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暗中接过燕儿塞入掌心的纸条,声色不动,笑道:“小心走好。”
快活王微怒道:“你跌倒也不打紧,若要玷污了沈公子的衣裳,若要倾倒了姑娘手调的美酒……”
白飞飞立刻柔声接道:“贱妾再调一次,也没什么。”
玉手执壶,为快活王斟酒一杯,快活王怒气立刻化作长笑。她不但有驭下手段,也有迎上本事。
她不但能令快活王服服贴贴,也能令这燕儿莺儿死心塌地,沈浪瞧在眼里,不禁微笑颔首。
一杯酒下肚,沈浪立刻发觉这“孔雀开屏”酒,不但芳香甘洌,无与伦比,酒力之沉厚,亦是前所未有。
这酒中似乎不但有大曲、茅台、高粱、汾酒、竹叶青等烈酒,还似有状元红、萄葡桂圆等软酒。
这十余种酒掺和在一起,喝下肚里,又怎会不在肚子里打得天翻地覆?
纵是铁铸的肚子,只怕也禁受不起。
何况,硬酒与软酒掺和在一起,不但酒力发作分外迅快,而且后劲之强,也是够人受的。
沈浪立刻留上神了,一杯酒虽然仰首饮下,总留下小半;白飞飞为他斟酒时,也总是倒得少些。
快活王却是胸怀大畅,酒到杯干。
他纵是超人,却也有人类的弱点。
那显然便是酒、色二字。
巴巴众生,又有几人能闯得过这酒、色二字。
于是,快活王终于醉了。
他虽然还未倒下去,但锐利的目光已迟缓、呆滞──他瞧人时已不能转动目光,却要转动整个颈子。
沈浪以手支颐,道:“在下已不胜酒力,要告退了。”
快活王叱道:“醉,谁醉了?”
沈浪微道:“王爷自然未醉,在下却醉了。”
快活王纵声笑道:“沈浪呀沈浪,看来你还是不行,还是差得太多。纵然本王喝两杯你只喝一杯,你还要先倒下去。”
沈浪道:“是是是,在下怎比得王爷。”
快活王大笑道:“莫走莫走,来来来,再喝几杯。”
他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拍案道:“好酒,再来一壶……不行,再来八壶。”
他虽是睥睨天下、目无余子的绝代枭雄,但等到喝醉了时,却也和个赶骡车的没什么两样。
只见他忽而以箸击杯,放声高歌,忽而以手捋髯,哈哈大笑,忽而伏在案上,喃喃自语,道:“白飞飞,你为什么定要叫本王苦等你……本王已等不及了……本王今日一定要在这里歇下。”
沈浪瞧了白飞飞一眼──这女孩子身在虎窟之中,居然能保持身子的清白,快活王居然不敢动地。
沈浪目光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佩服。
白飞飞的剪水双瞳也正在瞧着他,那温柔的眼波中,像是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叙不尽的言语。
她像是正在对沈浪说:“你可知道,我一切都是为你保留的。”
两人仅只瞧了一眼,却已似全都了解了对方的心事。
白飞飞眼角瞟了瞟快活王,嫣然一笑。
沈浪含笑点了点头,长身而起,道:“在下告退了,王爷醒来时,就说沈浪已醉了。”
快活王道:“莫走莫走,再喝几杯。”
他一把抓住了沈浪的衣服,沈浪轻轻扳开了他手指,悄悄走了出去,只听快活王语声已更模糊。
燕儿迎在门外,轻笑道:“燕儿领公子出去。”
沈浪笑道:“多谢姑娘。”
燕儿盈盈走在前面,回眸一笑,道:“沈公子当真是又温柔,又多礼,真也难怪我家姑娘要……要……”掩嘴“噗哧”一笑,碎步奔了出去。
穿过重重帘幕,走到前面屋子,那些少女有的已睡了,有的正在对镜梳妆,有的正翘着双晶莹的玉腿,在修着脚趾,用一枝小小的刷子,蘸着鲜艳的玫瑰花汁,小心地涂在趾甲上。
沈浪虽未低头,但却绝未去瞧一眼。
只听少女们轻啐道:“好神气,有什么了不起,姑奶奶们有哪一只眼睛瞧得上你。”
“你瞧他那微笑,有多可恶。”
“嗯,你为什么要这样笑?你以为天下的女孩子瞧见你这笑都要昏倒么……哼!自我陶醉。”
燕儿一直掩着嘴在笑,好容易走了出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咬住樱唇,笑啐道:“好一群醋娘子。”
沈浪笑道:“其实女孩子吃醋时大多可爱得很。”
抬眼望去,阳光已洒满庭园,草木散发着芬芳的香气,昨夜阴森、诡秘的种种遗迹,都已不见。
独孤伤也不见了,他若未死,必定伤心得很。
沈浪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姑娘请留步吧。”
燕儿道:“你……你为什么对我总是这样客气?”
扭转身,燕子般轻盈掠去。
沈浪摇头笑道:“人小鬼大的女孩子,近来越发多了……”
只见燕儿突又转回头来,道:“喂,莫忘了那……”
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沈浪的手。
沈浪点了点头,缓步走出遍地阳光的庭园。昨夜,又是艰苦的一夜,但艰苦总算有了代价。
他终于胜了,终于赢得了快活王的信任。
此刻,他走在温暖的阳光下,但觉全身都充满了活力。昨夜苦战的疲惫,也正如庭园一般,被阳光照得全未留一丝痕迹。
他自信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可以应付的。
虽然他心里还有几点想不通的事,但他悄悄摸出藏在袖里的纸团,便知道今日一切都可获得解释。
刚走进门,染香就一把抱住了他。
她云鬓蓬乱,衣裳不整,明媚的眼波也满是红丝,像是一夜都未合眼,此刻一把抱住沈浪,颤声道:“你终于回来了,谢谢老天,你……你没有事么?”
沈浪道:“什么事都没有。”
染香道:“你身子还好么?”
沈浪笑道:“从来没有更好过。”
染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也该早些叫人回来通知一声才是,你……你……你可知我为你多么担心,我……我一夜都睡不着。”
沈浪道:“你现在睡吧。”
染香抬起眼波,眼波中充满柔情蜜意,轻声问道:“你呢?”
沈浪道:“我生来就像是没有睡觉的福气。”
染香道:“你不睡,我也不睡。”
沈浪苦笑道:“为什么?”
染香咬了咬嘴唇,道:“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沈浪笑得更苦,道:“你不认识我时,难道从来不睡的么?”
染香道:“你……你这没良心的。”
扑上去,重重地在沈浪脖子上咬了一口。
沈浪摸着脖子,唯有苦笑。
除了苦笑,他还能怎样──被太多的女孩子包围,被太多女孩子喜欢,可真是件又麻烦,又痛苦的事。
那简直比没有女孩子喜欢还要麻烦得多。
沈浪倒了杯茶,方待喝下,突然转身,一把拉开门。
春娇果然又小偷似的站在门口,又似骇了一跳。
她头发也是乱的,眼睛也是红的,也像是一夜未合眼。
沈浪瞪着她,道:“什么事?”
春娇低垂着头,道:“没……没什么,贱妾只是……只是来问候公子安好。”
沈浪笑道:“难道你也在担心我,怕我被快活王宰了么?”
春娇扭着衣角,强笑道:“贱妾心里有些不安,只求……求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怪罪。”
沈浪笑道:“原来你心里也有不安的时候。”
春娇道:“公子你……求你……”
沈浪道:“我若要怪罪你,还会等到此时?”
春娇长长透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沈浪突然沉下面色,道:“但你下次若要再像小偷似的站在我门口,我……”
染香冲过来,跺脚道:“你下次若敢再来打扰偷听,我就割下你的耳朵,剜出你的眼睛,还要将你偷人的事告诉李登龙。”
春娇脸都白了,垂首道:“是,是,下次不敢了。”
扭转身子,头也不回地逃了。
沈浪突然道:“慢着!”
春娇身子一震,道:“公……公子还有何吩咐?”
沈浪道:“快下去吩咐为我准备一笼蟹黄汤包,一盘烤得黄黄的蟹壳黄,一大碗煮得浓浓的火腿干丝,还要三只煎得嫩嫩的蛋,一只甜甜的哈密瓜……快些送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吃一顿。”
面对着满园灿烂的阳光,沈浪慢慢地享受着丰富的早点。汤果然很浓,蛋果然很嫩,哈密瓜果然甜如蜜。
他静静地吃完,身后已传来染香均匀的鼻息。
谢天谢地,她终于睡着了。
沈浪阖上眼睛,将那张纸上写的又回想一遍。
“多日不见,渴思萦怀。今日午时,庭园静寂,盼君移玉,出门西行,妾当迎君于浓荫树下。”
现在,正将近午时。
午时,果然是这快活林里最静的时候,经过长夜之饮后的人们,此刻正是睡得最甜的时候。
沈浪缓步西行,四下听不见一丝人声,甚至连啁啾的鸟语都没有,只有微风穿过树林,发出一阵阵温柔的声音,就像是枕边情人的呼吸。
远处有老树浓荫如盖,一条俏生生的白衣人影,正伫立树下,风,舞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她目光正向沈浪来路凝睇。
沈浪瞧见她,心里忽然泛起一种难言滋味,也不知是愁是喜。这是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孩子,但也是个奇异而神秘的女孩子。她看来正如婴儿般纯洁而天真,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她的心。
瞧见她,沈浪又不禁想起朱七七。
那刁蛮、任性、顽皮、倔强、最可爱也最可恨的朱七七,那明朗、爽快、骄傲,但有时又温柔如水的朱七七。
那可怜、可恨、又不知有多可爱的朱七七。
朱七七和白飞飞,是两种多么不同的女孩子!两人正像是两个极端,两种典型,一个热得像火,一个却冷得像冰。
但无论如何,这两个女孩子都是可爱的。
沈浪实在想不出世上还会有比她们更可爱的女孩子。
他面上泛起微笑,心里却不禁叹息:为什么这两个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命运却都是这么悲惨、不幸?
白飞飞自然也瞧见他了。
她面上泛起仙子般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她轻轻招了招手,柳腰轻折,向林荫深处走去。
四下没有人迹,远处有蝉声摇曳,花已将开,春已渐浓,今年的春天,像是来得并不太迟。
浓浓的树荫,将白飞飞的衣裳映成淡淡的碧绿色,她垂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着眼睑。
那里是一块凹进去的岩石,四面有柔枝垂藤,宛如垂帘。自枝条间望过去,她容光更是明媚绝世。
沈浪悄悄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说话。
两人的呼吸声,胜过世上所有的柔情蜜语。
然后,她整个人投入沈浪怀抱里。
沈浪轻抚着她如云柔发,良久良久。
风更轻柔,春意更深。
沈浪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幽灵宫主,你好么?”
白飞飞抬起了头,嫣然一笑,道:“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么?”
沈浪俯首凝注着她。这张脸上,丝毫没有惊惶,丝毫没有恶意,有的只是甜蜜的柔情,深浓如酒。
她情意甜蜜,她眼波轻柔,她婉转投怀,她香泽微吐……这标致的女孩子,怎会是杀人的魔头?
沈浪唯有轻轻叹息,道:“有谁能忘得了你的名字?”
白飞飞眼波展转,道:“那么,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沈浪道:“飞飞……白飞飞……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白飞飞柔声道:“那么,你为何要叫我幽……幽灵宫主?”
沈浪淡淡笑道:“白飞飞难道不是幽灵宫主?”
白飞飞轻轻推开了他,后退半步,眼波深情地望着他,深情的眼波中似乎有些娇嗔微怒。
她轻咬樱唇,道:“那幽灵宫主究竟是谁?你为何时时刻刻都要提起她?她……她难道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沈浪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不错,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也非常聪明,还有一身非常高明的武功。”
白飞飞垂下头,轻叹道:“你如此夸奖她,她一定比我强得多,但……求求你,莫要在我面前夸奖别人好么?”
沈浪道:“但她也是个非常非常狠毒的女孩子,别人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她却全都能做得出来。”
白飞飞抬起眼,道:“你见过她?”
沈浪道:“我见过她,就在昨夜……非但见过她,还曾和她交过手。”
白飞飞道:“她……她长得是何模样?”
沈浪道:“她面上总是覆着层轻纱,不肯让人瞧见她的真面目,但是我……我终于将那层轻纱揭开了。”
他目光突然利箭般望向白飞飞,一字字缓缓道:“我这才发现,她原来就是你,你原来就是幽灵宫主……所以我就没有再出手。”
白飞飞后退三步,失声道:“我……你瞧错了吧。”
沈浪叹道:“我不会瞧错的。别人纵能假冒你的容貌,但那双眼波……那双眼波除了你外,谁也不会再有。”
白飞飞全身都颤抖起来,道:“所以你认为我就是那狠毒的幽灵宫主?”
沈浪道:“我别无选择。”
白飞飞颤声道:“我若是幽灵宫主,怎会流浪到江南,任凭别人卖我为奴?我若有一身武功,又怎会一时时受人欺负?”
她眼圈儿已红了,泪珠已将夺眶而出。
沈浪长长叹息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白飞飞泪流满面,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相信我?”
沈浪道:“我很愿意相信你,只是,我又不能不更相信我的眼睛。”
白飞飞道;“亲眼瞧见的事,有时也未必是真的。”
沈浪默然半晌,喃喃道:“不错……亲眼瞧见的事,有时也未必是真的。”
白飞飞掩面轻泣,断续着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不知父母是谁,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地待我好,只有你……只有你……”
她突又扑到沈浪身上,悲泣着道:“而你现在也不相信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浪神色也颇为黯然,道:“我能相信你么?”
白飞飞仰起头,秀发波浪般垂落。
她泪眼瞧着沈浪,道:“你瞧我可像是那么狠毒的女子?”
沈浪瞧着她满面泪痕,满面凄楚,唯有叹息摇头,道:“不像。”
白飞飞道:“那么,你就不该怀疑我。”
沈浪叹道:“若说那幽灵宫主不是你,世上又怎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女孩子?”
白飞飞道:“我难道就不能有个孪生的姐妹?只不过她的命运比我好,我一生受人欺负,而她却在欺负别人。”
沈浪怔了怔道:“孪生姐妹?”
白飞飞道:“这事听来虽然像是太巧,但世上凑巧事本就很多,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是么?”
沈浪道:“这……”
白飞飞接着道:“何况,昨夜你只不过是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之中,你难道能断定你完完全全瞧对了么?”
沈浪垂下了头,道:“我……”
白飞飞流泪道:“你既然不能断定,你就不该如此说。你可知道,我一生的幸福,全在你手上,你又怎忍心将我一生断送?”
沈浪默然半晌,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错了……我错了……你能不能不怪我?”
白飞飞幸福地叹息一声,伏在沈浪胸膛上,柔声道:“我一切都是你的,你纵然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风,温柔地吹着,有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伏在自己胸膛上,轻叙着如此温柔的言语,如此温柔的情意……
沈浪纵是铁石人,也不禁软化了。
温柔……永远是英雄们不可抗拒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浪终于柔声问道:“这些日子来,你遭遇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么?”
白飞飞道:“那天在客栈中,你和熊猫儿都走了,朱姑娘很生气,我……我知道是我拖累了她,心里也不知有多么难受。”
沈浪苦笑道:“她……她并不是故意的。”
白飞飞道:“我知道……我知道朱姑娘有时虽然脾气大些,但心却是好的,而且她又聪明,又爽朗,又娇美。……我实在比不上她。”
沈浪微笑着,又不禁叹息着道:“你什么事总替别人着想,就这一点,她已比不上你。”
白飞飞展颜一笑,如春花初放,道:“真的么?”
但这美丽的一笑瞬即隐没。
她又颦起双眉,轻叹道:“那时我真想一个人悄悄溜走,免得再惹朱姑娘生气,谁知也就在那时,那个可恶的金……金……”
沈浪道:“金不换。”
白飞飞道:“不错,金不换已闯进来了,掩住了我的嘴,将我掳走,他……他……他竟将我送到那王……王公子手上。”
沈浪黯然道:“这些事,我知道。”
白飞飞道:“我心里真是害怕死了,我知道那王公子是个……是个不好的人,幸好他……他像是很忙,并没有对我怎样。”
她像是费了许多气力,才将这番话说出。说出了这番话,苍白的面颊,已嫣红如朝霞。
她红着脸,垂头接道:“后来,他们就又将我送到一位王夫人的居处。那位王夫人的美丽,我纵是女人,见了也未免心动。”
沈浪淡淡一笑,道:“她对你怎样?”
白飞飞叹息道:“她对我实在太好了。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将任何人的悲伤化作欢乐。”
沈浪道:“所以,你很听她的话?”
白飞飞垂首道:“她对我这么好,我怎能拒绝她的要求。”
沈浪道:“她要你做什么?”
白飞飞道:“她要我混入快活王这里,为她打探消息。我本来是不敢的,但后来知道快活王也是你的仇人,我就答应了。”
沈浪柔声道:“谢谢你。”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只要能听见你这句话,无论吃什么苦,我都心甘情愿了。”
沈浪道:“你吃了很多苦么?”
白飞飞凄然垂头,道:“为了要取信于快活王,她只好先将我和那……那世上最最可恶可恨的妖魔关在一个地方。”
沈浪叹道:“你一定吓坏了。”
白飞飞脸又红了,道:“我宁愿和毒蛇猛兽关在一起,也不愿见到他一面。但……为了王夫人,为了你,我只有壮起胆子。”
沈浪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如此勇敢的女孩子。”
白飞飞的脸更红道:“王夫人后来还告诉我件秘密,原来那妖魔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但后来我虽明知她是女的,瞧见‘她’那一双眼睛时,仍然不住要全身发抖,‘她’手指沾着我时,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去。”
沈浪道:“可是那王夫人故意放‘她’和你逃的?”
白飞飞道:“王夫人知道‘她’若能逃走,必定会带着我,那一路上……唉……”她泪珠又复流下,但瞬即又抬头笑道:“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死了。”
沈浪道:“他可是一到这里就死了?”
白飞飞道:“一进门就死了。”
沈浪道:“他是如何死的?”
白飞飞幽幽道:“是我杀死了他。”
沈浪耸然道:“你?”
白飞飞道:“不错,我……你奇怪么?”
她掠了掠散乱的髻发,接口道:“王夫人给了我一个戒指,那戒指上有个极细的尖针,针上是其烈无比的毒药,我只要轻轻一拍‘她’肩头,眨眼间
‘她’便要毒发而死,‘她’始终将我认作‘她’的囊中之物,自然全未曾防备我。”
沈浪沉思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白飞飞幽幽道:“我也杀了人,你会不会怪我?”
沈浪柔声笑道:“无论任何人换作你,都会杀死她的。”
白飞飞道:“那么,你又在想些什么?”
沈浪叹道:“我有件始终不懂的事,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白飞飞道:“什么事?”
沈浪道:“我始终不了解,展英松那些人,为何一入‘仁义庄’,就全都暴毙,如今我才知道,那也是王夫人的指上毒针。”
白飞飞眨了眨眼睛,道:“但那戒指上的毒针,只能用一次呀。那就好像毒蜂的尾针一样,用过一次,就没有毒了。”
沈浪皱眉道:“哦……”
白飞飞道:“何况,那些人死得一个不剩,又是谁下的手?”
沈浪又自沉思半晌,展颜笑道:“我明白了。”
白飞飞道:“那究竟是什么秘密?”
沈浪道:“王夫人放他们时,必定有个条件。”
白飞飞道:“什么条件?”
沈浪道:“那就是要他们每个人都必须杀死一个人。”
白飞飞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沈浪道:“王夫人分别将他们召来,每个人都给予一枚指上蜂针,他们彼此间却全不知道,所以,到了‘仁义庄’,甲杀了乙,乙杀了丙,丙杀了丁,丁又杀了甲,结果是每个人都死了,杀死他们的仇人,正是他们自己。”
白飞飞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毒辣的计谋,好毒辣的手段。”
沈浪叹道:“这手段虽毒辣,但展英松这些人若全都是正人君子,那么王夫人纵有毒计,却也无法使出了。”
白飞飞颔首叹道:“这就叫做害人害己……”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们这也正是在害人害己。”
语声中,一柄长剑,毒蛇般自柳枝垂藤间划了出来。
剑,闪动着毒蛇般的青光。
白飞飞娇呼一声,投入沈浪怀里。
沈浪身形闪动,避开三步,叱道:“什么人?”
剑尖斜飞,挑起了垂藤。
一个劲服急装的英俊少年,斜举长剑,瞧着他们冷笑,胸前一面铜镜上,写着“三十五”。
这赫然正是快活王门下的急风骑士。
沈浪面上竟仍然带着笑容,点头道:“兄台竟能来到这里,在下竟毫未觉察,看来兄台的武功,必定高出同僚许多,当真可贺可喜。”
那急风骑士冷笑道:“阁下已堕入温柔乡里,纵有千军万马到来,阁下只怕也是听不见的。”
沈浪笑道:“也许真是如此。”
急风骑士怒喝道:“王爷待你不薄,将你引为知己,你就该以知己之情,回报王爷才是,哪知你却在此勾引王爷姬妾,你可知罪?”
沈浪淡淡笑道:“知罪又如何?”
急风骑土厉声道:“快随我同去见过王爷,王爷或许还会从轻发落,赐你—个速死。”
沈浪笑道:“那在下真该感激不尽,只是……”
他眨了眨眼睛,又笑道:“你看沈浪可是如此听话的人么?”
急风骑士怒道:“你想如何?”
沈浪道:“在下只是有些为兄台可惜。兄台若是聪明人,方才就该悄悄溜走才是,此刻兄台再想走只怕是已走不了啦。”
急风骑士冷笑道:“你当我是一个人来的么?”
沈浪道:“你难道不是。”
急风骑士厉声道:“这四周已布下十七骑士,除非你能在刹那间将我等全都杀死,否则你纵然杀了我,还是难逃一死。”
沈浪道:“哦──”
他面上竟还在笑,白飞飞面上却已全无一丝血色,突然冲出去挡在沈浪面前,咬着牙大叫道:“这完全不关他的事,这全是我叫他来的。”
急风骑士冷笑道:“白姑娘当真是情深意厚,只可惜我……”
白飞飞颤声道:“你要杀,就杀我吧。”
那急风骑士目中突然闪过一丝邪恶的笑意,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在下怎忍下手?”
白飞飞身子颤抖起来,道:“你想怎样?”
急风骑士缓缓道:“姑娘想怎样?”
白飞飞咬着牙跺了跺脚,道:“只要你放过他,我……我……我什么都……都依你。”
急风骑士笑道:“真的么?”
白飞飞又自泪流满面,道:“真的。”
急风骑士道:“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浪微微一笑,道:“很好,你们走吧。”
这句话说出来,那急风骑土与白飞飞全都一怔。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你……”
沈浪微笑道:“你既然肯牺牲自己来放我,我若坚持不肯被你放,岂非辜负你一番好意……骑士兄,你说是么?”
急风骑士道:“这……我……”
沈浪笑道:“两位此去,需得寻个幽秘之处,莫要被别人发现才是。”
白飞飞嘶声道:“你……你不是人。”
沈浪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怎么反而骂我?”
白飞飞道:“这……我……”
沈浪笑道:“这若是个故事,写到这里,你一心要牺牲自己救我,我就该全力拦阻于你,甚至不惜拼命,那才是个凄侧动人,赚人眼泪的故事。若不如此写法,那读者必定要失望得很,故事也说不下去了。”
他一笑接道:“只可惜此刻你不是在写故事,此间也没有观众,是以这情节的变化,也就不必再去套那老套了。”
白飞飞愕在那里,像是已呆住了。
那急风骑士也愕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沈浪果然是好角色。”
沈浪笑道:“岂敢岂敢。”
那急风骑士大笑道:“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沈浪淡淡道:“急风骑士若有这样的轻功,快活王就当真可以高枕无忧了,何况,急风骑士纵有你这样的轻功,也不会有你这样色眯眯的眼神。”
他大笑接道:“像这样的轻功,这样的眼神,除了咱们的王怜花王公子外,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
白飞飞像是又愕住了,瞧瞧沈浪,又瞧瞧那急风骑士,面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哭是笑。
那“急风骑士”抱拳笑道:“适才在下玩笑,白姑娘恕罪则个。”
白飞飞道:“你……你真的是王怜花?”
王怜花笑道:“只可惜在下制作的这面具,花了不少功夫,否则在下此刻就必定请白姑娘瞧瞧真面目了。”
白飞飞突又珠泪滚滚,瞧着沈浪,流泪道:“你……你怎忍这样开我的玩笑?”
若是换了朱七七,此刻早已一拳打在沈浪身上,但白飞飞她却只是自艾自怨,流着眼泪又道:“但这也怪不得你,这……这全该怪我,我……我不该……”
她若真的打了沈浪,沈浪反觉好受些。她如此模样,沈浪倒真是满心歉疚,又怜又爱,忍不住轻轻拢起她的肩头,柔声道:“我只当你也认出了他,所以……”
白飞飞凄然道:“怎会认出他?那急风第三十五骑,我虽见过,但他……他实在扮得太像,简直连语声神态都一模一样。”
王怜花笑道:“多谢姑娘夸奖,但我还是被沈兄认出了。”
突似想起什么,竟反手给了自己个耳刮子,苦笑道:“该死该死。”
王怜花惊才绝艳,心计深沉,虽然年纪轻轻,已隐然有一代枭雄之气概,此刻居然做出这小丑般的动作来。
白飞飞不禁怔住,道:“什么该死?”
王怜花苦笑道:“这沈兄两字,岂是我能叫得的。”
白飞飞道:“沈兄两字,你为何叫不得?你又该唤他什么?”
她嘴里说话,眼角却在瞟着沈浪。这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似乎已从王怜花一句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她似已微微变了颜色。
沈浪苦笑着,此刻他面上的神情,白飞飞竟从未见过。他举止竟似已有些失措,笑得更是十分勉强。
王怜花却似什么也未瞧见,笑道:“好教姑娘得知,现在我至少也得唤沈公子一声叔父才是。”
白飞飞纤手掩住了樱唇,失声道:“叔父!”
王怜花道:“不错,叔父……只因沈公子已与家母有了婚约。”
白飞飞仿佛被鞭子抽中,身子斜斜倒退数步,一双眼充满惊骇,也充满悲忿的眼色,紧盯着沈浪,颤声道:“真的……这可是真的?”
沈浪苦笑道:“这使你吃惊了么?”
白飞飞身子颤抖着,泪珠又夺眶而出。
整整有盏茶功夫,她就这样站着,任凭身子颤抖,任凭泪珠横流,像是永生也无法再移动。
然后,她突然嘶声悲呼,道:“你为何不早对我说?你为何方才不对我说?你是不是还想骗我?”她翻转身奔出垂藤,踉跄而去。
她没有再回头。
沈浪就这样瞧着她冲出花丛。
他没有拦阻,没有说话;他根本没有动。
他甚至连神情都恢复了平静,没有丝毫变化。
王怜花就这样瞧着沈浪,也没有动,没有说活。
他面上的表情甚是奇特,目中直藏着一丝残酷的笑。
沈浪终于回转头,面对王怜花。
王怜花就以那种含笑的目光,瞧着他。
沈浪嘴角终于又露出那种懒散的、毫不在乎的微笑。
王怜花若非已经易容,嘴角的笑容必定也和沈浪差不多。
这是当今一代武林中两个最具威胁性,最具危险性,也最具侵略性的人物,此刻在这四面垂藤的阴影中,面对面笑着,他们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们的笑容有什么含义,谁能知道?谁能猜得出?
他们的年纪相差无几,他们的立场似同非同,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他们究竟是友?是敌?
他们是想互相陷害,还是想互相扶助?
谁能知道?谁能分得出?
无论如何,这一刹那间,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们心中若有积怨控制不住,此刻便是出手的时刻。
这一出手,必将惊天动地,必将改变天下武林之大局;这一出手,必将分出生死存亡,胜强弱负。
但他们谁也没有出手。
危险的一刻,只是在平静的微笑中度过。
沈浪一笑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样说?”
王怜花淡淡笑道:“你难道猜不出?”
沈浪道:“无论我是否猜得出,我都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王怜花道:“你自然早已知道,这自然是家母的意思。”
沈浪道:“哦?她……”
王怜花诡秘地一笑,道:“我若是她,我也会这样做的。任凭你这样的男子保留自由之身,世上只怕没有一个女人能放心得下。”
沈浪道:“你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说话?”
王怜花道:“兄弟之间,敌友之间。”
沈浪道:“此刻你和我又恢复为兄弟了么?”
王怜花道:“在别人面前,你算是我的长辈、叔父,但是只有你我两人在时,我却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时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展颜一笑,道:“不想你说话也有如此坦白的时候”
王怜花笑道:“我纵要骗你,能骗得过你么?”
两人拊掌而笑,居然仿佛意气甚投。
但沈浪突又顿住笑声,道:“但你却仍然忘记了一件事,这件事正是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王怜花道:“此事若这般重要,我自信不会忘却。”
沈浪道:“你难道忘了,女子在受了刺激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王怜花道:“这句话天下的男人都该记得,我又怎会忘记。”
沈浪道:“你难道不怕白飞飞在受刺激之下,去向快活王告密?”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她不会去告密的。”
沈浪道:“你知道?”
王怜花道:“我自然知道。”
沈浪道:“你有把握?”
王怜花道:“我自然有把握。”
沈浪目光闪动,像是要再追问下去,但一点灵机在他日中闪过后,他却突然改变语锋。
他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此番前来,总是我想不到的事。”
王怜花笑道:“家母的战略计谋,本是人所难测。”
沈浪道:“你不怕被他认出?”
王怜花道:“不近君侧,便无惧事机败露。”
沈浪沉吟道:“但她……她为何……”
王怜花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有许多疑窦,我也无法向你一一解说,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后,你或许就会明白许多。”
沈浪道:“哦,那是什么人?”
王怜花目光闪烁,道:“你见着他后,自会知道。”
沈浪道:“我何时能见着他?”
王怜花道:“就在此刻。”
沈浪没有再问,他知道再问也必定问不出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人笑呼道:“沈公子当真是雅人,竟寻了个阴凉所在来避暑。”
沈浪微微皱眉,自垂藤间望出去,只见一人锦衣敞胸,手提着马鞭,鞭打,着长草,边笑边走而来。
来的这人委实有些出乎沈浪意料。
他竟是那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小霸王”。
沈浪回首道:“你要我见的莫非是他?”
王怜花失笑道:“怎会是他?”
沈浪嘘了口气,但目中又复闪动出逼人的光彩。
只见那小霸王一头钻进了垂藤,挥着马鞭,笑道:“好个凉爽所在,真亏沈兄如何找得到的。”
沈浪微微笑道:“是呀,此事倒奇怪得很。”
小霸王眨了眨眼睛,道:“奇怪?”
沈浪道:“兄台还未走到这里,远远便唤出在下的名字,这岂非是件怪事?”
小霸王道:“这……嘻嘻哈哈……妙极妙极,沈兄难道未曾听说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弟那时虽未真个见到沈兄,但远远瞧见这里有人,便猜中那必定是沈兄了……”
他拊掌笑道:“这些人除了沈兄外,还有谁有此风雅。”
沈浪大笑道:“妙极妙极,果然妙极,兄台果真是妙人。”
他有意无意,伸手去拍小霸王肩头。
王怜花却也似有意无意,轻轻托住了他的手。
沈浪目光微闪,王怜花微微摇头,就在这一眨、一摇头之间,小霸王已在生死边缘上走了一周。
小霸王却浑然不觉,仍在傻笑着。若说他心存奸谋,委实不似;若说他胸无城府,却又委实令人可疑。
沈浪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在这快活林中,每个人都不如表面瞧来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神秘的内幕。
小霸王手挥着马鞭,东瞧瞧,西望望,突又转身,面对沈浪,笑道:“沈兄可知道小弟来寻沈兄是为什么?”
沈浪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霸王道:“小弟来寻沈兄,只是为了要请沈兄鉴赏一个人而已。”
沈浪道:“哦?”
小霸王道:“小弟日前带的那女子,委实幼稚低俗,沈兄只怕已在暗中笑掉了大牙,是以小弟此番又请了一位姑娘来,想请沈兄品评一番。”
沈浪笑道:“在下对女子一无所知,否则此刻也不会仍是光棍了。”
小霸王大笑道:“沈兄莫要太谦。沈兄只怕是因为对女人所知太多,所以至今仍是光棍一条……骑士兄,你说是么?”
王怜花拊掌笑道:“是极是极,妙极妙极。”
小霸王道:“那位姑娘此刻就在附近,小弟一呼即至……垂花藤下,品鉴美人,这是何等风雅之事,沈兄雅人,谅必不致推却的。”
沈浪道:“既是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霸王马鞭一扬,笑道:“沈兄稍候,小弟去去就回。”
他挥着马鞭,像是在骑马似的,跳跳蹦蹦奔了出去。
沈浪目送他背影远去,微微一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人当真是不可貌相,水当真不可斗量。”
王怜花道:“沈兄为何突有此感慨?”
沈浪道:“这小霸王看来仿佛是个还未长成人形的大孩子,其实胸中却也大有文章。他故意做出那般模样,只不过叫人轻视于他,不加防范而已。”
王怜花漫应道:“哦。”
沈浪道:“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小霸王,居然也是你的属下。”
王怜花笑道:“你从何得知?”
沈浪微微笑道:“若非你告诉了他,他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他若非你的属下,你又怎会阻我出手伤他?”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道:“是这样么?”
沈浪一笑道:“其实我方才又怎会真个出手伤他?我那般的做作,只不过是要试一试我们的王怜花公子而已。”
王怜花拊掌大笑,道:“你我行事,真真假假,大家莫要认真,岂非皆大欢喜。”
笑声中,小霸王又一头钻了进来,笑道:“来了……来了。”
两个健壮的妇人,抬着顶绿绒顶紫竹帘的软兜小轿,走入这四面垂藤,幽秘而阴凉的小天地。
她们放下轿子,立刻又转身走了出去。
竹帘里,隐约可瞧见条人影,窈窕的人影。
小霸王手扶竹帘,笑道:“此人若再不能入沈兄之目,天下只怕便无可人沈兄之目的人了。”
沈浪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理当一拜。”
他竟真的躬身一揖到地。
小霸王怔了怔,失笑道:“沈兄为何如此多礼?”
沈浪道:“倾城之绝色,理当受人尊敬。”
他朗声一笑,接道:“岂不闻英雄易得,绝色难求?古来的英雄,多如恒河沙数,但倾城之绝色,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在下今日能见绝色,岂是一礼能表心意。”
小霸王大笑道:“沈兄当真不愧为天下红颜的知已。”
突然掀起竹帘,轿中端坐的,赫然竟是朱七七。
沈浪委实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朱七七。
朱七七正是王夫人用来要挟沈浪的人质,王夫人又怎肯将她送到沈浪身侧,怎肯将她送到这里?
刹那之间,就连沈浪也不禁怔在当地。
只见朱七七云鬓高挽,锦衣华丽,低眉敛目,神情端庄,眼波虽瞧着沈浪,但面容却平静如水。
这哪里还是昔日那娇纵、刁蛮、调皮的朱七七,这哪里还是那敢爱得发狂,也敢恨得发狂的朱七七。
但这明明是朱七七,那眉、那眼、那鼻、那唇……
那是半分也不会假的。
那正是纵然化为劫灰,沈浪也认得的朱七七。
那正是任何人易容假冒,都休想瞒得过沈浪的。
沈浪怔了许久,终于勉强一笑,道:“多日未见,你好么?”
这虽然是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之辞,但言辞中却满含情意,他知道朱七七是必然听得懂的。
他暗中不知不觉在期望着她热烈的反应。
他毕竟是个男人。
但朱七七面上仍无丝毫表情,竟只是淡淡道:“还好。多谢沈公子。”
这冷冷淡淡一句话,就像是鞭子。
沈浪竟不觉后退半步。
他如今才知道受人冷淡是何滋味,他如今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人,对于失去的东西,也会有些惆怅悲情。
小霸王挥着马鞭,眨着眼睛,笑着,瞧着。
王怜花目中充满了得意的诡笑。
沈浪霍然回首,道:“她……她怎会……”
王怜花含笑道:“家母突然觉得与其以别人来要挟沈公子,倒不如要沈公子完全出于自愿的好。家母对沈公子之了解,沈公子原该感激才是。”
沈浪道:“但……但她此番前来……”
王怜花淡淡笑道:“何况,家母自觉也不该再以朱姑娘来要挟沈公子,是以特地令她前来,与沈公子重新见礼。”
沈浪动容道:“重新见礼?”
王怜花缓缓道:“只因家母已为小侄与朱姑娘订下了婚事。”
沈浪不觉又后退半步,眼睛盯着朱七七,失声道:“你……你……”
朱七七淡淡一笑,悠悠道:“你难道不觉欢喜?”
沈浪呆在那里,道:“我……我……”
这一击实在不轻,但沈浪并未倒下去。
他只是木立半晌,突又展颜一笑,抱拳道:“恭喜恭喜。”
朱七七淡淡道:“多谢公子……”纤手突然一抬,竹帘“刷”的落了下去,她冷淡的眼波与娇媚的容貌又不复再见,又只剩下一条朦胧的身影。
现在,沈浪心头若还有什么剩下的,那也只不过是一丝苦涩的回忆,以及一大片不可弥补的空虚。
但他身子却挺得更直,笑容也仍是那么洒脱。“小霸王”在一旁瞧着,目中也不禁露出佩服之意。
王怜花笑道:“我知道沈公子必定还有一句话要问的。”
沈浪道:“不错,我正要问,朱七七既来了,熊猫儿在哪里?”
王怜花缓缓道:“熊猫儿么,他只怕也要做出些沈公子猜想不到的事。”
沈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他在哪里?”
王怜花面颊肌肉一阵痉挛,但毕竟未露出疼痛之态。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他现在正……”
就在这时,只听四下有人呼叫:“沈浪……沈公子,快请出来,王爷有请。”
这呼唤一声接着一声,远近俱有。
王怜花目光闪动,道:“这里已非谈话之地,你快去吧,我自会与你联络的。”
沈浪凝目瞧着他,五根手指,一根根放松,然后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一杯浓浓的,以新鲜番茄制成的汁,盛在金杯里。
快活王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朗声一笑,道:“病酒,酒病,古来英雄,被这酒折磨的只怕不少。”
沈浪俯身瞧着卧榻上的快活王,微笑道:“英雄若不病酒,正如美人不多愁一般,总令人觉得缺少些风味。只是这病酒之事,史书不传而已。”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那些史官若少几分酸气,若将自古以来英雄名将病酒之事历历绘出,那么无论三国汉书,都更要令人拍案叫绝了。”
沈浪微笑道:“曹阿瞒与刘皇叔煮酒论英雄后,是谁先真个醉倒?班定
远投笔从戎时,是否先饮下白酒三斗?这当真都是令后人大感兴趣之事。”
快活王笑声突顿,目光凝注沈浪,缓缓道:“却不知你此刻最感兴趣之事是什么?”
沈浪沉吟道:“小精灵身轻如叶,不知是否已探出那幽灵宫主的巢穴。”
快活王皱眉道:“此事无趣之极,不提也罢。”
沈浪道:“莫非他还未曾回来?”
快活王叹道:“不错,他还未曾回来。”
突然以拳击案,大声道:“他此刻既不回来,只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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