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阻碍你们出门。不过我觉得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能不能直说?别那么大的火气?"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
"要我说出来?"
"希望你能直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自认为对你不错,你为什么要把绑架的事告到韩代市长那里去?为了你丈夫上去你就狠心在我背后捅刀子?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要我给你提示吗?唐大记者,你忘了我请你做专题的事?你不做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去告状?你知道吗?你这一告宇霆和焦剑都非常麻烦,不仅提拔的事完了,上面还要追究责任,这下你高兴了?"欧阳艳玲说。
唐子晴终于明白,说:"原来你们是怀疑我告了状?我告了宇霆?宇霆,我要告了你和焦剑我不是人,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行吗?"
"什么?你没告?那封举报不是你写的?"
"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听了欧阳小姐说的关于你们的故事我还暗暗地佩服你们,我为什么要写什么信?我为什么要告你们?宇霆,你能相信我会告你吗?"
沉默。
"你还告诉过谁?"沈宇霆突然想起什么,问。
"我就告诉过国平,说你们干得漂亮。"
"什么?你告诉了国平?"
"对,我是跟他说了,难道……"
一切都明白了,真正的始作俑者正是现在已经坐在台上的公安局副局长林国平。
唐子晴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去找林国平算账,沈宇霆拦住了她,说:"算了,还算什么账?一切都发生了,谁都无法挽回,叫他在那个位置上多干点好事也就够了,没必要再去责备。"
林国平变了,变得他过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都无法认识他了。
林国平的变化沈宇霆是最有感觉的,但他依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快,这么让人不可思议。在沈宇霆的印象里,他的同学还不至于变得这样。
的确,在刑侦队的时候,他作为林国平的领导,他还算是了解林国平的,除了拒绝出庭作证让他痛恨之外,还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后来,林国平提拔到南区分局当副局长,主管刑侦,他们还是上下级关系。有一次,南区分局刑侦队长陈东跟沈宇霆反映了一个情况,说林国平私放了犯罪嫌疑人张高峰,沈宇霆就跟焦剑前去调查了一番,结果发现还真有那么回事。
林国平在南区分局分管的是刑侦一线,是公安机关的重要职能部门,也是要害部门。这个官不是个指手画脚的官,得实干。林国平是个很务实的人,他很清楚要在分局站稳脚跟同时还要继续进步必须干出实迹来,如果他不与那十八个歹徒拼命不果断开抢制服罪犯就不能当上分局副局长,至少不会这么快,所以他到南区分局后一刻也不敢怠慢,把全心身都投入到工作中去。抓打击,抓处理,下达破案、罚款指标,实施奖惩兑现,整顿社会治安。经过一番努力南区分局的工作很有起色,加上前一段时间媒体对林国平的广泛宣传,林国平在分局还是受到大多数人拥戴的,于是三个月后市局又给他增加了两个头衔:分局党务副书记,常务副局长。这绝不是两顶可有可无的帽子,分局局长已经五十九岁,最多还干一年,这追加的两顶帽子就意味着确立了他接班分局长的地位。
看上去一帆风顺,其实并不尽然。林国平手下有个名叫陈东的人,是分局刑侦队长,做事没说的,破案是把好手,在林国平来之前就传闻要当副局长,现在林国平来当了副局长,刑侦队长提拔就当然没希望了。还好,陈东并没什么顾虑,没什么波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对林国平的工作也很支持。应该说,林国平工作能顺利开展,而且在短时间内很有起色,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陈东,这一点林国平比谁都清楚。可这个陈东在执法上往往很难跟林国平想到一起,破案的事林国平没意见,刑侦队长要怎么破就怎么破,问题就在于对人的处理上。陈东是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强调的是依法办事,甚至事事都套法律条文,而林国平则强调的是执法的灵活性,甚至是随意性。一个要加大打击力度,一个强调多抓对象重罚款,两人常常在案子处理上形成不了一致的意见,有时还为此争得面红耳赤。陈东有个特点,或者说是"毛病",只要是他觉得正确有理的跟谁他都敢说敢顶,不管是多大的领导。这让林国平很恼火。一方面他毕竟新来,需要下面维护他的威信,至少要给他面子不跟他争吵,而陈东根本就不顾及这些,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跟他叫板的人,在执法方面不给他面子。另一方面,在处理案子上陈东根本就不能按照林国平的意愿进行,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这个副局长还当什么?权力体现在哪里?最关键的就体现在案子的处理上。连我这个主管领导的意旨还得不到落实我还要你这个手下干什么?
林国平产生了换掉陈东这个刑侦队长的想法,不过考虑自己到分局的时间不长,换将的步子并没拉得太大,只是想方设法先从市局重案队把吴欣调到了分局刑侦队任副队长,也算对陈东是个牵制。
可一起新的案子促成了林国平彻底换掉陈东的想法。
那又是一起与张高峰有关的案子。
南区有个盗墓贼叫黄一兵,不久前把宋朝一个宰相的墓给炸了,盗走一个瓷枕,一只花瓶,都是国家一级文物,交给上次被取保候审的张高峰卖给一个香港商人。交货时被陈东带人现场抓获,人脏俱获。
经过审讯几个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案子是由吴欣在办,陈东交代他取证调查后速送检察院报捕,可正在这时林国平副局长通知陈东立即去外地出差,有关案子的事暂时交给吴欣处理。
陈东也不好说什么,警察也和军人一样,以服从为天职,便叮嘱又叮嘱吴欣大胆处理,严惩不怠。
然而,陈东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张高峰的案子就处理了,两人仅仅拘留十五天,港商罚几万块钱走了。
这是陈东所料不及的,盗墓,走私文物,理应从重处理,怎么拘留十五天就能解决问题?陈东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别的案子也许过去了就过去了,他这个刑侦队长经手的案子实在太多了,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可张高峰、黄一兵这两个人他太熟悉了,在南区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一个什么墓都敢挖,一个什么文物都敢出手,在当时是公安机关重点打击对象,是能拘留几天就能了事的吗?张高峰上次公开袭警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一次从抓到张高峰、黄一兵的那天起陈东就发誓一定要严惩。其实,从一开始陈东就有一种担心,担心这起案子会泡汤。张高峰、黄一兵刚抓到分局陈东就接到区政法委一位领导的电话,叫他通融通融这起案子。因为是电话里,陈东没多说什么,只说他会注意的,其实他心里最恨的就是这种招呼、电话,叫下面怎么好办事?怎么去执法?经常是这样,人还才抓到电话就来了,弄得底下无所适从。陈东有个怪脾气,越是有人跟他找关系他越是不给人家面子,分局里的人许多都知道,说他一根筋。一根筋就一根筋,他不在乎,在执法的问题上还就要一根筋,认准的事就不回头。这一回也一样,他不会轻易便宜张高峰和黄一兵,刚刚接完电话他就跟吴欣说快结快报,从重处罚。吴欣满口答应好好好一定一定,却就是不应点,半天没把材料报上来。陈东不放心,临走还要吴欣报材料,可吴欣就是拿不出材料。无奈,林局长催着他马上出差,工作十天半月不能回来。他只好再三叮嘱吴欣把张高峰、黄一兵的案子办好,一定要逮捕法办,千万不能含糊。
没想到差事一个星期就办完了,陈东也顾不上在外面玩耍,风急火急就回来了。到家就问吴队长:"张高峰、黄一兵的案子报了吗?"吴欣就含含糊糊说报了。陈东最初还高兴了一番,说报了就好,检察院这回准捕无疑,像张高峰、黄一兵这种有几次前科的角色肯定是重点打击对象,他就问:"检察院批了没有?"吴欣闪烁其辞地说:"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批的,你还是去问林局吧。"
陈东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说:"你什么意思,案子是你办的,我不在家队里的事情是你全权负责,两个人怎么处理你会不知道?还要我去问林局?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跟我说清楚。"吴欣知道瞒是瞒不住了,就把张高峰、黄一兵被拘留的事情告诉了陈东。陈东气得揪住吴欣的脖子问:"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能就拘留了事?这仅仅是拘留就完了的事吗?"吴欣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你还是问上面吧。"陈东说:"问上面?问上面还要你干什么?你作为队里的负责人你为什么不把关为什么不提出自己的看法?"
吴欣说:"我……我也无奈。"
陈东这才放下手来,才冷静了许多。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吴欣迟迟不肯把材料报上来的原因。为什么林局长会突然叫他出差?为什么要他十天半月别回来?原来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回得不是时候,他本来就不该这个时候回来,最好是张高峰、黄一兵拘留了半个月才回来。他恨自己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人为的安排!他这才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你还那么认真,还那么执著,还煞有其事。那么,其实天底下就你最大的傻瓜。他突然有种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他无法理解上司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盗墓贼一个文物走私犯竟动了这么大的脑筋,值吗?
他的心里第一次感到失望,一下子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吴欣说:"你也别太气,也别那么认真。领导说这次张高峰、黄一兵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两个破瓷器吗?可大可小,也别把它当回事。"
陈东的火气一下又上来了,说:"什么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什么叫大不了的事情?什么叫大得了的事情?"不说这些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也许就装一回聋子变一回瞎子算了,要这么说他还真不答应,还非较回真不可。
一根筋的脾气就上来了。
陈东立即跑到林局长那里,问:"林局长,为什么要把张高峰、黄一兵拘留?像这种惯犯又重新作案你说应不应该重点打击?"林国平说:"当然要打击,谁说不要打击?拘留不也是打击吗?"陈东说:"您老是搞法制的,张高峰、黄一兵是拘留能解决问题的吗?"林国平说:"这起案子你就别管了,既然已经处理了就算了,别再提它了。"陈东说:"领导决定的事我会执行,但我同时保留自己的看法,同时也保留向上反映的权利。"
林国平就惊讶,质问:"什么……你你你……"林国平知道陈东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全分局就他犟驴一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在执法问题上只要他觉得是对的他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没人能拦得住他。
林国平也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张高峰、黄一兵的事只要捅出去了就麻烦了——明显的降格处理。林国平说:"你说怎么处理吧?"
陈东说:"取消拘留,立即报捕。"
林国平就有些木讷,好一阵没回过神来。
陈东说:"林局长,你别犹豫了,一切还来得及,要不经不起检查。"
林国平沉默。
陈东说:"从执法的角度看这两个人必须逮捕。"
林国平说:"要是再坚持拘留会有什么后果?"
陈东说:"如果分局执意要将这两人拘留,我保留向上反映的权利。"
林国平终于咬了咬牙,说:"你去办吧,就按你说的去做。"
张高峰和黄一兵终于被依法逮捕。
然而,两个月之后,分局的中层骨干交流,陈东被莫名其妙地"交流"到了全区治安最复杂的南坡派出所当了治安副所长,吴欣接替了他刑侦队长的职务。
从分局刑侦队长到下面的派出所副所长,明显被贬,如果没有想法那是假话。陈东心里也不是滋味,也难受。自己仅仅就是依法处理了两个本应该打击的对象,就被发配到了最麻烦的派出所当个副所长,这公平吗?合理吗?为什么坚持一下原则就这么难?就要受到打击?就要受到排挤?以后还叫人怎么做事?还怎么依法办事?陈东当时本是想去找林副局长的,想问为什么这么安排?快走到林局长办公室了他又往回走了。他像突然想明白了,还找什么找?党委都定了文件都下了还能改变?再说自己当时就该想到,要坚持这个原则就要付出代价,因为自己跟林局长说的时候就已经让林局长没有一点退路了,就已经是"一意孤行"——如果分局不取消拘留对张高峰两人实施报捕他就会向上反映。当时林副局长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作出了痛苦的决策,可谁能保证以后会怎么样?现在不是就有了"回报"吗?既然自己一开始就选择了秉公执法又何必再跟人家说什么?去乞求?去找麻烦?去为自己打抱不平?那又有多大的意思?他终于沉住了气,降职就降职吧,发配就发配吧,他并没做错什么,他问心无愧。他知道自己无非就是执意把张高峰、黄一兵送了进去,得罪了有关的领导,在领导眼里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能把真正的违法犯罪人员绳之以法他就心满意足了,别的什么他都不在乎。他不需要任何人来跟他做工作。
陈东被贬到派出所后不久,张高峰和黄一兵又被取保候审出来了,依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陈东知道后除了气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
陈东把情况反映到了上级刑侦部门——刑侦支队支队长沈宇霆这里。沈宇霆一听就坐不住了,换谁他都没意见,唯独换了陈东他有看法。在下面各区、县公安局刑侦队班子中,陈东是最称职最出类拔萃的刑侦队长,怎么说换就换了?沈宇霆就立即打电话给林国平,林国平是分局管刑侦的,沈宇霆自然找的是他。
"为什么把陈东也换了?"
"不是要搞干部交流吗?陈东在刑侦队好几年了,也该动动了。"
"还要不要人破案?好一点的也走了,这是特殊岗位你不知道?"
"分局的文件都这么规定了,我有什么办法?"
等于没说。
本来分局的人事变动就不需要通过市局,也无需征求上级主管部门的意见。沈宇霆之所以跟林国平说也是看在他们的关系上,既是对陈东负责,又是对林国平关心,既然林国平自己还没把陈东留下的意思他还说什么?
可把一个刑侦队长放到下面去当派出所的副所长怎么都说不过去,作为市局刑侦部门的负责人他不能一言不发。沈宇霆很清楚,要不是林国平立了功上面派下去任职,南区这个副局长很可能就是陈东的了。南区分局早就有这个想法,分局长还到支队来了解过情况。林国平的到来使这个计划彻底落空,陈东还做他的刑侦队长,没想到干部一交流队长也做不了了。但也不至于当副所长呀,怎么也得平调,当个派出所长也还正常呀。沈宇霆就问:"怎么安排个副所长?莫非分局科所队长都比他强?"
林国平就解释,其实分局这是对陈东重用。南坡派出所是个非常复杂的派出所,分局对陈东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扭转乾坤。至于职务,那只是暂时的,老所长已经五十七了,不要半年陈东就是所长了。
沈宇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相信林国平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宣布之后林副局长找陈东谈了一次,叫他别有什么想法,分局是很器重他的,有水平,有能力,又坚持原则,是分局的台柱子。这次分局中层干部调整党委是有考虑的,你先去熟悉熟悉情况,准备挑更重的担子。说得甜蜜蜜的,谁听了都会感到舒服。
这正是林国平在政治上开始成熟的标志,既要把人打下去,又要让人感到领导在重用他,捅人家一刀还要叫人家感激不尽,这才是"艺术"。
好在陈东把这事看得很淡很淡:你把我放到哪里都行,只要能严惩罪犯。
陈东说:"林局长,你就放心吧,不用做我的工作了,我会干好的。"
谈话的当天他就去南坡派出所报到上班了,两个月后陈东被贬为一般民警。
看着陈东,沈宇霆便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珂德。堂吉珂德身穿破旧不堪的盔甲,手举长矛,骑着一匹可怜的瘦马,把风车当成巨人,把客店当成城堡,把理发师的铜盘当成魔法师的头盔,把羊群当成军队,把苦役犯当成受害的骑士,拼命地冲杀,却弄得头破血流,险些丧命。现实中的陈东不也一样?疾恶如仇,看到不平的事就要管,结果碰得头破血流,沈宇霆最初觉得陈东是堂吉珂德,空有一颗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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