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着杀手
唐玉在笑。
无忌居然也在笑。
唐玉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本来就是真正很开心。
无忌笑得居然也像是真的很开心。
唐玉不笑了。
他忽然问樊云山:“你看不看得出你们赵公子在干什么?”
樊云山道:“他好像是在笑。”
唐玉道:“现在他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樊云山道:“我不知道。”
唐玉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别人也认为我很聪明,可是我也想不通他怎么能笑得出来?”
无忌道:“我本来也不想笑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唐玉道:“有什么事,让你觉得这么好笑?”
无忌道:“有很多很多事。”
唐玉道:“你能不能说一两件给我听听?”
无忌道:“能。”
唐玉道:“你说,我听。”
无忌道:“我觉得很好笑的事,你未必会觉得好笑的。”
唐玉道:“没关系。”
无忌道:“你还是想听?”
唐玉道:“嗯。”
无忌道:“如果我说,有个明明已被人点住穴道,而且还被绳子绑住了的人,随时都可以站起来,你是不是会觉得很好笑?”
唐玉道:“哈哈。”
无忌道:“如果我说有个明明已被杀死了的人,随时都会从外面走进来,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很好笑?”
唐玉道:“哈哈哈。”
他发出的是笑声,可是他脸上那种温柔动人的笑容却不见了。
无忌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些事情听起来虽然不好笑,可是你若亲眼看见,就会笑破肚子。”
唐玉当然也记得那个笑话。
无忌道:“有些事却刚好相反,听起来虽然很好笑,等你真的亲眼看见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站起来。
他明明已被点住穴道,而且还被绳子绑住,可是他居然真的站了起来。
唐玉亲眼看见他站了起来。
唐玉笑不出来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明明已被杀死的人走了进来。
他看见了丁弃。
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居然是丁弃。
那把刀的刀柄还在他腰上,刀柄下的那块血渍还是和刚才同样的明显。
可是他却活生生的走了进来。
无忌道:“你还没有死?”
丁弃道:“我看起来,像不像个死人?”
他不像。
他的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看起来不但愉快,而且健康。
无忌道:“那一刀没有把你杀死?”
丁弃道:“那一刀,根本就是杀不死人的。”
他忽然从腰上拔出了那把刀,刀锋立即弹出,他再用手指一按,刀锋就缩了进去。
无忌道:“原来这只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丁弃道:“可是这种把戏非但骗不倒小孩,连呆子都骗不倒。”
无忌道:“这种把戏,只能骗倒些什么人?”
丁弃道:“只能骗聪明人,有时候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上当。”
无忌在微笑,道:“原来聪明人也一样可以骗得倒的。”
丁弃道:“而且要用笨把戏才骗得倒,有时候越笨反而越好。”
其实这绝不是笨把戏。
这是个完全的计划,复杂、周密、精巧。
就算唐玉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是想过很久之后才能想通其中的巧妙。
但是他居然还能保持镇静。
这不仅是因为他天生沉得住气,也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着杀手没有使出来。
他对缀在他荷包上的那两枚暗器绝对有信心。
他相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把那种暗器使出来,立即就可以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无论什么人遇到他那种暗器,都会变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他绝对有把握。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反应的──惊慌、愤怒、恐惧、轻蔑、辩白、争论、乞怜、讪笑、冲动。
这些反应他完全都没有。
就因为他没有反应,所以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但是无忌却决心要把他彻底摧毁。
无忌看着他,微笑道:“也许你已经想到,我们这把戏中,只有一点关键是最重要的。”
唐玉居然又笑了笑,道:“你说出来,我还是听。”
无忌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你就是唐玉!”
唐玉道:“哦?”
无忌道:“你击倒胡跛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只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把握能确定!”
──胡跛子的武功并不弱,你一出手就能把他击倒,只因为他认出了你是唐玉,他连做梦也想不到唐玉会出卖他。
──你出卖了胡跛子,带走了那小孩,只因为你要让我相信你绝对不是唐家的人。
──你要交我这个朋友,只因为你要找机会杀我。
──你说你到和风山庄去,为的是避仇,只不过是在掩饰你真正的目的。
无忌道:“这计划本来的确很巧妙,只可惜其中还是有一点最大的漏洞。”
唐玉道:“哦?”
无忌道:“你能想到把那小孩带走,的确是很妙的一着,避仇也是种很好的借口,只可惜,你忘了谎话是一定会被揭穿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要做大事,就不该在这些小事上面说谎,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把那小孩带走,我还是会交你这个朋友,你来找我,也根本不必说是为了避仇,可惜你偏偏要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了。”
唐玉沉默着,过了很久,居然也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做大事,就不该在小事上面说谎,这句话我一定会记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赵无忌。
那时候他总认为这些事非但无足轻重,而且和赵无忌完全无关。
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居然连这种事都会去调查追究。
那里还是大风堂的地盘,大风堂门下什么人都有,要调查这种事当然不难。
无忌道:“如果你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在骗你,就一定要从这些不关紧要的小地方去调查,才能查得出真相。”
因为重要的关键处别人一定会计划得很周密,算准你绝对查不出什么来,他才会开始行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百里长堤,往往会因一点缺口而崩溃。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无忌道:“我揭穿了你的谎话后,原来也不能断定你就是唐玉,可惜……”
可惜唐玉又扮成了女装,扮得甚至比女人还像女人。
只有练过“阴劲”的人,才会扮得这么逼真,因为他男性的特征已渐渐消失。
唐玉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练的是阴劲?”
无忌道:“因为,你曾经用阴劲杀了乔稳。”
他淡淡的接着道:“这么多因素加起来,我若还不知道你就是唐玉,我就真的是个呆子。”
破旧的财神庙,阴暗而潮湿,甚而还有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
可是他们五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事。
唐玉看来还是很镇定,又问道:“你既然已知道我就是唐玉,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找个机会杀了我?”
无忌道:“因为你还有用。”
唐玉道:“你要利用我查出这里的奸细是谁?”
无忌道:“我还要利用你,把唐家潜伏在这里的人全都找出来。”
现在他已经从唐玉的身上,找出了小狗子,王胖子,卖橘子的小贩,武夷春的堂倌。
从这些人身上,他一定还可以找出更多别的人来。
无忌道:“我们早已怀疑樊云山,但是我们不能确定。”
所以他就和丁弃安排好圈套。
无忌道:“真正的奸细,反而不会想要杀你灭口的,因为只有真正的奸细才知道你的身份和秘密。”
他也算准了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杀了另外一个不是奸细的人,才好把奸细的罪名推到他的身上,让真正的奸细逍遥法外。
所以他就安排了丁弃的“死”,而且一定要让唐玉相信丁弃真的死了。
无忌道:“所以我除了在他左颈后那一击外,我还要再给他一刀。”
不但这把“刀”是早已安排好的,丁弃的腰上当然也早已做了手脚。
无忌道:“可是你若仔细去看,一定还是会看出破绽来。”
唐玉道:“所以,当时你要赶快把我拉走。”
无忌道:“我知道你对“财神”一定更有兴趣,一定会跟我走的。”
他把丁弃交给了樊云山,因为丁弃绝对可以制得住樊云山。
无忌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交给丁弃去做,这件事也是个很重要的关键。”
唐玉道:“什么事?”
无忌道:“一个明明已经被点住穴道,而且被绳子绑住了的人,怎么会忽然就站了起来?”
唐玉道:“因为绳子绑得不紧,穴道也没有真的被点死。”
无忌道:“绳子是谁绑的?”
唐玉道:“是樊云山。”
无忌道:“穴道是谁点的?”
唐玉道:“也是樊云山。”
无忌道:“他为什么不把绳子绑紧?为什么不把穴道点死?”
因为樊云山还不想死。
他还要学道,还要炼丹,还希望能够长生不老,还要继续享受那种“神仙的乐趣”。
无忌道:“其实这一点你也就早应该想到的,他既然可以出卖大风堂,为什么不能出卖你?”
他问丁弃:“你是怎么打动他的?”
丁弃道:“我只不过问他,是想继续学道炼丹?还是想死?”
无忌道:“你一共就只是给他两条路?”
丁弃点头,说道:“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无忌道:“我想他一定考虑了很久,才能决定走哪条路?”
丁弃微笑,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决定了。”
樊云山选的是哪条路?就是最笨的人,也该想得出来。
无忌道:“我看见樊云山来了,就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了。”
因为他还活着,还可以炼丹学道。
无忌道:“所以,我刚才故意让你拉住我的手,因为我一定要让他来点我的穴道。”
那时候财神已经往唐玉扑过去,唐玉一定要放开无忌,去对付财神,
只有樊云山“刚好有空”出手,出手去点无忌的穴道。
这计划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得很准。
无忌道:“樊云山既然已是我们的人,他调到这里来的当然也是我们的人,别人是绝对没有法子混进来的。”
──既然没有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唐玉。
──现在唐玉才真的是已经完全孤立了。
无忌微笑道:“这件事做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满意,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玉没有话说了。
幸好他还有最后一着杀手!
散花天女
──蜀中唐门,以独门毒药暗器威震天下!
──唐门子弟出来闯江湖,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他们威震天下的独门毒药暗器。
──唐门子弟大多数都是收发暗器的高手。
──“满天花雨”的手法,更是武林中绝传已久的独门绝技!
──唐玉绝对是唐门子弟中的顶尖高手。
这都是事实,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无忌也不应该不知道。
所以他应该想得到唐玉一定还有最后一着致命的杀手!
可是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他应该注意唐玉的手。
因为这双手上随时都可能发出致命的暗器来。
可是他却在看着那位财神。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财神?”
财神居然说:“我不是。”
无忌又问:“你是什么人?”
财神居然说:“我是个小偷。”
做小偷绝不是件光荣的事,这位财神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小偷?
无忌道:“小偷通常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小偷的。”
这小偷道:“可是我一定要承认。”
无忌道:“为什么?”
这小偷道:“因为我这个小偷和别的小偷不同。”
无忌道:“有什么不同?”
这小偷道:“我偷的东西和别人不同,我只偷别人不想偷,不敢偷,也偷不到的东西。”
他忽然反问无忌:“别的小偷会不会去偷你家里的老鼠?”
无忌道:“不会。”
这小偷道:“可是我偷。”
他又问无忌:“别的小偷敢不敢去偷御花园养的老虎?”
无忌道:“不敢。”
这小偷道:“可是我敢去偷。”
他再问无忌:“别的小偷能不能偷得到皇后娘娘的裹脚布?”
无忌摇头。
这小偷道:“可是我偷得到。”
无忌道:“原来你不但是个小偷,还是位神偷。”
这小偷道:“我本来就是。”
无忌道:“可是,这些东西好像都不值钱。”
这小偷道:“我本来就只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无忌道:“为什么?”
这小偷道:“因为那都是别人请我去偷的。”
无忌道:“你去偷东西还要别人来请你?”
这小偷道:“不但要来请我,而且还要付给我五万两。”
无忌道:“五万两什么东西?”
这小偷道:“五万两银子,先付。”
无忌道:“为什么要先付?”
这小偷道:“因为我的信用一向很好,只要收了钱,不管别人要我偷什么,而且保证一定能偷得到。”
无忌道:“我记得以前好像也有个人是这样子的。”
这小偷道:“谁?”
无忌道:“司空摘星。”
这小偷笑了。
无忌道:“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这小偷道:“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认得他。”
他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我碰巧正好是他的徒弟。”
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中也同样是这样子的,每一代都有那一代的名侠,各领风骚,占尽风流。
西门吹雪。
天下无双的剑客,天下无敌的剑法,孤高绝傲,白衣如雪。
──叶孤城。
天外飞仙──白云城主,约战西门吹雪于紫禁之巅,不战已名动天下。
──老实和尚。
这个和尚,从不说谎,吃冷馒头,穿破衣裳。
──花满楼。
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一颗心却皎洁如明月。
──木道人。
着棋第一,剑法第三,亦狂亦道,武当名宿。
他们虽然都已是上一代的名侠,但是他们的剑名却绝对可以流传到千载以后。
除了他们之外,当然还有陆小凤。
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贫无立锥,富可敌国的陆小凤。
江湖唯一能够用两根手指夹在叶孤城那一剑“天外飞仙”的人就是陆小凤。
西门吹雪唯一的一个朋友,就是陆小风。
木道人最佩服的是陆小凤。
花满楼最尊敬的是陆小凤。
老实和尚一见陆小凤就要跑。
可是陆小凤一看见司空摘星就头痛。
陆小凤替司空摘星起的名字是:
──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什么都偷,什么都偷得到。
司空摘星身材高大,挺胸凸肚,却偏偏有一身天下无双的小巧功夫。
陆小凤曾经跟他比翻斤斗,谁输了谁就要去挖蚯蚓。结果挖蚯蚓的人是陆小凤,挖了十天十夜,挖得一身都是泥。
现在这个小偷居然说他是司空摘星的徒弟。
无忌道:“失敬!失敬!”
这小偷道:“不客气,不客气。”
无忌道:“贵姓。”
这小偷道:“姓郭。”
无忌道:“大名。”
这小偷道:“雀儿。”
无忌道:“你就是这一代的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的郭雀儿?”
这小偷道:“我就是。”
无忌道:“失敬失敬。”
郭雀儿道:“不客气,不客气。”
无忌道:“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郭雀儿道:“也没有什么别的贵干,只不过来偷点东西而已。”
无忌道:“这次,也是别人请你来偷的?”
郭雀儿道:“可是这次我免费。”
无忌道:“例不可破,这次你为什么免费?”
郭雀儿道:“因为你们大风堂的司空晓风碰巧正好是我师父的堂弟,站在你旁边的那个丁弃,又碰巧正是我的朋友。”
无忌道:“是丁弃请你来的?”
郭雀儿叹了口气,道:“本来他也找不到我的,可是我流年不利,正好在走霉运,昨天晚上正好在他那狗窝里喝酒。”
无忌道:“他请你来偷什么?”
郭雀儿道:“偷的只不过是些鸡零狗碎,一文不值的玩意儿。”
无忌道:“你偷到了没有?”
郭雀儿有点生气了:“天下还有我郭雀儿偷不到的东西?”
无忌道:“既然你偷到了,东西在哪里?”
郭雀儿道:“就在这里。”
他的手本来是空的,可是现在他伸出手时,手里已多了两件东西。
一根金钗,一个荷包。
用缎子做成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两朵牡丹,正面一朵,反面一朵。
唐玉终于被击倒,他的身子虽然还没有倒,可是他的意志和信心已完全崩溃。
这种内心的崩溃,远比肉体被击倒更可怕。
无忌笑了。
他一直在注意唐玉看到这两样东西的反应,现在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已彻底被摧毁。剩下的,已只不过是个空壳子而已。
无忌道:“就只有这两样?没有别的了?”
郭雀儿道:“我本来也以为还有别的,想不到这位唐公子身上居然只有这两样宝贝,这根金钗居然是空心的。”
他叹了口气:“做小偷的人碰到这种空心大少,实在是霉气冲天。”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金钗里面是空的?”
郭雀儿道:“我一拿到手上就知道了,因为分量根本不对。”
无忌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微笑道:“金钗虽然是空的,但是我可以保证里面装的东西绝对比金子更贵重得多。”
他又补充着道:“据说唐家的断魂砂也可以买得到的。”
郭雀儿道:“我也听人说过,只要你走对门路,而且出得起价钱,就可以买得到。”
丁弃道:“这样还不行。”
郭雀儿道:“还要怎么样?”
丁弃道:“他们还要把你的祖宗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肯卖给你。”
郭雀儿道:“什么价钱?”
丁弃道:“据说是五百两黄金买一两断魂砂。”
无忌道:“毒针呢?”
丁弃道:“大概也要几百两一根。”
无忌忽然拿出了个纸包,里面有半根打断了的绣花针。
他微笑道:“如果是五百两金子一根,这半根银针至少也应该值三百两。”
丁弃道:“三百两金子,倒也可以算是发了笔小财。”
郭雀儿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无忌道:“从马鞍里。”
他又叹了口气:“我想不到这位唐公子为什么三更半夜到马房去,所以就跟着去看看,他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我却足足找了一个多时辰。”
就因为他在马厩里耽误了很久,所以不知道连一莲来了。
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只不过是件小事,根本无足轻重。
但是有许多本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后来却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郭雀儿道:“一两断魂砂,五百两黄金,好贵的价钱。”
唐玉忽然冷笑,道:“有这种价钱我就买,有多少我买多少。”
郭雀儿道:“难道连这个价钱还买不到?”
唐玉道:“还差得远。”
郭雀儿道:“应该是什么价钱?”
唐玉道:“一千两金子一钱还不是精品。”
无忌道:“其实,这个价钱也不算太贵。”
丁弃道:“还不算贵?”
无忌道:“──钱断魂砂,说不定可以要好几个人的命。”
唐玉道:“如果用法正确,可以要三个人的命。”
无忌道:“而且你用唐家的断魂砂杀了人之后,别人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唐家身上去,你只要花一千两金子,杀了人之后连后患都没有。”
他笑了笑,道:“如果你想通这道理,就不会觉得这价钱贵了。”
丁弃终于承认:“这价钱好像的确不算太贵。”
这本来就是唐家几宗最大的财源之一,要维持那么大一个家族并不容易。制造这种暗器也是一件花费很大的事。
郭雀儿道:“这么样说来,这根金钗岂非要值好几千两金子?”
唐玉道:“这是无价的,根本就买不到。”
郭雀儿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这里面的断魂砂是精品,荷包里面的针也是精品。”
郭雀儿笑道:“这样看来我实在应该小心点,莫要被别人拾去了。”
唐玉道:“你放心,我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他忽然长长叹息,黯然道:“现在我已经认输了。”
郭雀儿道:“肯认输的人,才是聪明的人。”
唐玉道:“金钗里的断魂砂,荷包里的毒针,你们都可以拿去。”
郭雀儿道:“谢了。”
唐玉道:“我这个脑袋你们也随时可以拿去。”
郭雀儿道:“我虽然不想要你的脑袋,可是我知道有人要的。”
唐玉道:“这荷包呢,难道也会有人要?”
郭雀儿看看丁弃,丁弃看看无忌,无忌道:“你是不是要我们把这个荷包还给你?”
唐玉道:“我不想。”
他慢慢的接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还给我的,你一定会认为我又想玩什么花样。”
无忌并不否认。
唐玉道:“我只不过希望你们能替我把这荷包毁掉。”
这要求虽然很奇怪,却不能算过分。
唐玉道:“我只希望能在临死之前,能亲眼看到你们把这荷包毁掉。”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悲伤:“因为我不愿看着它落入别人手里。”
他虽然没有说出原因,可是每个人都已想到,这个荷包里一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关系着一个逝去的情人。
一个人临死之前,总是会变得特别多愁善感的。唐玉毕竟也是个人。
郭雀儿显然已经被打动了。
丁弃的脾气虽然硬,心肠却不硬,就连无忌都看不出这其中会有什么诡计。
谁也想不到这两朵牡丹的花心里还有秘密。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毁掉这荷包,只要这两朵牡丹的花心一碎,不但你这个人完了,附近一丈方圆里的人,也必死无疑。
不管是谁动手毁这个荷包,别的人一定也都会站在附近。
唐玉当然是例外。
他一定已经远远的躲开,因为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们经过了无数年计划,集中了无数人的智慧,花费了无数的金钱人力,才造成了这个秘密!
他们把这秘密称为──
“散花天女!”
制造这暗器的计划,是由唐缺起草,再经过唐家内部所有核心人物的同意,才拟定成的。
计划的第一步,是结交霹雳堂,因为他们一定要取得霹雳堂秘制火药的配方。
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极困难。
霹雳堂主雷震天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他们花了整整三年工夫,甚至连唐家最美的一个女儿也被当作礼物送给了雷震天,才总算打动了他。
计划的第二步,是要把霹雳堂的火药和唐家的暗器配合,制造出一种新的暗器来。
这种暗器要像毒蒺藜一样,能够打得很远,又要像毒砂一样,能够飞散。
毒蒺藜是用十三片叶子配合成的,每片叶子上都有剧毒,每片叶子上的毒性都不同。
如果他们能够把霹雳堂的火药加进去,只要暗器发出,无论碰到什么,火药都会被引爆,这十三片叶子就会飞射而出,那岂非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他们真的能制造出这种暗器来,那就必将纵横江湖,无敌于天下了。
他们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这种空前未有,超越一切的暗器,就叫做──
散花天女!
在闪动的灯光下看来,这两朵牡丹花不但美,而且美得令人注目。
郭雀儿叹了口气,道:“这两朵花绣得真好。”
丁弃也叹了口气,说道:“实在好极了。”
郭雀儿道:“我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绣的,但我可以想像得到。”
丁弃道:“一定是个又多情,又美丽的女孩子……”
一个多情而温柔的少女,瞒着家人,在灯光下偷偷的绣这个荷包,送给她的情郎,不幸的是,荷包绣成,她已香消玉殒了。所以她的情郎至死都带着这个荷包,至死都不愿让它落入别人手里。
这是个多么凄艳,多么动人的故事。
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看到了这么样一个荷包,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这一类的事。
郭雀儿和丁弃恰巧都是这种人。
他们不但很容易就会被感动,而且充满了浪漫而奇妙的幻想。
何况这个荷包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成全别人?
郭雀儿道:“你看怎么样?”
丁弃道:“我没意见。”
没有意见,通常就是不反对的意思。
郭雀儿道:“那么你就替唐公子把这个荷包毁了吧。”
丁弃道:“为什么要找我?”
郭雀儿道:“因为我狠不下这个心,下不了手。”
丁弃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能下得了手?”
他们都没有问无忌。
他们和唐玉之间,并没有仇恨,他们根本不知道唐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甚至已开始有点觉得无忌太无情,因为唐玉看起来实在是很多情的样子。
郭雀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荷包还给唐公子?”
反正他的任务已完成,随便赵无忌要怎样对付唐玉,随便唐玉要怎样对付这个荷包,都已不关他的事。
丁弃立刻同意:“好主意。”
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如他们知道这主意有多好,用不着等别人动手他们自己也要一头撞死。
小屋
──郭雀儿已经把这个荷包倒空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把这个荷包还给唐玉。
──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无忌会不会阻止他?
唐玉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不但心跳加快,而且指尖冰冷,嘴唇发干,连咽喉都好像被堵住。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是四月,也是春天,那时他还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那天的天气比今天热,他忽然觉得心情有说不出的烦躁。
那时候夜已很深了,他想睡却睡不着,就一个人溜出去,东逛逛,西逛逛,逛到他表姊的后园里,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是从他表姊闺房里面一间小屋里传出来的,除了歌声外,还有水声。
水声就是一个人在洗澡时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小屋里有灯光。
不但从窗户里有灯光传出来,门缝里也有。
他本来不想过去的,可是他的心好烦,不是平常那种烦,是种莫各其妙的烦。
所以他过去了。
门下面有条半寸多宽的缝,只要伏在地上,一定可以看见小屋里的人。
──他身子伏了下去,伏在地上,耳朵贴住了地,眼睛凑到那条缝上去。
他看见了他的表姊。
他的表姊那时才十六岁。
他的表姊正在那小屋里洗澡。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成熟了,已经有很坚挺的乳房,很结实的大腿。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成熟丰满的胴体,也是他第一次犯罪。
可是那一次他的心跳还没有现在这么快。
郭雀儿已经把荷包抛出来了。
从他听到唐玉要毁了这荷包,到他抛出这荷包,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可是对唐玉来说,这片刻简直比一甲子还长。
现在荷包已经抛过来了,用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空中闪闪的发着光。
在唐玉眼中看来,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瞬弧光更美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显出太兴奋,太着急的样子来。
等到荷包落在地上,他才慢慢的弯下腰捡起来。
他捡起的不仅是一个荷包,一对暗器,他的命也被捡回来了。
不仅是他自己一条命,还有赵无忌的命,樊云山的命,丁弃的命,郭雀儿的命。
就在这一刹那,他又变成了主宰,这些人的性命已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多么辉煌,多么伟大的一刹那!
唐玉禁不住笑了,大笑。
郭雀儿吃惊的看着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在笑你!”
他已将那两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他大笑道:“你自己绝不会想到刚才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你不但害死了丁弃和赵无忌,也害死了自己!”
郭雀儿还是在吃惊的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笑,更不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是因为他的脸。
他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没有人能说出是什么地方变了,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变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骤然变得迟钝,瞳孔骤然收缩。
然后,他的嘴角,眼角的肌肉仿佛变得僵硬了,脸上忽然浮起了一种诡秘的死黑色。
但是,他自己却好像连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还在笑。
可是,他的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他已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他的手上既没有套手套,也没有涂上那种保护肌肤的油蜡。
他太兴奋,就这样空着手去扳下了两枚暗器,他太用力,暗器的针尖已刺入他的指尖。
没有痛楚,甚至连那种麻木的感觉都没有。
这种暗器上的毒,是他们最新提炼的一种,连解药都没有研究成功。
这种暗器根本还没有做到可以普遍使用的程度。
等他发觉自己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起了种奇怪而可怕的变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连笑都已控制不住,他甚至已不能运用他自己的手。
他想把手里的两枚暗器发出去,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听指挥。
就在这一瞬间,这种毒已彻底破坏了他的神经中枢。
看着一个显然已恐惧之极的人,还在不停的大笑,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郭雀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忌道:“毒!”
郭雀儿道:“哪里来的毒?”
无忌没有回答,唐玉的手忽然抽起,动作怪异笨拙,就像是个木偶的动作。
刚才由他大脑中发出的命令,现在才传到他的手。
现在他才把暗器发出去。
可是他的肌肉和关节都已经硬了,准确性也已完全消失。
两枚暗器斜斜飞出,就像是被一种笨拙的机弩弹出去的,力量很足,一直飞到这财神庙最远的一个角落撞上墙壁。
然后就是“波”的一响,声音并不太大,造成的结果却惊人。
幸好无忌他们都站得很远,反应也很快。总算没有被那飞激四射的碎片打中。
但是这瞬间发生的事,却是他们一生永远忘不了的。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等于已到地狱的边缘去走了一趟。
漫空飞扬的烟硝尘土,飞激四射的毫光碎片,现在总算都已经落下。
冷汗还没有干。
每个人身上都有冷汗,因为每个人都已亲眼看到这种暗器的威力。
过了很久,郭雀儿才能把闷在胸口里的一口气吐出来。
“好险!”
现在他当然已知道刚才他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了。
他看着无忌,苦笑道:“刚才我差一点就害死了你!”
无忌道:“真是差一点。”
郭雀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道:“刚才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里,现在,你只有这句话说?”
无忌说道:“你是不是希望我骂你一顿?”
郭雀儿道:“是的。”
无忌笑了:“我也很想骂你一顿,因为我不骂你,你反而会觉得我这个人城府太深,太阴沉,不容易交朋友的。”
郭雀儿居然也承认:“说不定我真会这么想的。”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不能骂你。”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说道:“因为,我还没有被你害死。”
郭雀儿道:“我如真的害死了你,你怎能骂我?”
无忌道:“我若被你害死,当然也没有法子再骂人。”
郭雀儿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骂我一顿?”
无忌笑道:“既然我还没有被你害死,为什么要骂你?”
郭雀儿怔住了,怔了半天,可不能不承认:“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无忌道:“本来就有道理。”
他大笑:“就算你认为我这道理狗屁不通,也没有法子跟我抬杠的。”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说的有道理。”
郭雀儿也笑了,道:“现在我总算又明白了一件事了。”
无忌道:“什么事?”
郭雀儿道:“千万不能跟你讲道理,宁可跟你打架,也不能跟你讲道理。”他大笑:“因为谁也讲不过你。”
刚才他心里本来充满了悔恨和歉意,可是现在已完全开朗。
现在,他心里已完全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能够让别人心情开朗的话,就算没有理,也是有理的。
唐玉也没有死。
他居然还没有倒下,还是和刚才一样,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可是他的脸已完全麻木了,刚才骤然收缩的瞳孔,现在已扩散,本来很明亮锐利的一双眼睛,现在已变得呆滞无神,连眼珠都已经不会转动,看起来就像是条死鱼。
丁弃走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居然还是直勾勾的瞪着前面,丁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倒了下去。
但是他并没有死。
他还在呼吸,他的心还在跳,脉搏也在跳。
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他自己心里一定情愿死了算了。
他这样子实在比死还难受,实在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惜他偏偏死不了。
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个公正无情的主宰,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丁弃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樊云山忽然道:“因为他是唐玉。”
樊云山今年已五十六岁,在江湖中混了大半生,这么样一个人,无论是善是恶,是好是坏,至少总有一样好处。
这种人一定很识相,很知趣。
所以他很了解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他一直都默默的站在旁边,没有开过口。
但是他还想活下去,活得好些,如果有机会表现,他还是不肯放弃。
丁弃道:“因为他是唐玉,所以才没有死?”
樊云山道:“不错。”
丁弃道:“是不是因为老天故意要用这种法子来罚他这种人?”
樊云山道:“不是。”
丁弃道:“是为了什么?”
樊云山道:“因为他是唐家的人,中的是唐家的毒,他对这种毒性,已有了抗力。”
丁弃道:“抗力?”
樊云山道:“如果你天天服砒霜,分量日渐加重,日子久了之后,别人用砒霜就很难毒死你,因为你对这种毒药已有了抗力。”
丁弃说道:“既然唐玉对这种暗器上的毒,已有了抗力,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子?”
樊云山道:“唐家淬炼暗器的毒药是独门配方,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丁弃道:“你也不知道?”
樊云山道:“可是我知道,如果这种暗器上的毒药,是种新的配方,唐玉虽然已对其中某些成分有了抗力,对新的成分还是无法适应。”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毒药的配合不但神秘,而且奇妙,有些毒药互相克制,有些毒药配合在一起,却会变成另一种更剧急的毒,这种毒性虽然毒不死他,却可以把他的知觉完全摧毁,甚至可以使他的经脉和关节完全麻木。”
丁弃道:“所以他才会变成这么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樊云山道:“因为他身体里大部分器官都已失去效用,只不过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丁弃看着他,道:“想不到你对毒药也这么有研究,你是不是也炼过毒?”
樊云山道:“我没有炼过毒,可是炼毒和炼丹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炼丹的人只要有一点疏忽,也会变成这样子。”
丁弃道:“这岂非是在玩火?”
樊云山苦笑道:“玩火绝没有这么危险。”
丁弃道:“你为什么还要炼下去?”
樊云山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黯然道:“因为我已经炼了。”
因为他已经骑虎难下,无法自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只要你一开始,就无法停止。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无论是对他的朋友,还是对他的仇敌,都是个问题。
丁弃道:“这个人好像已死了,又好像没有死,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无忌道:“我知道。”
丁弃道:“你准备怎么样?”
无忌道:“我准备送他回去。”
丁弃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无忌道:“他是唐家的人,当然要送回到唐家去。”
丁弃呆了。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很灵,可是现在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忍不住要问:“你在说什么?”
无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说我准备把他送回去,送回唐家去。”
丁弃道:“你要亲自送他回去?”
无忌道:“是的。”
灯油已残了,月色却淡淡的照了进来,这古老的财神庙,竟变得仿佛很美。
他们还没有走。
也不知是谁提议的:“我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坐坐,聊聊天,喝点酒?”
于是樊云山就抢着去沽酒。
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居然要去替三个年轻小伙子去沽酒,这种事以前他一定会觉得很荒谬,无法忍受。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相信无忌、丁弃绝不会食言,也不会再重提旧事,找他算账,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听得出他们心里还是看不起他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去计较了。
他只希望他们能让他回家乡去,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奸细,还是会像以前那么样尊敬他,把他当朋友。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做出卖朋友的事,否则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已经在后悔。
唐玉已经被抬到那张破旧的神案上,无忌还扯下了一幅神帐替他盖起来。
郭雀儿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个蒲团,盘膝坐着,看着无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常听人说起你?”
无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个名人。”
一个人开始有名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会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气衰弱时,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一样。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还去宿娼。”
无忌笑笑,既不否认,也不辩白。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赌徒,重孝在身,就去赌场里掷骰子。”
无忌又笑笑。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非但无情无义,而且极自私,甚至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未过门的妻子都漠不关心,有人甚至打赌,说你就算看见她们死在你面前,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无忌还是不辩白。
郭雀儿道:“所以大家都认为你是很危险的人,因为你冷酷无情,城府极深,而且工于心计,连焦七太爷那种老狐狸都曾经栽在你手里。”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认你有一样好处,你很守信,从不欠人的债,在你成婚的那天,还把你的债主约齐,把旧账全都算清。”
无忌微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算准了他们绝不会在那种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为他们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郭雀儿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只不过表示你很会把握机会,也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所以才故意选那个日子找他们来算账?”
无忌道:“这样做虽然有点冒险,可是至少总比提心吊胆的等着他们来找的好。”
郭雀儿道:“不管怎么样,你对丁弃总算不错,别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不孝的孽子,叛师的恶徒,你却把他当朋友看待。”
无忌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想利用他来替我做成这件事,所以,我只有信任他,只有找他帮忙,唐玉和樊云山才会上当。”
他笑了笑,道:“何况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关他的那些传说,其实都另有隐情。”
郭雀儿当然也知道,丁弃离家,只因为他发现了他后母的私情。
他杀了他后母的情人,逼他的后母立誓,永不再做这种事,为了不愿他老父伤心,他一定要瞒起这件事。
他父亲却认为他忤逆犯上,对后母无礼。
所以他只有走。
他叛师,只因为有人侮辱了金鸡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师父约战那个人,被砍断了一条手臂,他师父却将他赶出了武当,因为他已是个残废,不配再练武当剑法。
无忌道:“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变成他这种脾气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好,他甚至愿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郭雀儿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对他好?”
无忌道:“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郭雀儿道:“听你这么样说,好像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不是。”
郭雀儿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无忌道:“可惜什么。”
郭雀儿道:“可惜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坏人太少了。”
丁弃笑了:“这个雀儿虽然又刁又狂,但一个人是好是坏,他至少还能分得出的。”
郭雀儿道:“这个雀儿也还能分得出谁是个朋友。”
无忌看着他们,道:“你们真的认为我是朋友?”
郭雀儿道:“如果你不是个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这种朋友。”
郭雀儿道:“呆子至少总比疯子好一点。”
无忌道:“谁是疯子?”
郭雀儿道:“你。”
无忌笑了。“我本来以为我只不过是个浪子,是个赌鬼,想不到我居然是个疯子。”
郭雀儿道:“现在上官刃虽然做了唐家的东床快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是我想他心里一定还有件不痛快的事。”
无忌道:“为什么?”
郭雀儿道:“因为你还没有死。”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没有把无忌也一起杀了,上官刃一定很后悔。
郭雀儿道:“如果唐家的人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一定也很希望能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让唐玉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去看看。”
他叹了口气:“现在你居然要把唐玉送回去,好像生怕他们找不到你,如果你不是疯子,怎么会做这种事?”
无忌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很凄凉。
只有一个隐藏着很多心事,却不能说出来的人,才会这么样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脸都酸了。
他忽然不笑了,因为他已决定要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有很多事虽然不能向别人说出来,在朋友面前却不必隐瞒。
他说:“我不是个孝子,先父遇难后,我既没有殉死,也没有在先父的墓旁结庐守孝,既没有痛哭流涕,哭得两眼出血,也没有呼天号地,到处去求人复仇。”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孝子,好像已忘记了复仇这件事。
他认为孝子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决心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让大风堂为了这件事和唐门正面冲突,因为那样流的血太多。杀人者死,上官刃非死不可,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绝不能放过他。”
郭雀儿道:“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去找他?”
无忌道:“既然没有别的力量去制裁他,我只有自己动手。”
他又道:“可是唐门组织严密,范围庞大,唐家堡里就有几百户人家,我就算能混进去,也未必能找得到上官刃。”
郭雀儿道:“据说,唐家堡也和紫禁城一样,分成内外三层,最里面一层,才是唐家直系子弟和重要人物住的地方。”
丁弃道:“唐家所有的机密大事,都是在那里决定的,他们自己把那个区称为‘花园’,其实却比龙潭虎穴更危险。”
郭雀儿道:“就算是他们的本门子弟,如果没有得到上头命令,也不能妄人一步。”
丁弃道:“现在上官刃不但要做唐家的姑老爷了,而且已经参与了他们的机密,为了他的安全,他们一定会把他的住处安排在那座花园里。”
郭雀儿道:“你就算能混进唐家堡,也绝对进不去的,除非……”
无忌道:“除非是我能找个人带我进去。”
郭雀儿道:“找谁带你进去?”
无忌道:“当然是要找唐家的直系子弟。”
郭雀儿道:“唐家的直系子弟有谁会带你进去?除非他疯了。”
丁弃道:“就算疯了也不会带你进去的。”
无忌道:“如果他死了呢?”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荒谬,幸好丁弃和郭雀儿都是聪明绝顶的人。
他们本来也听得怔了怔,可是很快就明白了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唐玉是唐家的直系子弟,如果我把他的尸体运回去,唐家一定会把我召入那后花园去,盘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我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运回来?”他笑了笑,“唐玉当然是唐家的核心人物,这些问题他们绝不会放过。”
郭雀儿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无忌道:“我当然是他的好朋友。”他微笑:“这一路上,一定有很多人看见我跟他在一起,今天下午,我还跟他在一起吃饭喝酒,无论谁都看得出我们是好朋友,如果唐家派人来打听,一定有很多人可以作证。”
郭雀儿道:“原来你早已计划好了,连吃顿饭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无忌道:“现在我们虽然已经把唐家潜伏在这里的人查出来,但是我们暂时绝不会出手对付他们,因为──”
郭雀儿道:“因为你要留下他们为你作证,证明你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因为他们都不认得我,绝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是赵无忌。”
他又解释:“这一年来,我的样子已改变很多。如果我改个名字,再稍微打扮打扮,就算以前见过我的人都不会认得出我的。”
郭雀儿道:“这计划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只不过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无忌道:“你说。”
郭雀儿道:“唐玉现在还没有死。”
无忌道:“没有死更好。”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样子唐家的人一定对我更信任,更不会怀疑我是赵无忌。”他微笑:“如果我是,赵无忌怎么会把他活着送回唐家去?”
郭雀儿道:“有理。”
无忌道:“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我却偏偏做了出来,就是因为要让别人想不到。”
郭雀儿叹了口气,道:“现在连我都好像有点佩服你了!”
无忌笑道:“有时候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郭雀儿道:“所以你只要带着唐玉一走,我就会大哭三天。”
无忌道:“为什么要哭?”
郭雀儿道:“明明知道你是去送死,我却偏偏拦不住,我怎么能不哭?”
无忌道:“你刚才也认为我这计划不错,为什么又说我是去送死!”
郭雀儿道:“因为唐玉还没有死,现在他虽然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但是到时却可以被治好的。”
丁弃道:“他中的本来就是唐家的毒,唐家当然有解药救他。”
无忌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
丁弃道:“你还是要这么样做?”
无忌道:“因为你们说的这种可能并不大,他中毒太深,就算仙丹也未必能把他医好,就算能医好,也绝不是短期能见效的,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杀了上官刃。”
郭雀儿道:“你只不过是‘可能’杀了上官刃而已。”
无忌道:“不错。”
郭雀儿道:“唐玉是不是也‘可能’很快就被治好?”
无忌道:“可能。”
郭雀儿道:“只要他能开口,只要能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就死定了?”
无忌笑了笑,道:“这种事本来就是冒险的,就算是吃鸡蛋,都‘可能’会被噎死,何况是对付上官刃这种人?”
郭雀儿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多少有点道理。”
无忌道:“所以你宁可跟我打架,也不能跟我讲道理。”
他微笑,又道:“你当然不会跟我打架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郭雀儿道:“既然是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陪你去冒险?”
无忌沉下脸,道:“那你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酷无情,甚至对千千和风娘都那么无情,就因为他不愿连累任何人。
郭雀儿忽然大笑道:“其实你就算求我陪你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还活得很好,为什么要陪你去送死?”
无忌道:“其实,我也不一定是去送死。”
郭雀儿道:“就算你能杀了上官刃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活着逃出唐家堡?”
无忌道:“也许我有法子。”
郭雀儿道:“你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你自己装进一个鸡蛋里去,再把这个鸡蛋塞回老母鸡的肚子里,让这个老母鸡把你带出来。”
他一直不停的笑,笑得别人以为他已经快要噎死了的时候才停止。
他瞪着无忌,忽然道:“从现在起,我们已不是朋友。”
无忌道:“为什么?”
郭雀儿道:“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交朋友?为什么要跟一个快要死了的疯子交朋友?”
他又大笑,大笑着跳了起来,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无忌居然连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丁弃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说别人疯,其实他自己才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无忌居然在微笑,道:“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没有疯也绝不会忽然发疯的。”
丁弃道:“谁?”
无忌道:“唐玉。”
入蜀
四月十九,阴雨。
此生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人剑门。
无忌不是诗人,也没有陆放翁那种闲逸超脱的诗情,但是他也在斜风细雨中,撑着把油纸伞,骑着匹青驴,入了剑门,到了蜀境。
剑门关天下奇险,双翼插天,群峰环立,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剑门,沿途古柏夹道,绵延达数十里。替他抬着棺材的脚夫告诉他:“这就是张飞柏,是张三爷亲手种的。”
蜀人最崇拜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缠头,直到现在这种习惯还没有改。因为大家都崇拜诸葛,所以张飞也沾了光。
可是无忌怎么会带口棺材来?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无忌特地用重价请了四个最好的脚夫挑着。
因为这棺材里躺着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绝不会发疯。
棺材里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会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静静思索,也绝不会有人打扰。
无忌也很想躺进棺材去。
虽然他不像司空晓风,既不怕挑粪着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静静去想一想。
──到了唐家之后,应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但要能打动唐家的人,而且还要让他们深信不疑。
这已经不是件容易事,动人的故事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得出来的。
还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晓风一定要他亲手交给上官刃的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要把这只白玉老虎看得这么重要?
司空晓风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
──这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细雨斜风,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中,剑门关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无忌忽然想起了两句凄凉的歌谣。
“一出玉门关。
两眼泪不干。”
这里虽然不是玉门,是剑门,可是一出此关,再想活着回来,也难如登天。
无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凤娘,他真的不敢。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默然销魂,“不敢相思”又是种什么滋味?
多情自古空余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无忌忽然抛掉他的油纸伞,让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身上。
风雨无情,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无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口鲜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过瘾。
辣椒红得发亮,额上的汗珠子也红得发亮。
无忌看看也觉得很过瘾,可是等到他自己这么吃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吃法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过瘾了。
他已经被辣得连头发都好像要一根根“站”了起来。
这地方每个人都这么样喝酒。
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的东西下酒。
所以他虽然已经快要被辣得“怒发冲冠”,也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
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不好种”。
蜀道难。
蜀境中处处都有山坡,无忌停下来喝酒的地方,也在个山坡上,用碗口粗的毛竹,搭起个凉棚,四面一片青翠,凉风阵阵送爽,在酷热的天气里,赶路赶累了,能够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歇脚,实在很不错。
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可见经过这里的人,大多也会停下来,喝碗凉茶辣酒再上路。
道路太崎岖,行路太艰苦,能有机会享受片刻安逸,谁都不愿错过。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岖艰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几人能找到这样的歇脚处?
有时你就算能找到,也没有法子歇下来,因为你后面有根鞭子在赶着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责任、荣誉、事业、家庭的负担、子女的衣食、未来的保障……都像鞭子般在后面抽着你。
你怎么能歇下来!
无忌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辣酒,正准备再叫一碗时,就看见两顶“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轿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用两根粗毛竹,抬着张竹椅。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这个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难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过去。
因为干这一行的人,不但都有特别的技巧,而且,每一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无忌很久以前就已听过有关滑竿的种种传说,却一直不太相信。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前面一顶滑竿上的人。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这么样一个人也能坐滑竿,更不会相信两个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这个人抬起来。
他很少看见过这么胖的人。
这个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无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块活动的肥猪肉,穿着打扮却像是个暴发户,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带出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他的同伴却是个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种文弱秀气,还带着点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壮,宽肩,细腰,浓眉,大眼,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现在两顶滑竿都已经停下,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凉棚。
胖子喘息着坐下来,伸出一只白白胖胖,戴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翠玉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块雪白的丝巾递过去。
胖子接过丝巾,像小姑娘扑粉一样的去擦汗,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点了点头,带着种诚恳而同情的态度说:“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么会不瘦?”
胖子愁眉苦脸的叹着气,道:“再这么样瘦下去,怎么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点。”
这个建议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里的伙计想法子去烧两三个蹄膀,四五只肥鸡来。
他只能吃这“一点”,因为,最近他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一点,因为最近他实在瘦得不像话了。
至于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可惜别人都看见了。
这个人究竟是胖是瘦,这身肥肉究竟是谁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无忌没有笑。
他并不觉得这种事好笑,他觉得这是个悲剧。
这个美少年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他还是这么样说,只因为他要生活,要这个胖子供给他生活。
一个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说一些让别人听了可笑,自己觉得难受的话,就已经是种悲剧。
这个胖子更可悲。
他要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人到了连自己都要骗的时候,当然更是种悲剧。
无忌忽然觉得连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无忌外,居然还有个人没有笑。
他没有笑,并不因为他也有无忌这么深的感触,只不过因为他已醉了。
无忌来的时候,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和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不喝醉又如何?
无忌忽然又想喝酒。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六个人走上山坡。
六个青衣人,黄草鞋,灰布袜,六顶宽边马连坡大草帽,帽沿都压得很低。
六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都很轻健,低着头大步走过了这茶棚。
六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长,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过一尺六七,长的却有六七尺,提在他们的手里时,分量看来都很轻,一摆到桌上,却把桌子压得“吱吱”的响。
没有人笑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六个人绝对都是功夫很不错的江湖好汉。
他们提来的这六个包袱,纵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也绝不是好玩的东西。
六个人同路而来,装束打扮都一样,却偏偏不坐在同一张桌上。
六个人竟占据了六张桌子,正好将茶棚里每个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间就选好这样的位置。
六个人都低头坐下,一双手还是紧紧抓住已经摆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高大,强壮,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带来的包袱也最长。
他抓住包袱的那双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长着很厚的一层老茧。
第二个走进来的人又高又瘦,弯腰驼背,仿佛已是个老人。
他带来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双手又干又瘦,就如鸟爪。
这两个人无忌好像都见过,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也不想看。
这些人到这里来,好像是存心来找人麻烦的,不管他们是来找谁的麻烦,无忌都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的却忽然问道:“外面这口棺材,是哪一位带来的?”
越不想找麻烦的人,麻烦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是我。”
无忌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脸,却已经认出他的声音。
──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用苏白唱歌,一面走入了这片树林中刚辟出的空地。
──然后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面窝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春饼,卖岭南鱼蛋粉,卖烧鹅叉烧饭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从四面八方走了进来。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无忌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卖糕的声音,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也记得萧东楼的话。
──以前他们都是我的旧部,现在却都是生意人了。
这卖糕人现在做的是什么生意?为什么会对一口棺材发生兴趣?
那高大健壮,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长着老茧的人,忽然抬起头,盯着无忌。
无忌认出了他。
他的眼睛极亮,眼神极足,因为他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茧又硬又厚,因为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用这三根手指扳弓。
无忌当然认得他,他们见面不止一次。
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身长八尺的壮汉,就是黑婆婆的独生子黑铁汉。
──黑婆婆是什么人?
──是个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苍蝇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个包袱里面,当然就是他们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铁胎弓和银羽箭。
他居然没有认出无忌来,只不过觉得这个脸上有刀痕的年轻人似曾相识而已,所以试探着问:“我们以前见过?”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你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黑铁汉道:“很好。”
卖糕人道:“怎么样?”
黑铁汉道:“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卖糕人道:“很好。”
听到他们说的这两句“很好”,无忌就知道麻烦已经来了。
这六个人带来的无论是哪种麻烦,麻烦都一定不会太小。
无忌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数都已在悄悄的结账,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还在埋头大吃。
看来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等吃完了这只鸡才会走。
这种人当然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
卖糕人忽然站起来,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无忌面前,道:“你好!”
无忌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只可惜现在就好像已经有麻烦了!”
卖糕人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会有麻烦的。”
无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卖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当然也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卖糕人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他用两根手指提着包袱上的结一抖,就露出对精光闪闪,用纯纲打成的奇形外门兵刃,看来有点像鸡爪镰,又不是鸡爪镰。
无忌道:“这是不是淮南鹰爪门的独门兵刃铁鹰爪?”
卖糕人道:“好眼力。”
无忌道:“我的耳朵也很灵。”
卖糕人道:“哦!”
无忌道:“我听得出你说话的口音,绝不是淮南一带的人。”
卖糕人道:“我在淮南门下,学的本就不是说话。”
无忌道:“你学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是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说道:“只要我能用本门的功夫杀人,不管我说话是什么口音都无妨。”
无忌道:“有理。”
卖糕人忽然用他那双鸟爪般的手拿起了这对鹰爪般的兵刃。
寒光闪动,鹰爪双双飞出,“叮”的一响,无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钉穿了四个小洞,栏杆上一根毛竿,也被鹰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并不难,把它钉穿四个小洞却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坚韧,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况这种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双手同时施展,竟能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卖糕人道:“这是不是杀人的功夫?”
无忌道:“是。”
卖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杀人!”
无忌道:“不想。”
卖糕人道:“那么你快走吧!”
无忌道:“你肯让我走?”
卖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这个人。”
无忌道:“你要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带来的那口棺材。”
疑云
棺材是无忌自己去买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选特制。
无忌道:“阁下的眼光真不错,这口棺材的确是口好棺材。”
卖糕人道:“我看得出。”
无忌道:“但是无论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劳动阁下这样的人出手。”
卖糕人道:“你说不值得,我却说值得。”
无忌道:“阁下若是真的想要这么样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赶造一口。”
卖糕人道:“我要的就是这一口。”
无忌道:“难道这口棺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卖糕人道:“那就得看这口棺材里有些什么。”
无忌道:“里面只有一个人。”
卖糕人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一个朋友。”
卖糕人道:“是个活朋友,还是个死朋友?”
无忌笑了:“我这人虽然不能算很讲义气,可是,也不会把活朋友送到棺材里去。”
他说的不是实话,也不能算谎话。
──唐玉还没有死。
──是他亲手把唐玉摆进棺材里面去的。
──唐玉并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这口棺材里的确只有唐玉一个人。
──他亲手盖上棺材,雇好挑夫,亲眼看着挑夫们把棺材抬到这里,的确一点不假。
这卖糕人却好像完全不信,又问道:“你这朋友已经死了?”
无忌道:“人生百年,总难免会一死的。”
卖糕人道:“死人还会不会呼吸?”
无忌摇头。
他已经想到了一点漏洞,可是他从未想到别人会看出来。
卖糕人显然已看了出来。
他冷笑道:“死人既然已经不会呼吸,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棺材上,留两个透气的洞?”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会有人这么样注意一口棺材。”
这是实话。
如果有口棺材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却很少有人还会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个洞,人人都会看得很清楚,但看见棺材上有个洞的人就不多了。
无忌又道:“但是这口棺材的确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我的朋友,
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的朋友。”
卖糕人道:“你为什么要把他装进棺材里去?”
无忌道:“因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卖糕人道:“他患的是不是见不得人的病?”
无忌道:“你想看看他?”
卖糕人道:“我只想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无忌道:“如果棺材里真的只有一个人呢?”
卖糕人道:“那么我就恭送你们的大驾上路,这里的酒账也由我付了!”
无忌道:“不管棺材里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卖糕人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里,只要棺材里没有别的,我也一样让你们走。”
无忌道:“你说话算数?”
卖糕人道:“淮南门下,从没有食言背信的人。”
无忌道:“那就好极了。”
他一直在担心,生怕他们要找的是唐玉。
他不愿为了唐玉跟他们动手,也不能让他们把唐玉劫走。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唐玉而来的,却还是猜不出他们为什么想要这口棺材。
棺材就摆在凉棚外的栏杆下。
四个挑夫要了壶茶,蹲在棺材旁边,用随身带来的硬饼就茶吃。
茶虽然又冷又苦,饼虽然又干又硬,他们却还是吃得很乐,喝得很乐。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人生中的乐趣本来已经不太多了,所以他们只要能找到一点点快乐,就绝不肯放过。
所以他们还活着。
──快乐本就不是“绝对”的,只要你自己觉得快乐,就是快乐。
奇怪的是,这个卖糕人不但对棺材有兴趣,对这四个挑夫好像也很有兴趣。
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而且蓬头散发,又黑又脏,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去看的地方。
这卖糕人却一直在看着他们,一双眼睛就像是钉子般盯他们身上,舍不得移开。
他虽然说要看看棺材是否只有一个人,可是他的一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了,并没有移动一步。
无忌反而忍不住提醒他:“棺材就在那里。”
卖糕人道:“我看得见。”
无忌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卖糕人枯瘦的脸上,忽然露种诡秘的冷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了一句让无忌大出意外的话。
“因为我还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雳弹下。”
无忌立刻问道:“雷家兄弟?霹雳堂的雷家兄弟?”
“不错。”
“雷家兄弟来了?”
“至少有四个人来了。”
“在哪里?”
“就在那里!”
卖糕人冷冷的接着说:“蹲在棺材旁边喝茶吃饼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门下的四大金刚。”
无忌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霹雳堂有四大金刚,是雷震天的死党,也是大风堂的死敌。
这四个又穷又脏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作贱自己?为什么要来替他抬这口棺材?
纵然他们已经发现他就是赵无忌,也不必这么样做的。
他们至少还有一种更好的法子,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
年纪最大的一个挑夫,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左手还是端着个破茶碗,右手还是拿着半块饼,身上穿的是那套又脏又破,几乎连屁股都盖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样子已完全变了。
他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身上已散发出动力,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人绝不是个卑微低贱的苦力。
卖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几时改行做挑夫的?”
这挑夫道:“这半年来我们兄弟一直都在干这一行。”
卖糕人道:“你们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这挑夫说道:“不但挑棺材,连粪都挑。”
卖糕人道:“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这挑夫道:“因为我听说这种事做久了,一个人的样子就会改变的。”
卖糕人道:“你们的样子实在变了不少。”
这挑夫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么会认得出我们来?”
卖糕人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我的眼力特别好,也许因为有人走漏了你们的消息。”
这挑夫脸色变了,厉声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个人,是谁把我们出卖给你的?”
卖糕人不望他了。
黑铁汉一个箭步窜过来,沉声道:“我们兄弟和雷家并没有过节,只要你们留下这口棺材,不管你们要到哪里去,不管你们要去干什么,我们兄弟绝对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别人问起你们,我们兄弟也不会说出来,就只当今天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在黑婆婆面前,他一向很少开口,现在说起话来,却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气,每一句都说在节骨眼上,而且,替别人留了余地。
可惜这挑夫并不领情,冷冷道:“你手里拿着的是金弓银箭,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你身旁站着的这个人,虽然连说话的口音都变了,我也能认得他就是这一代的淮南掌门鹰爪王。”
卖糕人并不否认。
这挑夫又道:“你们两位居然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兄弟本该感激不尽,何况陪你们来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还有丧门剑的名家钟氏兄弟和铁拳孙雄。”
卖糕人道:“好眼力。”
这挑夫道:“凭你们六位,今天要把我们兄弟这四条命搁在这里并不难,只可惜……”
卖糕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一死了,拳头就会变软了,也就没有法子再使丧门剑了。”
卖糕人微笑道:“幸好,他们还没有死。”
这挑夫道:“他们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
卖糕人立刻回头去看,脸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来坐在他后面的四个人,现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脑后的玉枕穴上,赫然插着根竹筷,一尺多长的竹筷,已没入后脑五寸。
脑壳本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地方,能够以一根竹筷洞穿脑壳,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事。
更可怕的是,这四个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这一瞬间被人无声无息的夺去性命而没有人发觉是谁下的毒手。
这人的出手好快,好准,好狠!
茶棚里的人早就溜光了,连掌柜和伙计都已不知躲到哪里去。
除了这个卖糕人和无忌、黑铁汉之外,茶棚里只剩下三个活人。
那位胃口欠佳的胖公子,虽然还活着,却已被吓得半死,整个人都几乎瘫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何况,这两人一直都是坐在钟家兄弟和孙雄的前面,竹筷却无疑是从后面飞来的。
他们后面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还没有走,只因为他早已醉了,无忌来的时候,这个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摆满了喝空的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显然已是个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蓝布衫,不但是已洗得发白,而且还打着好几个补丁。
难道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无声无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在挥手间杀人于十步之外!
卖糕人手.里紧握着他的那对铁鹰爪,一步步向这老人走过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里的这双铁鹰爪,也是杀人的利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汉,死在这对铁鹰爪下。
但是现在他的手却在抖,别人也许看不见,他自己却可以感觉得到。
能够以一根竹筷,隔空打穴,贯穿脑壳的人,绝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一个已经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年的人,至少总有这一点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缩。
淮南派现在虽已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淮南这一代的掌门人,为了生活,为了把门面支持下去,他可以改变容貌声音来做强盗,却绝不能让淮南派的声名败在他手里。
这正是江湖人的悲剧。
江湖中的辉煌历史,就正是无数个像这样的悲剧累积成的。
弓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铁汉弯弓拉箭,一双眼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满头白发上。
老人忽然说话了,说得含糊不清,仿佛是醉话,又仿佛是梦呓。
“为什么大家都想要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烦了,都想躺进棺材里去!”
卖糕人的瞳孔收缩,手握得更紧。
现在他已确定这个老人就是刚才以竹筷洞穿他伙伴头颅的人。
他忽然大声喊道:“前辈。”
老人还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仿佛又睡着了。
卖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纪,我本该尊你一声前辈,我还没有忘记江湖中的规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记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纵声大笑,道:“好,说得好。”
他干瘪的脸上长满了一块块铜钱大的白癣,眉毛脱落,醉眼朦胧,笑起来就像是头风干了的山羊。
他已抬起头,看着卖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这种人,居然还懂得江湖规矩,还有点掌门人的气派。”
卖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门。”
老人道:“你不是?”
卖糕人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来你是来卖糕的。”
卖糕人道:“卖糕的人,有时也会杀人。”
老人道:“你要杀谁?”
卖糕人道:“杀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该知道,你绝不是我的对手,又何苦来送死?”
卖糕人忽然也大笑道:“我杀了你,杀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辈,你杀了我,杀的却只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我死又何妨?”
大笑声中,他的铁鹰爪已飞出。
昔年,鹰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动天下,只凭一双铁拳,和十三年苦练而成的大鹰爪力,创立了淮南鹰爪门,从来没有用过兵刃。
可惜他的后人们既没有那么精纯的功夫,也没有他的神力,所以才造出这么样一对奇形外门兵刃,以补功力之不足。
他临死时,看到这种兵刃,就知道,淮南这一派,迟早难免要被毁在这对铁鹰爪下。
因为他知道无论多精巧的兵刃,总不如双手灵巧,他三十六招大鹰爪手,用这种兵刃使出来,绝对没法子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后人们有了这种兵刃后,更不肯苦练掌力了。
但是这对兵刃却实在很灵巧霸道,两支鹰爪般的钢爪,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伸缩自如。
如果运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从头发里夹出一个虱子来。
卖糕人在这对兵刃上也下过多年苦功,一着击出,双爪齐飞,左手的铁爪轻灵变幻流动,右手的铁爪刚烈霸道威猛。
这一着力量间,有巧劲,也有猛力;这一着的招式间,有虚招,也有实招,虚招诱敌,实招打的是对方致命处。
老人一双蒙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声:“开!”
叱声出口,他的身形暴长,袍袖飞卷,铁鹰爪立刻被震得脱手飞出,远远的飞出了二十丈,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卖糕人居然没有被震倒,居然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但是他的眼珠已渐渐凸出,鲜红的血丝,已沿着他嘴角流下来。
老人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你。”
卖糕人咬紧牙关,不开口。
老人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卖糕人忽然问:“我是谁?”
他一张嘴,就有口鲜血喷了出来。
老人摇头叹气,道:“鹰爪王,王汉武,你这是何苦?”
卖糕人用衣袖擦干了嘴角的鲜血,大声道:“我不是鹰爪王,不是王汉武。”
刚擦干的血又流出来,他喘息着道:“鹰爪王,王汉武早已死了,没有人能杀他,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睛里已露出同情之色,柔声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而已。”
卖糕人慢慢的点点头,闭上眼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因为他并不是王汉武,淮南一派不散的威名,并没有毁在他手里。
──所以没有人能击败鹰爪王,从前没有,以后更没有。
黑铁汉满眶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忽然也霹雳大喝一声:“开!”
弓弦一响,三尺六寸长的银羽箭已随弦飞出,喝声如霹雳惊雷,箭去如流星闪电。
黑铁汉身长八尺,两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铁胎弓是五百石的强弓,他的银羽箭虽然不能开山射月,但也足以穿云裂石。
江湖传说,如有三个人背贴着背站着,他一箭就能射个对穿。
可是银光一闪,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里,他只伸出两根手指,就把这根穿云裂石的银羽箭捏住了。
在这一瞬间,黑铁汉的面如死灰,雷家四兄弟喜动颜色。
想不到就在这一瞬间,情况忽然又改变。
老人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已极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胆小的少妇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有个陌生的男人压在她身上,惊讶、恐惧,都已到了极点。
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间就踪影不见。
要学“射”,一定要先练眼力。
黑铁汉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要练得可以把暗室中的一只蚊子看得和别人看老鹰还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无忌的眼力也绝不比他差。
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出这老人为什么要突然逃走,像他那样的绝顶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被骇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见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这里没有鬼,也没有毒蛇。
他怕的是什么?
这挑夫一只手端着破茶碗,一只手拿着块硬饼,脸上的表情由欢喜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恐惧,由恐惧变为怀疑。
现在他脸上忽然又变得全无表情,忽然唤道:“老板。”
无忌不是老板。
他这一生中奇奇怪怪的事也做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做过老板。
可是这四个挑夫一直都叫他老板。
无忌道:“你在叫我?”
这挑夫道:“不管我们姓什么,我们总是你雇来的,你总是我们的老板。”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挑夫又道:“你出五钱银子,雇我们做挑夫,要我们替你把这口棺材送到蜀中去?”
无忌道:“不错。”
这挑夫道:“我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无忌道:“没有。”
这挑夫道:“我们有没有偷过懒,耽误过你的行程?”
无忌道:“没有。”
这挑夫道:“你花五钱银子雇我们一天,花得冤不冤枉?”
无忌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像他们这样的挑夫,实在很难找得到。
这挑夫道:“你花钱雇我们来替你挑这口棺材,我们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这口棺材,而且一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这口棺材送到地头。”
无忌道:“很好。”
这挑夫道:“那么别的事你就不必管了,这些事跟你也完全没有关系。”
他的话已说得很明白。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老板的身份来历,也不想知道,只不过希望这位老板也不要管他们的闲事。
无忌有点不明白。
他忍不住要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棺材里的人是谁?”
这挑夫道:“是你的朋友。”
无忌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这朋友是谁?”
这挑夫道:“不管你这位朋友是谁,都跟我们无关。”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来替我挑这口棺材?”
这挑夫道:“因为我们愿意。”他淡淡的接着道:“只要我们自己愿意,不管我们干什么,也都跟你没有关系。”
无忌叹了口气,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认他们说的有理,但是他心里却又偏偏觉得很无理。
所有的事都无理,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解释。
但是这些确实发生了,而且已经有五个人为了这些事而死。
生命是绝对真实的,死也是。
无忌又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还想干什么?”
这挑夫考虑着,终于回答:“我们只不过想杀一个人,一个跟我们完全无关系的人。”
黑铁汉道:“你们想杀的就是我?”
这挑夫道:“是的。”
黑铁汉并不能算是无忌的朋友,但是无忌总觉得还欠他们母子一点情。
四个挑夫已经开始行动,很快的逼近黑铁汉,将他包围住。
长弓大箭,只能攻远,距离越近,越无法发挥威力。
这四个挑夫无疑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当然都很明白这点,以他们的经验和武功,要杀黑铁汉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无忌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这挑夫沉下脸,道:“难道你还是要来管我们的事?”
无忌反问道:“难道你们一定要杀死他?”
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如果有人想来阻拦,我们也不妨再多杀一个。”
无忌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你们的来历,所以一定要杀了他灭口?”
这挑夫并不否认。
无忌道:“现在我也已知道你们的来历,你们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这挑夫道:“我说过,只要你不管这件事,我们就负责把你和这口棺材平安送到地头去。”
无忌叹道:“现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两个人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为什么只杀一个?”
这挑夫冷冷一笑,道:“因为我们喜欢你。”
无忌的脸色忽然变了,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
这挑夫道:“我怎么样?”
无忌看着他,再看看他的三个同伴,眼睛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黑铁汉看着他们的眼色居然也跟无忌一样,就好像这四个挑夫这一瞬间忽然变成了魔鬼。
这种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吃惊?这么害怕?
第十个死人
四个挑夫也有点慌了,无论谁被人用这种眼色看着,都会发慌的。
他们的眼神本来一直在盯着黑铁汉和无忌,现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他们四个人脸上立刻也露出和无忌同样的表情,却显得比无忌更惊惶,更恐惧。
其中一个人忽然转身冲出去,一把抓起了个摆在棺材边的茶壶。
霹雳堂以火药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药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稳。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茶壶都拿不稳,忽然张开嘴,想嘶喊,竟已连声音都喊不出来。
只听他喉咙里一阵阵“丝丝”的响,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转身奔出,两个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个就倒在凉棚里,
一倒下去,整个人就开始萎缩,就像是一片叶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间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阳光艳丽,远山青葱,但是这山坡上却仿佛已被阴影笼罩。
死的阴影。
连无忌都觉得手脚发冷,黑铁汉额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这四个挑夫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的样子变得实在太可怕。
无忌不是第一次看见过这种样子。
唐玉中毒之时脸上也有同样的变化──眼神骤然迟钝,瞳孔骤然收缩,嘴角眼角的肌肉骤然僵硬干裂,脸色骤然变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他们自己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种致命的毒性竟能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非但你中毒时全无感觉,毒性发作时,你也完全没有感觉。
就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毒已进入你的身体,毁坏了你的神经中枢,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里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里后面,替他们抬滑竿来的四个竿夫,现在也都已悄悄的溜了。
竹棚后无疑还有一条路,遇到这种事,只要有腿的人,都会溜的。
黑铁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真是那壶茶里有毒?”
他是在问无忌。
这里一共只剩下他和无忌两个活人,这使得他们彼此间仿佛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过他们这样的经验,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无忌道:“看起来一定是那壶茶里有毒。”
黑铁汉道:“不是我下的毒。”
无忌道:“我相信。”
黑铁汉道:“是谁下的毒?”
无忌道:“不知道。”
黑铁汉沉默着,脸上带着痛苦挣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铁汉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道:“我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想要这口见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四个人会抬一口棺材来。”
他说话的声音大得就像是在呐喊,并不是在对无忌呐喊,是对他自己呐喊。
无忌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黑铁汉道:“有人告诉我们,这棺材里藏着一批红货,至少值五十万两。”
“红货”这两个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宝”。
黑铁汉道:“前一阵子我们有急用,就向这个人借了一笔银子,他一定要我们用这批红货来还他的债。”
无忌道:“你们有什么急用?”
黑铁汉道:“四月十一日,是我们一位大恩人的寿诞,每一年我们都要送一份礼给他老人家。”
无忌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萧东楼。
黑铁汉道:“我们以前就跟这个人有约,如果他知道有什么来路不明的红货经过,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们,做下了之后三七分账。”
他又补充:“我们虽然是强盗,可是只做“红货”,而且一定要是来路不明的红货。”
这些话他本来绝不会告诉无忌,但是在死亡、恐惧和极度悲伤的压力下,他忽然觉得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如果你在他这种情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无忌并没有问“这个人”是谁。
那是别人的秘密,他无权过问,他一向不愿探问别人的隐私。
黑铁汉的声音越说越低,显得越来越悲伤,黯然道:“现在我虽然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惜已太迟了。”
无忌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黑铁汉道:“这是个圈套。”
无忌道:“圈套?什么圈套?”
黑铁汉道:“他想杀雷家兄弟,自己却不能出手,他也想杀了我们灭口。”
无忌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们?”
黑铁汉道:“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他坐地分赃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变为愤怒:“所以他就设下这个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圈套,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好全都死得干干净净。”
无忌道:“但是你并没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一定是个圈套。”
黑铁汉道:“你就是证据。”
无忌道:“我?”
黑铁汉道:“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无忌道:“是的。”
黑铁汉道:“你有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既然棺材里根本没有红货,这不是圈套是什么?”
他握紧双拳:“现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们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计划已成功,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黑铁汉恨恨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阴谋毒计。”
无忌沉吟着,道:“我久闻金弓神箭,子母双飞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且足智多谋,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铁汉道:“家母病得很重,这种事我不能再让她老人家操心。”
无忌道:“黑婆婆病了,你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黑铁汉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们那位大恩人的寿诞之日才忽然变得严重起来,那天我们恰巧遇见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里,让她来照顾,因为……”
无忌道:“因为什么?”
黑铁汉道:“因为她的夫家和我们母子之间,曾经有过一点渊源。”
无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现在他当然已能猜得出这位好心的姑娘是谁了,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位姑娘贵姓?”
黑铁汉道:“姓卫。”
无忌说道:“她把黑婆婆带到哪里去了?”
黑铁汉道:“到一位隐迹已久的武林异人那里去了,那位异人不但剑法高绝天下,而且极精医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无忌没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
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思念,都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出来。
他甚至连想都不能去想。
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坚强,思念却总是会使人软弱。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已有了卫凤娘的消息,总算已知道她仍然无恙。
等他抬起头,才发现黑铁汉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唤道:“等一等。”
黑铁汉停下脚步,回过头。
无忌道:“你不看棺材里有什么?”
黑铁汉勉强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里面不会有什么的。”
无忌道:“雷家兄弟并不认得我,只不过我花五钱银子一天雇来的。”
黑铁汉道:“我相信。”
无忌道:“一个被人用五钱银子一天雇来抬棺材的苦力,会不会甘心替人去拼命?”
黑铁汉道:“绝不会,除非……”
无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里还有别的秘密。”
黑铁汉眼睛里发出了光。
无忌道:“我虽然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可是他们……”
黑铁汉抢着道:“他们来替你抬这口棺材,也许只不过是想用你这口棺材做掩护,把一批红货运到蜀中去……”
运送红货时,本来就是通常要走“暗镖”,尤其是这批红货来路不明的时候。
江湖中走暗镖的法子,本来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利用死人和棺材做掩护,并不是第一次。
无忌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不会再对这批红货有兴趣了,可是你既然
已经做了这件事,至少总该把真相查出来,也算对你的弟兄们有了个交代。”
用不着他再往下说,黑铁汉已经大步走了回来。
他的心也开始在跳,越跳越快。
九个人,九条命,只不过为了一口棺材!这口棺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华丽、坚固、沉重。黑铁汉将金弓插在地上,用两只手托起了棺材的盖子。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遗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棺盖很沉重,但是以黑铁汉的天生神力,当然轻轻一托就托了起来。
无忌也从竹棚里走了过去。
他本来认为黑铁汉他们很可能是为了唐玉而来的,他们知道这口棺材里的人是唐玉,知道唐玉还没有死,他们想来要唐玉的命。
他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想要唐玉这条命的人绝不少。
但是现在他已知道这种想法错了。
那么这口棺材里除了唐玉之外,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还有批价值巨万的珠宝?
他也很想知道这答案。
为了这口棺材,牺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价已太大。
他希望黑铁汉能够有些收获。
现在他虽然还看不见棺材里有什么,但是,他可以从黑铁汉脸上的表情中看出来。
黑铁汉脸上却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表情来。
那不仅是惊讶、恐惧,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欲望。
如果他看见的是珠宝,他当然会激动,会显出一种人类共有的欲望。
但是他看见的如果是珠宝,就绝不会恐惧。
如果他看见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就不会显出这种欲望来。
他看见的是什么?
无忌正想问他,“砰”的一声响,刚掀开的棺盖忽然落下,盖起。
黑铁汉全身上下,所有的动作、表情,全都在这一刹间骤然停止。
他整个人就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冻结了。
然后他的喉结上慢慢的沁出了一滴血珠,转瞬间又已凝结。
无忌飞扑过去,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黑铁汉的呼吸也已停顿,锐利的眼神已变为一片死灰。
他用尽全身气力,只说出了两个字。
“唐缺!”
说出了这两个字,他喉结上凝结的血珠就骤然进裂,一股鲜血喷泉般喷了出来。他的身子往后退,鲜血一点点洒落在他脸上。
棺中人
唐缺。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无忌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无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铁汉在临死前的一瞬间,为什么要挣扎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来?
他是不是想告诉无忌,这个圈套就是唐缺设计的?
唐缺为什么要他们和雷家兄弟同归于尽?
霹雳堂既然已与唐家结盟,唐缺为什么还要将雷家兄弟置之于死地?
黑铁汉掀开棺盖后,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暴毙?
这些问题无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发现了一根针!
一根八分长的银针,随着黑铁汉喉结上喷出的那股鲜血射出来。
黑铁汉无疑就是死在这根银针下的,一根八分长的针,竟是追魂夺命的暗器!
这件暗器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的人是唐玉!
一个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么还能发得出暗器来?
难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经有了生机,有了力量!
对无忌来说,他的一句话,就是件绝对致命的武器!
只要他还能说出一句话,无忌的计划就完了。
无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绝不能让唐玉活着,绝不能让唐玉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一定要彻底毁了这个人、这口棺材,不管棺材里还有什么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雳堂的霹雳弹。
霹雳堂的火器威震天下,只要有一两个霹雳,就可以毁了这口棺材,将棺木里的人,和所有的秘密都化为飞灰。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身上当然带着他们的独门暗器。
但是他们蓬头赤足,衣不蔽体,身上好像根本没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无忌忽然又想到了他们手里的硬饼。
他们始终都把半块硬饼紧紧的捏在手里,是不是因为硬饼里藏着他们的暗器?
无忌决心要找出来。
他的反应一向很快,在一瞬间就已将所有的情况都想过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这时候,棺材里忽然有人在说话了。
一个人叹息着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雳堂的火器把这口棺材毁了?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声音娇媚而柔弱,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听起来绝不是唐玉的声音。
但是有些人却可以用内力控制自己喉头的肌肉,发出些别人永远想不到的声音来。
唐玉说不定就能做到这一步。
无忌试探着问道:“我们真的无冤无仇?”
棺材里的人道:“你没有见过我,我也不认得你,怎么会有仇恨?”
无忌道:“真的?”
棺材里的人道:“你只要打开棺材来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无忌当然不会做这种事。
黑铁汉的前车可鉴,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棺材里的人又道:“其实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
无忌道:“我就站在这里,只要你出来,就可以看得见。”
棺材里的人道:“你为什么不打开这口棺材来看看?”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来?”
棺材里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做事就这么小心。”
无忌道:“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也不大,而且一定是个很美的人。”
棺材里的人笑道:“原来你这么会说话,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已经可以养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
她的人还在棺材里,已经占了无忌一个便宜。
无忌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棺材里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纪当然跟他差不多!”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纪?你见过他?”
棺材里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边,我怎会没有见过他?”
上好的棺木,总是特别宽大些,的确可以装得下两个人。
无忌道:“我怎么知道唐玉是不是还在这口棺材里?”
棺材里的人道:“你不信?”
棺材下透气的小洞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他的手?”
这的确是唐玉的手。
无忌忽然笑了,道:“原来你就是唐玉,原来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另外一个洞里又伸出一根手指来。
这根手指纤细柔美,柔若无骨,指甲上还淡淡的涂着一层凤仙花汁。
这的确不是唐玉的手。
棺材里果然有两个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藏在棺材里?
无忌悄悄的走到棺材另一端,用两只手扳住棺材的盖子,用力一掀。
棺盖翻落,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现在他才明白,黑铁汉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边的,竟是个几乎完全赤裸的绝色美人。
千千是个美人。
凤娘是个美人。
香香也很美。
无忌并不是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竟忽然升起了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和欲望。
这个女人不但美,简直美得可以让天下的男人都不惜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艳丽,比凤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贵。
她的腰纤细,双腿修长,胸膛坚挺饱满。
她的皮肤是乳白的,仿佛象牙般细致紧密,又仿佛牛乳般的甜腻柔软。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一双眼睛却是浅蓝色的,闪动着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绝不比一个孩子多,把她那诱人的胴体大部分都露了出来。
她看看无忌,嫣然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勾引你,只不过这里面太热,又闷又热,我从小就怕热,从小就不喜欢穿太多衣裳。”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见有你这么样一个人躺在旁边。”
这女人笑着道:“就算他看见也一样。”
无忌道:“一样?”
这女人道:“只要我觉得热,我就会把衣裳脱掉,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洒脱:“我是为自己而活着,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无忌没法子回答也没法子反驳。
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脸,道:“幸好你这个朋友是个很干净的人,长得也不难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无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边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虽然没有他那样漂亮,却比他有男子气!”
她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欢的,像你这样的男人我才喜欢。”
她故意叹着气:“只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经可以生得出像你这么大的儿子来。”
无忌只有听她说,根本没法子插嘴。
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如果你见到一个,你也会说不出话来的。
她却偏偏还要问无忌:“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所有的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这女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无忌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只有聪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开口说话。”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但是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道:“老天给我们两只眼睛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看少说话。”
这女人嫣然道:“这句话我以后一定会常常说给别人听。”
无忌道:“但是老天却很不公平。”
这女人道:“有什么不公平?”
无忌道:“如果老天公平,为什么要给你这样一双眼睛?”他凝视着她那双海水般澄蓝的眼睛:“老天替你做这双眼睛时,用的是翡翠和宝玉,做别人的眼睛时,用的却是泥。”
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说得虽然好,却说错了。”
无忌道:“什么地方错了?”
这女人道:“我这双眼睛并不是老天给我的,是我父亲给我的。”
无忌道:“哦?”
这女人道:“我的父亲是胡贾。”
无忌道:“胡贾?”
这女人道:“胡贾的意思,就是从波斯到中土来做生意的人。”
自汉唐以来,波斯就已与天朝通商。
从波斯来的商人,虽然都成了腰缠巨万的豪富,但是在社会中的地位却一直很低,“胡贾”这两个字,并不是个受人尊敬的名词。
这女人道:“我父亲虽然是个有钱人,却一直娶不到妻子,因为善良人家的女儿,都不肯嫁给胡贾,他只有娶我母亲那种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我母亲是个妓女,听说以前还是扬州的名妓。”
妓女这两个字,当然更不是什么好听的名词,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她并不认为这是羞耻。
她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时候,别人都叫我杂种。”
无忌道:“你一定很生气?”
这女人道:“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就是我,随便别人怎么样叫我,都跟我没关系,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个杂种,别人就算叫你祖宗,你还是个杂种,你说对不对?”
无忌也笑了。
他非但没有因此而看轻她,反而对她生出说不出的好感。
他本来还认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个很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却认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没关系,他也一样会尊重她,喜欢她的。
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却很好听。”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我叫蜜姬,甜蜜的蜜,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姬。”
蜜姬。
这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在这么样一个又可爱、又直率的女人面前,无忌几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想不到蜜姬已经先说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玉堂。”
唐玉曾用过这个假名字,也许只不过临时随口说出来的。
无忌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响亮,所以棺材铺里的人问他:“客官尊姓大名”时,他也就不知不觉地把这名字说了出来。
但是他却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难道那时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们?”
蜜姬道:“我们就是我和雷家兄弟,还有一位老先生。”
她说的这位老先生,当然就是那身怀绝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所以我还是不要说的好。”
无忌也没有问。
蜜姬道:“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保护我,我父亲去世后,他简直就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一样。”
她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走了。”
无忌也想不出,只不过觉得那老人临走时,好像忽然受了伤。
蜜姬笑道:“我们注意你,倒不是你长得比别的男人好看。”
无忌道:“你们是为了什么?”
蜜姬道:“为的是唐玉。”
无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们发现你带着的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时,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认得他?”
蜜姬道:“就因为我们认得他,他也认得我们,所以我们虽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却连我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我们绝不能被他看见。”
无忌又问:“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他很想要我们的命,我们也很想要他的命。”
无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雳堂的人,霹雳堂已经和唐门联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们并没有和唐玉联盟。”
听她的口气,霹雳堂内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为和唐家联盟而分裂的。
对无忌来说,这当然是件好消息,敌人的内部分裂,对他当然有利。
虽然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却已发现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
蜜姬道:“我们从看见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杀了他的。”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动手?”
蜜姬道:“因为你。”
无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他说你不但武功绝对极高,而且机智、深沉、冷静。”
她笑了笑又道:“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样夸奖过别人。”
无忌笑道:“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虽然在笑,笑得却并不愉快,因为他并不希望别人太看重他。
别人越轻视他,就越不会提防他。
他才有机会。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绝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却希望敌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敌人,绝对是种致命的错误。
──一个人如果能让自己的敌人判断错误,就等于已成功了一半。
这是无忌跟随司空晓风时学到的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
蜜姬道:“想不到我们还没有出手,唐玉就已变成了个废人。”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够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着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买棺材、雇挑夫,我们就知道机会来了。”
无忌道:“什么机会?”
蜜姬道:“我们也要到唐家堡去,却不能让别人看见,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无忌说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里虽然热一点,却很安全,很少有人会打开棺材来看看的。”
无忌道:“所以雷家兄弟只希望我不要出手,并不想杀我灭口。”
蜜姬道:“因为他们还想要你护送这口棺材。”
无忌道:“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到唐家堡去?”
蜜姬道:“他们好像不大欢迎我。”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甜甜的笑了,道:“因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们的丈夫。”
这当然不是真话,真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件事的关系太大,“李玉堂”却是唐玉的朋友。
蜜姬道:“如果我是别人,还可以乔装改扮,混到唐家堡去,只可惜,老天偏偏要对我特别好,让我有这么样的一双眼睛。”
她叹了口气:“除非我把这双眼睛挖了出来,否则我随便扮成什么样子,别人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无忌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躲在棺材里。
蜜姬道:“这本来是个很妙的法子,想不到还是被唐缺发现了。”
无忌道:“唐缺是个什么样的人?”
蜜姬道:“这个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动,非但很少人看过他,连听过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但是他却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厉害得多。”
无忌道:“比唐玉还厉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小孩子。”
无忌道:“我只知道唐家后辈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确是他们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个,但是唐缺却绝对比唐傲更可怕。”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宁可跟唐傲打架,也不愿跟唐缺说话。”
无忌笑了,道:“听你这么说,这个人岂非是个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无忌道:“我宁可不要看见他。”
蜜姬道:“可惜你迟早一定会看见他的。”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你跟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这口棺材里,当然也已经知道有你这么样的一个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现在你虽然还没有见过他,说不定他已经见过了你。”
无忌道:“你认为黑铁汉他们就是来对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无忌道:“他自己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不自己来对付你?”
蜜姬又甜甜的大笑了笑,道:“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看见我,就会被我迷死。”
这当然不是真话。
她跟唐家之间,仿佛有种很微妙的关系。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还没有死,就躺在我旁边,我对唐玉这种男人又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一生起气来,说不定就会把他活活捏死。”
这些话也是说给无忌听的,因为无忌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现在确实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现在的确随时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只有试探着道:“看样子你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这法子混进唐家堡去了。”
蜜姬叹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无忌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好看不好吃’这句话?”
无忌听过。
蜜姬道:“有些东西看起来虽然不错,却吃不得的。”
无忌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句话来。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这样子的,看起来虽然好看,却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这种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无忌是个孩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人怎么能“吃”?
幸好无忌已长大了,已经懂得这个“吃”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这么像水蜜桃一样的女人,为什么不好“吃”。
蜜姬道:“因为我从腰部以下,已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两条腿也完全没有一点力气,连动都不能动。”
她吃吃的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会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气死。”
原来她竟是残废。
这么年轻、这么美的一个女人,竟是个半身已软瘫了的残废。
如果别人在她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会多么伤心,多么痛苦。
但是她却连一点难受的样子都没有,这么悲惨的事,她居然像开玩笑一样的说出来。
因为,她很不愿接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眼泪随时随地都会掉下来的女人。
无忌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她,我应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答案。
一个残废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里,她的朋友,虽然在棺材外面,却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么办?
蜜姬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刚才一定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因为我完全没有给黑铁汉一点机会,就出手杀了他。”
无忌刚才的确在这么想。
蜜姬接道:“现在,你一定不会这么想了,因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无忌承认。
无沦谁在她这种情况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点,因为她不杀人,人就要杀她。
生存的竞争,本来就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会被迫做出一些平时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做出来的事。
蜜姬道:“所以我若用你这朋友要挟你,你一定也不会怪我的。”
无忌道:“你准备怎么样要挟我?”
蜜姬道:“唐玉还没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无忌说道:“你却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说我要你把我也带走,算不算过分?”
无忌道:“不能算过分。”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的人。”
无忌道:“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把你送到哪里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应该先把我送到一个没有死人、没有血腥的地方,让我舒舒服服的透口气,吃一点营养可口的东西。”
无忌道:“然后呢?”
蜜姬叹了口气,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无忌一个人是绝对没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见那位胖公子坐来的滑竿,还在竹棚外。竿夫们都是穷人,一顶用两根长竹绑成的滑竿,就是他们唯一的谋生工具,就是他们的饭碗。
无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饭碗抛下不管的。
无忌相信他们一定还没有走远。
能够抬得动那位胖公子的人,当然也一定能抬得动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来抬这口棺材,你只管放心去。”
无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虽然不能动了,可是我还有一双手。”
她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唐玉的脸:“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因为现在他已经是我的饭碗,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竿夫是那位胖公子雇来的,要用他雇来的人,总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难说话的人,而且,他现在就算还没有被骇走,一定也已远远的躲了起来,一面发抖,一面流汗。
无忌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胃口躲在厨房里吃馒头。
不是一个小馒头,也不是一个大馒头,是七八个大馒头。
每个馒头里都夹着一大块五花肉,一口咬下去,油顺着嘴角流下。
他用一双又白又嫩,保养得极好的手,拿起一个馒头,带着种充满爱怜的表情,看着馒头里夹着的五花肉,然后一口咬下去。
当肥肥的油汁从他嘴角流下来时,他就满足的叹口气。
在这一瞬间,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刚才的惊慌和恐惧,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无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见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东西时的样子,还是觉得很羡慕。
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个馒头后,居然也看见了他,居然说:“这馒头不错,你也应该吃一个。”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生怕有人来抢他的馒头。
他满怀希望的看着无忌,只希望无忌赶快拒绝他的好意。
无忌当然不会让他失望,微笑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馒头不错,可惜我实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气,对无忌的态度立刻又变得友善多了。
于是他又拿起了一个馒头,很温柔的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说道:“其实我的胃口也不好,但是小宝一定要我勉强吃一点。”
小宝显然就是他那个英俊的朋友。
小宝当然就在他身边。
无忌道:“你的确应该勉强自己吃一点,像你这样的人,绝不能太瘦。”
胖公子对这个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这里的老板还养着十七八只肥鸡,足够我们吃上个两三天。”
无忌问道:“你准备把他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道:“当然要吃光。”
无忌道:“为什么?”
胖公子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一个呆子一样。
无忌道:“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这里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无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这条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强盗,我们怎么能走?”
无忌道:“你准备留下来?”
胖公子说道:“如果有保镖的人路过,我就跟他们走,否则,我是绝对不走的了。”
无忌道:“对,能小心总是小心点的好。”
胖公子又压低声音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赵大镖头要回来了,最近这两三天内,一定会路过这里。”
无忌道:“赵大镖头是谁?”
胖公子道:“连赵大镖头你都不知道?”
无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叹了口气,道:“赵大镖头就是赵刚,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说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顿有两只鸡吃,也就够了。”
无忌道:“一顿两只,一天三顿,就是六只。”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只鸡就过得去了。”
无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实在不多。”
无忌道:“我吃鸡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惊,说道:“你也要吃鸡?”
无忌道:“不吃鸡,吃鸭子也行。”
胖公子道:“这里没有鸭子。”
无忌道:“吃肉也可以应付得过去。”
胖公子道:“肉已经被我吃光了。”
无忌道:“吃光还可以去买。”
胖公子道:“这里老板比我胆子还小,早就骇得躲起来,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怎么敢到城里去买肉?”
无忌道:“那么我也只好吃鸡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无忌道:“鸭子没得吃,肉也没得吃,不吃鸡怎么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也不错。”
无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满怀希望的看着他,道:“你一天要吃几只?”
无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只。”
无忌道:“我早上也要吃两只。”
胖公子吓呆了,道:“这么样说来,十来只鸡,明天我们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赵大镖头还没有来,那么怎办?”
无忌道:“只有一个办法。”
胖公子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鸡全让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
无忌道:“既然鸡已经全让给你吃了,我当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么时候走?”
无忌道:“现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面……”
无忌道:“你肯把这些秘密告诉我,就表示你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冒一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胖公子看着他,感激得简直好像恨不得马上跪下来。
无忌道:“何况,你既然拿我当朋友,我就不能让你为难。”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却很为难。”
胖公子立刻问道:“什么事?”
无忌道:“我带着口棺材来。”
胖公子道:“我知道。”
无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总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这件事一点问题都没有。”
无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还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无忌道:“你肯让他们跟我走?”
胖公子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无忌道:“是的。”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无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见你这么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四月十九,夜。
吉祥客栈。
吉祥客栈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负责接待客人的二掌柜叫祥哥。
祥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甚至还会说几句官话,可是他听见无忌说的话,还是显得很吃惊。
这一行他已做了二三十年,从倒夜壶的小厮做到二掌柜。
他从来没见过像无忌这样的客人。
无忌说:“我要两间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风透气。”
祥哥以为另外一间房是给竿夫睡的,就说:“那些哥子们,平常都睡在院子里。”
无忌说:“我知道。”
祥哥问:“你还是要两间房?”
无忌说:“两大间。”
祥哥问:“还有客人要来?”
无忌说:“没有了。”
祥哥问:“另外一间给谁住?”
无忌说:“那间房摆棺材。”
这就是让祥哥吃惊的原因:“棺材也要摆在客房里?”
无忌的回答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他说:“棺材里是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亏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祥哥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位公子倒真是够朋友。”
──蜜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和唐家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要到唐家堡去?唐家为什么要把她置之于死地?
──她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洗脸的时候,无忌在想着这些问题,喝茶的时候,他也在想。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说,他想的并不是这些问题,而是蜜姬这个人,你也没有错。
如果你看见了一个蜜姬这样的女人,你也会忍不住要时时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种磁力,无论谁见到他,都会被他吸引。
蜜姬无疑就是这种人。
无忌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打开棺材,跟躺在棺材里的人说话。
他叫祥哥把晚饭送到屋里去吃,饭菜早已送来,他却连碰都没有碰。
他觉得如果自己在这里大吃大喝,却叫蜜姬饿着肚子,是件很说不过去的事,他实在没法子吃得下去。
可惜他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里的人叫起来吃饭。
他并不怕唐缺会来,现在唐玉还没有死,唐缺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只怕蜜姬会觉得太寂寞。
──他们萍水相逢,他怎么会忽然变得对她如此关心?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太寂寞?
也许他们都已习惯了寂寞,可是两个寂寞的人相遇时,就像两颗流星无意间在穹苍中撞到一起,总难免会发出光,发出热,发出火花来。
纵然这火花在一瞬间就会消失,却已照亮了别人,照亮了自己。
──以后会怎么样呢?
──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
现在客栈里总算已安静下来,旅途中的人,通常都睡得比较早。
摆棺材的那间房,就在隔壁。
无忌推门走进去,点起了灯,灯光照着漆黑的棺木,也照着床上雪白的被。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棺材里的人知不知道他来了?他走过去,敲敲棺盖,仿佛敲门。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盖起来。
“笃,笃”。
她也在棺材里轻轻敲了两下,表示她已经知道是他来了。
于是他就打开了棺材盖。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
棺材里只有一个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已将这口极宽大的棺材塞得满满的。
棺材里的这个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只鸡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鸡,吃剩的鸡骨头,一身都是。
他手里还拿着个鸡腿,看着无忌傻傻的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躺在棺材里,比坐车坐轿都舒服。”
无忌也笑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会被吓得跳起来。
现在他却只不过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让你大吃一惊,你对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着他笑一笑。
──因为笑不但可以让你冷静松弛,想吓你的那个人看见你居然还能笑得出,说不定反而会被你吓一跳。
──只要你能运用得当,笑也是种很有效的武器。
现在无忌已学会了利用这种武器。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胖公子对这种武器也同样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来仿佛有点愚蠢,远不如无忌那么动人。
因为他脸上的肉实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挤到一起,使得他看来好像永远带着种愁眉苦脸、六神无主的样子。
幸好无忌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他这样子骗过去了。
他微笑着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口棺材里。”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能够挤进这口棺材,的确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
无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胖公子道:“其实,我还应该再瘦一点。”
无忌道:“为什么?”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道:“因为我虽然挤了进来,却挤不出去了。”
无忌看着他,显得很同情,道:“你当然不想一辈子躺在棺材里。”
胖公子摇头,道:“我不想。”
无忌道:“你一定得要赶快想一个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会把我拉起来的。”
无忌承认:“我不会。”
胖公子道:“因为,你怕我趁机暗算你?”
无忌也承认:“一个人做事,能够小心些,总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够替我想个法子?”
无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你快说。”
无忌道:“这个鸡腿,你很快就会吃完的,等你没有鸡吃的时候,就会被饿瘦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神情显得很愉快:“照你现在这种体型,最多只要饿上个七八天,就可以爬出来了。”
胖公子又被吓呆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饿上个七八天,那岂非要被活活的饿死?”
无忌道:“你办不到?”
胖公子道:“我办不到,绝对办不到,饿一天我就要发疯。”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无忌,道:“刚才你还说我们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无忌摇着头,叹着气,说道:“我也很想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来了,还有个法子。”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
无忌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点下来,问题就解决了。”
胖公子又吓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无忌道:“用不着割太多,最多只要割个七八十斤也就够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了没多久,棺材就开始“吱吱”的发响。
一口用上好楠木做成的棺材,竟忽然一片片碎裂。
无忌不笑了。
楠木的坚固耐久,他知道得很清楚,亲眼看到一个人居然能够用力将楠木棺材震裂,无论谁都笑不出的。
胖公子已从散裂的棺材里慢慢的坐了起来,吃吃笑道:“看来我已用不着挨刀,也用不着挨饿了,我的运气真不错。”
他站起来,拍着衣服,道:“现在我好像应该介绍自己才对。”
他用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姓唐,叫唐缺。”
往事
唐缺?
这个看起来又肥又蠢,总是显得愁眉苦脸,六神无主的人,竟是唐缺!
屋子里宽敞干净,通风透气。
无忌在靠近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忽然道:“唐缺,是不是缺德的缺?”
唐缺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笑道:“这真是个好名字,好得不得了。”
唐缺也已坐下来。
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坐下去的时候,当然绝不会站着的。
只可惜他没法子把自己塞进椅子里去,所以只好坐在床上,一面擦汗,一面喘着气,道:“以前你就听过我的名字?”
无忌道:“我听说过你很多事。”
唐缺道:“是些什么事?”
无忌道:“有人说你是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个,也有人说你是个妖怪,我本来全都不信。”
唐缺道:“现在呢?”
无忌道:“现在我相信了。”
唐缺大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无忌道:“那位装醉的老先生,明明已接住了黑铁汉射去的那一箭,为什么要忽然逃走?这件事,我本来一直都想不通的。”
唐缺又问道:“现在呢?”
无忌道:“现在我已想通了。”
唐缺道:“他为什么要逃走?”
无忌道:“因为他虽然没有中黑铁汉的箭,却中了你的暗器。”
唐缺道:“哦?”
无忌道:“黑铁汉弓强力猛,一箭射出去,风声震耳。”
唐缺道:“那位仁兄的力气,实在不小。”
无忌道:“那位老先生只听见了他的长箭破风声,却没有注意到你的暗器也在那一瞬间趁机发了出来,等他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唐缺叹道:“的确太迟了。”
无忌道:“唐家独门暗器的厉害,他当然也知道,为了要保住性命,就不能不赶快逃走。”
唐缺长叹道:“只可惜他那条性命恐怕是很难保得住的。”
无忌道:“你要黑铁汉去对付他们,为的就是要他们鹬蚌相争,你才好渔翁得利。”
唐缺道:“唐玉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去,他们一定会用唐玉要挟我,我只有用这法子,让他们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又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你是唐玉的好朋友,你应该明白我的苦心,你应该原谅我。”
无忌说道:“你知道我是唐玉的好朋友?”
唐缺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好朋友,你怎么会辛辛苦苦的把他送回来。”
无忌道:“现在他当然已被你送回了唐家堡。”
唐缺道:“他受的伤不轻,我一定要尽快找人替他疗治。”
他笑了笑:“我本来想把那位不喜欢穿衣裳的女人留给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没法子对付她,所以我只好把他们两个人一起用那口棺材抬回去,另外换了口棺材摆在这里。”
无忌道:“这么样说来,你对我倒是一番好意,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唐缺道:“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无忌道:“谢谢你。”
唐缺道:“不客气。”
无忌道:“再见。”
唐缺怔了怔,说道:“再见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再见的意思,就是我要请你走了。”
唐缺道:“我为什么要走?”
无忌道:“因为我跟你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
唐缺道:“为什么没有话好说?”
无忌冷笑道:“你明知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可是你什么都瞒住我,处处都要捉弄我,让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呆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越说越气,又大声道:“再见。”
这次他自己先走了,站起来就走,连头都不回。
床是绝不会摆在门口的。
唐缺本来坐在床上,看起来好像连一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
可是等无忌走到门口的时候,唐缺居然已经站在门口了。
就算是一个比唐缺还瘦一点的人站在门口,无忌也没法子走得出去。
无忌道:“再见这两个字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的。”
唐缺道:“我非常明白。”
无忌说道:“你既然不肯走,我只有走。”
唐缺道:“你千万不能走,如果你走了,我就惨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叫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无忌道:“这个老祖宗是谁?”
唐缺道:“这位老祖宗,就是我跟唐玉的祖母,也就是我们的爸爸的娘。”
蜀中唐门这一代的掌门人是唐敬。“福寿双全”唐大先生,唐敬。
这位老先生生平从未在江湖中走动,也没有做过一件让人觉得了不起的事,却威镇江湖,名满天下。
这种人当然是有福气的人,而且一定能够长寿的。他娶了三位夫人,生了三个儿子,老大是唐缺,老幺是唐玉。
还有一个就是近年来江湖中名气最大、锋头最劲的唐傲。这两年来,唐傲的名气几乎比昔年的唐二先生更响了。
现在无忌却已渐渐相信,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个人并不是唐傲,而是唐缺。
唐缺道:“我平生最怕的一个人,就是我们的这位老祖宗。”
无忌道:“你怕,我不怕。”
唐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唐玉的好朋友?”
无忌道:“当然是。”
唐缺道:“你好朋友的祖母要看看你,你怎么能不去?”
无忌终于叹了口气,道:“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要我去,我只好去。”
他当然要去,他本来就要去,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唐家堡去。
刚才他只不过是欲擒故纵,欲进先退而已,在唐缺这种人面前,当然要用一点手段的。所以他还要力争:“但是我绝不能就像现在这么样去。”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现在我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唐缺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无忌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认了。
唐缺道:“这口棺材,你是不是在一家‘老安记’棺材铺买的?”
无忌道:“不错。”
唐缺道:“那家老安记棺材铺的老板,是不是一个姓崔的柳州人?”
无忌道:“不错。”
唐缺道:“他是不是还特地叫他两个儿子,特地把棺材送到你住的那家客栈去,而且还替你把人装进了棺材?”
无忌道:“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唐缺道:“老实告诉你,他们都不姓崔,姓唐,那位崔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他们都认得唐玉,你一走,他就用飞鸽传书把这消息告诉我了。”
无忌好像已怔住。
其实这些事他也早就知道,那位崔老板也和卖卤菜的王胖子一样,是唐家潜伏在那里的人。所以他才故意要到那家棺材铺去买棺材,故意让他们看到唐玉。
但是现在他一定要作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定也很有演戏的天才,连他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自己。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忽然逃走的老先生是谁?”
无忌摇头。
现在他还是在很吃惊的情况下,连话都说不出,所以只摇头。
唐缺道:“他姓孙。”
无忌现在可以说话了,他说:“姓孙的人很多。”
唐缺道:“但是在我们祖母那一代,江湖中名气最响的人就姓孙。”
无忌道:“那一代江湖中名气最大的人并不姓孙,姓李。”
唐缺道:“你说的是小李探花?”
无忌道:“是的。”
小李探花就是李寻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不但是刀神,也是人中的神。
千百年之后,人们也许会创造出一种武器,比李寻欢的飞刀更快,更准,更有威力。但是世界上却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小李飞刀!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永远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代替。
唐缺不能不承认无忌的看法正确,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认。提起“小李飞刀”这个人,甚至连唐缺脸上都露出尊敬之意。
无忌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比他更值得佩服的人。”
唐缺道:“可是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排名第一的并不是小李飞刀,而是天机一棍。”
这是事实,无忌也不能不承认。
百晓生是当时武林中的才子、名士,聪明绝顶,交游广阔,而且博学多闻。
他虽然被聪明所误,在晚年铸下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大错。但是他写兵器谱时,态度却是绝对公正的。所以当时江湖中的人,都以能名列兵器谱为荣。
在兵器谱中,天机老人的棍,上官金虹的环,都排名在小李飞刀之上。
后来天机老人虽然死在上官金虹的手里,上官金虹又死在小李探花刀下,却还是没有人认为百晓生的排名不公平。
因为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并不完全是武功,天时、地利、人和,和他们当时心情和体力的状况,都是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
唐缺道:“天机老人就姓孙,那位会装醉的老先生,就是他的后人,认穴打穴的手法,纵然不是天下无双,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位孙老先生,就是霹雳堂主雷震天的姑父。”
无忌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他早已看出那老人和雷家有很深的渊源。
唐缺道:“那位不喜欢穿衣裳的女人是谁,你更猜不到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她,就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
这件事倒的确很出人意料。
唐缺道:“我说她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你一定会认为,雷震天是为了要娶我那位如花似玉的妹妹,才把她休了的。”
无忌道:“难道不是?”
唐缺摇头,道:“雷震天五年前就把她休了,那时我们根本还没有提起这门亲事。”
无忌问道:“雷震天为什么要休了她呢?”
唐缺叹了口气,道:“一个男人要休妻,总有很多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理由,如果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能问。”
他眯起了眼道:“可是我想你一定也看得出,那位已经被休了的雷夫人,并不是个很守妇道的女人,娶到这种女人做老婆,并不是福气。”
无忌显然不愿意讨论这问题,又问道:“她想到唐家堡去,就是为了要找雷震天?”
唐缺道:“她离开了雷震天之后,在外面混得并不好,所以就想去找找雷震天的麻烦。”他又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子的,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让别人过好日子,如果她已嫁了个称心如意的老公,雷震天就是跪着去求她,她也不会理的。”
无忌没有反驳。
这些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唐缺道:“雷震天现在已经是我们唐家姑爷,也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一个孙女婿,我们当然不能让别人去找他的麻烦。”
他淡淡的接着道:“何况他最近又住在唐家堡,无论谁想到唐家堡找麻烦,都找错地方了。”
这也是事实。蜀中唐家堡威震天下,想要到那里去惹麻烦的人,就算能活着进去,也休想活着出来。
无忌道:“雷家那四兄弟,为什么也跟着她去找雷震天?”
唐缺又眯起眼微笑道:“像她那样的女人,要找几个男人替她卖命,好像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你一定也可以想得到。”
无忌不说话了。
他知道唐缺说的不假。
他又想到了那海水般的眼睛,牛奶般的皮肤,修长结实的腿……
他在问自己:
──如果她要我为她去做一件事,我是不是也会去?
唐缺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微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跟我回唐家堡去了?”
无忌道:“是的。”
唐家堡里
四月二十二,晴。
唐家堡。
江湖多凶险,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能成名。
一个人只要能成名,就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会完全改变,变得绚烂辉煌,多彩多姿,只可惜他们的生命却往往短暂如流星。
因为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没有根的,正如风中的落叶,水上的浮萍。
三百年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兴起,多少英雄没落。
其中当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远存在的,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不死,虽死犹生,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虽然已死了,可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却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别人无法动摇的力量,他们的声名,也因此而不朽。
三百年来,能够在江湖中始终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崆峒,这些历史辉煌悠久的门派外,还有些声势显赫的武林世家。
这些武林世家,有些虽然是因为他们的先人为了江湖道义而牺牲,才换来别人对他们的尊敬,大多却还是因为他们本身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和武功,才能够存在。
这其中有以医术传世的京城“张简斋”,有水性精纯的“天鱼塘”,有历史悠久、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有以刀法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著称的“霹雳堂”。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庞大、声名最显赫的,无疑就是蜀中唐门了。
唐家的独门暗器威震天下,至今还没有第二种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唐家的门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动的,都是一时的俊杰。
在渝城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经过这多年的不断整修扩建,已由简单的几排平房,发展成个小小的城市了。
在这里,从衣食住行,到休闲娱乐,甚至包括死丧婚嫁,每一样东西,都不必外求,每一样东西准备之充足,都令人吃惊。事实上,蜀中一带最考究的酒楼,最时新的绸缎庄,花色最齐全的脂粉铺,就全都在唐家堡里。
唐家的门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长,以自己的才能赚钱,再花到这些店铺里去。
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仅限于在这个地区内流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家堡自然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壮大。
无忌终于到了唐家堡。
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觉得特别激动,特别紧张。
世上本就有种天生就适合冒险的人,平时也许会为了一点小事而紧张焦躁,可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非常冷静。
无忌就是这种人。
晴朗的天气,青葱的山岭,一层层鱼鳞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绿色的瓦,从山麓下道路的尽头处,一直伸展到半山。
从无忌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无论谁都不可能不被这景象感动。
它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而且庄严、雄伟、沉厚、朴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不会被击倒。
无论谁想要来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唐缺道:“这就是唐家堡。”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炫耀和骄傲:“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无忌叹了口气:“真是了不起。”
这是他的真心话。
只不过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虽然一直没有低估过敌人,但敌人的壮大,还是远远超出他想像之外。
他不能不为大风堂担心,如果没有奇迹出现,要击败这么样一个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奇迹却是很少出现的。
道路的尽头处,就是唐家堡的大门,新刷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唐缺道:“每年端午节以前,我们都要把这扇大门重漆一次。”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端午节也是我们老祖宗的寿诞,老年人喜欢热闹,每年到了那一天,我们都要特别为她老人家祝寿,大家也乘这机会开开心。”
无忌可以想像得到,那一天一定是个狂欢热闹的日子。
在这么开心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一定会放松自己,尽量享受,烟火、戏曲、酒,都是绝对免不了的。
有了这三样东西,就一定会有疏忽,他们的疏忽,就是无忌的机会。
唐缺道:“现在离端午已不到半个月,你想不想留下来凑凑热闹?”
无忌笑道:“好极了!”
大门是敞开着的,看不到一点剑拔弩张、戒备森严的样子。
走进大门,就是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整齐、干净,每块青石板都洗得像镜子一样发亮。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光鲜,货物齐全。
唐缺微笑道:“别人都以为唐家堡是个龙潭虎穴,其实我们欢迎别人到这里来,任何人都可以来,任何人我们都欢迎。”
无忌道:“真的?”
唐缺眯着眼大笑道:“你应该看得出,这里是个很容易花钱的地方,有人到这里来花钱,我们才有钱赚,能够赚钱的事,总是人人都欢迎的。”
无忌道:“如果他们除了来花钱之外,还想做些别的事呢?”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么事了。”
无忌道:“如果是来找麻烦的?”
唐缺道:“我们这里也有棺材铺,不但卖得很便宜,有时甚至免费奉送。”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这里每家店铺里东西卖得都不便宜,有时候连我都被他们狠狠敲一记竹杠。”
无忌看得出这一点,每家店铺里的货物,都是精品。
店里的伙计和掌柜,一个个全都笑脸迎人,看见唐缺走过来,远远的就招呼,显得说不出的热闹,说不出的高兴。
无忌微笑道:“看起来这里每个人都好像很喜欢你。”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错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是喜欢我的人,是喜欢我荷包里的银子,如果你想要一个人把荷包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你,你就一定要装出很喜欢的样子。”
无忌笑了,两旁店铺的人也大笑,他说话的声音刚好能让他们听得到。
看来他的人缘实在好极了。
装潢最考究、门面最漂亮的一家店铺,是卖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气派简直比京城里字号最老的“宝石斋”还大。
一排六开间的门面外,停着两顶软轿,一个青衣小帽,长得非常俊的年轻后生,用一口极漂亮的官话向唐缺打招呼。
这里好像很流行说官话,尤其是店铺里的伙计,说话更很少有川音,走在这条街道上,简直就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栅栏一样。
唐缺看着那两顶软轿,道:“是不是三姑奶奶又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了?”
那俊俏后生赔笑道:“三姑奶奶总是不会忘记来照顾我们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难得来照顾我们一回生意。”
唐缺笑道:“我又没有要出嫁,买胭脂回去干什么?擦在屁股上?”
只听店铺里一个人道:“外面是谁说话,这么不干净?快去找个人来替他洗洗嘴。”
说话的声音又娇又脆,就好像新剥莲蓬,生拗嫩藕。
唐缺伸了伸舌头,苦笑道:“不得了,这下子我可惹着马蜂窝了。”
这次他真的压低了声音,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位姑奶奶。
胭脂店铺里,已有两个长裙及地,风姿绰约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们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条,穿着极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来婀娜生姿,却又在妩媚中带着刚健,温柔中带着英气。
走在前面的一个,年纪比较大些,颀长洁白,一张长长的清水鸭蛋脸,带着几粒轻俏的麻子,一双凤眼里光芒流动,神采飞扬。
唐缺看见她,居然也恭恭敬敬的弯腰招呼,赔着笑道:“姑奶奶,你好!”
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几时学会把胭脂擦在屁股上?”
她的人也像她的声音一样,爽脆利落,绝不肯让人占半分便宜。
另一个女人吃吃的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个地方,三斤胭脂恐怕都不够。”
这个女人的笑声如银铃,一双眼睛也像是铃铛一样,又圆又大。
但是她一大笑起来,这双大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绑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在她们面前,唐缺又变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他一直在傻傻的笑,除了傻笑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无忌也笑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唐家堡也有这么可爱、这么有趣的女人。
这个眼睛像铃铛的女人,年纪虽然比较小,也不怎么太小,看起来却像是小姑娘,人人看见都忍不住想要抱起来亲亲的小姑娘。
那位姑奶奶更可爱。
她虽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干净,就像是一个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梨。
而且她们都很懂得“适可而止”这句话,并没有给唐缺难堪。
她们很快就上了轿子,轿子很快就抬走了。
唐缺总算松了口气,却还是在叹气,道:“你知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她是我的克星。”
无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里不怕她的人大概还没有几个。”
无忌道:“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可怕,你们为什么要怕她?”
唐缺道:“她是我们老祖宗最喜欢的一个人,年纪虽不大辈份却大,算起来她还是我的姑姑,她天生喜欢管闲事,什么事她都要管,什么人她都看不顺眼,如果有人惹了她,老祖宗就会生气!”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一个人,你怕不怕?”
无忌道:“怕。”
唐缺道:“幸好,她总算就快要嫁人了。”
无忌道:“这么样一个可怕的人,有谁敢娶她?”
唐缺道:“本来是没有人的,现在总算有了一个。”
无忌道:“谁?”
唐缺道:“我不能说。”
无忌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唐缺道:“我们是在说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为什么忽然说起天气来?”
无忌道:“因为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已经不能说了。”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我想!”
唐缺道:“那么你就应该逼我说出来的。”
无忌道:“我怎么逼?”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说你就不交我这个朋友,我就说了。”
无忌道:“你不说我就不交你这个朋友。”
唐缺道:“我说。”
无忌道:“是谁敢娶她?”
唐缺道:“上官刃!”
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无忌已经把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做“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泪,一面流血!
但是现在他听到这名字,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无论任何人都绝对看不出他和“上官刃”这个名字有一点关系。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人?”
无忌道:“我知道。”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
无忌道:“他是大风堂的三大巨头之一,他杀了他最好的朋友赵简,把赵简的人头送给了大风堂的对头雷震天。”
他居然还笑了笑。“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这种事我总听人说过的。”
唐缺道:“你听谁说的?”
无忌道:“唐玉就说过。”
唐缺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唐玉对你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也肯告诉你。”
无忌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都肯告诉我。”
唐缺笑了。
无忌也笑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还有位小姑奶奶?”
无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这位小姑奶奶,也一样的喜欢管闲事,也一样是我的克星。”
无忌道:“你为什么怕她?”
唐缺道:“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哥哥怕妹妹并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那当然并不是因为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为妹妹刁钻调皮。
唐缺道:“幸好,我这位妹妹也嫁人了。”
无忌道:“嫁给了谁?”
唐缺道:“雷震天。”
“雷震天”是“大风堂”的死敌,雷震天是霹雳堂的主人。
上官刃与无忌间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现在无忌虽然还没有看见他们,却已在无意中看见了他们的妻子。
他居然还觉得她们很可爱。
她们对他的态度都很奇怪。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又彼此交换了一个很奇怪的眼色。
可是她们并没有问唐缺这个人是谁?难道她们已经对他知道得很清楚?
临走的时候,唐缺的妹妹仿佛还看着他笑了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仿佛想把他的心也绑住。
这么样一个女孩子,这么样一双眼睛,雷震天却已是个老人。
大风堂里当然也有关于雷震天的资料,无忌记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他娶到这么样一个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气。
无忌又想到了蜜姬。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这些事整理一个头绪来,忽然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一群鸽子。
澄蓝的天空,雪白的鸽子,耀眼的金铃。
每只鸽子都系着金铃,一大群鸽子在蓝天下飞来,飞上半山。
街道上立刻起了阵骚动,每个人都从店铺里奔出来,看着这群鸽子欢呼。
“大少爷又胜了。”
每个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来却好像没有别人笑得那么愉快。
无忌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立刻问道:“这位大少爷,是哪一家的大少爷?”
唐缺道:“当然是唐家的大少爷,唐傲。”
无忌道:“他是大少爷,你呢?”
唐缺道:“我是大倌。”
无忌道:“你们是亲兄弟?”
唐缺道:“嗯。”
无忌道:“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大?”
唐缺道:“不知道?”
无忌道:“怎么会连你都不知道?”
唐缺道:“因为我母亲说,是我先生出来的,他母亲却说,是他先生出来的,究竟是谁先生出来的,谁都不知道,可是谁也不愿做老二,所以我们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爷,一位大倌。”
他眯着眼笑道:“如果你父亲也有好几位夫人,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笑眼中仿佛有一根针。
无忌没有再问。
他已看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唐缺道:“鸽子飞回来,就表示这一战他又胜了,连胜四战,击败了四位名满江湖的剑客,实在是可喜可贺。”
无忌道:“四位名满江湖的剑客?是哪四位?”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剑法极高,名头极响的人,否则也不配让唐家的大少爷出手。”
无忌道:“他和这四个人有仇?”
唐缺道:“没有。”
无忌道:“他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唐缺道:“因为他要让别人知道,唐家的子弟,并不一定要靠暗器取胜。”
无忌道:“他是用什么取胜的?”
唐缺道:“用剑。”
他淡淡的接着道:“只有用剑法击败以剑成名的高手,才能显得出唐家大少爷的本事。”
无忌道:“他的剑法极高?”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剑的,等他回来,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剑,那时你就知道他的剑法怎么样了。”
无忌也笑了笑,道:“看来我最好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鸽子刚飞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宝就来了。
他已经先回到唐家堡,显然是押着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来的。
他大步走过来,显得既兴奋、又愉快,远远的就大声道:“可喜可贺,这实在是可喜可贺。”
唐缺用眼角瞟着他,道:“唐家的大少爷战胜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宝道:“没有关系。”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兴什么?”
小宝道:“我是在替唐家的三少爷高兴。”
唐家的三少爷就是唐玉。
小宝道:“他的伤已经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经能起来喝人参汤了。”
一个朋友
唐玉已经可以喝人参汤了。
一个人如果已经可以喝人参汤,当然也已经可以说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说出来,无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无忌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冷汗也没有被吓出来。
他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着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无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伤好了,你一点也不替他高兴?”
无忌道:“我替他高兴。”
唐缺道:“可是我却连一点都看不出来。”
无忌道:“因为我已跟你一样,无论心里是高兴,还是害怕,别人都看不出来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里害怕得要命,脸上还是会笑,就算你笑得开心极了,心里未必高兴。”
无忌道:“完全正确。”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以后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嘴里说‘一定’的时候,心里未必真是在这么想的。”
唐缺道:“你嘴里说‘不一定’的时候,也许已经把我当作了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
无忌没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应该笑,随时随地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却是不该时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无忌才问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针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见他?”
无忌反问道:“他若知道我来了,是不是一定会要你们带我见他?”
唐缺承认:“他一定很想见你。”
无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见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确。”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实等着要见你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还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无忌道:“谁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无忌道:“你的朋友,他为什么要见我?”
唐缺道:“因为他认得你。”
他的笑眼尖针般盯着无忌,一字字道:“你虽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
街道很长。
长街的尽头,是个建筑很宏伟的祠堂,祠堂后是一片青绿的树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楼一角。
唐缺道:“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你。”
无忌道:“他们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盘问过无忌的来历,他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那个朋友,已经将无忌的来历告诉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问。
他一直不动声色,一直在笑,因为他不能让无忌有一点警戒,才会跟他到这里来。
来送死!
──他那朋友是谁?是不是真知道无忌的来历?
现在这些问题都已不重要,因为唐玉已经“复活”了。
唐玉当然知道无忌是什么人。
现在无忌也应该知道,只要一走入那小楼,就要死在那里,必死无疑。
他应该赶快逃走的。
不管他现在是不是还能逃得了,他都应该试一试。
那至少有一两分机会。
可是他没有逃,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好像很愿意死在这里。
青葱的林木,幽静的小楼。
春天。
一个人能死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如此美丽的季节,的确不能算太坏了。
小楼下有的花将开,有的花已开。
小楼下的门都没有开。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门,还是要去推门。
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无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亲兄弟,他从小就跟着我,我比谁都了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时,他就算把我卖给别人去做肉包子,他不会皱一皱眉头,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有朋友?你怎么会是他的朋友?”
无忌还是面不改色,只淡淡的问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敌人也有很多种,最该死的一种,就是奸细。”
无忌道:“我是哪一种?”
唐缺道:“你就是最该死的一种。”
他叹了口气:“一个奸细,居然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不能不佩服。”
无忌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佩服的。”
唐缺道:“哦?”
无忌道:“就算我是奸细,我也一样会跟你到这里来。”
唐缺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唐玉并没有醒,你们只不过想用这法子来试探我。”
唐缺道:“哦?”
无忌道;“你们既然还要用这法子来试探我,就表示你们还没有把握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奸细。”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说道:“你怎能知道唐玉还没有醒?”
无忌道:“因为人参是补药,一个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经醒了,也绝不能喝人参汤,否则他身体里残留的毒就难免还会发作。”
他淡淡的接着道:“唐家是用毒的专家,怎么会连这种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认,道:“这道理我们的确应该懂得。”
无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的看了小宝一眼:“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
小宝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已涨红了,紧紧的握住拳头,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无忌的鼻子上。
只可惜他这一拳实在没法子打出去,因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位朋友的确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你却好像比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无忌道:“所以我来了。”
唐缺道:“只可惜你忘了我另外还有个认得你的朋友。”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不信?”
无忌已不能不信,因为唐缺已经推开了小楼下的门。
门一开,无忌就看见了一个朋友。
他看见的这个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来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见了郭雀儿!
唐缺这个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儿。
屋子里清凉而幽静。
郭雀儿正在喝酒,大马金刀,得意洋洋的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喝酒。
这个人清醒的时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见无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是他!果然是他!”
他盯着无忌,阴森森的冷笑:“想不到你居然有种到这里来!”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是钢丝,用精铁炼成的钢丝。
唐缺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雀儿道:“我当然认得,我不认得谁认得?”
唐缺道:“这个人是谁?”
郭雀儿道:“你先杀了他,我再说也不迟。”
唐缺道:“你先说出来,我再杀也不迟。”
郭雀儿道:“那就太迟了。”
他指着无忌:“这个人不但阴狠,而且危险,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无忌也没有动。
小宝却已悄悄的掩过来,闪电般出手,一拳往无忌鼻子上打了过去。
“噗”的一声,一个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无忌的鼻子,是小宝的。
小宝的拳头刚打出去,无忌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碰上墙壁。
眼泪,鼻涕,血,流得满脸都是!
郭雀儿叫了起来:“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该死?他明明知道小宝跟你的关系,他居然要下毒手,你现在不杀了他,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缺居然还没有出手的意思,却在看着小宝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人不但没有外表聪明,而且比我想像中还笨。”
郭雀儿替小宝问道:“为什么?”
唐缺道:“他明明知道这个人又狠毒,又危险,为什么还要抢着出手?”
郭雀儿道:“难道,他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替他出气?”
唐缺眯着眼,看着无忌:“因为我对这个人已经越来越有兴趣。”
郭雀儿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儿道:“他是个凶手,已经杀了十三个人的凶手!”
唐缺道:“他真的杀了十三个人?”
郭雀儿道:“绝对一个不少。”
唐缺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郭雀儿道:“因为有人给了他五万两银子。”
唐缺道:“无论谁只要给他五万两银子,他就去杀人?”
郭雀儿说道:“他一向只认钱,不认人。”
唐缺忽然转身,盯着无忌,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无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无忌道:“他说的价钱不对。”
他淡淡的接着道:“现在我的价钱已经涨了,没有十万两,我绝不出手。”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要十万两银子才杀一个人,这价钱未免太贵了。”
无忌道:“不贵。”
唐缺道:“十万两还不贵?”
无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万两,这价钱就不贵。”
唐缺道:“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万两,叫你到这里来杀人?”
无忌道:“我一向只杀有把握能杀的人,杀人之后,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的接着道:“可杀的人很多,杀人的地方也不少,我还不想死,为什么要到唐家堡来杀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儿又大声道:“可是他到这里来,也没有存什么好心。”
唐缺道:“哦?”
郭雀儿道:“他杀人,别人当然也要杀他,他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避风头的,你若以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来,你就错了,你若留下他,一定会有麻烦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烦的人?”
郭雀儿怔了怔,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实你们本来应该是好朋友的。”
郭雀儿怒道:“我为什么要跟这种杀人的凶手做朋友?”
唐缺眯起眼,笑道:“因为你也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并不比他强多少。”
郭雀儿不说话了,却还是在狠狠的瞪着无忌。
无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既然已经来了,我就绝不会赶你走。”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喜欢你。”
他眯着眼笑道:“就算你是来杀人的,只要你杀的不是我,就没关系。”
他的手还在无忌手上,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直刺无忌的后背。
刀是从小宝靴筒里拔出来的。
他一直在狠狠的盯着无忌,就像是一个嫉妒的妻子,在盯着丈夫的新欢。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刺过来。
无忌的手被握住。
无忌根本没有回头,忽然一脚踢出,小宝就被踢得飞了出去。
他背后也好像长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万两才肯出手杀人的手,果然有点本事。”
无忌冷冷道:“要十万两才肯杀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还要有规矩。”
唐缺道:“什么规矩?”
无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
唐缺道:“有人要杀你,你一定也要杀了他?”
无忌道:“我不杀他。”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淡淡的道:“因为我从不免费杀人。”
小宝流着鼻涕,流着血,嘶声道:“可是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冲过来:“你记住,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他又冲了出去。
郭雀儿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来你不管躲到哪里,都一样有人要杀你,你这人要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无忌忽然转身,冷冷的看着他,一字字道:“你是例外。”
郭雀儿道:“什么事例外?”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可是为了你,我却很可能会破例一次。”
郭雀儿不笑了,也在冷冷的盯着他,冷冷的道:“你也是例外。”
无忌道:“哦?”
郭雀儿道:“我从不免费偷人的东西,可是为了你,我也随时都可能会破例一次。”
无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么?”
郭雀儿道:“偷你的脑袋!”
两个人同时转身,好像谁也不愿意再多看对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在这一瞬间,郭雀儿闪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赞美。
无忌的确值得赞美。
他这出戏演得实在不错,看来已经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这一瞬间,无忌的眼睛里闪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没有郭雀儿,他根本没法演出这出戏,连这角色都是郭雀儿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这是个很讨好的角色──至少能讨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个随时都能替他去杀人的人!
郭雀儿无疑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替无忌安排这么样一个角色。
现在无忌当然也已相信唐缺的话,这里的确有个朋友在等着他。
幸好这个朋友并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这样的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
无忌从未想到他在这里另外还有个朋友,而且也是个好朋友。
错误
这小楼并不能算很小,楼上居然有四间房,四间房都不能算很小。
唐缺把无忌带到左面的第一间:“你看这间房怎么样?”
房里有宽大柔软的床,床上有新换过的干净被单,推开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无忌道:“很好。”
唐缺问道:“你想不想在这里住下来?”
无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让你在这里住下来,你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无忌道:“那就好极了。”
唐缺说道:“只可惜,还有一点不太好。”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住客栈,客栈的掌柜是不是也会问你贵姓大名?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有何公干?”
无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没有问过你?”
无忌道:“你没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问过?”
无忌道:“你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能给你机会练习。”
无忌道:“练习什么?”
唐缺道:“练习说谎。”
他又眯起了眼:“谎话说的次数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何况别人。”
无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这些事我们只能问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说谎,我们都一定能看得出。”
无忌道:“你们?”
唐缺道:“我们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些别的人。”
无忌道:“别的人是些什么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说谎的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其实我知道你是绝不会说谎的,可是你一定要通过这一关,才能在这里住下来。”
无忌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问?”
唐缺道:“现在。”
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已点住了无忌的穴道。
无忌让他握住手,就是准备让他点住穴道。
无忌一定要唐缺认为自己完全信任他,绝对相信他。
──个自己心里没有鬼的人,才会去信任别人。
他一定要唐缺认为他心里坦然。
──如果你要别人信任你,就得先让别人认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则他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存下去。
强烈的灯光,直射在无忌脸上。
四面一片黑暗。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得见黑暗中有轻微的呼吸声,而且绝对不止一个人。
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用什么法子盘问他。
黑暗中又有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有人只淡淡说了四个字就坐下。
“我来迟了。”
他并不想为自己的迟到解释,更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明白,如果他迟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等他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充满自信,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无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冲上头顶,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烧。
他当然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就算把他打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里,就算把他整个人都剁成肉泥,烧成飞灰,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上官刃!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终于出现了。
无忌虽然还看不见他,却已经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苦难和折磨……
现在仇人已经跟他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他却只有像个死尸般坐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他绝不能动。
他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现在他只要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
死不足惜!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还活着,他怎么能去见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连一点异样的表情都不能露出来!
绝没有任何人能了解这种忍耐是件多么艰难,多么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头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个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的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灯光是从四盏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中射出来,集中在无忌脸上。
无忌脸上已有了汗珠。
他虽然看不见上官刃,上官刃却绝对可以看得见他,看得很清楚。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照镜时都已认不出目己。
但他却没有把握能确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认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认出了他,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虽然宽大而平实,他却觉得好像坐在一张针毡上,一个烘炉上。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终于有声音传出,并不是上官刃的声音,上官刃居然没有认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声音在问。
“李玉堂。”
“你的家乡。”
“皖南,绩溪,溪头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问题来得很快,无忌回答却很流利。
因为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问的事,他都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个问案多年的公门老吏,也绝对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骗人,最少要在三句谎话中加上七句真话,别人才会相信。
他没有忘记这教训。
他说的这地方,本来是他一个奶娘的家乡,他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就算要去调查,来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费时间,等他们查出真相时,最早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在这一个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尽量争取时间。
他说:
他的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父母双亡。
他流浪江湖,遇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异人,把他带回一个坟墓般的洞穴里,传了一年多武功和剑法。
那异人病毒缠身,不能让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异人再三告诫,不许他以剑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个无名的杀人者。
以杀人为业的人,本来就一定要将声名、家庭、情感,全都抛却!
他和唐玉能结交为朋友,就因为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狮子林”中遇见了唐玉,两人结伴同行,到了蜀境边缘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约,久久不归,他去寻找时,唐玉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
他将唐玉送回来,除了因为他们是朋友之外,也因为他要找个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对头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绝不敢来找他的。
这些话有真有假,却完全合情合理。
他说到那棺材里的异人时,就听到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变粗了些。
他们无疑也听过有关这个人的传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多问有关这个人的事,就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样。
他们也没有再问边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约会。
唐缺无疑已将这件事调查得很清楚,无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着棋并没有白费。
他们争议的是,是不是应该让一个有麻烦的人留下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所有的争议立刻停止。
一个衰弱而苍老的声音,慢慢的说出了结论。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为什么把唐玉运回来的,他总算已经把唐玉送回来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来,他愿意在这里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所以无忌留了下来。
夜。
窗户半开,窗外的风吹进来,干燥而新鲜。
唐缺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眯着那双笑眼告诉无忌:“老祖宗对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让你留下来。”
要瞒过一个已经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能瞒过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这也许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赵无忌敢到唐家堡来,也许是因为无忌的声音、容貌,都的确变了很多。
无忌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既不相信这是运气,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变了,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那地方是个很大的厅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还有十个人在那里。
这十个人无疑都是唐家的首脑人物,那地方无疑是在“花园”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发号施令的机密中枢所在地。
去的时候,他被唐缺点了晕睡穴,唐缺点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回来的时候,唐缺对他就客气了,只不过用一块黑帕蒙住他的眼,而且还用一顶滑竿之类的小轿把他抬回来。
他虽然还是看不见出入的路径,却已可感觉到,从他住的这小楼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计算过。
从那里回来,走的是下坡路,有三处石阶,一共是九十九级,经过了一个花圃,一片树林,还经过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木叶的气息,也听到了泉水的声音。
经过泉水时,他还嗅到一种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温泉。
蜀中地气暖热,很多地方都有温泉。
现在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刚才他们经过的那片树林。
走出树林,向右转,走上一处有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一到温泉,距离他们问话的地方就不太远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这一路上当然难免会有暗卡警卫,可是现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较疏忽。
何况他今天才到这里,别人就算怀疑他也绝对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动。
他认为这是他的机会,以后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决定开始行动。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就是那片树林,窗户离地绝不超过三丈。
可是他并没有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监视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所以他宁可走门、走楼梯,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解释。
“新换的床铺,还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已学会,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门外有条走道,另外三间房,门都关着,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宾客的客房,郭雀儿很可能也在这里。
但是无忌并不想找他。
他绝不能让唐家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们是朋友。
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小楼内外果然没有警卫,树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来,江湖中已没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
有点疏忽大意,何况这里已接近唐家的内部中枢,一般人根本就没法子进入这地区。
无忌却还是很小心。
树木占地很广,以他的计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计算绝对精确。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别,期间的差别也不会超过三十步。
他算准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这树林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难道这树林里有奇门遁甲一类的埋伏?
他看不见。
浓密的树叶,档住了天光夜色,连星光都漏不下来。
他决定到树梢上去看看。
他这个决定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第二个朋友
如果树林里没有暗卡埋伏,树梢上当然更不会有。
这是种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这想法错了!
无忌一掠上树梢,就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
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弩,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藉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弩箭射来,从他头顶擦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都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三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弩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后,
他已穿过空地,窜入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
繁星满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枝叶移开,是根在移动。
根连着土,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微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燠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以猜想到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折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有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像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住不开口?
他算准无忌迟早总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
无忌非常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这小伙子实在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你当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来,居然有胆子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刺探,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好像算准了我这里一定有灯,如果你坚持不开口,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实在不多,我实在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无忌还是不开口。
无论这老人说什么,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灯火已点起。
灯火是从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里照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有多大的风,都绝对吹不动水晶灯罩中的火苗。
对于灯火,他一定要特别谨慎,因为这地方到处都堆满了硫磺、硝石、火药,只要有一点大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一些无忌从未看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根管子,
有些像是桂圆的空壳,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根扭曲的金钗。
地室中阴暗而潮湿,除了这张桌子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张床。
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这洞穴里活动,手脚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铁链锁住,苍白的脸上已因潮湿而长满了铜钱般的癣,看来就像是戴着个拙劣的面具,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推断,他至少已有一年没有洗过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破得连叫化子都不屑一顾。
他活得简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无忌在看着他的手。
他全身又脏又臭,这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定。
出奇的稳定。
他虽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这双手却保养得很好。
他把这双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为了保持干燥,还是在向别人炫耀。
无忌不能不注意这双手。
他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有这么样一双手。
水晶灯中的火苗极稳定。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我?”
无忌道:“嗯!”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无忌道:“你是谁?”
这句话他本来不想问的,却又忍不住要问,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这句话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讥诮。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永远想不到我是谁,因为我自己都几乎忘记我是谁了。”
无忌又在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却又偏偏忍不住要这么想。
因为这老人骄傲的神情,因为这双出奇稳定的手,也因为蜜姬……
──她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来?唐缺为什么一定要将她置之于死地?
无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无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很可怕。
无忌竟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是有根针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过了很久很久,他整个人又像是忽然崩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不错,我就是雷震天!”
江南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至富,至今已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来,江湖中的变化极多,他们的声名却始终保持不坠。
江南霹雳堂不但威震武林,势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尊重。
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这个比蝙蝠还瞎,比野狗还脏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雳堂的主人雷震天?
这种事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无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惊讶,不能不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卖了你?”
其实他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唐家的手段。
虽然他也想得到,霹雳堂和唐家联婚结盟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财富和权势,是绝不容别人分享的。
现在霹雳堂的财富和权势,既然都已变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当然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现在他活得虽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
无忌又问:“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因为我还有这双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说道:“只要我有这双手在,他们就不能杀我,也不敢杀我。”
无忌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无忌问道:“散花天女?谁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暗器。”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一种空前未有的暗器,这种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现,世上所有的暗器,都会变得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暗器,有谁相信?
无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两枚暗器虽然没有害死别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却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被刺破一点,已成了废人,他将暗器随手抛出,已震毁了庙宇。
那种暗器不但有唐门的毒,也有霹雳堂独门火器的威力。
能够将两家威震天下的独门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还有谁能抵挡?
无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只要这种暗器一制造成功,他们称霸天下的时候就到了。”
无忌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雷震天道:“还没有。”
他傲然接着道:“没有我,就没有散花天女,就因为现在这种暗器还没有完全制造成功,所以他们绝不敢动我。”
无忌问道:“如果,他们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没有我雷震天了。”
无忌道:“所以你绝不会让他们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绝不会。”
无忌终于松了口气。
雷震天道:“像我这么样活着,有些人一定会认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还不想死。”
无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绝不会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
雷震天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还要等机会报复,机会是随时都会来的,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雷震天道:“对!”
他忽然变得很兴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忌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雷震天道:“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又被他们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就算有了机会,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个能帮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着,紧紧握着无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这种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无忌的手冰冷。
他从未想到这霹雳堂的主人,会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对人有个原则。”
无忌道:“什么原则?”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无忌道:“我听过这句话。”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则,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问无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难题
灯光照着雷震天的脸,他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恳求。
他渴望一个这么样的朋友。他恳求这个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无忌终于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当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会答应霹雳堂主人的要求,答应做他的朋友。
他答应,只因为现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过是个受尽了痛苦挫折,受尽了凌侮欺骗的瞎眼老人。
他已无法再将这可怜的老人当作他的仇敌。
他答应,只因为他知道现在他们的确是在同一条阵线上,如果他们做了朋友,对彼此都有好处。
现在赵无忌已经不再是一个冲动少年了,就算他还没有学会利用别人,至少他已能分得出利害,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有利。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利己而不损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绝不应该拒绝。
现在雷震天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却还是显得很兴奋,喃喃道:“你绝不会后悔的,你交了我这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淡淡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后悔。”
雷震天道:“我后悔什么?”
无忌道:“后悔你交了唐家这样的朋友。”
雷震天脸色又阴沉了下来,黯然道:“可是我并不怪他们,我只恨我自己。”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低估了他们。”
他握紧双拳,一字字接着道:“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种绝对不可原谅的错误,绝不值得同情。”
这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无忌道:“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这个人,一定也听说过我的事。”
无忌承认。
雷震天说道:“你若以为我是贪图唐娟娟的美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你就错了。”
无忌现在才知道,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种可以让男人着迷的吸引力。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为她去死,无忌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忌道:“你不是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个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魅力,无忌都已经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现在我已经将她抛弃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时,才知道它的可贵。”
这也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到的教训。
无忌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雷震天道:“因为我的野心。”
无忌道:“称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称霸天下,我也同样想利用他们,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们,唐家的人还比你估计中更厉害。”
雷震天承认:“所以我的眼睛才会瞎,才会像狗一样被人用铁链锁在这里。”
他又用力握住了无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帮助我。”
无忌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雷震天道:“我还有朋友,霹雳堂还有弟子,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
无忌道:“你现在的情况他们都还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一直都在温柔乡里。”
他又道:“唐家已经将我和别人完全隔离,这十个月来,你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活人。”
这十个月来,他所看见的唯一一样能活动的东西,就是一个篮子。
这个篮子将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水从上面吊下来,再把他在这一天内配好的火器吊上去。
如果这一天没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饿。
这是种很现实的交易。
唐家的作风一向很现实,所以一向很有效。
这十个月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件让自己觉得满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条地道。
他并不是真的想挖一条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这个地道,只不过让自己有点事做,让自己有点希望。
一个人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怎么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个月苦工,虽然距我的目标还很远,这条地道虽然只挖到花圃,但我却还是有了收获。”
无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个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这个朋友已经活不长了。”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你当然知道,要混进唐家堡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无忌道:“我并不是混进来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带进来的,我住的地方是唐家招待贵宾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无忌道:“如果唐缺发现他的客人忽然不见了,你想我还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会发现的。”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他还没有发现你不在客房里,我已经把你送了回去。”
无忌苦笑道:“你怎么把我送回去,给我吃点隐形的药?把我变成苍蝇?”
这的确是个难题。
雷震天却好像早已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从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无忌道:“然后呢?”
雷震天道:“然后我就先冲出去。”
他又解释:“埋伏在那里的暗卡发现了我,一定会动用全力去追捕我。”
无忌道:“这一来,你一定会被他们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没关系,现在散花天女还没有制造成功,他们就算抓住了我,最多也只不过送我回来,再加两条铁链锁住而已。”
无忌道:“他们一定会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说。”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们也应该知道雷震天不是无能之辈,如果我真的想冲出这洞穴,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无忌不能不承认,无论怎么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把这条地道说出来。”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还要你用这条地道来跟我联络。”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来告诉我。”
无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绝不会忘记的,因为我绝不会忘了你。”
──既然我还没有忘记你,就随时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唐缺。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无忌并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们去追我的时候,你就可以趁机冲入那片树林。”
无忌道:“进了那树林,我还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树林是个迷阵。”
雷震天道:“你只要记住,进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树林了。”
无忌道:“就这样简单?”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的事,说穿了都很简单。”
这也是个很好的教训。
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挫折打击后,总会变得聪明些。
无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机会?”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无忌虽然不是真正的赌徒,可是对他来说,有七成机会已足够。
雷震天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
无忌道:“还有一个。”
雷震天道:“你问。”
无忌道:“这地道是你自己一个人挖出来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还有谁?”
无忌道:“除了你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
无忌道:“一个帮你把挖出来的泥土运出去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条地道不短,挖出来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没有人运出去,那些泥土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这不但是个难题,而且是很重要的关键。
无忌的双拳已握紧。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这问题,就表示他说的全是假话。
那么无忌这双握紧的拳头立刻就会打在他喉结要害上。
这一拳必定致命!
雷震天却笑了笑,道:“这问题实在问得很好,好极了。”
他的声音很得意:“其实我自己也想了很久,如果这问题不能解决.我根本就不能挖这条地道,因为我总不能把挖出来的泥土吞下去。”
无忌说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确很不容易。”
无忌道:“你已经解决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来过这里,如果你把这洞穴用尺量过,就会发觉这洞穴一天比一天小,现在,至少已小了好几尺。”
无忌恍然道:“是不是因为这洞穴的四壁已越来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确实不笨。”
挖出来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这个穴本就是个泥穴,四壁本来全都是泥土,谁也不会特地来计算这个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这法子说穿了虽然很简单,若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却绝对想不出来。
无忌忽然发现雷震天远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但是现在他已被唐家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唐家的人岂非更可怕?
现在唐缺是不是已经发现无忌不在客房里?
如果他已经发现了,无忌现在回去,岂非正好自投罗网?
但是无忌又怎么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样,一辈子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险。
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时时刻刻都在冒险,每一次冒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无论对谁来说这种压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计完全正确。
他一窜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发动,全力追捕他。
对唐家来说,雷震天实在太重要,远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们绝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险。
所以无忌有了机会。
他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机会,窜过那片空地,窜入了树林。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这方法想必也是绝对正确的。
东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在林木间升起,无忌数着树干往前走,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忽然间,他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道:“像你这么样的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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