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中原一点红”,他方才必已见过姬冰雁使出这一招,心里早已有了对付的法子,此刻才诱他再使这一招。
楚留香旁观者清,又深知一点红的剑路,自然瞧得清楚,心里虽然大骇,但却已无力可施。一点红剑出如风,天下又有谁能拦阻得住?
谁知就在这时,一点红长剑忽然画了个圆弧,竟自姬冰雁判官笔间绕过,“刷”的一声,反向姬冰雁左股上削去。
这一剑明明已可得手,为何忽又变招?
楚留香虽然心里一喜,却不免吃了一惊。一点红左剑法素来无孔不入,此番怎会变得如此笨?
姬冰雁一心只在制敌伤人,心无二用,却未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对方使出笨招式,正是他的大好良机
他双笔一分,“毒蛇出穴”,只听“噗、噗”两声,一点红左右双肩的“肩井”穴已被点中,仰天而倒。
姬冰雁苦斗半日,终于得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对方一双灰白的眼睛,却在冷冷瞧着他,眼色中并无丝毫认输气馁之色,还是充满了傲气。
姬冰雁笑道:“你剑法虽是天下少有,但这一招却使得糟透了,无论谁使出这样的招式来,都该认输,你……”
他语声忽然顿住,脸色也变了。
他忽然发觉对方剑尖上,竟挑着只蝎子。
大漠之上,气候干燥,蝎子又大又毒,无论谁被噬上一口,当时只怕就无救,方才一点红竟是发现他股上有只蝎子,才变招相救,一点红这一着“笨剑”,竟是为了要救他性命才使出来的。
姬冰雁面色惨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自然也瞧见了,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中原一点红,当真不愧是好男儿,但姬冰雁又如何呢?
他是不是会因此将一点红杀了灭口?
楚留香忍不住想瞧瞧姬冰雁究竟如何做法,但掌中却已扣了块石头,姬冰雁若是向一点红出手,他也不会坐视。
只见姬冰雁呆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难道你不想杀我?”
一点红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还可说话,冷冷道:“我要杀你,就不能让你死在蝎子嘴里。”
姬冰雁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突然用脚尖挑起了那柄长剑,接在手里,反手一剑向自己左腿砍了下去。
他竟硬是不肯领这个情,竟要将自己这条左腿还给一点红,就连一点红冷漠的目光中,都不禁露出骇异之色,失声道:“你疯了么?”
喝声中,突听“嗖”的一声,一道强劲之极的风声袭来,“当”,打中了姬冰雁掌中的剑。
火星四激处,他掌中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
姬冰雁变色退步,一退八尺,将方才交到左手的判官双笔,又分持左右,口中厉声道:“什么人?”
只听一人缓缓笑道:“你们两人的火气,倒都不小。”
笑声中,一人飞掠而来,拾起了地上的长剑,顺手又拍开一点红的穴道。姬冰雁跺了跺脚,恨恨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一点红竟也大声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两人说的话竟一模一样,只不过姬冰雁说这话本是应该的,他早已算准楚留香会来找他,又恨楚留香来得太不巧。
但一点红却又怎会说出这句话呢?他难道也知道楚留香就在附近?难道也算准楚留香会来找他?
楚留香正觉得奇怪,姬冰雁已讶然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一点红也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楚留香笑道:“你们两人,我全都认得的,而且都是老朋友,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了他的情很难受,反正他以后要被人宰的机会很多,你想法子救他一次也就是了。”
这句话是向姬冰雁说的。
姬冰雁愣了半晌,道:“哼!”
楚留香道:“但你却又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这句话却是向一点红说的了。
谁知一点红更惊讶,道:“我怎会来的?不是你找我来的么?”
这句话说出,楚留香和姬冰雁又大吃了一惊。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找你来的?我找你来干什么?”
一点红道:“你自然是找我来杀那龟兹王的。”
听了这句话,楚留香反而沉住气了,只因他已看出这并不是件误会,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他索性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道:“这件事其中还有曲折,你不如也坐下来,慢慢说。”
他一笑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还是我来问你!”
一点红冷漠的脸已变了颜色,道:“曲折?问我?……难道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先沉住气,我问你,是谁去找你,说我要你来杀龟兹王的?”
一点红道:“那日我与你分别之后,只觉中原已没什么值得留恋之处,又久慕关外天野辽阔,是以就决定出关一行。”
楚留香知道这人心高气傲,两次斗剑落败之后,不免心灰意冷,竟想出关来过被放逐一般的流浪生活。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笑道:“如此说来,你出关只怕还在我之前了?”
一点红道:“但我走了几日后,就发觉有个人在暗中留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在后面悄悄跟着。”
楚留香笑道:“这人若是打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他倒真是瞎了眼了,却不知这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要知楚留香最大的长处,就是无论遇着多么困难危险的事,都能保持冷静和轻松,但他也知道别人未必能如此。
他见一点红已有些紧张起来,前面说的两句话,正是要令一点红精神松弛,后面问的一句才是正题。
一点红果然不觉笑了笑,道:“那人甚是寻常,丝毫没有特异之处,你就算见过他许多次,也未必能记得住他的,只因这种人你到处都可遇着。”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苦笑道:“面貌越是普通的人,做坏事越是方便,我若要找个人去从事阴谋,也必定会找这种人的。”
一点红道:“那时我本不愿多事,但他跟了我两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正想去找他问个究竟,谁知他却先来找我了。”
楚留香道:“哦!”
一点红道:“他竟来问我:“阁下便是中原一点红么?”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只有点了点头,他便说是你的朋友,是专程来找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就说我要你来行刺龟兹王?”
一点红道:“不错,他说:“龟兹王祸国殃民,楚留香早就想将他除去,但他一时却又抽不出身,是以想来劳动大驾走一趟。”
楚留香道:“你就立刻相信了么?”
一点红道:“我本来没有立刻相信,但他说了句话,却令我不得不信。”
楚留香道:“他说了什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说:‘楚香帅将阁下视为好友,否则他也不会前来相求了,何况,大丈夫恩怨分明,阁下难道忘了他的不杀之恩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我真的会说这样的话?”
一点红道:“我就因为你绝不会将这种事四处宣扬,所以才认为这句话必定是你说出来的,否则这人又怎会知道?”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普天之下,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也没有人知道你我不打不相识,已成了好朋友。”
姬冰雁冷冷道:“连我都不知道。”
一点红道:“何况,我的职业本就是杀人,他若要我杀人,本可以金银来收买我,又何必来骗我,除非他已知道我改行了,但……”
楚留香截口道:“但普天之下,知道你洗手改行的人,也没有几个。”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是你,只怕也难免要相信那人的话了。”
姬冰雁忽然又道:“知道你们关系的人,究竟有几个?”
楚留香沉吟,道:“算来只有南宫灵、无花、蓉儿和黑珍珠。”
姬冰雁道:“但南宫灵和无花都已死了,蓉儿也不会做这件事,所以……”
他戛然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算来只有黑珍珠,在幕后主使龟兹国叛国阴谋的人,莫非就是他?就是他?”
姬冰雁缓缓道:“你我都已知道龟兹国叛国的阴谋中,有汉人参与其间,但一个汉人要想在异域发动这等大事,谈何容易,除非这人在那里已有很大的势力,否则他纵能令叛国行动成功,万万无法在那里立足。”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语声,只因这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他不必再说下去,别人也知道了。
──只有“沙漠之王”的儿子,才能在这里发动此等大事,此点实是显而易见,连一点红都已猜出。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人此刻在哪里?”
一点红道:“那人陪我出关之后,就与我告别,说是去找你去了,但自此一路上都有龟兹王的使者迎接护送,直到这里。”
楚留香道:“在这里你又见着了些什么人?”
一点红道:“我见着了两个龟兹国的大臣,据说地位都极高,龟兹王被放逐后,就由他们两人辅佐新王主持朝政。”
楚留香道:“但还有个汉人,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但那人却绝不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这人是谁,长得又是什么模样?”
一点红道:“这人叫吴菊轩,据说乃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名士,而且智计无双,但在我眼中看来,却只觉得他獐头鼠目,满脸讨厌相。”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正是要人不愿和他亲近,免得被人瞧破他的行藏,他这副讨厌相,也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姬冰雁道:“不错,别人若是根本懒得去瞧他,自也瞧不出他是否经易容改扮的了。”
楚留香道:“他们的帐篷昨夜已迁移了,是么?”
一点红、姬冰雁同时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迁往哪里去了?”
一点红道:“据说离此不远处,有个沙漠客栈,乃是此间大盗‘半天风’所开的黑店,他们和这‘半天风’似乎也有勾结,此刻正是到那里去了。”
楚留香沉思着道:“这一两天里,他们只怕还不会离开的,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宰了他们。”
姬冰雁冷冷道:“杀了他们倒容易,但这三人若非主脑,杀了他们岂非反而打草惊蛇?”
楚留香道:“何况,他们明知你一见到我后,事情就会揭穿,但他们还能放心让你来,这只因他们实是有恃无恐。”
一点红皱眉道:“有恃无恐?”
楚留香道:“不错,只因我还有三个朋友,落在他们的手里。”
他苦笑接道:“我此番本是为找这三个朋友来的,不想竟误打正着,在这里知道了她们的消息,但我不知道此事还好,知道了此事,行动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姬冰雁冷冷道:“说不定那些人找这位仁兄来,就是要从侧面告诉你这件事,借此警告你,这样你做事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他们也就更可以放手干了。”
楚留香叹道:“他们若要警告我,为何不叫蓉儿她们写封信来,为何还要多费这许多心力?”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这话也不错,但我却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如此做了,他们既明知你们两人一见面后,谎话就会拆穿的,这样做岂非白费力气?”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只怕是因为他们并未想到我会来保护龟兹王,就在两三天前,我们岂非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来保护龟兹王么?”
姬冰雁想了想,不再说话了。
楚留香又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既得了天时地利之便,本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我们却也有一点优势,那就是……”
姬冰雁忍不住接着道:“那就是他们不认得我们,我们却可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不错,对方就因为不认得我们,所以才会走错这一步,现在我们正可利用此点,若是等黑珍珠一到,那就迟了。”
姬冰雁道:“你是想乘黑珍珠还未来时,到那沙漠客栈去探一探消息?”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现在就去?”
楚留香道:“时机稍纵即逝,要去自然要快,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道:“现在我们不但要对付这些人,还得要对付石观音,正是两面受敌,若是稍有不慎,被人背腹夹攻,那就要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
姬冰雁与他多年相交,心意相通,听了这话,只不过点了点头,一点红却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对方虽不认得咱们,但骤然见到两个陌生人去到他们盘据之处,也不免要分外留意,说不定还要将咱们当肥羊对付,但这两人若是你的……”
一点红又忍不住截口道:“这两人若是我的朋友,他们怎敢动手?”
楚留香一笑道:“但中原一点红独来独往,人人皆知,又怎会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遇见两个朋友?”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纵然在到处挤满人的地方,我也遇不着半个朋友的。”这话说得虽冷淡,语气中还是不免有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流露出来。
姬冰雁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朋友越少越好,就算没有朋友,也没什么可惜。”
一点红也瞧了他一眼,眼里竟露出一丝笑意。
楚留香拍掌笑道:“但你们两人一样的怪脾气,迟早非交上朋友不可,那是跑也跑不了的。”
他攀着这两人的肩头,沉声又道:“现在咱们既不能贸然前去,也不能冒充他的朋友,两全之计,只有……”
语声渐渐低沉,渐渐听不见了。
正午,骄阳万里。
在这热得死人的烈日下,却有几匹骆驼缓缓行来。
就连这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中午亦是举步艰难,骆驼上的人,更是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了。
只见这些人嘴唇都已龟裂,眼睛里满布血丝,整个人都似已麻木无知,心里只想着一个字:“水……水……水……”
突见远处一缕炊烟升起,这些人脸上立刻现出狂喜之色──有炊烟的地方,还会没有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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