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
每个人都抬头看了这群鸽子一眼,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无忌身上。
唐缺道:“这些黑色的鸽子,是我七叔特别训练出来的,比普通的鸽子飞得快一倍,远三倍,在黑夜中飞行,很不容易被发现。”
无忌静静的听着,他希望唐缺多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经松弛。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很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唐缺道:“我七叔训练出这批鸽子,虽然是为了传递秘密的消息,但是据他说,在天下养鸽子公认的鸽谱中,这种鸽子也已被列为一等一级的特优品种!”
他眯着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这种鸽子一点都不好吃。”
无忌道:“你吃过?”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想尽千方百计,也要弄几只来尝尝滋味的,否则我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无忌道:“据说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过人肉没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过人肉没有,只不过在故意逼唐缺说话。
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分散,何况他们现在说的,正是唐缺最有兴趣的话题。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机会却不大。
如果他趁机制住唐缺,以唐缺做人质,他的机会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长得好像比猪还蠢的人,不但反应灵敏,武功也深不可测。
唐缺正在发表他有关人肉的心得:“据说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气的人也不可吃!”
无忌问道:“生气的人,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为人一生气,肉就会变酸的。”
无忌已准备出手。
虽然没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为他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来,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们走吧!”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连唯一最后的机会都已错过,他只有问:“我们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无忌道:“去见谁?”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经吩咐过,鸽子一飞回来,就要我带你去见她。”
无忌立刻站起来,现在他最想去见的一个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这才是他的机会。
如果能制住老祖宗,以她为人质,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说不定他还可以用她多换一条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对付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至少比对付唐缺容易些。
无忌微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眯起了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如果你说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园里自由出入。”
无忌说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呢?”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这次一进去,恐怕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无忌道:“你的确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规模和声势,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他们的“花园”一定是个范围极大,警卫极森严的地方。
等你真正进去了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想得还是不太正确。
花园的范围之大,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大得多,但却没有一点警卫森严的样子。
走过一座朱栏绿板的小木桥,穿过一片千红万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栋栋规模宏伟的宅第。
从外表上看来,每栋屋宇的格式,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特色,当然更不会有门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栋屋子里,还是很难找得到。
用青石块铺成的小路两旁,都是灰扑扑的高墙,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每条路都是这样子的。
唐缺带着无忌三转两转,左转右转,终于停在一道极宽阔高大的黑大门前。
“就在这里。”他说:“老祖宗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大门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个很大很大的厅堂。
大厅里摆着很宽大的桌椅,高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
唐家堡的每样东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规格大一点,甚至连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无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见了。
无忌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进去通报,很快就会出来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没有露面。
庭院寂寞,听不见人声,更看不见人影。
无忌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无人的大厅中,有几次都已忍不住要冲出去。
此时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虽然看不见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这里,这里绝不会没有警卫的。
看不见的警卫,远比能够看见的更可怕。
他明白这道理。
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能“忍”!
刚才由一个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来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衰弱温和,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请用茶。”
无忌听得出这是老祖宗的声音,上次他被盘问时,已经听过她的声音。
这次他还是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无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连她的人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制住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声音又在说:“唐家以毒药暗器成名,你不怕这碗茶里有毒?”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随时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听起来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气。”她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沉得住气!”
无忌保持微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老祖宗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唐家正需要你这种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绝不会亏待你。”
她居然绝口不提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阴谋目的?
可是她的口气不但更温和,而且绝对听不出一点恶意。
无忌虽然并不笨,也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实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从此不开口了。
庭院寂静,四下无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的走过来,道:“你过关了!”
无忌茫然,道:“我过关了?”
唐缺手里拈着个纸卷,说道:“这是那些鸽子带回来的调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当然想看。
摊开纸卷,上面只有八个字:
“确有其人,证实无误。”
无忌想不通,就算把他头打破一个大洞,他也想不通。
──难道绩溪的溪头村真的有“李玉堂”这么一个人?
──难道唐家派出去调查的那个人,敷衍塞责,根本没有去调查,就胡乱写了这份报告送回来?
──难道这个人在路途中就已被无忌的朋友收买了,虚造了这份报告?
这种情况只能有这三种解释。
这三种解释好像都能讲得通,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绝无可能。
──就算溪头村真的有个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绝不可能跟无忌所说的相同,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唐家门规严谨,派出去的子弟绝不敢敷衍塞责,虚报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买。
──这件事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去收买他。
如果这三种推断都不能成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忌没有再想下去,这几天他已遇到好几件无法解释的事。
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个相同的神秘关键。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又过了这一关。他只有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静观待变。
他还要“忍”。
就因为他能忍,他已经度过了好几次本来绝对无救的危机。
无忌慢慢的将纸条卷起,还给了唐缺,淡淡的问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看过了你,对你已经很满意。”
无忌道:“你不让我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只可惜连我自己都见不到。”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连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没有看过她老人家了!”
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
唐缺没有开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
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腾。
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
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他见面了。
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的相见。
这次,上官刃会不会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日,正午。
赵无忌终于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寸。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钟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
斗志旺盛,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住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挂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光寒十四州。”
笔法苍劲而有力,上款写的正是:“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淡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刃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倌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于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像,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怜就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就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借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时候,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已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唐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
无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这是他的想法。
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
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静夜。
今天实在可以算是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的睡了一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震天给他一点霹雳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给霹雳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
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
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片树林,但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这又是个难题。
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
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精确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折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
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可是他想错了。
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入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
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难道他又溜了出去?
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折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
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冒险。
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
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
空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
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
这是腥气!
他的鼻子也很灵,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终于还是派人来杀了他!
可是就在这时候,无忌又听到了有人在呼吸。
这个人显然已屏住呼吸,憋了很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所以开始时的两声呼吸,声音特别粗重。
这个人屏住呼吸,当然是为了不想让无忌发现这地方中另外还有个人。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雷震天。
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来杀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来的。
既然是奉命而来的,就用不着怕别人发现。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进入这地室?他为什么要来杀雷震天?
无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话:“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跟他同归于尽。”
这地室中的火药仍在。
雷震天发现这个人来杀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火药引发?
难道这个人是雷震天自己找来的?
就因为雷震天绝对想不到他有恶意,所以才会遭他的毒手!
无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这个人既然不愿被人发现,一定要杀了无忌灭口。
他当然也已听到了无忌的声音,现在很可能已开始行动。
无忌立刻也开始行动。
只可惜呼吸声又已听不见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他悄悄的绕过这根桌子脚,正想从桌底下钻过去──
忽然间,风声骤响,一股尖锐的冷风,迎面向他刺了过来。
暗室搏杀
这是剑气!
无忌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无忌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一剑。
可惜他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
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像。
不管无忌怎样闪避,他的动作绝不会比这把剑的变化快。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那根桌子脚。
他的人忽然向左滚了出去,挥手砍断了那根桌子脚。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
这张桌子替他挡了第二剑。
无忌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这个人武功之高,还是很快就会觉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剑、第四剑刺来时,他是不是还能够闪避?
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
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经过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着事情已经有了希望时,如果竟真的要死在这里,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现在他只有等,等着对方的第三剑刺过来,他准备牺牲一只手,抓住这个人的剑。他不惜牺牲一切,也得跟这个人拼一拼。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这一战的凶险,绝不是第三者所能想像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对方竟完全没有动静。
──这个人明明已经占尽了先机,为什么不乘势追击?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无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是我来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地室上方传下来的,温柔而娇媚,仿佛充满了关怀和柔情。
又有谁到这里来了,来看的是谁?
无忌还是伏在角落里,没有动,可是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来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娇妻唐娟娟。
她当然是来看雷震天的,她生怕雷震天在黑暗中误伤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来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远听不见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灯光。
娟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坐在一个很大的篮子里,从上面慢慢垂落下来。
篮子上面显然有辘轴,轴木滚动篮子垂落,灯光照亮地室,娟娟失声惊呼。
地室中一片凌乱,就在刚才被无忌推翻的桌子下倒卧着一个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鲜血已凝结,无忌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谁杀了他?
当然就是刚才在黑暗中出剑如风的那个人。
桌子上的剑痕犹在,无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刚才这地室中无疑另外还有一人。
可是这个人现在却已不见了。
他杀了雷震天,为什么不索性把无忌也杀了灭口?
他明明已将无忌逼入死地,为什么不乘势追击?反而悄悄的退了出去?
灯光正照在雷震天脸上,他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讶和恐惧,仿佛至死还不信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杀无忌?
娟娟手里提着灯,照着雷震天的尸体,虽然也显得很惊讶,惊讶中却又带着欢喜。她到这里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无忌慢慢的站了起来,淡淡的说道:“你好像已经来迟了一步。”
娟娟骇然转身,看见无忌,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气,用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拍着心口:“你真把我吓了一跳。”
无忌道:“我真的把你吓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
无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我,可是一定会来替我做这件事的,对你来说,多杀一个人,简直就像多吃块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认定了雷震天是死在无忌手里。
无忌没有否认,也无法辩白。
娟娟又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个寡妇了。”
她看看无忌,媚眼如丝:“你准备怎么样来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小寡妇呢?”
夜更静。
娟娟睡了,睡着又醒。
她睡着时在呻吟,醒的时候也在呻吟,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睡不着的呻吟。
无忌当然也睡不着。
因为无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听见她的呻吟,还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随时都将停止。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虽然她满足之后还要,但却很容易又会满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为止。
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动心的,就是这种女人。
因为男人满足她时,她也同时满足了男人──不但满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和自尊!
现在娟娟已醒了。
她轻轻的喘呻着,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无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声中充满了幸福和欢愉。
“刚才我差一点就以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为什么不索性让我死在你下面?”
无忌没有开口。他也觉得很疲倦,一种极度欢愉后,无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听见她声音,他立刻又振奋。
他年轻、健壮。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人物,征服她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开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她不但会怀疑,还会记恨。
──一个女人的欲望被拒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毒的。
──一个像“李玉堂”这样的男人,本不该拒绝一个像娟娟这样的女人。
无忌有很多理由可以为自己解释,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可惜他并不是个伪君子。
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解释?
娟娟又在轻轻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无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娟娟的手又在挑逗。
“你当然可以来。”无忌推开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无忌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官刃的总管。”
娟娟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为我怕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着无忌:“你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女儿?”
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宝贝女儿的主意,你就惨了。”
无忌道:“哦?”
娟娟道:“那个小丫头是谁都碰不得的。”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人看上了。”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娟娟道:“是个无论谁都惹不起的人,连我都惹不起的。”
无忌故意问:“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认:“我当然怕他,简直怕得要命。”
无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她叹了口气:“我虽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样会要我的命。”
无忌道:“你说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见他,也一样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从小就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敢去跟他抢,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儿的主意,那么你就……”
无忌道:“我就怎么样?”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她伏在无忌胸膛上,轻轻的接着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让你全心全意的对我,让你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现在无忌当然已知道她说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剑,唐傲的无情,难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晓风的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也许可以对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风堂里,有谁可以对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灭,留下唐傲,迟早总是大风堂的心腹之患!
无忌心里又动了杀机。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都绝不让上官刃和唐傲两个人留下来。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去,也要把这两个人一起带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无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
无忌笑了笑,道:“因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娟娟道:“他的确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去找你。”
无忌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还是一样会去找你!”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你也是学剑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说你剑法很不错。”
无忌道:“所以他一定要击败我,让大家知道,他的剑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个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人。”
无忌道:“他若不幸败在我剑下,难道真的会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无忌冰冷的手:“但是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只要一拔剑,就死定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娟娟道:“他来找你的时候,你若肯服输,他也不会逼着你出手的!”
无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个宁死都不肯服输的人呢?”
娟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娟娟已走了很久,无忌还没有睡着,小宝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让他没法子睡得着。他们很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动才那么诡秘。这个人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却放过了他,所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开了埋伏,很可能也是这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无忌想得头都要裂开了,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他只有先假定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因为,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日,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在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看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无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的人不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
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的说道:“这里是唐家堡。”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彩,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
上官刃道:“说下去。”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兀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的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坐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人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牛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牛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簿,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簿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像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呆了三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念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
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去碰她。”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样。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骰子掷出来。
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骰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跷在板凳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姑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的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
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的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六?”
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
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在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来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
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狗。”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的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的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簿,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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