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天地都仿佛一齐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的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的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这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
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去。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到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人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箭也似地掠人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故,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地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承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棋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却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那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是马却早已走得远了,石块仅能及到马后扬起的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山群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踽踽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变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边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包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包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一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而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包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转过了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地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以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栉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个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四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小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衣衫也一样褴褛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慎地放在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发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了它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他一眼,并且微笑一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褛,但一双眼睛,却炯然发着亮光,使得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也在他身旁停丁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干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上,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
“少年人,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睛都瞪圆了,接口道:
“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讶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锅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
“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了出来,期艾着道:
“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惟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
“无所谓。”缓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倒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齐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着:
“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自动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手,笑道:
“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的汤还好吃。”
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也不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齐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
“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激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人,但那也仅是止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惜,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生出一份好感,此刻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汤匙杂物,又都抛人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的铁锅,用右手的姆、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微微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上的那几块砖头都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然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夹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后,那少年兀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土丘上,放下手里的铁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勺了一匙,顿时大吃起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里,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也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人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几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两句以前看来并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
“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
“酒逢知己干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将这酒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胁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酒葫芦,一手合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面色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之事。
但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个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生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土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一边,去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齐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翼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是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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