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是怎么造成的?一个英雄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虽然血战也许是大家都明白的,可是忍受和自制恐怕就比较难以了解了。
现在我们又回到最重要的一点。
兰花先生出现时,为什么也要带着一种让人注意的香气?
以他的性格,以他的为人,以他要做的事,他本来是应该尽量避免受人注意的。
“这就是他的弱点。”少年说:“也就是我们的线索。”
──一定要在月圆时才会出现。
这已经替别人把寻找他的范围缩小了,兰花的香气,更是一种非常特殊而明显的目标。
所以少年才会说得那么肯定。
──这是他的弱点,也就是我们的线索。
因为这个道理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应该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正确。
只不过一加一是不是绝对等于二呢?
长者忽然笑了笑。
“一个人的弱点,有时候往往就是他的长处,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有时候反而可以让你迷路。”他告诉少年:“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绝对’的事,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长者说:“一件事的正确与否,只在你从哪一个角度去看而已。”
这些话中仿佛含有很深的哲理,少年虽然不服,但是也不敢反辩。
长者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意,所以先说:“你一定认为这两点都是很明显的线索,但是我却好像不同意。”他问少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是的!”少年说:“我的确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这个道理其实也很简单。”长者说:“我不认为这两点是线索,只因为这条线索太明显了。”
他告诉这个少年。
“太明显的线索,往往都是个陷阱。”
少年还是不太了解:“为什么?”他问。
长者说话时的态度很严肃:“因为像兰花先生这样的高手,是绝不会把一条这么明显的线索放在你面前的。除非他想诱你走上歧途,或者是他已经疯了。”
兰花先生当然不会疯的。
“所以午夜和兰花都可能是一种烟幕,让你产生错觉,让你走上歧途,掉下陷阱。”
长者又向少年解释。
“譬如说,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时的午夜出现,其他的那些夜晚他在做什么事呢?难道是在栽花、下棋、弹琴?难道是在洗碗、扫地、挑粪?”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想到了。
──在其他的那些夜晚,这位兰花先生做的事,也许比他在月圆夜做的事更可恶更可怕。
长者眼中带着深思。
“他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夜才会出现,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这个特定的时候才会犯罪杀人,别的时候他去犯罪杀人时,你就不会注意了。”
他问少年:“你能说这是他的弱点?”
少年承认:“我想错了。”
长者又问:“兰花的香气又能算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他说:“兰花的香气,并不是固定在某一个人身上的,也没有谁规定只有某一个人身上才能带着兰花的香气。”
少年承认。
无论你把从兰花中提炼出的香气精华洒在谁身上,那个人身上就会有兰花的香气,甚至你把它洒在一条猪身上,那条猪也会有兰花的香气。
──如果身上带着兰花香气的就是兰花先生,那么一条猪也可能是兰花先生了。
少年苦笑。
这一点他也从未想到过,现在他显然也想到了,他只觉得自己常常笨得就像是一条猪。
“如果连这两点都不能算是线索,那么等到那次飞蛾行动失败,兰花先生消失后,还有什么人能够找得到他?”
“至少还有一个人。”
“楚留香?”
“当然是他。”
老者笑:“当然是他,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到这位神秘的兰花先生,这个人一定就是楚留香。”
“一定是的。”少年承认。
“可是楚留香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在一种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怎么能找出一个几乎好像完全不存在的人来?”
好玄的问题,谁能回答?
少年看着长者,忽然笑:“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么反而问起来了?”
老者也笑了,可是他的笑很快就结束,立刻就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说。
“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心态?”
“心态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在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
长者解释。
“同样的一件事,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处理,结果通常都是不一样的,”长者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就算在同样的处境下,处理同样的一件事,所用的方法都不会一样。”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心态不同?”
“是的。”
──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和一个艰辛奋斗白手起家的人,在同样情况下处理同样一件事时,他们所用的手法会有多大的差异?
──一个愚人和一位智者在处理同样一件事,又会有多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几乎是难以想像的;
“最重要的一点差异,也许还不是他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不同,而是他们自己心里所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有什么分别。”
这又是一句很艰涩的话,可是少年居然懂。
“有些人在危难时会挺身而出,从容就义,有些人却逃得比马还快。”少年说:“有些人在失意时会狂歌纵酒,有些人会振臂再战,有些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人却会去一头撞死。”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心里的感觉不同。”少年问长者:“这是不是就是心态?”
“是的。”长者抚掌:“就是这样子的。”
他说:“飞蛾行动虽然已投下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如果彻底失败了,别的人一定会张惶失措,又恐又怒,甚至会不惜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大多人都会这样子的。”少年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在彻底失败时都会变成困兽。”
“有没有例外?”
“有,当然有,而且有两种。”少年说:“一种是智者,一种是枭雄。”
他说:“智者淡然,枭雄冷静,智者无欲,枭雄无情,对得失之间的把握,都是有分寸的。”
“你错了。”长者说:“能例外的人不是两种,是三种。”
“还有一种人是什么人?”
“是愚人。”
少年想了想立刻就懂了。
“是的,是愚人。”少年说:“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得意过,又怎么会失意?”
兰花先生当然不是愚人。
“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纵然败了,也不会败得走人绝境。”长者说:“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留有后路。”
他又补充:“到了必要时,他们就会当机立断,把自己和失败的那件事之间的关系完全切断,走到他预留的另外那条路上去,去做另外一件事,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午夜也没有了,兰花也没有了,他这个人也就从此消失。”
“是的。”
“所谓壮士断腕,就是这意思。”
“是的。”长者说:“腕子已经烂了,还是死抱住不放,这种事他们是绝不会做的。”
“所以你认定,只要飞蛾行动一失败,这位兰花先生立刻就会消失无踪?”
“不错。”
“飞蛾行动已必败无疑,香帅又怎么能把他找出来呢?”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长者微笑:“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问题又回到原处,少年还是不懂。
长者再解释。
“凡是枭雄人物,如果败了,一定败得干脆利落,一定不会拖泥带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种人对自己当然有信心。”少年说:“这大概也就是他们的心态。”
“是的。”长者说:“只不过,这种人当然还是胜的时候比较多。”
“当然,常败的人,怎么能称枭雄?”
长者忽问少年:“如果他们胜了呢?他们在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一点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
长者又对少年说:
“你认为那次飞蛾行动一定会失败的,因为楚留香在那次行动中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先机。”长者问:“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香帅根本不想胜,那次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也是不必回答的。
甚至不必问。双方争胜,有一方根本不愿胜,胜的当然是另一方。
应该问的是:“这一次行动是生死之争,胜者生,负者死,所以不能不胜,香帅为什么不想胜?”
长者又否定了这个问题,他告诉少年:
“问题也不该这样问的,因为答案早已有了。”长者说:“你也应该想得到,如果香帅彻底毁灭了那次行动,彻底击败了兰花先生,却始终不知道他击败的这位兰花先生是谁,那么他这次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同意这一点。
“如果香帅这一生始终查不出这位兰花先生是谁,我想他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所以他在这次行动中,只许败,不许胜。”长者说:“他简直是非败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要找出这位兰花先生来。”长者说:“他一定要当面和这位兰花先生一决胜负。”
少年叹息:“那楚留香这次就错了。”
“哦?”
“他应该知道,有一种人是再也不能和任何人争胜负的了。”
“哪种人?死人?”
“是的,”少年说:“他应该知道,在那次行动中,不胜就是死。”
长者笑:“在这一方面,你的想法就和香帅不一样了。”
“难道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不胜,也仍可以不死?”少年问:“难道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兰花先生还会留下他的命?”
“是的。”
“他怎么会这样想?”
“只因为一点。”长者说:“只为他非常了解兰花先生的心态。”
长者问少年。
“你有没有看过狡猫捕鼠?你有没有看过蜘蛛捉虫?”
少年看过。
他也知道猫捉鼠后,绝不会很快就把那只老鼠吃掉的,因为吃掉一只老鼠,只不过满足了它的食彩而已,对它来说,这一点满足还不够。
蜘蛛也一样。
蜘蛛网住了一条虫之后,也要先把这条虫戏弄一番,然后再慢慢的一点一点吃下去。
因为它们认为这是一种享受。他们绝不会放弃这种享受。
──在虫与鼠的境界里,猫与蜘蛛无疑都是枭雄。
少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问长者。
“香帅是不是认为兰花先生也和猫与蜘蛛一样,在制伏他之后,绝不会先要他的命?”
“是的。”长者说:“他相信兰花先生在他临死之前,一定会先把他享受一下。”
“因为他相信兰花先生的心态一定就是这样的。”
“是的。”
“他有把握能确定这一点?”
“他没有。”长者说:“可是他一定要赌一赌,一定要冒一次这种险。”
少年不明白:“我真的不懂,香帅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相信兰花先生在这一次行动中如果胜了,就一定不会杀他。”
“为什么?”
长者解释:“杀,是一定要杀的,就好像猫吃鼠,也是一定要吃的,如果他们不吃不杀,当然有他们一定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回答也是一种一定的回答。
“因为兰花先生也像是猫与蜘蛛一样,在某种情况中,也有某种特殊的心态。”
“然后呢?”
“不是然后,是结局。”
“我要问的就是结局。”
长者笑,长笑,笑不绝。
因为这件事的结局,一点都不可笑。
结局永远都不会是可笑的。永远不会。
无论多开心多欢愉多可笑的事,到了结局的时候,就不开心不可笑了。
──生命是开心的,多么丰富,多么热闹,就算有些人的生命中没有那种丰富的欢乐,也会有一点淡淡的恬适的愉悦。
可是生命的结局是什么呢?
是死。
无论什么样的人,他的生命的结局都是死。
什么是死?
──如果你曾经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你就会明白人生是一个多么大的悲剧了,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你对很多事也许都会看得淡一点。
看得淡一点并不是消极,也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让你胸襟比较宽大一点的态度。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故事都是以成功和快乐做为结局的。
艰辛奋斗者必获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可惜这种结局并不是一种结局,而是一种暂停的符号。到了终结时,还是一样的。
所以少年问长者这件事的结局时,长者就笑了,因为他只有笑。
──这个问题问得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一个人如果要做一件事,最好就不要问它的结局。”长者说:“因为所有的结局到了真正终结时,都是一样的。”
他说:“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只该问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去做,是不是值得去做,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能够让别人快乐,自己振奋?因为生命只不过是一段过程而已。”
少年明白。
“一个人如果能够明白这一点,他的生命就是快乐的了,他的这一生也可以算没有白活的了。”
他说:“我相信楚留香一定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人,所以他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全力以赴。”
──所以他的生命永远比任何人活得都有意义。
可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还是要有结局的,有了开始,就要有结局,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例外。
因为有了生命,就已经有了开始──有了开始,就一定有结局。
如果没有开始呢?
没有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没有生命,没有悲欢,没有人,也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是不是比较快乐呢?
不是。
没有结局本身就是一种结局!
──也许这一点才是最悲哀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总算已经形成了,已经有了生命,有了开始,有了人,有了悲欢离合。
“所以每件事都应该有结局的,这次飞蛾行动也不应该例外。”
“是的。”长者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都是没有例外的。”
“那么这件事为什么好像没有结局呢?”
“它是有结局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长者说:“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件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结局。”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秘密的秘密。”
“什么秘密?”
“不知道。”长者说:“除了那有限的几个当事人之外,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人知道。”
他又补充:
“江湖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这次行动,但却没有人知道它的结局。”
“所以它才会被列入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四大疑案之一。”
“是的。”
“我记得你还告诉过我,这次事件几乎已经可以和沈浪的那件疑案相提并论了。”
“是的。”
──沈浪的那件疑案,是早就在江湖中流传已久的。
昔年的名侠沈浪,从少年时候就以缉捕名凶名盗所得之花红为生,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其经历之诡奇,绝不在楚留香之下。
他在正义庄遇朱七七,遭遇到他生平从来未有的激情,他在白云山庄遇王怜花,遭遇到平生从来未有的诡谲,他在楼兰古城中遇快活王,遭遇到平生从来未有的危恶凶杀。
他都活了下来。
──激烈的爱情有时比凶杀更能致人死命,可是他居然也活了下去。
然后他成名了。
他那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情人朱七七,已经稳定了下来,已经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连他的仇敌都已变作他的朋友,因为他已经彻底原谅了他们。
这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正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是他忽然失踪。
他的情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也跟着他一起失踪了。
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时候他已经天下无敌,已经连仇人都没有了,根本不需要再躲避仇家的追杀。
他当然不会欠别人的债。
他也没有情结、愁结。
像这样一个人,本来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开心之极。
可是他却忽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太开心了?
沈浪这么样做,大家还可以想到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的盛名,为了朱七七在江湖中得罪的人,为了后来已成为他朋友的王怜花的前罪,他都有理由退隐。
可是楚留香呢?
楚留香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的结局永远埋藏地下?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的理由。
少年沉默、沉思,良久,忽然跳了起来。
“我想出来了。”他高声说:“我想出来了。”
“你想出了什么?”
“我想出了香帅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件事的结局公诸于天下。”
长者吃惊的看着他,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个年轻人能把这个秘密揭穿。
少年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
“这件事本来已经天下皆知,而且对香帅的名誉丝毫无损,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少年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回答。
“这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说:“如果他把结局说出来,虽然不会伤害到他自己,却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他说:“这个人,当然是一个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去伤害的人。”
长者也沉默、也沉思,也过了很久才问少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人就是兰花先生?”
“是的。”
“楚留香不肯把那次事件的结局说出来,就因为他不肯揭穿那位兰花先生的真实身份?”
“是的。”
少年迟疑,立刻又说:“不是他不肯揭穿那位兰花先生的身份,而是他不愿让世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兰花先生。”
这两种说法听来好像是一样的,其间却又有一点差异。
长者明白这一点,少年却还要解释:“所以我认为,这位兰花先生一定也是一个和香帅有极亲密,极不寻常关系的人。”
“也是?”长者问:“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些什么人和他有这种关系?”
少年想说话,忽然又闭上了嘴,因为他也不忍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温柔、多么美丽的人?多么可敬多么可爱?
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个人几乎已成为美的化身,有谁忍心毁坏?
少年只能对长者说: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了解楚香帅的一个人,所以到最后才能把香帅骗到她面前去。”
他还解释。
“香帅自以为在最后一步棋中施用了一点诡计,才能找出这位“兰花先生”的真相,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她意料中的事?”
难道这位“兰花先生”并非先生,难道她早已了解楚留香那种喜爱冒险的天性,早知他一定会使出这最后一着险棋,早知他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
的?
她将这次行动命名为“飞蛾行动”。
是不是因为她早已算准楚留香会像飞蛾一样投入她美丽的火焰中?
“所以不管经过的情况如何,结局总是一样的?”
少年下结论:“你认为那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一个美丽的结局。”
“那些枉死在这次行动中的人呢?”
“死的都是些该死的人。”少年说:“这也是这次计划中最有趣的一部分。”
长者承认:“那位兰花先生当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楚留香的,那位郎格丝公主最后当然也只有失望而返!”
他微笑:“公主的腿再长,也打不过兰花先生的,只能走得比较快一点而已。”
“铁大爷呢?”
“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人,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一个铁打的傀儡。虽然比别的傀儡硬一点,可是傀儡就是傀儡,不管用什么做的都一样。”
“是的。”
“最有趣的,还是那个割头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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