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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血与泪

  (一)

  纤纤垂着头,仿佛不敢去看对面坐着的小侯爷,却轻轻回答了他问的话:“我姓谢。”

  (二)

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嘴角带着丝神秘而诡谲的微笑。

  天上乌云密布,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击下,亮得就像是金龙一样。

  健马惊嘶,人立而起,镖车的队伍立刻软瘫停顿。

  龙四须发都已湿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丝中。

  他的人似已被钉在马鞍上,动也不动,一双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走过来的这青衫老人。

  老人却似根本没有看见道上有这一行人马,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谁说有飞龙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见?难道那只不过是条死龙而已。”

  欧阳急大喝:“这条龙还没有死。”

  喝声中,他手里的乌梢鞭已向老人抽过去,果然就像是条毒龙。

  两人相隔还在两丈开外,乌梢鞭却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还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见乌梢鞭卷过来,手里的油纸伞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横卷过来的长鞭。刹那间,鞭梢已在伞上绕了三转。

  老人的伞突又撑起,只听“崩”的一声,柔软的鞭梢已断成了七八截。

  欧阳急脸色变了,龙四也不禁动容。

  老人眯着眼睛一笑,望着地上的断鞭,喃喃道:“这条龙现在总该死了吧。”

  欧阳急厉声喝道:“你再看这个。”

  他身子一长,脚甩蹬,人离鞍,斜斜窜起一丈,凌空翻身,一个“辰州死人提”,数十点寒星分别由背、肋、袖、手、足五处暴射而出。

  这中原四大镖局中的第一号镖师,人虽暴躁,武功却极深厚,而且居然还是暗器高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发出数十件暗器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避开数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眯着眼睛在看,从头到脚连动都没有动,但手里的油纸伞却突然风车般旋转起来,突然间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已在一瞬间被震飞。

  欧阳急发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种,有的旋转,有的急飞,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在空中相击。

  老人击落暗器的方法却只有一种,显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种。

  无论是用什么力量射来的暗器,只要一触及他的油纸伞,就立刻被震得飞了回去。

  原路飞了回去,反打欧阳急——当然也不会真打着欧阳急。

  欧阳急已掠回马鞍,瞪着他,瞪着他手里的这柄伞,无论谁现在都已看出,这当然绝不是柄油纸伞。

  龙四沉着脸,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阎罗伞’赵飞柳赵大先生。”

  老人又眯着眼睛笑了,道:“究竟还是龙四爷有些眼力。”

  龙四冷笑了一声,道:“赵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门,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阎罗伞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

  可是他的话刚说完,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一样东西突然斜斜飞来,插入了坚如钢铁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着,对面的山崖上,又飞来条长索,在斧头上一卷,拉得笔直,封住了这条路。

  黝黑的长索在雨中闪着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绞成的。

  四个人慢慢的从长索上走了过来,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第一人豹眼虬髯,敞开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兽般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气概。

  第二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腰悬一柄长剑,走路一扭一扭,竟带着三分娘娘腔。

  看来他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只可惜现在也已有四十五岁,无论将胡子刮得多干净,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纪。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黄面大汉,背上斜插着柄鬼头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却像是个活鬼。

  这四人施施然从对面山崖上走下来,相貌虽不惊人,气派却都不小。

  欧阳急冷笑道:“原来五殿阎罗已全都入了血雨门,倒真是可贺可喜。”

  赵大先生眯着眼睛笑道:“看到了阎罗伞,你就该知道阎罗斧,阎罗剑,阎罗刀,阎罗索,已全都到了这里。”

  欧阳急道:“这里也不是阴司鬼狱,这么多阎罗来干什么?”

  赵大先生道:“来要你们的镖车和镖旗。”

  欧阳急道:“不多不多,却不知你们还要什么?”

  赵大先生道:“只要将镖车和镖旗留下来,每个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条腿,你们和血雨门的这笔账就算清了。”

  欧阳急道:“否则呢?”

  赵大先生沉下了脸道:“否则你们这三十六个人的头颅,只怕就全都得留下来。”

  欧阳急忽然纵声狂笑道:“好,我们的头颅全都在脖子上,你就来拿吧。”

  赵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难。”

  龙四一直纹风不动,稳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厉声道:“抢。”

  丈四长枪,枪头红缨如血,“夺”的,长枪又钉在地上,龙四厉声道:“龙某久已想领教领教五殿阎罗的绝技,是哪一位先过来?”

  赵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眯着眼睛一笑,道:“这不是较技比武,这是拦路打劫,那倒用不着讲什么武林规矩,反正你们的人比我们多了八九倍。”

  最后一个字出口,长索上的阎罗剑突然轻飘飘飞起,只一闪,已掠入镖车队伍里。

  剑光一闪,一声惊呼,血光飞溅,已有个趟子手倒了下去。

  这人走起路来虽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又快。

  黄面大汉身子腾空,一刀砍向欧阳急。阎罗索弯腰一提长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已飞起。阎罗斧纵身接住,反手一斧头,砍在欧阳急的马头上。

  欧阳急刚避开一刀,坐骑已惨嘶倒地。

  阎罗索的长索却已向当头一辆镖车上斜插着的镖旗卷了过去。

  那边赵大先生已接着了龙四爷的长枪。长枪虽如游龙,怎奈赵大先生的身形又轻又滑,专找空门,一时间龙四的枪法竟施展不开。

  何况他不但要照顾自己的人,还要照顾他坐下的爱驹。

  这时阎罗爷也已冲入镖车队伍中,一剑一斧,一刚一柔。惨呼声中,又有五个人倒下。

  长索卷向镖旗,一个镖师立刻迎上去,以身护旗,谁知长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只听“格”的一响,他头颅已软软的歪到一边,人也软软的倒下。

  “五殿阎罗”同出同进,身经百战联手攻击时,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况这一战时候、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每一个步骤,也许都已经过很周密的计划,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上风。

  这一战对龙四说来,实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马鞍上,看着。

  血战虽已开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没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这也许只因为他看来太落魄,太潦倒,所以别人认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只是坐着,看着,座下的马惊嘶跳跃,他却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经若不是铁铸的,就是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既然不动,为什么要来呢?他是不是在等机会?

  阎罗剑剑光如匹练,纵横来去,忽然后退了三步,反手一剑刺向他肋下。

  这些人毕竟还是不肯放过他——三十六条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皱了皱眉,还没有闪避,突见红缨一闪,一柄长枪斜斜刺来,架住了长剑。

  龙四大喝道:“他不是我们镖局的人,你们不能伤他……”声音突然停顿,左腿血流如注。

  他虽然为小雷架开了一剑,自己的腿却已被阎罗伞锋利的边沿划破条七寸长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乌骓马久经战阵,这条腿只怕就要废了。

  小雷紧咬着牙,目中似已有热泪盈眶。

  这时阎罗斧已陷入重围,阎罗剑长剑一展,立刻冲了过去,冲开了一条血路。

  阎罗索手中的长索,却已终于卷住了镖旗,随手一抖,镖旗冲天飞起,随着长索飞回。

  这杆镖旗若是落入他手里,镖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赶来护旗的镖师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整个人向镖旗扑了过去。

  谁知长索凌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阎罗索左手一抄,已将镖旗接住,右手抽紧,长索勒入了这镖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重的从半空中掉下来,舌头一寸寸伸出,看来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阎罗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右手还在不停的将长索抽紧,眼睛盯在左手的镖旗上,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的眼睛也红了,狂吼着想扑过来,怎奈面前的一柄鬼头刀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瞬间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中,突然有一条人影急箭般窜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阎罗索的脉门。

  他一只手拿住镖旗,一只手抽动长索,正在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哪里想得到凭空又会多出个这样的高手来。

  他甚至连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脉门已被扣住,大惊之下,左手回刺,以镖旗的旗杆作短矛,直刺这人的胸膛。

  只可惜这时他右半边身子发麻,左手的举动已不及平时灵便,一着刺出,左手的腕子也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举在半空中。

  小雷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他一出手,就已将阎罗索制住,双手高举,大喝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赵大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凌空侧翻,退出了两丈。

  一刀,一剑,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两丈,三个人脸上全都充满了惊讶怀疑之色。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落魄潦倒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武功。

  赵大先生沉着脸,厉声道:“放下他,我们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赵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赵大先生道:“你想怎么样?你若放下他,我们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赵大先生冲了过去。

  赵大先生看着他手里高举着的阎罗索,正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该退下。

  谁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转,竟将阎罗索当做武器,重重的向那黄面大汉抡了过去。

  黄面大汉一惊,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却忘了对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只听一声惨呼,阎罗索的右肩已被这一刀削去了半边,鲜血雨点般洒出,溅在黄面大汉脸上。

  黄面大汉狂吼一声,手里的刀也不要了,张臂接住了阎罗索的身子,嘎声道:“你……”

  阎罗索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瞪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黄面大汉第一个字说出,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惨呼发出时,小雷已将阎罗索脱手掷出,他自己的人却向阎罗斧扑了过去。

  这时黄面大汉的刀头刚飞出他兄弟的血雨,阎罗斧似已吓呆了。

  等他发现有人扑过来,挥斧砍下时,小雷已挤身而入,左肘一个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拧住了他的左腕。

  阎罗剑变色轻叱:“放手!”

  剑光一闪,刺入了小雷的肩头,自后面刺入前面穿出。

  小雷却还是没有放手,只听“格”的一声,阎罗斧左臂已断,整个身子也已被他抡起。

  阎罗剑脸如死灰,想拔剑,再刺,谁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挟住了剑锋,他身子向左转,阎罗剑也被带着向左转,只听剑锋磨擦着小雷的骨头,如刀刮铁锈。

  若非自己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这种声音有多么可怕。

  阎罗剑只觉牙根发酸,手也有些发软,简直已不能相信自己这一剑刺着的是个活人。

  小雷是个活人。阎罗剑惊觉这事实时,已经迟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后一靠,将自己的人向剑锋上送了过去。

  他肩头的剑锋本只穿出六七寸,现在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青锋剑竟完全从他肩头穿了出来,直没到剑柄。

  阎罗剑看着自己的剑没入别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里反而露出惊怖欲绝之色。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两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击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个已被倒空了的麻袋,软软的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刚从半空落下的阎罗斧身上,两张脸恰巧贴在一起。

  一张白脸,一张黑脸,脸上同样是又惊讶,又恐惧的表情。

  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动作,全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忽然发生,忽然就已结束。

  长剑还留在小雷身上,剑尖还在一滴滴的往下滴着血。

  小雷苍白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但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地上。

  赵大先生看着他,似已吓呆了,连欧阳急都已吓呆了。

  他们惊骇的,并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种不顾死活的霸气,杀气。

  小雷瞳孔渐渐在收缩,目光显得更可怕,就像是两根发光的长钉,钉在赵大先生脸上。

  赵大先生嗄声道:“我们说好的,你放下他,我们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

  他的确已放下了阎罗索,血淋淋的放在那黄面大汉怀里。

  赵大先生一双眼睛不停的在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几时答应过你不出手的?”

  赵大先生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咬着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想走?”

  赵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龙四,惨笑道:“我能走?”

  龙四道:“他说你能走,你就能走,他无论说什么都算数。”他眼睛发红,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赵大先生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大先生垂下头,道:“我知道,越远越好……”

  他忽又抬起头,瞪着小雷,嘶声道:“只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龙,叫龙五。”

  赵大先生仰面长叹,道:“龙五,好一个龙五,好一个龙五……早知有这样的龙五,又何苦来找龙四……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又跺了跺脚,道:“好,走,走远些也好,江南有这么样一个龙五,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

  地上的血还未干透。血战却已结束。

  小雷看着赵大先生他们去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龙四抛下长枪,赶过来扶住他,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他喉头似也被塞住。

  小雷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满头冷汗比雨点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还了多少?”

  龙四道:“你……你从没有欠过我。”

  小雷咬着牙道:“欠。”

  龙四看着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长叹道:“就算欠,现在也已还清了。”

  小雷道:“还清了就好。”

  龙四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龙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忘了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看着他,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对,我们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紧紧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满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龙四肩上。

  欧阳急看着他们,镖师和趟子手也在看着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是潮湿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地上的血已淡了,脸上的泪却未干。

  他们的友情,是从血泪中得来的——你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三)

  剑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却仍在昏迷中。他的泪已流尽,血也已流尽。

  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还了他应该还的债。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着,不停的在昏迷中狂吼,呓语,不停的在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纤纤,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

  “龙四,我也欠你的,也永远还不清。” 

  这些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说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龙四也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听一次,他热泪总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眼眶已渐渐陷了下去,银丝般的白发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没合过眼睛。

  欧阳急静静的坐在旁边,他来劝龙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劝过几次。

  现在他已不再劝了,因为他已明白,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龙四从这张床旁边拉走的。

  你就算砍断他的腿,将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这里来。

  欧阳急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是感动,是难受,还是欢喜?

  看到他终生敬佩的人,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当然感动欢喜。

  但这两个朋友,一个已倒了下去,命若游丝,另一个又能支持到几时?

  刚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挣扎翻滚,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搏斗,苍白的脸已被高热烧得通红,满头冷汗如雨:“纤纤……纤纤……还有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

  龙四咬着牙,按住了他,用尽平生力气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布满血雨般的红丝,狂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龙四咬着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们找来,一定能找回来。”

  小雷瞪着他道:“你是谁?”

  龙四道:“我是龙四,你是龙五,你难道已忘记了吗?”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喃喃道:“不错,你是龙四……我是龙五……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

  他眼睑渐渐合起,似又昏昏迷迷的睡着。

  龙四仰面长叹,倒在椅子上,又已泪痕满面。

  欧阳急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的不错,他心里的确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我只怕……只怕……”

  龙四握紧双手道:“只怕什么?”

  欧阳急叹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龙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欧阳急黯然道:“你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事,他连谢都不谢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险,你逼着要他走时他反而不走了——这样的朋友世上的确已不多,的确不能死,只不过……”

  龙四道:“只不过怎么样?”

  欧阳急道:“只不过他气血已衰,力已枯竭,还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龙四道:“谁?”

  欧阳急道:“纤纤。”

  龙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谁?你能找得到她?”

  欧阳急叹息着摇了摇头。

  龙四放开手,脸色更阴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纤纤,难道他就……”声音忽然停顿,紧紧闭上了嘴,但嘴角还是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欧阳急骇然道:“你……”

  龙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纤纤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样有人能治好这姓雷的。”

  龙四还没有看到这说话的人,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谁?”

  这人道:“我。”

  × × ×

  这里是个客栈的跨院,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

  现在门已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长裙曳地,白衣如雪,脸上还蒙着层轻纱,竟是个风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间的绝色?还是天上的仙女?

  龙四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

  欧阳急已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残艳淡淡道:“一个想来救人的人。”

  欧阳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残艳道:“否则我又何必来?”

  龙四喜动颜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伤,龙四……”

  丁残艳道:“你就怎么样?是不是也送我一万两银子?”

  她冷冷接着道:“救人一条命,和杀人一条命的代价,在你看来是不是差不多?”

  龙四脸色变了变,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龙四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丁残艳道:“真的?”

  龙四道:“丝毫不假。”

  丁残艳淡淡的道:“看来你龙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区区一点家财,我还未看在眼里。”

  龙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龙四一条命?”

  丁残艳冷笑道:“你一条命又能值得了几文?”

  欧阳急额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龙四道:“姑娘请吩咐。”

  丁残艳道:“将这姓雷的交给我带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许过问。”

  龙四变色道:“你……你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丁残艳道:“那也是我的事。”

  龙四后退了几步,倒在椅子上,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丁残艳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告诉你,这姓雷的气血将枯,已是命若游丝,你能找得到的名医大夫,绝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他。”

  龙四沉吟着,道:“姑娘贵姓?”

  丁残艳道:“丁。”

  龙四道:“大名?”

  丁残艳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纤纤。”

  龙四抬起头,凝视着她,缓缓道:“丁姑娘对我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残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龙四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姑娘是不是认得他?”

  丁残艳道:“我也认得你,你叫龙刚。”

  龙四眼睛中忽然发出逼人的光,沉声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过节?”

  丁残艳也瞪起眼,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将他骗走,好收拾他?”

  龙四道:“我……”

  丁残艳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用不着将他带走,何况,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着我再动手。”

  龙四回过头,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来。

  丁残艳道:“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

  龙四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请便吧。”

  丁残艳脸色似也变了变,道:“你要我走?你宁可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龙四沉着脸,缓缓道:“姑娘与我素昧平生,他却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将他交给一个陌生人?”

  丁残艳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说一句话,扭头就走。

  龙四紧握着双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丁残艳道:“我没功夫等你。”她嘴里虽这么说,脚步却已停下。

  龙四道:“姑娘一定要将他带走,才肯救他?”

  丁残艳也不回头,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

  龙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向欧阳急打了个眼色,两人并肩作战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时冲了出去。

  欧阳急一指如鹰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龙四出手如电,急点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门”三处大穴。

  谁知她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长袖一拂,凌空翻身,竟从他们头顶上倒掠了过去,轻飘飘的落在小雷床头。

  龙四一着失手,霍然转身,冲进来,丁残艳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现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

  龙四看着她的这只纤纤玉手,脸上已无人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丁残艳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若想将我制住,逼着我来治他,只怕是在做梦。”

  她长袖又一拂,从龙四身旁走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龙四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这次丁残艳却连睬都不睬他。

  龙四也转身冲出了门,道:“姑娘请回来,我……我让姑娘将他带走就是。”

  丁残艳这才回过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该答应的。”

  客栈门外,停着辆很华贵的马车。一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姑娘,为他打开了车门。

  龙四亲手将小雷抱入了车厢里,只觉得小雷火烫的身子突然已变得冰冷。

  他轻轻的放下这冰冷的身子,却还是紧握着一双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开。

  丁残艳道:“你还不放心让我带他走?”

  龙四长长叹息,终于放下手,转过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残艳道:“有什么话快说。”

  龙四惨然道:“我这兄弟就……就全交付给姑娘你了。”

  丁残艳看着他脸上的凄惨之色,藏在轻纱里的一双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湿,咬着嘴唇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只要他的伤一好,你们还可以相见。”

  龙四道:“多谢姑娘……”

  他声音都已哽咽,长长吐出了口气,才接着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转告我这兄弟,叫他……”

  丁残艳道:“我会叫他去找你。”

  龙四道:“我还有样东西,也想请姑娘等他伤势痊愈后,转交给他。”

  丁残艳道:“什么东西?”

  龙四一挥手,就有个人牵着匹黑里发光,神骏非凡的乌骓马过来。

  丁残艳也忍不住脱口说道:“好马。”

  龙四勉强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丁残艳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道:“你送给他这匹马,是不是叫他好骑着快去找你?”

  龙四道:“他比我更需要这匹马,因为他还要去找……”

  他语声突然停顿,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起“纤纤”这名字。

  丁残艳的声音果然又冷淡了下来,冷冷道:“我替他治伤,是为了我自己高兴,只要他的伤一好,随便去找谁都没关系。”

  龙四慢慢的点了点头,躬身长揖,道:“那么……我这兄弟,我就全交给姑娘你了。”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乌骓马突然引颈长嘶,嘶声悲凉,似也已知道自己要离别主人。

  龙四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但面上却已有两行泪珠滚滚流下……

  (四)

  小雷蜷伏在车厢里,连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着长辫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这人本来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丁残艳懒洋洋的斜倚在角落里,痴痴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道:“他本来的确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伤可真不轻,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的人。”

  丁残艳冷冷道:“那只因为他总是喜欢跟别人拼命。”

  小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拼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为什么喜欢拼命?”

  丁残艳轻轻叹了口气,道:“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转动,忽又问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又张大了眼睛,道:“他的伤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脸色已发白,忍不住问道:“既然治不好,小姐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阵阵拂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因为我要看着他死。”

  小姑娘骇然道:“看着他死?”

  丁残艳一只手紧握自己的衣襟,指节已发白,却还是在颤抖。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怀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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