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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穿过了铁栏杆大门,轿车又继续往里开了将近半个钟头,竟然还看不到任何建筑物,关茜终于真正感受到何谓豪富。

  以前关家也算是有钱人,可也没有钱到这种没天理的地步。

  这里应该是阳明山,或是七星山,亦或是……管他是什么山,总之,就是某座山,而聿家就坐落于这座山里头,看样子,说不定这整座山都是属于聿家的也说不定,果然是天皇级富豪。

  哼!简直是在炫耀,在耍富嘛,难怪会制造出一个恶魔级少爷!

  不过,哼哼哼,她噙着粗暴的狠笑,双手轮流按压着指关节,看她两三下就拔掉那只恶魔的恶魔角,让他吱吱叫着逃回地狱去,再也没胆子作怪了!

  正思忖间,眼前终于出现一座双层楼建筑,不是金光闪闪、富丽堂皇,努力显示财富的那种豪宅华邸,而是典雅淳朴,极具乡土风味的欧式乡间建筑,静静地伫立在绿林溪水间,恍惚竟似已来到欧洲的田野间。

  “酷!我喜欢!”关茜喃喃道。

  轿车停下,一位管家打扮的五十多岁男人立刻趋前帮她开车门,然后是两位美女,一位高雅大方、一位端庄娴静,双双迎上前来,不过两人一看清关茜的模样就不约而同顿住了脚步,疑惑地互觑一眼。

  不是留美博士吗?怎会冒出一个骨董老处女来?

  关茜哪里会看不出她们的疑惑,不过,她表面上依旧气定神闲地拉平窄裙上看不见的摺痕,再扶了一下黑框大眼镜,一派古板严肃的姿态,简直就像是欧洲中古世纪的修道院院长--有点心理变态,专门折磨人的那种。

  “我是关茜。”

  “呃,当然,是关大夫!我……”高雅大方的美女有点失措。“呃,我是聿邦婷,是聿希人的表妹……”

  表妹?

  既然是表兄妹,怎会同姓?

  关茜有点疑惑,但没有说出来。

  “还有她……”介绍完自己,聿邦婷再介绍身旁那位端庄娴静的美女。“她是温静秋,是我的大学同学。”

  表妹在这里,理所当然,亲人嘛,但,同学,你在这里干嘛?

  关茜暗忖,扶着眼镜好奇的打量温静秋。

  “关大夫,请先到起居室里坐一下好吗?表哥他现在……”聿邦婷一边领路,一边解释。“呃,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

  是恶魔又在发挥魔力制造狂风暴雨了吧?

  关茜一脸不以为然地跟着聿邦婷两人到起居室,待佣人奉上茶后,门一关上,聿邦婷立刻倾身向关茜,试图向她解释。

  “关大夫,请你谅解,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以前他是个没脾气的好好先生,这次发病之后,他的脾气才开始变得,呃,不太好,所以……”聿邦婷以央求的眼神瞅住关茜。“能不能请你多包容一点?毕竟,他是病人啊!”

  包容一个魔鬼?

  不过,算了,有时候家人是比病患更辛苦的。

  “我尽量。”这句话的正解是,她能做到的就做,能包容的就包容,但若超过底线,她还是会飙回去的,她是医生,可不是外卖受气包。

  “谢谢,那……”

  “滚开!”

  冷不防地,一声暴烈的怒吼破空而至,聿邦婷抽了口气噎住刚起头的话,三个人动作一致地朝起居室的门望去。

  一双眸子瞪得圆滚滚的,被吓到了,另两双眼尴尬而不知所措。

  门的另一边,彗星正在撞击地球,山崩地裂,雷声隆隆,乖张暴戾的怒骂混杂着砸烂东西的声音,尖锐又凌厉地穿透门板轰进来。

  “希人,你不要生气,王妈只是……”

  铿锵!砰锵锵!

  “住口!老头子,最让我生气的就是你,叫你不要管我,你……”

  “对不起,少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咚锵!铿锵!

  “闭嘴、闭嘴!你这老太婆……”

  下面骂什么听不清楚,因为被一连串的物品摔碎声压过去了,还有怒叫滚开的推人声,有人跌倒的惊呼声,媲美斯巴达三百壮士和波斯大军的最后决战,热闹非凡强强滚,关茜听得目瞪口呆,下巴掉到肚子上,刚好用两手捧着。

  哇靠,那只魔鬼还真不是普通的猖狂耶!

  聿邦婷和温静秋同时起身,从她们的表情上来研判,她们好像不是要去劝架,而是要去安抚那只已经嚣张到阿嬷家的魔鬼,于是,关茜也兴致勃勃的起身跟在后面,想看看那只恶魔到底长了几支角?

  她踏出起居室一步就停住了脚步,因为外头已经闹烘烘一大票人了,她不想去参一卡,只想客串过路人甲“参观”一下就好。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位高大健朗的白发老先生,没有企业钜子的精明凌厉,只有一脸的忧心忡忡;接着是那位替她开车门的管家和一位福敦敦的中年女人--也是管家打扮,以及两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其中一位好像在哪里见过。

  还有聿邦婷、温静秋和好几位女佣,所有人都围在那个依然在咆哮,依然在怒吼,狂妄霸道、嚣张至极的魔鬼身边,低声下气的安抚他……他……他?!

  是他?!

  关茜这辈子就数这一刻最吃惊了,吃惊得顾不得先拯救脱臼的下巴,只忙着拿下眼镜来,揉揉眼睛再看过去,想确定她并没有眼花,或者镜片上糊了苍蝇屎害她看错了……没看错,是他!

  站在楼梯底端,正忙着爆发宇宙无敌超级魔力,台风下雨又打雷闪电的家伙,就是他!

  但,怎会是他?!

  她问自己,满头问号,一脑子骇异,就在这时,那个魔鬼不经意瞥到她,刹那间,雷霆万钧、横扫八方的咆哮声毫无预警的骤然中断。

  空气,突然静默了下来……她瞪着他。

  他也瞪着她。

  两人同样震惊,同样难以置信。

  她不动。

  他也不动。

  好久,好久,他们只是相互瞪视着。

  而其他人,先是困惑不已地面面相觑,不解这股突如其来的寂静与怪异气氛是怎么一回事,继而转头看来看去,想看出什么端倪来。

  “她……是谁?”白发先生的目光定在关茜身上,困惑地问。

  聿邦婷还没来不及说明,关茜却先一步动了,她慢条斯理的一步步走向前;而那个刚刚还准备掀起星际毁灭战争的魔鬼,此刻却像支失灵的步枪一样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她一步步接近他。

  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双手环胸,仰起眸子瞅住他,一本正经的点着头。

  “不错,不错,干得好啊,果然够凶、够狠、够绝、够无情!”

  原来这只恶魔是她“训练”出来的,好好好,果然名师出高徒!

  “……”呆若木鸡的魔鬼终于不再呆了,嘴张开,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前一刻那种咆哮山河、飞天道地的气焰只剩下无措的心虚。

  “只不过……”关茜很夸张的叹了口气。“你啊,真的应该老实告诉我,说你是想让关心你、爱你的亲人讨厌你、憎恨你,最好是嫌恶你到恨不得你早点死死去,这么一来,当你真的死了之后,他们就不会太伤心、太难过,说不定还会庆幸你终于死了……”

  她摇摇头。“我要是知道你是为了这种因素而要让他们讨厌你,就不会教你用这种方法啦!”

  “为什么?”他脱口问。

  “因为啊……”关茜瞄向一旁的白发老先生。“他们太爱你、太了解你了,用肚脐猜也猜得出来你是为何而改变,所以啦,你这么做不但不会让他们憎恨你,反而会让他们加倍心疼你、怜惜你,你死了,他们也会加倍痛苦、加倍哀伤……”

  她摇摇头。“用错方法啦,少爷!”

  魔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僵立片刻,骤而转身就走,仿佛要逃离什么似的匆匆奔上楼去了。

  “希人!”白发老先生想追去,却被关茜横臂阻挡。

  “交给我吧!”话落,她也上楼去了。

  留下来的人,除了白发老先生、管家夫妻和那两个男人之外,其他人各个都捧着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美眸蕴含着泪光,温静秋轻轻哽咽。“好苦!”

  “原来表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变得这么可怕的!”聿邦婷喃喃道。

  不过,才第一次见面,关大夫怎会知道呢?

  上了二楼,不见那家伙的身影,关茜只好自己慢慢去找,拐了一个弯发现一扇洞开的房门,探头进去一看,好大一间卧室,起码六十坪以上,面向竹林那方还有一座宽敞的露台,一张休闲桌,几把木闲椅。

  他就坐在露台上。

  关茜慢吞吞地走过去,在隔着桌子另一边的椅子落坐,他宛若未觉,兀自盯着竹林发呆;她也不打扰他,自顾自打开病历,仔细研究。

  聿希人,二十七岁,三年前曾因肺癌而接受过手术和化疗,一年多前,肺癌复发,又动了一次手术,但尚未开始化疗,又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淋巴,半年后,再发现更多癌细胞转移,胃、肝、肾等部位都有。

  再过两个月,医生做出最后诊断,聿希人几乎全身都有癌细胞,再多的治疗也无法抑止癌细胞的蔓延了。

  不想可知,聿爷爷绝不会轻易放弃唯一的孙子,因此,在那一张最后诊断的病历上,又多了好几张类似的诊断病历,不同的医生,一个比一个知名,一个比一个大牌,但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

  无药可救!

  终于,聿希人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决定放弃治疗,平静地度过剩下的日子,不想继续被无用的治疗折磨到死。

  目光从病历上徐缓地移到聿希人那边,关茜注意到他的神情显得如此落寞与无奈,以前偶尔也会见到他出现这种表情,总让她一再猜测究竟是为何,直到此刻,她才了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了!

  最今人泄气的是,即使她自认医术高人一等,绝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够找回希望,但他却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内。

  癌细胞已转移到全身,她也无能为力了。

  “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过,亚历山大?”

  没错,聿希人就是亚历山大,那个跟她“厮混”了三个月的“朋友”。

  但现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须以对待病人的态度去面对他,可是,好奇怪,类似这种话她并不是第一次说,每一回出口,她也总是能够不带进任何情绪,因为她早就学会不对任何病患产生感情,铁石心肠地拒绝去感受所有病患与家属的喜怒哀乐了。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当她看着他的脸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口竟然浮现一丝隐隐的刺痛感。

  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吗?

  好半晌,他都没有任何回应,连表情也没有半丝波动,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烦,正想再问一次时,他才突然出声。

  “叫我雅里士吧,或者希人。”

  “亚历士?原来你真的叫亚历山大!”

  “不,是雅里士,雅里士是我的希腊名字。”

  “希腊名字?为什么你会有希腊名字?”

  “奶奶是希腊人,我也是在希腊出生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的眼睛特别深邃,睫毛长又卷,鼻子也比一般东方人高挺,不过其他部分还是纯粹的中国人。“呃,我叫关茜,大家都叫我关茜,不过,我特准你叫我茜茜。”因为他是朋友。“我是医院调派来负责照顾你的医生。”

  “……你是医生?”聿希人猛然回过脸来,双眸吃惊地瞠圆了。

  关茜耸了耸肩。“我说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惊!”聿希人满脸不可思议,不过还是勉强相信了,“所以你才会……”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镜、阿嬷的包包头和老气到连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装。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镜,他他认不出是她。

  “没办法呀,以我本来的样子,病人没一个把我当医生看,所以啊……”关茜随手抽出几根发针,泄落一波乌溜溜的发云。“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不然还要解释一堆,病人还不一定相信呢!”

  的确,到现在他还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尔。“真辛苦。”

  关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后举眸望定他,那张熟悉的脸依然尔雅俊逸,依然温煦柔和,可是……可是……他只剩下……不到半年……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现刺痛感--比刚刚更强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着紧缩起来,好像有谁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设法挣脱那股紧窒感、消灭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对病患时的冷静--那种几近于冷酷的冷静,然后,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打算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过眼去眺视竹林,低喃,“我没想过那么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后,爷爷不要太难过。”

  “所以我才问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过?”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侧过脸来,“我不懂?”他不解地问。

  “你才二十七,这时候就走……”心口又抽紧了,又紧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几下深呼吸,才能够继续说下去。“真的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有遗憾,因为你一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无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够把握时间,尽全力在时限之前实现那些事,就算无法全部完成,起码也能减少一些遗憾……”

  她极力保持冷静的面貌面对他,如同过去在面对那些面临死亡的病人一样。

  “离世的人,最怕带着遗憾离去,但如果你爷爷知道你已经尽力满足自己,不使自己带着太多遗憾离开,至少他会觉得安慰一点……”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脸,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有,好好和你爷爷谈谈,谈谈你心里的话,或者谈谈你的忧虑或害怕,甚至愤怒,不要再为了不想让他难过而隐瞒他或欺骗他,因为,那反而会使他更心酸、更哀伤。”她按住他的肩头。“你要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乐的心情度过最后的时间,所以,老实告诉他,怎样你才会快乐吧!”

  语毕,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请你爷爷过来。”

  片刻后,她看着聿爷爷在聿希人身边坐下,聿希人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祖父好一会儿,蓦然双臂一探拥住了祖父;聿爷爷也回抱住了孙子,背影激烈的颤动起来,那极力压抑的哽咽充满了绝望的悲凄……她没有再看下去,猛然转身,前方不远处是另一扇门,三不管一头撞进去,原来是浴室,她双手撑在洗脸台边缘,脑袋低垂,牙根紧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良久、良久后,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方才徐缓地抬起脸来与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镜子里的人,双颊被泪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从七岁那年开始的吧,她再也没有掉过半滴泪水了,因为爸爸告诉她,她必须学会用冷硬的心去面对死亡。

  不管是多么可怜的生命的殒落,她都不能心软。

  起初,她无法理解,但愈来愈多的死亡围绕在她身边,于是,有那么一天,她终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独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终于慢慢学会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从强行压抑到麻木不觉,她终于学会了--铁石心肠。

  可是……她抬手抹一下脸上的泪痕,低眸看着手指头上的潮湿,那么多年没掉过半滴泪水了,为什么现在……她又哭了?

  “谢谢。”

  聿希人把吃完药后的水杯递给那个曾经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见关茜好奇的看着那男人偕同另一个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去,他笑笑。

  “他叫杨頵,另一个是石翰,是我的贴身保镳。”

  “贴身?”关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说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见过杨頵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不能让你发现。”

  “厉害!”关茜衷心赞叹。“我真的都没发现耶!”够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岁时,奶奶去世了,为免触景伤情,爷爷决定退休回台湾养老,妈妈也带着我回台湾陪伴爷爷,那几年,每年暑期妈妈都会带我回希腊,直至十岁那年,我们刚回希腊两天,妈妈就被绑架了,虽然爸爸付了赎金,但妈妈还是被撕票了……”

  关茜抽了口气,惊骇地捂住差点失声叫出来的嘴。

  “两年后,杨頵和石翰就出现在我身边,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找到他们的,只知道他们会用生命来保护我,对我彻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缓地道。“由于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三天两头生病,爸爸又特别要杨頵去上护理课程,以便照顾我的身体;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机会的话,你会见识到的。”

  关茜领首,然后,脑袋又歪了。“那么,上午你和聿爷爷谈过之后,决定要做什么了吗?”

  聿希人露出苦涩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项……”

  “哪一项?”

  “虽然我是在希腊出生的,但爷爷是台湾人,妈妈也是台湾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统是属于台湾人的,也曾经在台湾住过七年,所以这里也应该算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对这块土地却一点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认识一下这块家乡的土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脸上,关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下去。“你不想让关心你的人眼睁睁看着你的病情一日日恶化而束手无策,他们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帮不了你,你不希望他们承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只好远离他们。”

  “你真了解我。”聿希人叹气。

  “你好温柔。”关茜低喃,心口又开始抽痛了,一阵又一阵,好痛!

  “那也是为我自己,”聿希入不太同意她的说法,其实,他也是自私的。“要他们为我承受没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没必要?

  为什么他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点呀!

  “那你爷爷呢?他能了解吗?”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关茜的手。“你能够陪着我吗?”

  望进他温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满无尽的恳求,刹那间,她的心不仅剧烈的抽痛着,更添一股奇异的悸动、莫名的情怀。

  那悸动并不陌生,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但此刻特别强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几乎每次跟他见面时就会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那是由何而来、因何而来,只知道这种不明的悸动、没来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灵魂。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谢谢你。”聿希人很显然的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自从得知……”嘴角无奈的勾了一下。“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乱、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让爷爷太伤心,其他的完全没办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绝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为何,有你陪着,我似乎就比较就能够平静的面对死亡,也才能够考虑到其他问题……”

  因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帮助他找到平静,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总是能够让他忘却自身的痛苦,她以为是他有耐性倾听她的苦水,其实每一回见面,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气蓬勃的语声中,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丰富的人生,意图“窃取”她的人生经验来丰富他自己的生命,那么,或许他就不会那么遗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暂了。

  他的生命实在太顺畅了,除了亲人过世与疾病之外,毫无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一整个闷啊!

  相反的,无论多么辛苦、多么艰困,她总是活得那么起劲,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从来不认输,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进她眼里,一心披荆斩棘编织出一片亮丽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谁都强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以最积极的态度创造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一点让他动情、使他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因为……他没有将来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现在,只能把握住现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不,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我会陪着你的,”努力压抑着愈来愈难以控制的情绪,她更坚定地许下诺言。“一直到最后一刻!”

  再次得到承诺,聿希人唇上泛现安心的微笑。“谢谢你,真的。”

  “不客气。”连续好几下深呼吸后,关茜终于恢复冷静。“什么时候出发?”

  “爷爷说他要从国外进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车子,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两个星期后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对,想要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最好自己开车,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那正好,医院里我也必须交代一下。”她开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须优先处理。

  “……你真的是医生?”

  关茜马上丢过去两颗又白又圆的龙眼,两手也跟着掐过去。

  “你.还.在.怀.疑?”

  聿希人立刻举双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关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怀疑,也请怀疑在心里,谢谢。”

  聿希人也跟着笑了。“你要到医院去吗?”

  “废话,不然我怎么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没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无聊的话,随便你。”

  “不会,不会,我……”

  艳红的夕阳下,初夏的微风徐徐吹拂,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佣人来通知他们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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