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秘窟里,突地平添了几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继续叙说她的故事:
“十年之后,那武林异人终于死了!他兄弟俩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两个儿子,郁郁而终。”
“学得了一身绝技的哥哥,自然不会埋没在荒山里,他仗剑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传得了惊人的名声。有一次,他在甘凉道上,从一群大盗手中,救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倾羡他那一身绝技,再加上他为了忏悔自己幼年的罪恶,所做下的英风侠行,也深深打动了那女子,终于,他们非常自然地结成了夫妻。”
“这一段日子,在他们两人一生之中,都是最美丽的。他们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学剑,他将得自他师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教给了她,她却教给他诗词与歌赋。”
裴珏突然发现了她语声中有了异样的温柔,眼波中也有了异样的光彩,正如每一个人回忆往日欢乐时的面容一样。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她这故事中所叙说的人物是谁,情不自禁地也望了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一眼。却发现她的目光,也在望着那里。
艾青悄然望了几眼,极快地回过头来,接着道:
“这一对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对,直到一天……一天晚上……”
裴珏心头一凛,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艾青长叹一声道:
“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黄梅天气,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突然发觉自己终于说漏了嘴,凄然一笑,接着道:
“那时我嫁给‘千手书生’萧仲忍已有七年;但这种不幸的预感,却是初次发生,我守在他身边,像是又回复到童年。”
“还未到子夜,他远在西北边陲的一个朋友突然差人飞马赶来告急,说是发现了惊人的变故,希望他能即时赶去,我……唉,我本来也要跟他一齐去的;但是他却对我说,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里。不出一月,他就会回来的,因为武林中无论有什么纠纷,只要‘千手书生’一到,无不迎刃而解。”
“我心里害怕,一定要跟着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气。”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生怕自己会忽然窒息,然后接着道:
“还不到一个月,他果然回来了,虽然看起来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却更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怎地,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笼罩在我四周。”
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到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
“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悄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
她颤抖着道:
“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胸口,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
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悄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
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
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
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每一个精灵,都仿佛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悚惊,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得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
只听她接着道:
“直到那时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这……这坐在我……床边……曾经……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书生’萧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萧伯贤。”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颤声接着道:
“那时……我木然僵卧在床,听着萧伯贤在我身边,说出了整个故事,他坠下悬崖后,竟然也没有死,在尝受了许多苦难之后,竟然也学得了一身绝技,回到人间来复仇。”
“但是……我……”
她悲嘶着道:
“我却是无辜的呀,我又有什么罪孽,要受到这种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与痛苦?”
“我听着他在身边,狞笑着告诉我:‘你是他心甘情愿地让给我的,因为他自觉对我不起,今天,我不过是让他来看你一眼,后会有期,你已是萧伯贤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还要跟我一生。’”
“呀……”
她绝望地哀呼一声,这一声哀呼,仿佛是一根弯曲的针,刺人裴珏的冲经,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发起抖来,牙齿也抖得咯咯作响。
黑暗中那惨绝人寰的叙述仍在继续着:
“你……你想想,我……陪着一个陌生人睡了一年,却……始终认为也是我丈夫……”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突地起了一种痛恨,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恨,我恨他们兄弟两人,我发誓要练成更高深的武功,将他们兄弟两人一齐杀死。”
“就是这种仇恨支持着我,我那时才没有死在他面前。”
“自从那一天之后,萧伯贤竟一直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点了我身上气血相通的三处穴道,使得我虽能行走,却逃不开他的掌握。”
“这样,竟……竟然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忍受的侮辱与痛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
“萧伯贤不停地在我身边侮辱着我,又不时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使得‘千手书生’在江湖上成了一个忽善忽恶的怪物。”
“这一年中,我又发现,他早已跟踪着我们,直到萧仲忍走了,他便有计划地来占有了我。”
“萧仲忍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情况,不忍伤我的心,只得悄然避开丁,他为了对他弟弟的歉疚,却将我牺牲了!我……我竟做了他们兄弟罪恶的牺牲者,我……更恨他们!”
裴珏暗叹一声,恍然了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原因。他轻轻动了一下身躯,才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湿透。
他轻轻一摸双颊,才发觉自己面上,早已布满了同情的泪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谢这黑暗的来临,因为他实在不忍再见到面前这被侮辱与伤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阵沉默,终于又有了声音:
“后来……萧伯贤渐渐疏忽了,我想尽方法,解开了穴道,偷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来。”
“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为我怕他寻着我,我只有女扮男装,隐藏在人群里……所以我才会遇着你。”
“我又将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两本假的,放在包袱里,日日夜夜地勤练武功。”
“但是,我终于被他找着了,那天晚上,我杀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对我嘲笑,以为……以为……唉,那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哪知他笑我,骂我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
“他……他竟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将我紧紧捆起来,一会儿又解开了我,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守在我身边,十天十夜,竟没有合一合眼睛。”
“到后来,他终于疲倦了,我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却像恶魔一样,总是能找着我,我亡命地逃,却总是逃不开他的阴影。”
黑暗中发出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
她长叹着道:
“我终于厌倦了,而且我忽然发现,我纵然再练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无法胜过他们。”
“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他们告诉我一个重大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千手书生’的行迹,隐藏在黄山始信峰的一处秘窟里,我才知道萧仲忍离开我后,原来是躲在这里。”
“他们夫妇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但是,他们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
“我考虑了许久,决定要到黄山来寻萧仲忍,于是我就将那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们给你。”
裴珏自积郁在心中之同情与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长气,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知道被孙氏父子抢去的两本“海天秘笈”,原来是假的,他也知道那一本放在自己怀中的书册,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
“冷月仙子”艾青接着道:
“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黄山,找到了这秘窟,那时萧仲忍却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等了一天。”
“萧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见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惊呼一声,连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见了他,我才发觉我虽然恨他,却也是爱着他的,我哭着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又认错了,他……他竟然不是萧仲忍,而是萧伯贤。”
“我惊怖地狂叫起来,就在这时萧仲忍终于回来了。”
“他们两人一齐出现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视着,数十年来纠缠着的恩怨,使得他们两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然后,他们两人一齐望着我,我不自觉地退缩了。一直退到冰冷的山壁上,萧伯贤突然说:‘这世界太挤了,你我两人之中,总有一人该退出去。’萧仲忍呆了许久,也沉声道:‘这世界的确太小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齐拔出剑来,唉……造化的弄人,有时的确太残酷了些,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言语,竟然是那么相像,我看着他们两人动起手来,突然发觉我对这兄弟两人的关切,竟是一模一样!”
“这念头几乎使我发狂,但却是事实,残酷地逼着我,不容我逃避,我……我开始哀求他们,要他们不要动手了。”
“我哭喊着,哀求着!但是他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地道里,厮杀了一夜,他们的身上,都受了伤,流了血,唉……苍天竟又将他们两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样的高深。”
裴珏反手一抹额上汗珠,他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否则他真不敢相信这凄惨而离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人的微光,使得他已能朦胧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垂着头,听她接着说到:
“后来,他们竟舍弃了剑法的比斗,而想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比试方法,我更惊慌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两人若是同时活在世上,那么悲剧是永远不会结束,因为……因为我……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
“但是,我仍然不忍见到他们的死亡,我以这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们能为我的痛苦而住手。”
“但是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看到!”
语声顿处,余音袅袅。
终于,四下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裴珏木然僵坐着,思潮却似乎停止了转动。
良久良久,只听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
“悲剧,终于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他们兄弟,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恩怨情仇,而我呢?”
她突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掺揉着的那种对生命的讥嘲与悲切,使得这笑声听来有如暮春杜鹃的啼血。
她轻轻接着道:
“我……我问你,我是否该继续活下去?我能继续活下去么?”
裴珏全身一颤,讷讷道:“你……你……你……”
艾青一叹截口道:
“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后,你再将我们三人的尸身,葬在一起。”
积压在裴珏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齐翻涌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
艾青凄然一笑道:
“难道你忘了你方才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么?何况……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
裴珏怔了半晌,两滴泪珠,夺眶而出,眼前这朦胧的倩影,变得更加模糊,他悲泣着道:“但是……但是……”
艾青叹道:
“但是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以我仅存的一点力量,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
她喃喃地低语着,又自转过身去,望向那一双靠合着的人影!唉,命运!命运对她的确太残酷了些,竟使得她对生命已一无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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