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星期,方静恩没有去找于修凡,她知道于家需要多一点团聚的时刻,于爸爸、于妈妈也需要时间确认儿子确实已回到家里,于修凡更需要时间确认自己已脱离男公关的身份,连她都需要时间思考一些无解的问题!
俱乐部的合约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啊!
“俱乐部的合约解决了,你又在烦恼什么?”
“……”
“担心方妈妈反对?”
“少白目了,”方静恩一掌拍过去,正中黄大小姐后脑勺。“我早就告诉过妈咪关于修的事,她并没有叫我不要跟修在一起啊!”
“世上意外的事才多呢!”黄佳慧抚着后脑勺咕哝。“方爸爸?”
方静恩又是一掌拍出去,幸好黄佳慧早有准备,两步便跳到书桌另一边。
“喂喂喂,你想谋杀是不是?你有练过,我没有耶!”
“谁要你提我爸爸的!”
“不然是怎样嘛?”
期中考快到了,黄佳慧又跑到方静恩家里来,她赶论文,方静恩准备考试,谁知道方静恩却只顾发呆,一个小时过去,她竟然还在看神奇的同一页。
“你帮不上忙的。”方静恩没精打采的叹道。“还是说说高秉岳的事吧!”
“他呀,是你说随便我要一口气解决他,还是玩玩他都可以,那我写论文很无聊嘛,就……”
“玩玩他?怎么玩?”
“我要他自己想想,那天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惹火你,想到了再跟我联络。”
“半个月了,他还没想到?”方静恩漫不经心地问。
“废话,不然他早就打手机找我问……”话讲一半中断,黄佳慧朝桌上瞥去,她的手机正在发出美妙的音乐,“不会那么巧吧?”她咕哝着拿起来接听。“真是活见鬼了,才说到你你就打来了!”她对方静恩咧出滑稽的鬼脸。“怎样,想到了是不是?”
“……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那两千八百万不是我借来的。”
“聪明!还有呢?”
“还有?!”
“没错,还有。”
“……那两千万也不是我筹出来的。”
“然后?”
“……她……她也知道于修凡的事了?”
“嗯嗯,你知道我们足足找了两个多月才找到他吗?”
“……她怎会知道的?”
“你告诉她的。”
“什么?!”
“去年八月她回台湾那天,本来打算去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刚好听到你和你妹妹谈到一些很有趣的事……”
“天哪!”
“你真的让她很失望!”
“……我能不能再和她谈谈?”
“你想再和她谈谈?”黄佳慧嘲讽的嗤笑一声,正待回绝,却见方静恩拚命对她比手画脚,“你等一下。”她拿开手机,凑过耳朵去听方静恩说了几句,点点头,再把手机放回原位。“小静说了,她可以见你,可是你必须诚心诚意的向于修凡道歉。”
“……可以。”
“好,‘夜之风’,下星期六下午两点整,记得穿西装。”语毕,手机切断,黄佳慧眸子转向方静恩。“你想怎样?”
方静恩勾起笑容,眼底却没有半丝笑意。
“既然他敢厚着脸皮吃下那六千万,他就得体会一下修为那四千八百万受了多少罪!”
俱乐部老板又回澳洲去了,行前分别打电话给于修凡和方静恩,要他们有空就帮她到俱乐部去看看。
“‘夜之水’在北投,你问‘夜之风’的经理就知道了。”
“真的有‘夜之水’?”
“当然。”老板笑了。“好了,我要上飞机了,到澳洲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讨厌,干妈,要上机才告诉人家,都不让人家去送机!”方静恩娇嗔抱怨。
“我讨厌那种场面嘛,暑假到澳洲来看干妈吧!”
“好,我和修一起去!”
“我等你们。”
既然干妈交代下来了,方静恩正好有理由去找于修凡,好跟他讨论一下该如何代替干妈视察那两家俱乐部。
可是……
“三哥说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
方静恩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被挡在于家大门外,她来过好几次了说。
“我说于小弟,你三哥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于嘉凡尴尬的苦着脸。“字面上的意思。”
方静恩脸上没有半丝表情的瞪住于嘉凡半晌。
“我明白了!”话落,转身就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离去。
但一个钟头后,她又回来了,车子就停在于家巷子口,她先挪挪屁股找出最舒适的坐姿,然后好整以暇的看起书来。
幸好四月天还不热,待在车上不会闷死。
三天后,她正在专心对照自己和黄佳慧以前的笔记,突然有人敲车窗,她吓了一跳,转眸望去,原来是于家小弟,她按下车窗。
“干嘛?”
“呃,听说你明天要期中考?”
“是啊,干嘛,你要帮我考?”
“不是、不是!”于嘉凡愈来愈尴尬。“我是说,你明天会去考试吧?”
“不一定,”方静恩耸耸肩。“要看你三哥的决定。”
“我就知道!”于嘉凡直叹气。
然后,于嘉凡回家去了,方静恩继续对照笔记……
翌日早上八点,方静恩窝在后座睡得正熟,突然又有人敲车窗,她勉强睁开眼往上撩一下,再阖上眼。
“干嘛?”
“你今天有考试。”
“真的?我都不知道呢!”
“让我进去,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继续睡。
“我不会不见你了。”
“……”再睡。
“我发誓。”
方静恩这才满意的扬起胜利的笑,随即坐起来打开驾驶座的车门锁,于修凡立刻开门钻到驾驶座上,一手往后交给她一个袋子。
“早餐,快吃!”
方静恩打开袋子往里看,是一个塑胶便当盒和一支保温壶,八成是于妈妈做的早餐,她又笑了,抬起头来望向前座,于修凡正在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出停车位。
想甩开她?
下辈子吧!
期中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于修凡和方静恩一起出现在“夜之风”俱乐部。
“两位小老板一起来视察吗?”经理以开玩笑的口气问。
“不是、不是,这里根本不需要视察,有经理你在就万事OK了!我是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方静恩一边说一边挽着经理的手臂往里走。“到时候……接下来……然后……大概就是这样,能帮忙吗?”
“小老板说的当然没问题,”经理笑道。“似乎很有趣呢!”
“我是要帮修出口气。”
“哦?那大家就更没话说,非帮到底不可了!”
下午两点整,俱乐部尚未开门,但服务生已在恭候高秉岳大驾了。
“高先生请这边走。”
高秉岳有点不太自在,“夜之风”他只来过一次,就是陪于修凡来的那一次,由于是白天来的,因此他们是从侧门直接到老板办公室,根本没机会见识到俱乐部大厅内部,见到的人也只有经理和老板而已。
今天第二次来,为了不想再被于修凡比下去,他还特别去剪了一个非常迷人的发型──他自认,连西装也是特别订做的,但此刻,跟随在服务生后面,他竟然觉得自己似乎连那个服务生也比不上。
他哪里不对了?
发型?
还是西装?
心中嘀咕着进入大厅,他惊讶得差点忘了走路,见到那一整面书柜,他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再见到身着高雅绅士西装的于修凡,即使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不上于修凡。
他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高秉岳与于修凡面对面互视片刻,再转向端坐一旁的方静恩,面对那双谴责的目光,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
“小……小静。”他嗫嚅低唤。
“高秉岳,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呀!”她愤怒斥责。
高秉岳羞愧的垂下头。“对不起。”
方静恩摇摇头。“不,你应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是修。”
修?
她现在连名带姓叫他高秉岳,却叫于修凡修?
高秉岳心头蓦然涌出一股愤怒,但即刻又被他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转回去面对于修凡。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算了,过去就算了!”于修凡不在意的说,而后摆手请他落坐。“坐吧!”
高秉岳身子一转就想占据方静恩旁边的座位,但方静恩不容他得逞,先一步指向她对面的位置。
“你坐那边。”
眼看于修凡迳自坐回方静恩身边,高秉岳牙根几乎咬断了才忍下心头又嫉又酸的怨气,默默坐到方静恩指定的座位上。
“要喝什么?”于修凡问。
“曼哈顿。”高秉岳想表现自己的内行。
“给他曼哈顿,”方静恩吩咐服务生,“至于你……”她瞥于修凡一眼,“你不能喝酒,给我们一壶苹果茶,谢谢。”
服务生离去,方静恩又看回高秉岳,目光依然满含责难。
“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喝酒吗?没错,受欢迎的男公关收入的确很高,可是工作有多辛苦你知道吗?喝酒喝到急性肝炎又营养不良,那是什么滋味你了解吗?修的个性根本就不适合这种场合,但他忍耐一切痛苦,为的是什么?而你一句话就把他的苦全抹消了,高秉岳,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你自己说出口的话,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是这种人!”
“对不起。”高秉岳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可以弭平方静恩的怒气。
想用一句对不起就打平他所做的一切?
方静恩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想继续跟我做朋友,你必须先尝尝修曾经历过的辛苦,之后我再考虑。”
“我不懂。”高秉岳有点不安。
“今天和明天晚上,你必须客串两晚的男公关,愿意吗?”
他?男公关?
高秉岳张口结舌好半晌后,方才硬起头皮答应下来。“只要你答应不再生我的气,我愿意。”
好狡猾的回答。
“可以,但你必须赚到我要求的数目。修是头牌,半小时坐台费二十万,除了小费可以自己收下之外,坐台费和开酒费都是和俱乐部对分……”方静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好吧,就算二十万好了,包括小费,你必须赚到二十万,我就可以不生你的气了。”
“那我的坐台费是多少?”高秉岳忙问。
“你没资格算头牌的坐台费,但算最低三万的话,希望又太渺茫了……”方静恩略一思索。“十万吧!”
“好,没问题!”就算他比不上于修凡,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眼见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方静恩差点忍俊不住笑出来,他真以为“夜之风”的男公关这么好混吗?
像他这种货色,只配去五条通的夜店混,几千元台费已经够抬举他了!
“既然你同意了,那么,强尼会先带你去特训一下,教教你俱乐部的规矩,还有接待客人的礼仪。”
“特训?”哄女人还需要什么特训?嘴巴够甜,笑容够迷人不就行了!
“对,‘夜之风’每位男公关都要经过特训,修也特训了两个月喔!”方静恩一本正经地说。
两个月?
真逊,他只需要半天就够了!
“好,走吧!”
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强尼当即领着高秉岳到后面更衣室做“特训”,直到看不见高秉岳的人影,方静恩才扯下一本正经的表情,陡然爆笑出来。
“Mygod,他真的以为很容易耶!”
“静,那是不可能的。”于修凡实在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我知道啊,”方静恩还在笑。“今晚他八成会吃咸鸭蛋!”
“那你为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高秉岳才会真正吃到苦头。
头一夜,果如方静恩所预料,高秉岳吃到了一颗大鸭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受到这种待遇。
为什么没有人肯点他的台?
第二晚,一个钟头过去,高秉岳开始着急了,依然没有任何一位客人肯多看他一眼,就在这时,其他男公关陆续出现在他身边表示“同情”之意。
“这样吧,你来陪台帮忙喝酒,开酒费算你一半。”
陪台?
那多没面子!
可是……
虽然不情愿,但为了打破鸭蛋,他只好“委屈”自己去陪台;更为了赚到二十万,他只好拚老命喝酒,好让客人再开酒,这桌喝完再换另一桌,喝完又喝另一桌,然后再换一桌……
他吐了!
但仍然不够二十万,他只好再喝,又吐,继续喝,再吐,还要喝……午夜不到,他就醉死在更衣室里了!
第三天,他睡到下午才醒来,一睁眼便看见方静恩居高临下冷冷的俯视他。
“现在你多少了解一点,修会喝到急性肝炎是什么滋味了吧?”
“……多少?”
“不到十万。”
“……”
他有几条命可以这样喝?
既然到“夜之风”视察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漏了“夜之水”,于是再下一个星期六,于修凡和方静恩特地跑一趟北投,见过“夜之水”的经理和所有公关小姐们之后,夜晚住宿在附近的温泉会馆。
一夜好眠,清晨两人竟不约而同在青葱山林的小径中碰上,于是便一道漫步在林荫间。
“好清新的空气。”
“是啊!”
“修。”
“嗯?”
“于爸爸没再叫你理小平头?”
“有,但是……”于修凡苦笑。“除了爸爸,全家人都坚决反对,邻居也来抗议,连我们家常去的那家理发店也拒绝替我理小平头,说我现在的发型正适合我,为何还要换回小平头?爸爸只好让步了。”
“引起公愤了?”方静恩失笑,“不过,幸好!”她暗暗松了口气。
“妈妈还把我以前的衣服全转给嘉凡了,”于修凡无奈地说。“因为我姊姊说我穿现在这种衣服比较合适。”
“你姊姊也很有眼光嘛!”
“因为她是女人吧!”
“说得也是。”方静恩同意的点点头。“那么,你打算继续修博士学位吗?”
于修凡摇头。“暂时没那种计画,妈妈说我身体搞坏了,命令我不准工作、不准念书,闲闲没事休息一年后再说。”
方静恩大笑。
“整天除了睡觉、看杂志、看电视,我连书都不能看……”于修凡长叹。“闲得快发疯了,比在俱乐部工作还辛苦!”
“那我找你出来你又不肯,连见我都不见!”
“……”
“修,”方静恩停下脚步,同时也拉住于修凡。“你已经不是男公关了,过去的事不能放它过去吗?”
于修凡别开目光,不吭声。
“修……”她就知道,最麻烦的是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心结。“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已经过去的事横亘在我们之间呢?”
“……”
因为对他而言,那件事永远也过去不了!
“修……”
“高秉岳有再找你吗?”于修凡突然间,硬生生打断她的话头。
方静恩暗叹。“没有。”
于修凡转身继续往前走。“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去烦你了。”
方静恩只好也跟着前进。“不,他不会那么容易放弃,八成是在想办法。在某方面,我跟干妈是一样的,吃软不吃硬,高秉岳了解这一点,也会利用这一点,只要他想到能够让我软化的办法,他就会来找我。”
“……你会吗?”
“什么?”
“软化。”
“这辈子我只软化过一次。”
“对谁?”
“你。”
“……”
于修凡又不说话了,默默地往前一直走,方静恩也默默地跟在一旁,往前一直走。
难道这终究是个无解的问题吗?
当方静恩为了不知如何解开于修凡的心结而烦恼时,她不知道于修凡心中还有另一项隐忧──方妈妈,她又是如何看他的?
就在心有疑虑的不安中,他的隐忧终于出现了。
自从回家之后,除了休息之外,于妈妈不准于修凡做任何事,他因此养成无聊就到家里附近的公园散步的习惯,特别是早餐过后和午觉醒来,他几乎不出门走走就浑身不对劲。
唉,妈妈不觉得他有点缺乏运动吗?
这日,甫入六月没几天,他早上散步刚回家不久,突然接到一通令人意外不已的电话,是方妈妈,她请他到饭店见她,还特别要求他不要让方静恩知道。
果真如他所料吗?
“方妈妈?”以前他都是跟高秉岳一起叫方妈妈,现在,他还可以这么叫吗?
“修……修凡?”方妈妈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真的很不一样了!”
于修凡不太自在的瞥向一旁,却见一位银发老绅士盯住他目不转睛的看。
“我是小静的继父,叫我洛朗就好了。”老绅士主动伸出手来。
“于修凡。”于修凡一边伸手和对方相握,一边疑惑对方怎会说中文。
“二十年前我就会说中文了,因为亡妻也是中国人。”老绅士似乎能看出他的疑问,又主动作解释。
片刻后,三人分别落坐,方妈妈依然盯着他看,满眼惊叹。
“现在才知道,你以前的小平头真可怕!”
“呃……”于修凡有点尴尬。“静不知道方妈妈回台湾了吗?”
方妈妈静了一下,目光移开。“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
于修凡浅浅一笑,“是吗?”笑容泛着苦涩。
方妈妈有点无措的朝老绅士瞥去,后者按按她的手以示鼓励,而后起身走向迷你吧台。
“想喝什么?”
“开水就好,谢谢。”
方妈妈不安的交握双手,张了好几次口就是说不出想要说的话,结果逃避似的随便找了一个问题问出去,想再多一点时间鼓足勇气,才说得出真正想说的话。
“呃,你怎会爱上小静的呢?”
似乎没料到方妈妈会问出这种问题,于修凡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瞳眸,望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
“我想方妈妈也很清楚,之前我的模样一直是很老上的,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愿意多看我一眼,就算看我也是用轻视的目光,随便瞥一下就移开,连男同学看我的眼神也带着嘲笑意味,有时候甚至是同情的、可怜的。只有……”
老绅士悄悄在他面前桌上放下一杯开水,他丝毫不觉,兀自往下述说。
“静不是,她不但不会轻视我,还会主动和我说话,而且她跟我说话时总是笔直的看着我,眼神是认真而非不屑,是坦诚而非虚应,她是和我说话,而不是和我的外表说话……”
“看不起人的终会被看不起,嘲笑人的终会被嘲笑,千万不要用外表来评定一个人的本质。”方妈妈喃喃道。“我总是这么跟她说,要她牢牢记住。”
于修凡用力点头。“她的确记住了。”
方妈妈欣慰的笑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于修凡怔愣片刻,目光又垂落。“那年我大学毕业,系上举办毕业舞会,我却找不到女孩子陪我参加,班代又不许我不参加,我只好一个人去,整个上半场舞会只有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呆呆的坐冷板凳,我很尴尬,但也无奈,想说要赶紧找机会溜走。没想到……”
他无意识地扶一下眼镜。“当我正想逃走时,静却突然跑来硬拖我陪她跳舞,她就那样丢下她的舞伴阿岳,整个下半场舞会只和我一个人跳舞。我知道她是在为我不平,虽然她连多看我一眼都没有,只忙着用挑衅的眼神和周围的目光对抗,气势汹汹的和那些嘲笑我的视线战斗,甚至还频频比中指……”
他笑了一下,而后阖上双眸,叹息。
“就在那晚,我爱上她了!”
“原来如此。”方妈妈恍然大悟,旋又想起什么似的圆睁两眼。“啊,我想起来了,对对,我知道那件事,我知道!记得当时阿岳还住在我家,小静陪他去参加毕业舞会,谁知回来后却骂个不停,又是白目又是猪头,我也听不懂她到底在骂些什么奇怪的词,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气!不过……”
方妈妈笑了笑。“她也在骂她自己。”
“骂她自己?”于修凡讶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很气你,”方妈妈很老实的说。“每次她诚心诚意想跟你打招呼聊几句,你总是一副不屑跟她说话的样子──她说的,后来她就发誓再也不跟你说话,除非你主动先跟她说话……”
“我没有!”顿一下。“我只是……不习惯女孩子直视我的目光。”
“但当时她不知道啊!”方妈妈说。“所以她很生气,她明明发誓不主动和你说话,可是舞会上她又忍不住火气主动去找你跳舞,结果舞会一结束,你连谢都没谢一声就落跑了──她说的。”
双颊悄然泛起一阵红,“当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爱上她了,我……我被我自己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于修凡呐呐道。“所以……所以……”
“就落跑了?”方妈妈调侃的说。
“呃……”于修凡尴尬的别开脸。
方妈妈不禁笑出声来。“还有,她也一直在嘲笑自己,跳了半场舞,她居然还是没看清楚你的模样……”
“因为她太忙了,”于修凡喃喃道。“不但忙着和四周的目光战斗,还忙着比中指,两手轮流比……”
“之后你又马上落跑了!”
“方妈妈。”于修凡更尴尬了。
“小静还说她本来想在舞会结东之后,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跟她说话的,可是……”方妈妈突然叹了口气。“阿岳也让我很吃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
她摇摇头,又叹息,这时,老绅士突然推推她,好像在提醒她什么,她才回过神来,很不情愿的再叹气,然后又不安的绞起双手来,也不敢看于修凡。
“呃,修凡,老实说,我真的很感激你对小静所付出的一切,就连我,我现在的幸福也等于是间接得自于你,对这一切,我真的好感激、好感激,真的!可……可是……可是……”
于修凡猛然阖上眼。“不用再说了,方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修凡,我……我很抱歉……”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于修凡缓缓睁眼,苦涩的低喃,“不管我现在是否已脱离男公关的身份,那终究已是一个抹消不去的污点,更何况……”猛然起身,他脚步有些踉跄的步向落地窗前。
更何况他另外还有一个更污秽、更丑陋,永远也洗刷不去的污点。
“其实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无论静对我如何,我们都不应该在一起,所以她来找我,我就赶她走,但她不肯走,我真的有赶她,但她就是不肯定,我知道我应该对她狠心一点、无情一点,可是……可是……”
他无奈的叹息,“我舍不得呀!”单手扶上落地窗缘,他视若无睹的望着落地窗外。“所以我想……我想……只是片刻时间就够了,不必拥有她,我只想要品尝一下有她在身边的滋味就够了,而那真是……”
双眸再度徐徐阖上,他的表情十分奇异,仿佛在感受、在回味。
“世上最美好、最甜蜜的滋味!虽然我极力控制自己,还是忍不住沉醉其中,有时候我真希望那是作梦,只要我梦不醒,我就可以永远享有那一刻,那么,我情愿长睡不起。然而……”
苦涩再度回到他脸上。
“那终究不是梦。后来,我因为肝炎住院,我想那是来自于冥冥中的警告,警告我不可以忘记自己该做的事。于是,我又开始赶她,但是……但是……她就是不肯放手,于是我又纵容自己享有她在身边的美好,明知太自私,我还是忍不住告诉自己,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就好了,不用太久,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
他的声音蓦然噎住,好半晌后才又继续。
“然后,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想,时间到了,应该够了,我可以满足了,所以我又赶她离开,我狠下心让她在车上睡了三天,然而她……她就是不愿意放开我,她就是不愿意……”
虽然一再压抑,但他终于禁不住哽咽了。
“对不起,方妈妈,我只是……我只是爱她那么久了,只想拥有她片刻时间,但那毕竟是错误的,真的很对不起,方妈妈,是我错了,我……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她!”
话落,他便转身疾步离开,方妈妈和老绅士始终见不到他的脸,只能默默的目注他那悲凉无比的背影匆匆开门出去,步伐颠踬不稳,跌跌撞撞。
“他……他真的很爱小静啊!”方妈妈不禁哭进老绅士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不这么做,”老绅士温柔的拍拂她的背,像安抚孩子似的。
“可是……”
“为了小静,我们必须这么做。”
是的,即使手段再毒再狠,他们也必须这么做,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方静恩,他们唯一的宝贝女儿。
暑假前的期末考,于修凡不但每天陪方静恩念书,而且每天开车送她上下学,体贴得教人心都融化了。
可是期末考一结束,于修凡就失踪了。
方静恩又想赖在于家大门口,但“碰巧”方妈妈和她继父洛朗回台湾来了,方静恩只好暂时先撇下于修凡。
一个星期后,于家才告诉方静恩,要找于修凡就到宜兰。
虽然方静恩一再说不用,但方妈妈和洛朗仍坚持要陪伴方静恩一起到宜兰,方静恩只好随他们。到了宜兰之后,三人按照于家给的住址找到了地方,然后,方静恩看见了一幕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场面。
那是婚礼现场,宴席起码开了五、六十桌,热热闹闹的早已开席了,听说新娘敬酒一半又进去换礼服,而体贴的新郎也陪新娘进去了。
按照于家人的指示,方静恩直接进屋里去找新郎,就那么嘟嘟好,新郎与新娘手挽手迎面而来,一看清新郎的模样,方静恩瞬间化为万年化石,而新郎也止住了脚步,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没有人吭声,新娘困惑的来回看新郎与方静恩。
“怎么了?你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新郎回答。
木然地,方静恩回转身,笔直的走出屋外;新郎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副倔强的背影,直到消失。
“表哥?”新娘担忧的推推他。
新郎看她一眼,旋即摘下胸前的新郎红纸,交给一旁的伴郎。
“对不起,谢谢,恭喜!”
顾不得自己的新婚阿娜答,新娘依然忧虑的望着临时客串的假新郎。
“表哥,这么做,真的好吗?”
“当然好,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方静恩终于可以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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