风姿绰约,羞人答答的淑女,现在忽然变得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除了自己的皮肤外,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做别的事是不是也这么干脆?”

  丁香姨摇摇头,道:“我捉迷藏的时候就喜欢兜圈子。”她微笑着,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视着他,“但你却不是找我来捉迷藏的?”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来陪你捉迷藏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像捉迷藏一样兜圈子?”

  她笑得更妩媚、更迷人,只不过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却绝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该去看,却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陆小凤是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连嘴里都在发干。

  丁香姨显然已看出他身上这些变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变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个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欢捉迷藏!”

  她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钻进了他的被窝,就像是一条鱼滑进水里那么轻巧、灵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却不像鱼。

  无论江里、河里、海里,都绝不会有一条鱼像她的身子这么光滑、柔软、温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

  每当他发觉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种诱惑时,他都会先骂自己一句。然后他就已准备接受诱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间,“噗、噗、噗”三声响,三枚金梭、三柄飞刀、三枝袖箭,同时从窗外飞入,往他们身上打了过来,来势又急又快。

  丁香姨脸色变了,正准备大叫。

  她还没有叫出来,这九件来势快如闪电的暗器,竟然又凭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断成了两截。

  丁香姨刚张开嘴,已怔住,突听“砰”的一声,一个人手挥钢刀,破门而入。

  这人劲装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动作也极剽悍,显见是外家高手。

  谁知他刚冲进来,突然又凌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又是“砰”的一响,窗户震开,一个人挥动着双刀,狂吼着从窗外飞入,又狂吼着从对面一扇窗户飞了出去,“叭哒”一声,重重的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实在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冲了进来,笔直冲到床头,手里一柄鬼头刀高高扬起,瞪着陆小凤,厉声道:“我宰了你这……”

  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手里的刀也没有砍下来,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缩,脸已发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弹一跳,忽然滚出门外。

  满屋子刀剑暗器飞来飞去,好几个魁梧大汉跳进跳出,陆小凤好像没看见,居然还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过,被撞开的门忽又自动关上,被震开的窗户也阉起。 

  陆小凤还是神色不变,好像早已算准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他撑住的。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陆小凤笑笑,道:“我还没有被吓死!”

  丁香姨道:“你也没有病?”

  陆小凤道:“一点病都没有!”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样,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护你!”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九天十地,诸神诸魔,都在暗中保护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阴森森的笑着,虽然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阴险,几乎已变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样阴险。

  丁香姨却笑了,眨着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护你,我也不怕了,我们还是……”

  她的手在被窝里伸了出来──

  陆小凤就好像忽然触了电一样,吃惊的看着她:“经过了刚才的事,你还有兴趣?”

  丁香姨媚笑着,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这时,灯忽然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在这么黑暗的屋子里,无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谁知道这屋子里将要发生什么事?

  陆小凤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甜了。

  他不是圣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来时,枕上还留着余香,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她一路盯着我,难道只不过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发誓绝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红日满窗,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可是他一推开窗子,就看见了

  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见了五口棺材。

  十个人,抬着五口崭新的棺材,穿过了外面的院子,抬出了大门。

  棺材里躺着的,当然一定就是那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跟踪他的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五个人,一定是死在对面屋檐下那三个“老学究”手里的。

  他也知道他们要保护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块罗刹牌。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对面的三个“老学究”正在冷冷的看着他,两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比针还尖锐的讥诮之意,好像在告诉陆小凤:“你要是找不回那块罗刹牌,我们还是一样可以随时杀了你!”

  陆小凤关了窗子,才发现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见了,只剩下八九块碎石。

  丁香姨却又出现了。

  她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陆小凤,脸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声道:“我算准了你这时候一定会醒的,特地到厨房去替你煮了碗鸡汤,快趁热喝下去!”

  陆小凤完全没有反应。

  丁香姨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见我好像很吃惊,是不是认为我本来已应该走了?”

  陆小凤完全没有否认。

  丁香姨坐了下来,笑得更甜,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我还不想走,你说怎么办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

  她盯了他两天,也许就因为早已看准了他是个出手大方的人,早已准备狠狠的敲他一下子。

  “幸好我没有自作多情,也没有自我陶醉!”

  陆小凤笑了笑,对自己这种成熟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一个人对自己觉得满意的时候,对别人也会变得大方些的,何况陆小凤本来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身上好像还有四五张银票,好像都是壹千两的,等他伸手进去时,才发现已只剩下两张,他还是抽出了一张,摆在丁香姨面前。

  丁香姨看了看这张银票,又看了看他:“这是给我的?”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难道她还嫌少?

  陆小凤立刻把最后一张银票也掏出来,这已是他全部财产,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丁香姨又看了看这张银票,看了看他,忽然也从怀里掏出叠银票,每张都是壹千两的,至少有四五十张。

  陆小凤道:“这是给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给你!”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人在打呵欠的时候,半空中突然落下个肉包子掉在他嘴里。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凶险诡秘的事,却从来也没有现在这么样吃惊。

  丁香姨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吃软饭的’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摇头。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最古老的赚钱法子?”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女人,通常都叫做婊子!”

  陆小凤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男人,就叫做吃软饭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陆小凤的脸居然红了,脸上的表情,又好像嘴里被人强迫塞进了个臭鸭蛋。

  丁香姨看着他,吃吃的笑道:“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也从来没有倒贴过小白脸!”

  陆小凤现在绝不是小白脸,是大红脸。

  丁香姨道:“何况,你虽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心里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这五万两银子,并不是我给你的!”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是谁给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表姐是谁?”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蓝胡子的老婆、方玉飞的妹妹!”

  陆小凤失声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香香!”

  陆小凤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没钱花,又怕你晚上睡不着,所以……”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道:“所以她就要我来陪你!”

  陆小凤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来监视我?”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她了,她表面上看来,虽然冷冰冰的,其实却是个很热心的人,尤其对你……”

  陆小凤道:“对我怎么样?”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们两个在一辆黑黝黝的马车里泡了大半夜,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陆小凤板着脸,不停的冷笑,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仿佛有点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

  就只这么点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觉,已足够男人心甘情愿的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所以等到陆小凤走出天福客栈的时候,身上的银票已多了五十张,后面盯梢的人,却已经少了六个──五个进了棺材,一个进了他的怀抱。

  这两件事虽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没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们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没有同时被九个人跟踪过?

  ──假如你有过,等到你发现九个已变成三个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只可惜这种轻松的感觉,陆小凤并没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发现后面跟踪的人,又由三个变成了十个。

  为了不想晚上失眠,陆小凤只有尽量不回头,尽量装作没看见。

  丁香姨却一直在不停的回头,从车后的小窗往外面瞧。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后面那些人又是来跟踪你的?”

  陆小凤满心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丁香姨道:“他们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盯上你了!”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关起小窗,忽然钻进陆小凤怀里,小巧温暖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却比冰还冷。

  “我怕!”她紧紧抱着他。

  “怕什么?”

  “后来那七个人里,有个‘缺了半边’的,样子长得好凶!”

  缺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缺了半边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见了,左手已变成个铁钩子,左腿也变成木头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还是他没有缺的那半边!”

  他右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变形。

  丁香姨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道:“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边一半!”

  陆小凤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纪并不大,个子也很小,一张脸本来一定是圆圆的娃娃脸,可是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看出陆小凤眼睛里露出的憎恶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摇摇头。

  他好像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正如他也不愿意一脚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却偏偏还要问:“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有种女人天生就喜欢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诉她,她甚至会不停的问你三天三夜。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叫做‘阴阳童子’,遇见司空摘星后,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阴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着眼笑道:“他本来叫阴阳童子,一定是因为他本来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却将他男人那一半毁了,所以他就只能叫阴童子!”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陆小凤道:“因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杀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为司空摘星觉得他女人那一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动,突然道:“有时候我真想找个阴阳人来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们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从来也不会脸红呢?”

  现在丁香姨的脸就很红,却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刚洗了个热水澡。

  吉祥客栈的房间也是三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分昼夜都供应热水的。

  她一只手挽着发髻,一只手拿着丝巾,从走廊那边的浴室走过来,用屁股撞开了房门,娇笑着,道:“这里的房间太贵了,生意也不好,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应该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陆小凤没有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的研究一只木箱子。

  这口箱子就摆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上面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还用金箔包着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收藏珠宝的那种箱子一样。

  丁香姨转回身,立刻也看见了这口箱子:“这是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店小二送来的!”

  丁香姨道:“是谁叫他送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里有什么?”

  陆小凤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过来,道:“你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难道你怕里面会钻出条毒蛇来?”

  陆小凤道:“我只怕里面会钻出个女人来,像你一样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里面能有个男人钻出来,最好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打开了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整个人都吓呆了。

  木箱里装着的,竟是一百多颗白森森的牙齿,还有五根黑带子。

  染着血的黑带子。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丁香姨牙齿开始打战之后,才能发出声音:“这……这是人的牙齿?”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看来也有点发白。

  丁香姨道:“这五根黑带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说!”

  陆小凤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问!”

  这次丁香姨居然很听话,居然乖乖的坐下来,而且闭上了嘴。

  这只不过因为她的人已吓软了,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立刻又说道:“今天在后面盯着你的那七个人,身上系的好像也是黑腰带!”

  陆小凤板着脸,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她观察得实在很仔细。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的,尤其是这种喜欢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这七个人,难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个人是一伙的?”

  陆小凤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决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应该知道,至少我们已不是陌生人!”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该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么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就像是个刚听见大人要带她去庙会的小女孩。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他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那双狡黠迷人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小女孩般天真无邪。

  他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现在已轮到他应该说话的时候。

  现在他应该扮的是个狠心的角色,不应该盯着女孩子这么样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咙,用最冷静的声音道:“把这口箱子替我送到对面去!”

  丁香姨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你把这口箱子送到对面去,因为真正杀死这五个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对面!”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连这点事都不敢做,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闭着眼睛提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陆小凤故意连看都不看她,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肠确实比以前硬得多了,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江湖浪子说来,这无疑是种好现象。只可惜他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叫一个女孩子提着口装满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给三个冷酷的凶手,毕竟还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有让她去了,那三个老怪物自恃身份,总不会欺负一个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觉得平安一点的时候,他才开始去想一些他早已应该想的事。

  ──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为什么要这样子苦苦追踪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他们究竟属于哪一个秘密组织?

  黑带子,黑腰带。

  陆小凤垂下头,想看看自己的腰带是什么颜色,却先看见了脚上穿的一双白袜子。

  他立刻就联想到红鞋子、青衣楼。

  只不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很平淡了。现在最可怕的,还是黑带子。

  连阴童子这种人都已投入他们属下,可见他们这组织一定很严密、很可怕。

  陆小凤正在搜索记忆,想找出这个组织的来历,丁香姨已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

  “箱子已送过去了?”

  “嗯!”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丁香姨还是板着脸,道:“因为他们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给了他们的书僮!”

  “书僮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丁香姨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里去,那个阴阳人还是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道:“他绝不会找来!”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惊,虽然还想作出生气的样子,眼睛里却已露出关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

  陆小凤道:“七个。”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个人就有十四只手?”

  陆小凤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却只有一双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是一两金子值钱,还是一斤铁值钱?”

  丁香姨道:“当然是金子!”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一双手有时候也同样比十四只手有用!”

  丁香姨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握活着回来?”

  陆小凤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小凤忍不住回过头,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丁香姨板着脸,冷冷道:“你若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银票留下来,我就算要做寡妇,也得做个有钱的寡妇!”

  陆小凤看着她,看了半天,慢慢的掏出银票,摆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这辈子都绝不会做寡妇的!”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 × ×

  陆小凤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样,连衣襟都没有拢,就随随便便的走了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银票留下来?是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那个阴童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着桌上的银票,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虽然不会做寡妇,有人却要做鳏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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