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四个人瞧见这人跳进窗子,全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谁都未想到这人竟是俞佩玉。
俞佩玉见到这姐妹两人,面上也露出惊讶之色,他立刻拍开了朱泪儿的穴道,沉声道:“快解开她们的穴道跟我走。”
朱泪儿什么话不说,却先问道:“你认得她们么?”
这时俞佩玉却已扛起那青衣人,冲出门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竟望着那姐妹两人发起呆来。
只听俞佩玉在门外道:“快,快,杨子江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我在那边谷仓里等你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先往地上捡起了那姐妹两人的衣服,抛在她们身上又拍开她们的哑穴,似笑非笑地瞪着她们道:“穿好衣服才准出去,我不喜欢让我丈夫看到光屁股的女人,知道吗?”
那姐妹两人似乎都怔了怔,姐姐并没有说什么,妹妹却忍不住道:“你的丈夫?”
朱泪儿用眼角瞟着她,道:“你们难道认得我的丈夫?”
姐姐只点了点头,妹妹道:“俞公子我们是认得的,但却不知道你的丈夫是谁?”
朱泪儿眼睛瞪得更大,道:“俞公子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就是俞公子,难道不懂?”
妹妹冷笑道:“哦,真的么,这倒要恭喜你了,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哩。”
朱泪儿脸已发了青,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早就对他不怀好意了,但我警告你,你若勾引我的丈夫,我就要你的命。”
谷仓里虽然并不潮湿,却很阴暗,四面都堆着稻谷,只有一角是空的,俞佩玉将那青衣人带到那里时,已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青衣人也瞪着俞佩玉,道:“阁下如此冒险赶来相救,想必和她们姐妹交情不错了。”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缓缓地道:“我和她们的交情虽不错,却还不至于为了她们出卖自己的父母骨肉。”
那青衣人身子一震,倒退了三步,嗄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懂。”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唐珏,唐二公子,到了此时,你还想瞒我么?”
青衣人紧握着双拳,全身都颤抖起来。
俞佩玉叹道:“我一直猜不到你是谁,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唐二公子会出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族,但是见到金花娘姐妹后,我才明白了,你就因为你的父亲不肯答应你们的婚事,才不惜做出这种事来。”他厉声接着道:“你的交换条件,就是要那人回到唐家庄后,宣布答应你们的婚事,但你可想到你这么样做法,非但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你们唐家的祖宗。”
唐珏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到墙角,忽然嘶声道:“我的父亲反正已死了,我并没有杀死他,我这么样做,反而等于让他老人家死而复生,我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会伤心了,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一点也没有做错。”
俞佩玉怒道:“你难道真愿意要一个陌生人做你兄弟姐妹的父亲么?你难道真愿意看你的兄弟姐妹被一个陌生人去奴役?你难道不明白他做了你们唐家的掌门人后,蜀中唐门百年来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唐珏的身子好像已渐渐萎缩了,用双手掩着脸,颤声道:“但你可知道,我若见不到她,我有多么痛苦?我就算沉沦地狱,万劫不复,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忽又瞪着俞佩玉,嘶声道:“你可知道“情”之一字,力量有多么伟大?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只是为了情才能活下去?又有多少人为了情而死?”
他惨笑着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根本不知道‘情’的滋味。”
俞佩玉面上也不禁露出悲伤之色,苦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爱过一个人?真的不懂得‘情’是何物?”
唐珏道:“你若懂得,你就不该……不该如此责备我。”
俞佩玉叹道:“你的苦衷,也许我比别人还了解得多些,所以你就算和金花娘私奔,我也绝不会怪你,但你却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唐珏惨笑道:“私奔?你以为私奔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俞佩玉道:“你们的情感若真是那么深,为什么不能远离世人,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凡地过一生,你们难道还舍不得红尘的繁华、世俗的享受?你们若连这点都不愿牺牲,就根本不配说起这‘情’宇。”
唐珏道:“若换了别的人,当然可以像你说的这样做,但是我们……”
俞佩玉道:“你们又怎样?”
唐珏道:“你可知道唐家对私奔的子女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我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一定会将我们追回去的,何况天蚕教主的手段更毒。”
俞佩玉道:“据我所知,天蚕教主并没有反对你们的婚事。”
唐珏道:“他没有反对,只因他知道我们的婚事绝不会成功,所以他的条件是一定要我明媒正娶,否则他就不让金花娘和我见面。”
俞佩玉道:“但你们还是可以逃的。”
唐珏道:“不错,我们可以逃,我们也许可以逃得过唐家的追踪,但我们却再也休想逃得过天蚕教的毒手。”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因金花娘若反叛了天蚕教,七个月之内,就要全身溃烂而死。”
俞佩玉动容道:“为什么?”
唐珏道:“只因她已被天蚕教主下了天蚕蛊,那是绝对无药可解的。”
俞佩玉也不禁叹了口气,缓缓道:“所以你为了自己,就不惜牺牲别人了……”
唐珏道:“我并不是狼心狗肺的人,我这样做,也有我的打算。”
俞佩玉道:“你有什么打算?”
唐珏道:“我可以帮他们成功,也可以毁了他,只有我可以拆穿他的阴谋,总有一天,我会要他的阴谋败露的。”
俞佩玉道:“总有一天?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唐珏道:“自然要等到我们的婚事成功之后。”
俞佩玉道:“但你可曾想到,在你还没有揭穿他之前,他能做出些什么事?”
唐珏道:“这……”
俞佩玉厉声道:“他不但可以将唐门暗器的秘密完全泄漏,还可以唐门弟子做工具,去为他杀人,为他作恶。于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惨死,甚至包括你的姐妹在内,不等你揭穿他的秘密,他早已将你们的家全都毁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何况你根本就活不了那么长的。”
唐珏呆呆地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我错了么?我难道真做错了么?”
俞佩玉道:“你难道还不肯认错?”
唐珏道:“那天我父亲要我和你更换衣服,还戴上我的面具,明里是要瞒过那些制造暗器家丁的眼目,其实却是要我和大哥分头去找贵会的武林盟主俞放鹤……”
俞佩玉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唐珏苦笑道:“这种事他自然不放心交托给别人,我究竟总算是他的儿子,而且一向是个很听话的儿子,但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再三警告我,要我一办完事就回去,不许和金花娘见面,否则他就要以家规处治。”
俞佩玉道:“这次你并没有听他的话,是么?”
唐珏黯然道:“若没有别人引诱我,我还是不敢反抗的,但我找到俞放鹤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我父亲和大哥都已死了,他说,这消息若是传出,不但唐家庄立刻会发生混乱,武林中也要引起很大的波动,为了顾全大局,他只有找一个人来假扮我父亲,先维持住平静的局面再说。”
俞佩玉道:“所以你就相信了他的话?”
唐珏道:“我也觉得他说的很荒谬,但他却说,这么样做法,实是有百利无一弊,对我更有很大的好处。”
俞佩玉道:“看来他不但答应帮你和金花娘成亲,只怕还答应帮忙你接掌唐家的门户。”
唐珏垂下了头,黯然道:“当时我一念之差,就答应了他,但事后我也曾想到,我知道了他这秘密后,他只怕要杀我灭口。”
俞佩玉长叹道:“有时候你的确可算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但有时你却实在太疏忽了,这只怕就叫做……”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没有说出“利令智昏”四个字来,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他不忍再刺伤他。
唐珏道:“我和金花娘一直都有秘密通信的方法,所以我和俞放鹤约好在望花楼见面之后,就暗地通知金花娘,叫她来接应。”
俞佩玉道:“你这步棋倒没有走错。”
唐珏黯然道:“但我已将最重要的一着棋走错,常言道:人生如棋局,我这一生已铸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我自觉已无颜……”
他话未说完,金花娘已冲了进来,扑倒在他身上痛哭着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俞佩玉望着他们,望着这一双在如此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爱心仍没有丝毫动摇的情人。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处在他们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情感是否会有他们这么样坚贞。
他只觉得他们做出来的事虽很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值得同情,他们那坚贞的爱心,更值得佩服。
朱泪儿悄悄走到俞佩玉身旁,道:“你瞧见我写在车底下的字了么?”
俞佩玉道:“嗯。”
他本来也准备板起脸教训她几句,要她以后不可这么样胆大妄为,但此刻见到她,连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朱泪儿垂首弄着衣角,似乎也在等着挨骂,又似乎在等着他夸奖几句,俞佩玉只有柔声道:“若没有看见你留下来的字,我怎么会找到这里。”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可曾瞧见了那应声虫么?”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应声虫是谁也看不见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莫非这次应声虫根本没有来,就是你将杨子江吓走的?”
俞佩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怕杨子江去面复返。”
朱泪儿笑道:“你放心,他以为应声虫在暗中盯着他,一定再也不敢开口说话,等他发现被骗时,我们早就走远了。”
铁花娘虽然远远地站在一边,却一直在斜眼盯着她,瞧见他们在轻轻地说话,悄悄地笑,铁花娘就咬着嘴唇扭转头去,对着墙角,她只觉自己在这里已变成多余的,既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理她。
金花娘和唐珏的哭声固然令她很伤心,但俞佩玉和朱泪儿的笑声却更令她难受,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突听俞佩玉道:“铁花姑娘,几个月不见,你像是瘦了些。”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刻说了出来,铁花娘只觉心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你既然知道我瘦了,为什么不知道我是为谁消瘦的?你既然还在关心我,为什么却要跟别人结成了夫妻。”
她真恨不得扑到俞佩玉怀里,尽情痛哭一场,又恨不得在俞佩玉脸上重重咬几口,尝尝他的血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
一时之间,她心里又甜又酸又苦,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谁知俞佩玉并没有等她说话,也没有走过来,反而走到唐珏那边去了,他方才那句话,好像只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应酬话。
铁花娘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沉到脚底,一颗心也像是忽然被别人掏空,什么都再也感觉不到。
俞佩玉像是完全不懂一个少女的心情在瞬息间会有多么大的变化,他根本没有留意她,却解开唐珏的穴道,叹道:“我也不怪你,可是你自己却该有自己的打算。”
唐珏默然半晌,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挺身站起来道:“我跟你走。”
俞佩玉道:“去哪里?”
唐珏断然道:“回唐家庄,揭穿他的秘密。”
俞佩玉展颜笑道:“对,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只要你有决心,世上绝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朱泪儿也关心起来,俞佩玉的挣扎和奋斗到现在总算有了收获,满天阴霾到现在总算现出了一线光明。
除了铁花娘外,每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唐珏擦净脸上的泥污,像是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绝不再鬼鬼祟祟,要以真面目堂堂正正地做人。
金花娘痴痴地瞧着他,目中虽仍有泪光,但已露出了欣慰之色,没有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是男子汉的。
朱泪儿笑道:“我们耽误的时间已够多了,还是快走吧。”
俞佩玉道:“不错,有什么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突听谷仓一人道:“不错,有什么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这声音传人他们的耳朵,每个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绝不是真的应声虫,但在他们眼中,杨子江实在和应声虫差不多可怕。
朱泪儿脸色发白,大声道:“杨子江,你用不着装神弄鬼,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金花娘紧紧握起唐珏的手,冷笑道:“你方才已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跑了,现在还有脸回来么?”
俞佩玉大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和金花娘说话,外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俞佩玉的话刚说完,外面立刻就有人应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咬着牙道:“杨子江,别人怕你,但俞佩玉却不怕你,你有种就进来吧。”
金花娘目光闪动,道:“你不敢进来,就不是人。”
别人无论怎么说,怎么骂,外面那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只要俞佩玉一开口,外面就立刻响起一模一样的回声。
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忽然一齐冲了出去。
外面阳光普照着大地,那条黄狗仍懒洋洋地躺在墙角,远处的天畔有一朵云,四下却连半条人影也没有。
俞佩玉厉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那回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这次的回音已是从谷仓里发出来的了,但等他们再冲回那谷仓时,里面又已瞧不见人影。
朱泪儿的眼珠子一转,悄声道:“你留在这里,我和他们三个人到外面去守着。”
俞佩玉点了点头,等他们全出去了之后,就大声道:“杨子江,你还不现身么?”
那回音果然又在谷仓外响起,道:“杨子江,你还不现身么?”
这声音在谷仓的东边,俞佩玉立刻飞身而出,只见朱泪儿、唐珏和金花娘姐妹各守着一方。
守在东方的是唐珏,他此刻正在东张西望,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朱泪儿他们也跟着走了进来。
朱泪儿道:“你听见声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么?”
俞佩玉点了点头。
金花娘立刻又拉起唐珏的手,道:“你有没有瞧见他?”
唐珏脸色发白,嗄声道:“那声音本来是从我身后发出来的,但等我转过身,声音还是在我后面,我飞快地打了个转,声音已消失,人也像是消失了。”
金花娘道:“这次我们靠背地站着,看他怎么办?”
朱泪儿叹道:“你们在这边站着,他难道不会到那边去么?”
大家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过了半晌,朱泪儿忽然又道:“我看这人也许并不是杨子江。”
唐珏道:“何以见得?”
朱泪儿道:“杨子江既已知道你要去揭穿他们的秘密,就绝不会让你活着的,但方才那人并没有向你下手。”
唐珏倒抽了口凉气,道:“他若不是杨子江,却是谁呢?”
朱泪儿道:“不是杨子江,自然就是真的应声虫……”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靠到俞佩玉身旁,俞佩玉已沉默了很久,此刻忽然道:“无论如何,我们的计划绝不改变,无论他是谁,既然不敢出来和我见面,我就不怕他,他学我说话,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 × ×
俞佩玉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石头,虽然他只要不开口,就一点事都没有。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个神秘而又可怕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们,窥探着他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俞佩玉一开口,那回声就立刻响起。
这种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可以令人发疯。
到黄昏时,他们找了个最繁荣的城镇,在最热闹的客栈里歇下,乘人最多的时候去吃饭。
俞佩玉四下一望,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他自然不会看到杨子江,但应声虫呢?应声虫难道就在这些人群中么?俞佩玉忽然大声道:“你听着,我现在又说话了,你也说吧。”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打锣似的,饭铺里每个人都吃了一惊,都扭转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他们也瞪大了眼睛去瞧别人,只因他们一心想瞧瞧,这次那回声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
谁知过了半晌,四下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都在瞧着他们发呆,好像将他们当做疯子。
俞佩玉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实在很像疯子,他们既是惊奇,又是欢喜,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别人自然再也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会发笑。
朱泪儿开心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勉强压低声音,笑道:“应声虫已走了,你们听见了么?”
金花娘、唐珏都抢着道:“不错,我们听见了。”
别人更奇怪,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听见,为什么却偏偏说“听见了”?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朱泪儿笑道:“如此看来,那是真的应声虫了,因为他若是杨子江,就绝不会走的。”
俞佩玉显然还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道:“他既然要来缠着我,为什么又忽然走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四下仍然没有回声。
朱泪儿也等了半晌,才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找你麻烦,只不过因为你借用了他的名字,所以他才来找你开开玩笑。”
金花娘也笑道:“不错,现在他认为玩笑已经开够了,也懒得再跟着你了。”
这顿饭他们吃得自然很开心,但俞佩玉还是很少说话,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还在担心应声虫,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机会很少。
有三个女人在桌上,男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
三个女人中,最沉默的自然还是铁花娘,她一直在盯着朱泪儿和俞佩玉,似乎想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已成了亲。
等到吃完饭,她就瞧出来了。
俞佩玉竟要了五间房,道:“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赶路,有精神办事。”
他忽然向唐珏和金花娘笑了笑,又道:“只有你们两人的房子是连着的,中间还有道门,我虽然要了五间房,但却并不是不通气的老古板。”
金花娘瞟了唐珏一眼,两人的脸都飞红了起来,他们两个毕竟还没有正式成亲,金花娘红着脸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休息,那扇门绝不会用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大家全都笑了,连唐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花娘的脸更红,啐道:“你少得意,我先将那扇门锁起来,看你还得意不得意。”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娇笑着奔入她自己的屋子,“砰”的关上房门,再也不肯出来。
俞佩玉拍了拍唐珏的肩头,笑道:“今天晚上还没有过完,还长得很,你也不必着急,机会还多着哩。”
他也笑着走进自己的屋子,现在他们虽然还在困境中,但最艰苦、最危险的一段总算已过去,大家的心情也都好得多了。
现在心情最好的却是铁花娘。
她忽然向朱泪儿一笑,道:“我大姐和姐夫还没有成亲,所以要分开来睡,但你们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为什么也不住在一起呢?”
朱泪儿瞧着俞佩玉进屋子关起门,心里本就很不是滋味了,再听这句话,她脸色更难看,怒道:“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费心。”
她也冲进屋子重重关起房门。
铁花娘望了望俞佩玉的房门,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她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今天晚上的确还长得很,也许太长了些……”
× × ×
金花娘屋子里果然有两扇门,一扇门在走廊上,还有一扇门,自然就是连着唐珏那间屋子的。
她连鞋子都没有脱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似乎想快些睡着,但一双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要张开,去瞧那扇门。
那扇门后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珏难道真睡着了么?他难道真能睡得着。
金花娘咬着嘴唇,忽然爬起来,悄悄地走到那扇门前面,她蹑手蹑脚的,似乎生怕被人瞧见。
其实这间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连个苍蝇都没有。
金花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呆呆地出了会儿神,伸手想去敲那房门,但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到现在为止,门那边居然还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金花娘恨恨道:“你不来找我,难道是想我先找你么?我就偏偏不找你,看你怎么办?”
她一面喃喃低语着,一面已又躺到床上。
这次她不但脱了鞋,连袜子都脱了,她望着自己那双纤巧的、白生生的天足,也不知怎地,她的脸竟渐渐红了起来。
难怪这家客栈生意好,他们的确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连床单和被套都是新换的,还带着肥皂的香气。
干净的床单磨擦着她的皮肤,风轻轻地吹着窗子,很远的地方,隐隐有歌声传来,唱的仿佛是怨妇思春。
老天呀,你叫她怎么睡得着。
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脚实在已走麻了,但是光滑的脚趾接触到她的手,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她也说不出那感觉像什么,只不过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门上轻轻一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金花娘一翻身就跳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想去开门,但是手刚伸出来,却又缩了回去。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但以后日子反正还长得很,咱们何必这么着急,将官盐当私盐卖呢?”
门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唐珏难道生气了么?
金花娘柔声道:“我也不是不让你过来,但他们的耳朵都灵得很,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岂非又要被人家笑话。”
其实她早已恨不得将门打开了,只不过唐珏既然让她等了这么久,她也想让唐珏着着急。
只要唐珏求她一次──甚至用不着求她,只要说一句话,或者再敲一次门,她就会将门打开的。
但过了半晌,门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金花娘忍不住道:“你生气了么?”
又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道:“死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门那边却越来越静。
金花娘忽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打开了门上的锁,冲进了唐珏的屋子。
× × ×
铁花娘躺在床上,嘴角始终都在微笑。
她的忧怨和心事,早已一扫而空了,因为俞佩玉并没有和朱泪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虽然俞佩玉也不会和她睡在一间屋子,但只要俞佩玉不跟别人睡在一起,她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实在很妙,实在有些可笑,她却不知道大多数女人的心理说出来都有些可笑的。
金花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因为这究竟不是很讲究的客栈,屋子的墙并不很厚。
听到金花娘在说:“……咱们何必这么着急……莫要被人家笑话……”
她已不禁偷偷地笑了出来。暗道:“大姐真会作怪,明明早就想别人来了,却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要人着急。”
听到金花娘在说:“你生气了么……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铁花娘觉得更好笑,暗道:“想不到唐珏也有两下子,他这么样一拿架子,大姐反而会忍不住过去的。”
然后,她就听到门响的声音。
她知道她的大姐终于还是忍不住先过去了,她虽在笑着,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因为她已想到……
她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脸红。
但她再也想不到这时金花娘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呼声凄厉而可怕,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是打情骂俏时的呼声,也不是铁花娘方才想像中那种“呼声”,她也忍不住跳起来冲了出去。
朱泪儿也躺在床上,却在悄悄地流泪。
她的确很伤心,这倒并不是因为俞佩玉不让她睡在那间房子里,而是因为她觉得俞佩玉让她在铁花娘面前丢了人。
她并不是真的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只要俞佩玉肯让她进那间屋子,她宁可睡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没关系。
她甚至宁可进去后再从窗子里爬出来,她只要能让铁花娘看到她和俞佩玉同时走进一间屋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铁花娘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见。
但金花娘那声惊呼,她却听见了,她也觉得这呼声很奇怪,很可怕,她也吃了一惊,跳下床冲了出去。
朱泪儿冲出门时,俞佩玉、金花娘、铁花娘的门全是开着的,她立刻听到铁花娘和俞佩玉的惊呼声自唐珏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接着,她就听到金花娘悲痛的啼哭声音,竞已完全嘶裂。
唐珏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朱泪儿连想都来不及去想就冲了进去,只见唐珏的身子挂在床边,本来很清秀的一张脸,现在已变得狰狞而扭曲,但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铁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在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但自己的眼泪也已一连串流了下来。
俞佩玉的脸色苍白,看来既悲伤,又惊讶,更愤怒,他的手也紧握成拳,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朱泪儿刚冲进门,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院子里也渐渐有了人声,显然已有人被吵醒,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并没有人真的走过来瞧的,因为出门人大多懂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话,谁也不愿多管别人的边事,惹些无谓的麻烦。
这时俞佩玉已关上了门,他的手在发抖,几乎连门闩都插不上,朱泪儿忍不住凑了过去,悄悄道:“他怎么会死的?”
俞佩玉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珏的尸身,轻轻放到床上,唐珏的身上连一块皮都没有擦破。
他是怎么会死的呢?
俞佩玉沉吟着,反而去问朱泪儿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么毒?”
朱泪儿也没有回答,却拿起桌上的茶壶啜了一口,摇摇头,又在茶杯上舔了舔,也摇了摇头。
俞佩玉道:“没有毒?”
朱泪儿道:“没有。”
俞佩玉目光闪动,忽然要去扳开唐珏紧握着的手,但朱泪儿立刻拦住.了他,沉声道:“让我来。”
唐珏的手握得那么紧,朱泪儿刚扳开他一根手指,就有鲜血流了出来,但这血赫然竟是乌黑色的。
她又扳开两根手指,就发现他手掌里紧紧握着一朵铁铸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入他的掌心。
朱泪儿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暗器?好厉害,连我都未必吃得消。”
俞佩玉的脸色更沉重,一字字道:“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见血封喉,眨眼间便可置人死命。”
朱泪儿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难道他――他是自杀的?”
俞佩玉道:“三个月前他也许会自杀,但是现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黯然地看着金花娘。
现在唐珏的确已没有自杀的必要。
朱泪儿忽然大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杨子江。”
天已经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渐渐冷静了下来,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么悲伤之态,只是拿出了很多银子来,要店里的人拿去看坟地,买棺材,不问价钱,只要快,对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督促,又亲手为唐珏换上寿衣,别人无论怎么样劝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别人帮她的忙。
俞佩玉他们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来忙去。
朱泪儿悠悠道:“让她做些事也好,一个人若是很忙,就会将悲伤忘记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这悲伤只怕不容易忘记。”
铁花娘一直垂头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认为真是杨子江下的毒手?”
朱泪儿道:“除了他还有谁?”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他在那谷仓外为什么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们几天,他被我骗了一次,一定要连本带利都找回去。”
铁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确是这种人,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这种事。”
她抬头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许他还在暗中跟着我们,并没有走。”
俞佩玉道:“嗯。”
铁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脸上移开,空洞的望着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那伶仃的树叶在西风中看来是那么可怜。
她痴痴地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知道他只杀死一个人是绝不会满足的,他要一个个地杀,慢慢地杀,将我们全都杀光为止。”
朱泪儿的目光刚转到那株白杨上,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似乎也和这株伶仃的孤树一样,感到了西风的肃杀,大地的萧索。
过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将我们全都杀死,只怕并不容易。”
等她们再想到金花娘的时候,她已不在院子里。
西风更急,杨子江那双冷漠的眼睛,似乎已与西风融为一体,随时随地都在窥伺着他们。
朱泪儿拉紧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里去了?你看她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铁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会……”
俞佩玉似也不愿听她说出“自杀”那两个字,截口道:“她看来很坚强,她们姐妹都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
朱泪儿道:“她若很悲伤,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却忽然变得太冷静了,一个女人的悲哀绝不会这么快就过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发现朱泪儿在这两天里似乎已长大了很多,忽然变得很懂事了。
朱泪儿眼波流动,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头道:“一个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变成大人,但女孩子却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长得快些,有时甚至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俞佩玉还是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一个女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成了婚,一夜间就会变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泪儿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也不敢问。
他实在不敢讨论这件事。
幸好这时铁花娘已回来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件衣服,不但是崭新的,而且颜色竟也很鲜艳,上面还绣着盛开的牡丹。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她现在应该穿的衣服,俞佩玉心里在奇怪她为何要换上它,眼睛也不觉盯在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了下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么?”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地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么要对俞佩玉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么?”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韵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这些话本该是别人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后高举起酒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先干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想说什么,金花娘倒酒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泪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还是很温柔地笑着,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么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因为我知道以后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地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尝,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至少,她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 × ×
又将近黄昏了。
西风在呜咽,远处的流水也在呜咽。
朱泪儿望着新堆的坟墓,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最后不停地说着:“我为什么不喝那杯酒?为什么不喝那杯酒?”
乌云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阳也在吝惜着它最后一抹颜色,不肯让人们在黑暗前享受最后一刻光明。
虽然没有雨,但天色却比有雨的时候更沉重。
朱泪儿流泪道:“原来她早巳抱定了必死之心,我为什么却看不出,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抔黄土,想到那一双多情的男女,为什么多情男女的归宿总是一抔黄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泪儿抬起头,嗄声道:“走吧?你难道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还能说什么了”
铁花娘忽然道:“至少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流泪?”
朱泪儿道:“为什么?为什么?”
铁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隐藏在西风中,隐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后,她一字字道:“因为他若看到我们在痛苦流泪,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我们为什么要让他欢喜?我有眼泪为何不能到别处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说的“他”是什么人。
朱泪儿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难道真有一双冷酷而带着讪笑的眼睛,在看着他们流泪。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点泥痕,道:“走吧。”
朱泪儿霍然站了起来,道:“走。”
连第一粒初星都还没有升起来,现在正是天地间最黯淡的时候,他们沿着呜咽的流水无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撮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将脚下的泥土踩碎,将整个大地都踩碎。
唐珏终于还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断绝。
他几乎已完全绝望,要完全放弃,因为他无论怎么奋斗,怎么挣扎,对方只要轻轻一挥手,就将他的希望打击得粉碎。
乌云下的山岳,看来是那么庞大,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撼动,他的对手却比山岳更强大,又如乌云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着这样的对手,都只有自认失败。
朱泪儿虽已赶到他的身旁,却不敢说话,因为她很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次我就算已经失败,但下次我还有机会,下次就算又失败,还有再下次,是么?”
他这话虽是在对自己说的,但朱泪儿还是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赞许,柔声道:“不错,只要我们没有倒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们打倒下去的。”
俞佩玉迎着风,挺起胸膛,道:“不错,一定有那么样一天。”
他接着道:“现在唐珏虽已死了,但我们还是要赶到唐家庄去,我们绝不能让那‘赶骡子的’在那里作威作福。”
听到“赶骡子的”这四个字,朱泪儿也不觉展颜笑了,道:“对,我们一定要令他再回去赶骡子,铁姑娘,你说……”
她刚回过头去唤铁花娘,语声就突然顿住,就像是有呷双无形的,冰冷的手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铁花娘并没有在他们后面。
铁花娘竟忽然不见了。
× × ×
他们沿着流水走过来,铁花娘本来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她似乎不愿插在俞佩玉和朱泪儿中间,又似乎怕惹朱泪儿讨厌,所以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并不算太远。
现在,朱泪儿极目望去,只能瞧见粼粼的波光银带般伸展到远方,已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脚都凉了,大声唤道:“铁姑娘,铁花娘,你在哪里?”
西风中也隐约传来一阵阵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但这只不过是朱泪儿自己的回声而已。
俞佩玉脸色也变了,翻身掠出,又掠回,拉起朱泪儿的手,再沿着流水向来路掠了回去。
黯淡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有了星光,星光照着流水,流水映着星光,小溪旁比别的地方似乎亮得多。
但他们还是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已冷得像冰,但她却觉得俞佩玉的手仿佛比她更冷,她紧紧握住了他两根手指,道:“你想她……她会不会不告而别?”
俞佩玉道:“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那么她……她难道已经被杨子江……”
俞佩玉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拾起了一只绣鞋,朱泪儿认得那正是铁花娘的鞋子,她的喉头立刻被塞住。
铁花娘在的时候,她只希望铁花娘走远些,越远越好,只要铁花娘瞧了俞佩玉一眼,她就觉得不舒服。
但现在铁花娘却“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朱泪儿却只觉得悲哀,她望着这只绣鞋,眼泪又已流下了面颊。
她在小溪旁挖了个坑,将这只绣鞋埋了下去,忽然道:“她也许只是自己走了,也许并没有遭杨子江的毒手。”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
朱泪儿道:“她若是真的被杨子江害死了,我们为什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她就算无力抵抗,至少总能发出呼喊才是。”
俞佩玉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朱泪儿道:“何况,人死了也有尸体的,而我们非但找不到她的尸体,简直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她会忽然……”
说到这里,朱泪儿忽又掩面痛哭起来,嗄声道:“我何必自己骗自己,她明明遭了杨子江的毒手,我自己骗自己又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杨子江绝不会放过她的,我知道他绝不会让我们活着到唐家庄,早巳决心要将我们一个个地杀死。”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很久,道:“走吧。”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对,我们走,去找他。”
俞佩玉道:“我们不去找他。”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我们等着他来找我们。”
朱泪儿咬着嘴唇,叹道:“不错,他既然一定会来找我们,我们何必去找他,可是……”
她仰面望着俞佩玉,道:“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么?”
俞佩玉道:“我们到唐家庄去,无论怎么样,我们都非去不可。”
他的神情是那么坚决,无论什么人看到他的这种决心,都会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决心动摇的。
朱泪儿也被他的决心感动了,也变得坚强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活着要去唐家庄,死了变鬼,也要到唐家庄去。”
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像是生怕那隐藏在暗中等着杀他们的人听不到,又像是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决心。
俞佩玉赞许地拍了拍她肩头,拉起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因为他生怕一放开她的手,她也会像铁花娘一样忽然自地面上消失,虽然他也知道以他们两人之力,也未必是那可怕敌人的对手。
× × ×
此后的路途走起来更艰苦了。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以造成致命的结果。
杨子江随时随地都可以自黑暗中一掠而出,以他那不可思议的武功,向他们作致命之一击。
可是,天已渐渐亮了,杨子江竟一直都没有现身。
他们中午时,在一个村落中停留了片刻,吃了些东西,又往前走,直走到黄昏,杨子江还是没有出现。
现在,距离唐家庄已很近了。
黄昏,他们到了个小镇,俞佩玉忽然道:“我们在这里歇一夜,明天早上再到唐家庄去。”
朱泪儿温柔的望着他,轻轻叹息着道:“你实在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了,否则怎么有精神做事。”
小镇上的客栈生意并不好,店伙巴结地替他们找了两间上房,但俞佩玉瞧了朱泪儿一眼,说道:“我们只要一间屋子。”
朱泪儿的心跳了起来,那店伙看来是既失望,又惊讶,他怎么看这两人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关起房门后,朱泪儿的心跳得更厉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该将自己放在那里才好。
俞佩玉小心地拴上门,又关起窗子,才对她温柔的一笑,道:“你睡吧。”
朱泪儿垂着头,鼓起勇气道:“你呢?”
俞佩玉笑道:“这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张很舒服的床了。”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你睡床,你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俞佩玉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凌乱的头发,和那双已微微有了些红丝的美丽的大眼睛。
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心想:“杨子江说不定立刻就会出现的,此时此刻,我何必再守着那些死规矩,为何还要令她痛苦,为何不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今天晚上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难道我俞佩玉就不是君子了么?”
朱泪儿拿了床较薄的被,铺在椅子上,垂着头勉强一笑,道:“我在这里睡也很舒服,在我照顾三叔病的时候,就算站在那里都能睡得着的,我早就习惯了,你好好睡吧。”
俞佩玉忽然柔声道:“这张床很大,我们又都不是胖子,为什么不一起睡呢?”
朱泪儿手里刚拿起个枕头,枕头又掉了下去,她似乎想看俞佩玉一眼,却又没有勇气垂着头道:“你……你不怕……”
俞佩玉不让她说下去,抢着道:“我怕什么?你睡着了难道还会打人么?”
朱泪儿也笑了,脸上却泛起了一阵红霞,道:“我不会打人,做梦时却会踢人,小心我将你踢下床去。”
× × ×
那张床实在并不太大,普天之下,任何一家客栈里,都不会为客人准备一张很大的床的。
因为客人们也并不需要一张很大的床,若有男女两个人要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只希望床越小越好。
俞佩玉实在太累,很快地就睡着了。
朱泪儿上床的时候,全身都紧张得像一张弓,她非但不敢去看俞佩玉,简直连俞佩玉盖的棉被都不敢碰。
前天晚上,她一心只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但现在他们真的睡在一起了,她反而像是害怕得要命,用棉被紧紧地裹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耳朵贴在枕头上,只听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俞佩玉万一伸手过来,那怎么办呢?
朱泪儿不敢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她全身都发起热来,实在再也盖不住棉被,却又不敢不盖。
幸好俞佩玉已睡着了,朱泪儿才敢悄悄将脚伸到棉被外透透气,但俞佩玉一翻身,她又吓得立刻将脚缩了回去。
但是看到俞佩玉就在她身旁,她全身都充满了幸福之意,她恨不得跳起来放声高呼,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夜,但此刻若真有人来了,她又立刻会羞得躲在床下去。
这就是少女──少女实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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