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的身形尚未站稳,想不到沉喝之声又告响起,道:“好一个鱼鹰振羽,这次打你的脑袋!”闪电中,又见一颗飞蝗石迎面打到。
白忠忙一收住身势,展腰屈臂,堪堪避开飞蝗石,人已迅速的隐入了烟雾之中。
阴松一见情形不对,喝令女眷们快速躲进内舱,他自己耸身一跃,上了船桅最高的横梁上。
四下看看,大声叫道:“是哪位相好的,请现身答话。”霹雳似的断喝,但却没听到对方回应。
阴松再次的叫道:“在下阴松,是阴家帮的帮主,请朋友出来一见。”
就在这混乱情形之下,忽然又听到了阵阵栗人的呼叫声:“啊…鬼…有鬼……吓死人啦…”如此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眨眼间,整个船只,都不断的听到惊呼有鬼的尖叫声。
刹时,惨绿绿的阴火,在船舶间飘来荡去。
阴松气得快要发疯,一对眼珠子满布红丝,破口大骂道:“是哪一个混怅东西,跟我阴家作对,有种的就出来!”他一面怒骂,一面指挥着帮内众人分头救火。
他正忙得不可开交,阴长生哭丧着脸,从内舱奔到他身前,大声喊道:“不好了,于表妹被鬼抓走了!”
阴松顺手一耳光子打过去,怒吼道:“畜生,都是为了你!”阴长生嘴角一歪,身子跌跌撞撞的冲出三尺,像是忍受着痛苦。
阴松这才发现宝贝儿子受了伤,内心一阵激动,老泪纵横的道:“长生,你如果稍为争气点,爹为你的婚事,也不致出此下策!”
阴长生不敢还嘴,讪讪的道:“刚才前后都在闹鬼时,突地一个青面撩牙的大头鬼,一阵风的进了内舱,娘和妹妹及女眷们都吓昏了,我扑上前去拦截,那鬼重重哼了一声,举手一扬,一团雾气撞来……”
阴松急急道:“结果怎么样?”
阴长生耸耸肩道:“结果,等我从舱面爬起来,表妹已不见了!”
阴松恨得牙痒痒的,但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武功,稀松平常,不忍再苛责,只骂他道:
“你是死人,你不会大声叫喊!”
阴长生惭愧的道:“爹,我本想喊,可是喊不出来。”阴松愤怒已到极点,顺手一耳光。
这一掌出手很重,阴长生圆胖的身体,立即倒摔了个仰面朝天。
阴松顾不得管他,一垫脚,人如闪电般冲进了内舱,内舱里,横七竖八的倒下全是女眷们。
一张大白宣纸,放在八仙桌的中央,上面写着几句铁笔银钩的赵体字:“心术不正,婚出无名,凌弱欺寡,甥女晕晕,略示薄惩,尔其改正。”阴松气得须眉耸动,右手向着桌角猛切。
六寸来厚的八仙桌,“咔喳”一声齐齐的被切下一块。
阴松浑如不觉,脸朝窗外大声嘶吼道:“老夫和你誓不两立。”
这时,最早奔出去救火的外堂堂主索石,满面焦黑,连胡子都被烧去了一半,狼狈不堪的奔回来。
他一跨进内舱,发现情况更为不妙,不由长叹一声道:“今晚栽了,帮主,属下实在不甘心!”
阴松道:“那边情形如何?”
“损失惨重,惨不忍睹。”
“弟兄们死伤了多少?”
“十之四五,多系烧伤。”
“有没有查出什么端倪来?”
“没有。”索石一脸的惶惑,气愤难平的又道:“属下赶去时,火势已起,浓烟密布,只看到黑影一晃,对方竟然消失在浓烟中,真不知他是人还是鬼。”
阴松怒声喝道:“当然是人了,哪会有鬼?索堂主,你再想想看,有没有发现其他的线索?”
索石道:“属下经过再三搜索,此人如鬼魔般又再出现一次,其掌力浑厚无比,遥遥一掌,隐带风声。”
阴松知道索石一定在对方掌力下,吃了闷亏,不好意思说破,只问道:“后来呢?”
“后来属下专心抢救,只求尽量减少损失。”说到此处,阴槐和白忠也赶了回来。
阴槐的情形可说是败得最惨,原本花团锦字长袍,己没了下摆,肩膀上烧了个大窟窿,右手的袖子也没有了。
白忠也是狼狈不堪,一脸乌黑,眉毛被烧去一半,一边长,一边短。
阴松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也不知道该责骂哪一个才好。
阴槐则怒气冲冲的叫道:“阴老二此生从不信邪,今番受此重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阴松抬了抬手,尽量放缓了声音,说道:“老二,你先不要发火,先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大家斟酌一下。”
阴槐气得跺脚道:“敌暗我明,处处受制。”
索石在一旁,道:“二帮主,你所碰到的敌人,是不是一个穿黑衣衫的年青人?”
“我不但碰到他,而且碰到三次。”此言一出,其余人均吃了一惊。
阴松急道:“二弟,你快说怎么会碰到三次?”
阴槐道:“第一次是我刚到发生火警的船上,远远看见一个黑衣人,衣衫飘飘,单足踏在横粱顶端,背负着一只大黑袋,右手从袋中一掏,顺手一甩,一星怪火,即从着落处燃烧起来。当时,我一式白鹤冲天,扑上去与他较量,想不到此人一声长笑,有如鹤唳长空,身形一跃,人已到了五丈开外。等我再追过去,他已不见了。”
“第二次是我在全力抢救火势,众船户忙得团团转,想不到他居然站在人多之处,指手划脚,指挥别人救火。我一眼看出,又扑上去,猛向他击出一掌。但此人太狡诈,滑如灵蛇。等到我掌风击到时,栽倒的却是一个船夫,幸好我及时见机收掌,那位船夫才不致毙命。可是,那位黑衣人又混水摸鱼的溜走了,不见踪影…”阴槐说到此处,突然加重了语调,尖而且高,想是他心中气愤已极,道:“第三次见面,更是把我气炸,那小子居然站在我身旁。”阴松兄弟情深,不由“啊”地惊叫出声。
偏偏阴槐欲吐不吐的,迟疑了半晌,才说道:“第三次,那小子和我对上了掌,的确不含糊……”
索石实在忍不住问道:“结果如何?”
阴槐冷冷的瞅了索石一眼道:“当我发现他竟站在我身侧时,确实令我大吃一惊,这小子神出鬼没,实在难于提防。于是,我装作不知,口中与他人说话,脚步朝船尾走去,在离开三步,突然转到他身后,双掌猛力击向他的背心。然而,那小子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我掌力刚出,他的掌风也同时袭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对方的一团火热掌风,如狂飙刮到……
等到我起身追赶时,他又逃之夭夭了。”
阴松心知乃弟的双掌,敌不过人家的一掌,改向白忠问道:“白堂主,你大概也同那人卯上了吧?”
白忠尴尬的道:“属下碰上的是另外一人。”
“另外的一人!”三人同声叫出。
白忠点头道:“是另外一个长发的中年人。”
索石道:“那中年人长相如何?”
白忠道:“淡金色的脸庞,方口隆鼻,人中有一颗大黑痣”
索石道:“老白,这家伙就是夏若云,水路上朋友称他‘水上飘’的。”
白忠道:“会是他?”
阴松兄弟也不解的道:“他为什么要和咱们作对?”
索石道:“谁知道,这家伙独来独往,向来人不犯他,他不犯人。”阴松道:“难道他认识于珊?”
“不见得。”
“怎么说?”
“听说他孤独得很,无亲无故的。”
阴松眉结如山,沉声道:“白堂主,你且说说你的经过!”
白忠道:“是。属下赶去时,本来已晚了一步,当时又有两处火头冒起,一远一近,属下立即奔向近处。”
“谁知道,近处的火头不大,众人均在抢救,眼看火苗渐熄,属下便急急赶向较远的起火处。”
“刚走到一半,突闻身旁低喝道:‘回来!’”
“属下闻声止步,蓦见右侧一艘船篷中,走出一位中年怪客,属下这时已无暇和他闲扯,挥拳径朝他胸口打去!”
“中年怪客不迎不拒,身子一偏,让了过去。”
“接着,属下使了一招三式连环拳,想封住对方的进退之路,想不到那家伙身轻如燕,腾身一跃,以腿迎拳。”
“如此你来我往,五个回合之后,对方发出了一声长笑,双臂一展,竟然从水面上踏波而去……”
阴松急急道:“白堂主,你中了他的诡计。”
“此话怎讲?”
“他中途拦你救火,必有作用,他走时说过什么话没有?”
“没有。”
“这就奇怪了…”
“不过,他抛过来一个胶囊……”
“胶囊现在哪里?快打开来看看。”
白忠忙取出胶囊来,拆开一看,里面塞着一张纸笺,展开写道:“董郎妙计安天下,大破阴营放凤凰。”后面还附写了几个小字:“明晚月明之夜,再度光临!”
阴松气得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鼠辈欺我太甚!”
阴槐这时反倒沉着起来,劝道:“大哥,你是舵把子,千万不要冲动!”
索石道:“帮主,二爷说的对,好在明晚还有一仗,无论如何要设法扳回局势!”
阴家帮在忙着备战,调兵遣将。
“长恨生”董卓英救回了金凤凰于珊,一路上,将轻功发挥到极限,径向夏若云的小舟上奔去。“这时,天色将明,鸡呜犬吠之声,隐约可闻。”董卓英怀中抱着于珊,只觉得美人在杯,香气越浓,娇躯贴得更紧。
他哪里知道,这一路急奔,夜凉如水,冷风飕飕,于珊早已醒转。
俏于珊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如腾云驾雾般,倚在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精壮手臂中。
董卓英粗犷的体质,坚实的胸膛,使她感到无比的安适,舒坦中,她慢慢的把眼晴睁开了一条缝。
她要确定,她希望早一点看到她的梦中情人。
果然是他,俊秀的面庞,挺直的鼻梁,骄傲且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往隔得总是那么远,今天却靠得如此的近。
她微微闭上眼,心头满足的将娇躯又贴紧了一点。
董卓英回头看去,古风和夏若云仍未见踪影,他无暇细思,现在唯一要紧,是把于珊送进船舱。
董卓英大步跨上、把于珊轻轻放下,正待转身离开。
忽然,一阵饮泣声起自于珊之口,响当当的金凤凰竟然哭了…董卓英大惊失色,他从来没见过于珊如此伤心哭过,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怔了一怔,谔然道:“于姑娘,你……”于珊哭得珠泪直流,手蒙着脸,双肩不断耸动。
董卓英急道:“于姑娘,阴家欺负了你?”于珊被问,没回答,仍不停的哭泣。
他本想再问,但不知如何启齿,急得搔头抓耳,他最怕女人哭,女人的哭声,会使他精神崩溃。
他转身想走,但是,又忍住了。
于珊从手指缝中见他欲行又止,心中一乐,哽咽着道:“人家被阴家困了那么久,吃了好多的苦,你现在才来。”
董卓英啼笑皆非地道:“于姑娘,在下已经尽了力了。”
于珊心中暗笑,却嘟着嘴道:“人家还不是来赴你的约……”随即又言不由衷的重重“哼”了一声。
董卓英问道:“你怎么会中了阴家的圈套?”
于珊仍嘟着嘴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我希望一来就能探听到你的行踪,想请阴家帮帮忙……”
董卓英苦笑道:“结果是越帮越忙了!”
“可不是,阴玉兰那臭丫头给我喝了一杯茶之后,我就不对劲了。”
“阴玉兰是谁?”
“是我表妹。”
“这么说,她也跟你作对了?”
“玉兰这小丫头,她可能也不知道内情,我想这完全是阴长生在暗中搞的鬼。”于珊收起了娇态,沉吟着说。
“阴长生就是你表哥!”于珊点点头。
“你现在淮备怎么样?去以牙还牙?”
于珊一对灵话的大眼睛,在董卓英的脸上不停的打转,像是在寻求答案,道:“先不谈我的报复问题,倒是先听听你的意见。”
董卓英心头如擂鼓,面红耳赤,他本想说出这不关我的事,但终嫌唐突佳人,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
于珊却催促道:“你说话呀!我要你拿个主意。”
“我看,你还是自己决定的好。”
“不要!我要你说!”
“我现在心情很乱,亲仇未报,浪迹天涯,我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
“别人,谁是别人?我是于珊,不是别人。于珊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知道吗?”
“于姑娘,我是有难言之隐。”
于珊笑了,道:“卓英,我于珊不是世俗女子,我的心意,你怎么说不知道,我喜欢你,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不喜欢的,再好我也不要……”于珊本想再说几句内心的话,就在此时,船外忽然轻响,一看,是古风和夏若云飞奔而来。
古风未语先笑道:“于珊,你好吗?”夏苦云以前未曾见过金凤凰于珊,只约略曾听到过古风谈起,这位滚滚红尘中,独来独往的女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对方眉目如画,粉腮不脂而红,斜坐舱头,云鬓未梳,那一副动人的灵秀相,已深深的吸引住了自己的眸子。
天地间最微妙的事,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动于中而发于外,一个眼神,就可以表露无遗。
古风没发觉。
董卓英却已发觉到了。
夏若云愣愣地,词不达意地开口道:“于姑娘,你……没有吃什么亏吧?”
于珊秀眉微皱,反问道:“大驾是…”
“在下夏若云。”
“承蒙相救,感激不尽。”
夏若云言不由衷,笨拙的道:“于姑娘,不必客气,以后再有机会,定当为姑娘效劳……”
古风在旁笑出了声,他笑夏若云平日谈笑风生,诙谐风趣,为何面对着于珊,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于珊面色一愠,道:“夏大侠,你是在取笑我?”
夏若云急得面红耳赤,忙道:“于姑娘,那怎么会,我是求之不得呢!”这话又有语病。
夏若云急急改口道:“在下的意思是说,只要能为姑娘效劳,即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珊不由哭笑不得,正色道:“夏大侠,你希望还有第二次?”
“不是,绝对不是。”
“我可以告诉天下人,本姑娘绝不会再上笫二次当了!”
古风文绉绉的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于珊娇靥上仍如寒霜,不过口气已缓和多了,道:“这还差不多!”此话一出,四人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湖儿女的真诚坦率,表露无遗。
古风又道:“好了,咱们来谈谈今晚的事怎么样?”
董卓英道:“阴家是于姑娘的表亲,就事论事,该由于姑娘来决定。”
夏若云道:“对,解铃还得系铃人。”
于珊仰首船舱外,静静的思索了一会,她感到很难作这个决定,只觉得心潮汹涌,百感交集。
古风道:“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咱们,不过,此事依法是罪无可恕,在情尚有可原,如何取舍,就看你了!”其他二人均未出声表示意见。
船舱中一片沉静,静得连船外的水浪波声都听得到。
约莫过一盏茶工夫,于珊终于开口了,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决定今天晚上照约履行,义无反顾。”
董卓英他们三人,齐齐大吃了一惊。
他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露诧容,他们想不到于珊会同意他们去履约,履约就是赴约,赴约就得大动干戈,大动干戈自有人伤亡。
于珊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道:“今晚之约,不是你们和阴家约好了?”
古风道:“没错,可是并没包括你在内。”
“那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董卓英皱皱眉道:“这事由在下主谋,当由在下来说明,于姑娘,咱们当时志在救人,未存有杀人之心。”
“你的意思是说,阴家没任何人死伤?”
“有人受伤,但无人死亡。”
“那你们是怎么救人的?”
“声东击西,制造混乱,且装鬼吓人。”
“那今晚呢?”
“有待商议。”
“是不是看我的情形再作决定?如果我平安回来,就采取宽大政策?”
“不错。”
“就是不履约了?”
“不是,既有约定,岂能不去,但没必要去杀人。”
于珊毅然的冷冷说道:“阴家不义在先,我则执有一个‘理’字。”
董卓英点点头道:“就这么办,义理兼顾,咱们按时赴约。”
古风和夏若云没再表示意见。
仍是一个清辉星淡的月夜。
但在阴家帮总舵,“顺发兴”号大船的舱内此刻却弥漫了沉重而紧张的气氛,使人感到窒息。
船内的大桌上,参差的坐满了阴家帮几名要员,一个个面色凝重,十几只眼光一齐都集中在舵把子阴松脸上。
阴松背负着双手,粗眉深锁,在人丛中往来踱步,不时地瞧向门外,问道:“焦拐子怎的还未到?”阴长生是这次祸事的魁首,更是心事重重,他低着头,不敢看人,他怕别人会射过来令他心悸的目光。
自于珊被救走了之后,他开始感到惭愧和不安。
他知道这事后果的严重,于珊的个性是嫉恶如仇,睚眦必报,这次惹火了她,他真不知如何善其后。
突地,门外一声欢呼:“焦老大来了!”门口人影一晃,接着,一个满面红光,身材瘦削的五十来岁老大,已来到圆桌之旁。
奇怪的是他不是站着,而是倚着手中的拐杖,才能站稳身形。
黑黝黝的镔铁拐杖,龙形的杖头,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粗如臂的杖身,少说也有五尺长,重量总在七十斤上下。
座上众人,一见焦拐子来到,不约而同都起身让座,笑逐颜开。
他们知道,焦拐子一到,今晚上的胜算就有了保障。
阴家兄弟的老二阴槐,首先哈哈笑道:“焦兄果是信人,小弟们恭侯已久!”
焦拐子笑得比阴槐还要大声,只见他呵呵大笑道:“壶中有酒我先尝,醉里乾坤大,人长拐更长,阴老二,你的酒呢?”
阴槐忙道:“焦兄的酒,咱们早已准备好了,窖藏十年的茅台,保险让焦兄喝个开怀大乐。”说着,手一挥,四个青衣小婢鱼贯的进来,手上的托盘中,半是酒,半是莱,全都是精迭上品。
焦拐子见了,抚须大笑道:“好酒好菜,有酒无肴谓之干瞪眼,有肴无酒叫做急死人,各位,请!”大家都知道焦拐子的脾气,只要能请得动他,天大的事一肩挑,要文的来文的,因他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如果说来武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说起焦拐子这人,故事不多,但精彩绝伦,不过他有时亦正亦邪,设非真人真书,你会以为人家瞎编呢!
焦拐子有姓无名,反正他是姓焦,名字渐渐被人给淡忘了,叫他焦拐子,大家习以为常了。
其实他并不是生而拐,他是汉水中游襄阳焦家坑里的人。
焦家坑虽是地坑,人并不愚,他家世代为官,子弟都是饱学之士,焦拐子的爹,博学多才,著称于襄樊。
然而在朝为宫,固可光耀门庭,使乡里同沾荣彩,然伴君如伴虎,晨在朝而夕已沦为阶下四的,比比皆是。
他老子干的是御史,柏台清谏,往往要得罪人。就在一次弹劾王公大臣,暗中遭对方报复,反而银铛入狱,构成冤狱。
焦家举家大小,尽都死在狱中,只有焦拐子,左脚筋被挑断,而被一位江湖豪客救出,同情他境遇的悲惨,授以武艺,十年而成。
以一个拐子来中途习武,他当时已是二十五岁,己逾弱冠之年了,比不上幼童的骨质柔软,水到渠成,他只有付出加倍的精力苦练才行。
这是他的前半段遭遇,简略精彩,到后半段他能闯出万儿,在汉水上下流域之间,黑白两道中,几乎没人不知焦拐子其人其事。这就是他的神奇之处。
焦拐子一夜之间,报了亲仇,连闯三关,飞越过三个州县,把一批大大小的贪赃枉法之官,悉数处死。
焦拐子人豪酒也豪,贵州茅台可连干三斗,生平爱酒爱朋友,朋友也敬他,都喜称焦拐子而不名。
焦拐子坐定后,连饮了三大杯,才道:“阴老大,你请我来喝酒,可不是要我替你去砍人脑袋瓜子的吧?”
阴松笑道:“那怎么会!”
焦拐子忙着又干下一大杯,眯着眼道:“凭贵帮内外堂白、索两位堂主的能耐,我为你这句话干上一大杯!”
索石和白忠均面现惭色,齐道:“焦兄,不敢当!”
焦拐子摸摸鼻子,向舱内溜了一眼,道:“阴老二,你说,难不成是把我拐子找来,作个调人什么的?”
阴槐忙道:“焦兄,你说对了,阴家帮是碰上了一点麻烦,不过,事出有因,但并无恶意。”
焦拐子红红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严肃,道:“你先说说看!”
当下阴槐就把阴长生爱慕表妹于珊的事说了出来。
焦拐子沉吟了一会,习惯的又伸手摸摸他的红鼻子,道:“金风凰于珊,既是你们家的亲戚,贵府想亲上加亲,理应出之以正途。”
“现在,这件事可有点难办了……”“不过,酒喝下了肚,再吐出来也已来不及了,我拐子想当面和那几位朋友见个面,好歹总希望他们给我点面子。”
就在这时,蓦地又从舱外闪进一个头陀来。
他一脚跨进,身形还未站稳,就大声喝叫道:“是哪一个大胆的狂徒,敢不给焦兄面子”众人一见来人,忙起身让座,客套一番。
来人是谁?他就是鄂卅火云寺的住持长老“火云魔僧”了虚。
“火云魔僧”了虚驰名黄鄂二州,武功了得,但性情暴戾,焦拐子并不喜欢他。
焦拐子坐着未动,眉锋微耸,呵呵笑道:“了虚大师一到,还有谁敢不给我焦拐子面子的!”
“火云魔僧”大言不惭道:“说的也是,你我联手,咱们就一路打到金陵。”
阴家二老这下可安心了,“火云魔僧”的八八六十四招火云棒,号称棒中一绝。
阴槐得意的接口道:“打到金陵,可不成为金陵王了?”这话亦褒亦贬,褒的是谁,贬的是谁,大家心里有数。
倏地,从远处传来一声清啸,瞬息之间,己来到船头。
来人身手矫捷,不问可知。
阴家帮的六位,齐向船头看去。
只见船头上站着一位黑衫青年,腰悬长剑,不怒而威,悠闲的站在那里,也正向舱中投射来凌厉的目光。
阴松首先离座,迎了前去,呵呵笑道:“尊驾想必是‘长恨生’董卓英,另外还有一位朋友,怎未同来?”
董卓英右手一指,道:“不是一位,是两位,帮主请看,那边,他们不是已经到了吗?”阴松回头一看,果然船尾及船桅上,各己站着一位,正是古风和夏若云二人。
阴松老奸巨猾,未见于珊同来,内心的压力顿减,叫道:“能来的都是好朋友,三位朋友请至舱内一叙如何?”
夏若云双手一拱,道:“阴当家的,夏若云是第二度造访,打扰之至。”
阴槐这时已站立在他哥哥身侧,他接口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水上飘夏兄,咱们同在江汉水上混饭吃,却是缘悭一面,今日幸会高人,快何如之!”
古风不甘寂寞,扯开嗓子道:“在下古风,昨天晚上也荣幸参加了一场游戏,今日特来请罪!”
脾气暴烈的“火云魔僧”了虚,怒气冲冲地沉喝一声道:“凡是昨晚来过的,今天就别想离开!”
董卓英扫了他一眼,觉得此人陌生得很,问道:“请问大师的宝刹是……”
了虚以为对方故意轻视他,怒火如炽的叫道:“和尚是鄂州火云寺,董施主大概有个耳闻吧!”
“鄂州火云寺”!董卓英一惊道:“大师就是人如其名的‘火云魔僧’?”
“火云魔僧”裂开大嘴,晃晃光秃秃的脑袋,道:“佛爷晚到了一步,错过了昨晚的精彩好戏,不知今天还能有这个福气吗?”
焦拐子出来得最后,也就站在最后面,但他的形象却最受董卓英注意。
他一眼就看出,今天难缠的不是“火云魔僧”,而是焦拐子。
董卓英答非所问,冷冷地道:“阴家帮今日群雄毕集,龙虎风云,区区的运气实在是不坏。”
“火云魔僧”眼看董卓英是朝他后面的焦拐子发话,极为不满道:“董施主的运气,不会永远好下去的。”
董卓英冷冷地道:“此话怎讲?”
“事不过三,福无双至,董施主不明了此话么?”
“当然明了。”
“那不就结了……”
“在下还明了一点,心浮气必粗,意乱命不长。”
“你小子敢如此目中无人,佛爷今天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区区正有此意。”
“如此正好。”
焦拐子适时拦阻住了,缓声道:“大师,不急在一时,容老焦和三位访客谈判一下,如何?”
董卓英看出焦拐子是个正派、稳重、书翰气浓厚之人,便道:“请明言,并请教万儿?”
“襄阳焦拐子,立场单纯,只有两个字,就是‘调人’是也。”
“请问何以为调?调到什么程度?”
“化作甘霖,润泽大地。”
他们这两个人一答一问,把“火云魔僧”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这位急暴的大和尚哪能忍得住?他身子一转,的溜溜的已上了船头,暴喝如雷地道:“佛爷先劈了你!”
董卓英流云身法一展,轻飘飘的上了船上最高的桅杆,身形恰如一抹淡烟,居高临下道:“大和尚,在下在此领教!”
“火云魔僧”了虚,怒火攻心,猛的一式金莺展翅红袍御风鼓起,追过去叫道:“佛爷的杖法是好领教的么?”“火云杖”杖头挥动,化作匹练,拦腰向董卓英扫去。
董卓英剑光如虹,早已觑准了对方的杖头,还了一招,冷冷地道:“区区火云杖法,何足为奇!”了虚面色深沉,杖势剽悍沉重,接连三招,纵横开阖,招招不离对方的心脉要害之处。
董卓英剑挟雷霆,疾刺而出,快得似浮光掠影,眨眼之间,又轻易的化解了这三招。
下面众人,多数是第一次亲身见到黄山剑法的神奇,凌厉舞匹,后发先至,制敌机先。
阴家老大练的也是剑法,他们久闻董卓英的大名,如今由下观上,纤毫毕露,看得不住的暗暗点头。
索石和白忠,想起昨天晚上被戏弄的经过,目觑古风和夏若云二人,越看越是不顺眼,恨不得上去打上一场。
二人以目示意,相互打了一个暗号,不约而同的各选一人,奔了过去。
索石选了古风,他闪身错步,跃道他的身前,说道:“古风,咱们门当户对,上来玩几手怎样!”古风冷冷的道:“索堂主,只怕咱们玩不上几手就没得玩了。”索石愤怒己极,劈面就是一刀。
古风恰好也是使刀,不过古风的刀形宽而且短,不及索石的刀细而狭长。
两人这一番交上手,即见长短两道寒芒飞舞,刀刀相击,叮当作响。
索石走的是刁辣招式,正像他的为人,怪异已极。
古风的刀势沉稳如山,气势不凡。
刹时,你来我往,互换了五招之多。
另一边白忠也和夏若云对打上了,两人呼呼拳风,直震得水面波纹一波接一波的,旁边的小舟,在波涛中摇摆不定。
夏若云号称水上飘,身手轻灵,他一面出拳,攻向对方的胸膛,脚下一勾,又扫向对方的下三路。
白忠打得性起,直叫道:“姓夏的,咱们就在这船尾大战三百招,谁若出了这船尾,就算他是龟孙子。”
夏若云外柔内刚,闻听此言后,怒火上升,虚晃一招就跳出,道:“白忠,你以为在下不敢接招不成?如不是看在金凤凰的面子上,昨天晚上一把火,大可以烧你个精光溜溜,好,咱们再重新来过!”
白忠就是为此事,耿耿于怀,当下大声道:“随便你怎么个重新法子!”
夏若云随手拿起一叶木桨,贯注内劲,桨叶似刀,在船尾木板上划出一道一寸深的圆圈来。
圈子划好后,放下木桨,进入圈内道:“来呀!有本事在圈子里比划比划!”白忠重重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两人一触即发,打得更为热烈。
指摇掌动,使得旁观者目不暇给。
本来在船尾,场地有限,而今夏若云又划上了一个圆圈,实际上则变成了两个人贴身相搏了。
转瞬间,二人已打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是一场智与力的搏斗。
焦拐子初见六人分成了三组,捉对儿厮杀,即转头向阴松道:“舵把子,是不是要照原来的约定,要老焦作个调人还是罪人?”
阴松闻言一愣,愕了愕才道:“焦兄,我请你来,怎会要你当罪人?”
焦拐子道:“舵把子,你忘了董卓英是谁的门徒,据我观察所得,‘火云魔僧’不是他的敌手,五十招后必惨败,届时我拐子上前接应,不就是罪人了么?”
阴槐也听到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他望了望阴松,道:“焦兄说得很有道理,但双方纠缠不清,如何是好?”
焦拐子大笑道:“不难,不难,拐子自有妙计。”
场中剧斗的三对,突地被焦拐子的镔铁拐,闷声不响的居中一劈,有如大斧开山,耳中听得一声沉喝道:“不要打了!来开个会再说。”六人先后停了手。
焦拐子抱拳一礼,朗声道:“咱焦拐子人在江湖,可不是在此卖江湖膏药,诸位多少已过了一点儿手瘾。”
“大伙儿用不着真拼命,为了金风凰于珊一个人,说起来都是双方的亲友,如果真有一方死了人,于珊还得跑来跑去的祭拜叩头,那多煞风景。现在,我老焦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居中一调,双方来个公平竞争。”古风和夏若云齐向董卓英使了个眼色。
董卓英会意,冷冷地道:“有话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焦拐子目光一瞬也不瞬,道:“恕焦拐子托大,你我俱是为着一个义字而来,拳打脚踢有伤风雅,君子不为也。”
董卓英颌首道:“请继续说下去。”
焦拐子正容道:“你我既自命为君子,就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说着,他轻声招呼:
“请跟我拐子来!”单脚一点,倏地舍弃铁拐不要,人如黄雀,缩翼屈腿,凌空而起,掠向那高高桅杆最上一层横木的左侧。
董卓英剑眉一扬,弹身跟踪而上,单足如风摇残荷,稳稳的站在横木右端。
在下面站立的群豪,仰首上望,只见衣袂飘飘,二人均是单足而立。
此时清月疏星,银诃在望,远处树影摇曳,近处水波不兴,江风习习,触体生凉。
两人相对凝立,半响后,董卓英道:“焦兄,请说下文。”
焦拐子顺手一指前方的一根船桅,上悬挂着三角旗,道:“你我比赛,谁先抢到这旗帜,便是嬴家。”
董卓英冷冷道:“嬴家便又如何?”
“赢家蠃得荣誉,输家当面道歉!”
“好点子,还有没有别的规则?”
“有,以点到为止,不拚性命。”
“我同意,如何开始。”
“你我走到横木中心,互拍一掌,掌声初响便开始。”两人的谈话,下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场真正武功,机智和内力的竞争。表面看似容易,一个不巧,生死决于刹那之间,根本无侥幸可言。
好在二人心杯坦荡,话一说完,便向中心点移近。
阴家二老内心比谁都急,既矛盾又痛苦,心杯栗惧,却又故作轻松。
古风笑眯眯的仰首观望,他对董卓英的身手深具信心,焦拐子虽然厉害,终是稍逊一筹的。其中只有“火云魔僧”不大服气,他面沉眉结,袖手旁观,眸子中散出令人股栗的冷芒。
殊不知,刚才若不是董卓英此行,不愿擅开杀戒,否则他早已落个尸横当场了。
横杆上,两人的脚步移动得很缓慢。
不过,两人内心都很沉重,目光凝视目标。
在两人身形快要靠近不到一尺,焦拐子和董卓英同时伸出了个掌。
两掌遥遥相对拍来,一个掌心似火,色若珠红;一个掌心发白,白如白雪。
怪的是出掌悄然无声,但掌风遥对,立刻迸发出裂帛一般的撕裂之声。
掌声既响,横杆上人影已渺。
奇迹接着也发生了。
那三角旗本是迎风飘摇,此时却突被一股极大的吸引力拉向董卓英这一边,斜斜的飘了过来。
焦拐子人在半空,暗叫不妙,双掌连环递出,随即两股激厉的狂飙,如怒海狂涛般的兴起,又把三角旗推了回去。
二人彼此受制于对方掌力回环,均未抓到旗帜,一绕而过,又回到了横杆原位上。
焦拐子敞声笑道:“势均力敌,没输没蠃,是否要再来一次?”
董卓英冷冷道:“那是当然!”说着,右手一扬,飞蝗石破空直射,对正了那挂三角旗的绳索,一下子打了个对穿。
绳索一断,三角旗直向下落。
猛听得两人同时道:“请!”两条人影飞射而出。
焦拐子存心夺标,脚上头下,右掌一挥,掌随势转,“砰”的一下,竟把那只船桅硬生生击断。
他这一掌乃是蓄势而发,力道何等惊人,粗如碗口的桅杆,己断裂为二。
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桅杆,斜斜的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声势惊人,倒下的桅杆,恰向董卓英头顶压去。
围观众人,齐声惊叫。
董卓英冷冷道:“来得好!”他原势不动,但方向改偏向左,左足猛点右脚背,快如飞矢,一下子抢先避过了桅头。
就在桅头挨身而过时,右手向桅杆一按,身形又加速了一倍,仿佛如大鹰疾扑,迅似流星。
只听得哈哈笑声,三角旗已到了董卓英之手。
焦拐子一臂之差,屈居下风,他单足横向踢了过去,半截断桅,凌空飞落江中,激得水花四溅。
董卓英抢得三角旗,一式飞鹤冲天,又把它悬挂在另一根桅杆顶端。
阴家二老眼看三角旗又在招展飘扬,心中大为高兴。
焦拐子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阴松遥向董卓英、夏若云、古风三人道:“阴家帮谨向三位致歉,三位请入内喝几杯水酒。”
焦拐子不失江湖本色,道:“沽酒酬知己,贵字送寒门,借花献意,那当一笑而己!”
董卓英莞尔道:“好吧!盛情厚意,却之不恭!”
古风向夏若云笑道:“美酒当前,敢不遵命!”
在阴家喝完了酒宴之后,三人踏月而去。
古风薄有醉意,对董卓英道:“董兄,此时皓月当天,人生苦短,你我何不归返古榕树上,作竟夕之谈。”
董卓英道:“不!在下就要告辞了!”说着,转向夏若云道:“夏兄,于姑娘之事就烦劳你了!”
古风察言观色,发现董卓英是慧剑斩情丝,前后有“芙蓉仙子”何小宛与“金风凰”于珊,都向他表示了爱意。
他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口边又不知如何启齿,只得道:“我知道留不住你的。”
董卓英分向二人一抱拳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三人就此一揖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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