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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特公司终于有了回音。欧阳在电话里说:经过董事局慎重考虑,决定修改投资方案,按河阳方面提出的收购设想进行。具体事宜,将由西北区代表麦瑞小姐跟河阳方面先行接洽,他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来河阳。强伟在电话里说了几句感谢话,并表示河阳方面一定会拿出百分之百的真诚和热情,随时欢迎欧阳先生到来。
半小时后,经贸委和国资委的两位同志在秘书肖克凡的引领下,走进强伟办公室。强伟开门见山:“瑞特公司来电话了,他们的谈判代表马上要到河阳。你们两位准备得怎么样了?”
“该作的准备工作都已做好,相关资料也都准备全了。如果他们真心想谈,这次应该没问题。”
“先不考虑他们是不是真心,既然要谈,我们就得先拿出诚意。你们分头再把工作往细里做,不要到时候再让人家弄个措手不及。”
国资委曾副主任“嗯”了一声,又问:“这次来的,是不是那个麦瑞?”
“你问这个做什么?”强伟将目光挪向曾副主任,语气有点不满。
“哦,没什么,我也是随便问问。”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对方派谁来,我们就一个目的:把河化集团嫁出去。我们是跟国际上有名的瑞特公司合作,不是跟它下面的哪一个具体的人合作。谈判就一个原则:谨慎、坦诚。”
曾副主任点点头,对刚才的话表示歉意。强伟没多说什么。这事他已强调了若干遍,不想再重复。眼下他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根本没时间在这种小问题上浪费精力。打发走两位干将,他将肖克凡留下,问:“让你做的事做了没?”
“相关资料已经发出,对方还没回信。估计应该在一两天内,就有消息吧。”肖克凡道。
“如果对方一直不回信呢?”他反问道。
肖克凡让他问得一阵结舌。其实他心里也在急,按理说,对方的回信早就该到了,为什么拖到现在,他自己也搞不大清楚。
“我看这样吧,你准备一下,亲自过去。我们没时间等了。资料掌握不全,谈判会很被动。到了那边,先找国资委,如果国资委不能提供详细资料,就去银行。这是我那边一个朋友的联系电话,如果事情顺利,就不要打扰他,他很忙。”
肖克凡接过强伟递上的名片,郑重地点头。从强伟脸上,他越发看到事情的重要性。真是谈判尚未启动,双方的较量已经开始。
肖克凡走后的第二天,麦瑞小姐带着她的工作小组,来到河阳,强伟亲自到河阳宾馆为她接风。两人见面的一瞬,目光都在对方脸上刻意多停了一会儿。强伟感觉,今天的麦瑞小姐跟他在省城见到时已判若两人,如果说那次见面,麦瑞小姐留给他的印象还略略有一点腼腆、有一点放不开手脚的话,那么今天,麦瑞小姐就具有了一种大企业谈判代表的风范。她带着六人工作组,成员个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她本人更是青春靓丽,光彩照人。麦瑞呢,则感觉今天的强伟少了一种官气,多了一种商业巨子的味道,甚至比她在国内见到的那些大企业的老总还有风采。双方彼此介绍完,往接待室去时,麦瑞忽然才记起:强伟以前是昌平的市长,昌平镍矿公司跟世界著名的有色金属巨头英国BJB公司进行项目合作时,他就是中方代表团团长,很多重大合作事项,都是由他谈定的。
想到这儿,麦瑞心里暗自一惊,不过她还是巧妙地用微笑掩饰过去了。
双方短暂磋商后,初步确定了谈判议程:谈判分三个阶段进行,今天只是双方见面,没有实质性工作内容。正式谈判从明天开始,计划时间为三天。
晚上由河阳方面设宴,款待麦瑞小姐一行。出人意料的是,强伟没有到场,代表他宴请嘉宾的是市长周一粲。这是强伟有意送给麦瑞的一份“礼物”——既然你不来主将,那我也躲起来算了,反正该讲的礼仪已经讲了,吃饭这种事,就让周一粲去奉陪,也好让周一粲表现表现。
麦瑞一看强伟没来,脸色不由得就灰了。周一粲致欢迎辞时,她的心思还在强伟身上。她不相信强伟是突然有事来不了,他一定是在“礼尚往来”。
宴会的气氛自然没有预期的那么活跃。周一粲也是在临出席宴会前才得到市委办通知,要她晚上代表市委、市政府出席宴会,至于谈判的内容还有合作方向,没有人向她透露。市委办还说,谈判由国资委曾副主任全权负责,具体事宜晚宴后由曾副主任向她汇报。
周一粲心里一恨:这次谈判,果然没她的份了!
尽管心里很堵,在脸上,她还是显得笑容可掬,毕竟这也是关系到她个人形象的事。双方举杯相庆时,她的目光几次跟麦瑞小姐相对。奇怪的是,麦瑞小姐好像把她们事先的约定给忘了,尽管对她还是很尊重,也很友好,但这尊重里面,分明有一股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
强伟也没闲着,安排好宾馆里的事儿,他便急着去见儿子了。儿子强逸凡回来好几天了,一直给他打电话,让他回银州,他哪有时间?早上他派车将逸凡接到了河阳,安排在另一家宾馆里。
刚见面,父子俩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上几眼,强伟就问:“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没?”
强逸凡说:“掌握了一点情况,还不是太详细。”
“快说。”
强逸凡知道父亲的性格。父亲所以急着让他来河阳,定是为瑞特公司和欧阳的事。
“从我搜集到的信息看,瑞特公司的真实目的就是想收购河化。之前所谓的投资,不过是个烟幕弹,他们对河化动心已经很久了。”
强伟“哦”了一声。情况果然跟他判断的一样。
“接着说。”
他点了支烟,狠抽两口。强逸凡盯住他:“爸,你怎么又抽烟了?”说着,将父亲手里的烟夺了过去。
强伟笑笑:“平日很少抽的,今儿个事多,抽一根,提提神。”
“你哪天事不多?”强逸凡抢白了父亲一句,接着又说:“这次欧阳没来,估计是想让麦瑞先探探底,这是欧阳一贯的风格。”
“这我清楚,如果这都看不出来,我不成傻子了?”强伟调侃了一句,又要摸烟,让强逸凡一瞪,已经摸到烟盒的手又给乖乖地缩了回去。
“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担心什么?”强逸凡脸上,露出一丝不安。他虽是在帮父亲刺探瑞特公司的商业情报,可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他却一直搞不懂。
“这你就别问了。既然要跟人家合作,我总得多少摸摸对方的底子吧?”强伟道。
“爸,你这不是摸底子,你是在学商业情报机构,想查清对方的一切。这很危险,如果对方知道,会撤走谈判人员,中止合作项目的。”强逸凡提醒道。
“爸也想过这问题,不过不摸清对方,你让爸怎么跟他们合作?河化集团的分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可这么乱打听,还是打听不到实质性的内容,要不……”强逸凡试探性地将目光停留在父亲脸上。他一方面在猜度父亲的心思,一方面又急着为父亲想办法。
“你说。”强伟道。
“我想把这事交给香港的商业组织去做,他们会在你指定的时间内,将对方的详细资料还有商业动机一并查清。”
“你咋不早说?”强伟“腾”地弹起身子。这主意不错,他咋就没想到呢?
“不过他们收费很高的,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强逸凡笑着说。
“行,你帮爸联系,不管多少钱,爸出。”
强逸凡终于确信,父亲心里,是对瑞特公司充满怀疑的。可父亲凭什么要对瑞特公司产生怀疑呢?从他调查的情况看,瑞特公司并无不良商业纪录,它的每项投资,都符合商业准则,而且这些年它在中国大陆的业绩不错,在国际投资界也已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
谈完瑞特公司的事,父子俩才把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强逸凡在香港,也有两年多没回来了,强伟对他的工作还有生活,知之甚少。这是一对很少坐在一起交流的父子,平常打个电话,也是三言两语,简单到家。这一次,强伟是想抓住机会好好跟儿子聊一聊的,特别是关于儿子的婚事——他都三十出头了,再不成家,像什么话?没想到强伟刚问了一句,强逸凡便不耐烦地说:“爸,能不能谈点别的?一回家,妈老问这事,你也问,好像这次回来,是想逼我成家似的。”
“谁逼你了?这些年我们哪跟你提过这事?都说让你自己决定,可你也不能老拖下去。我跟你妈快退休了,你不结婚,我们退下去做什么?”
“退休?爸,你说这话有点早吧?你还风头正健呢,就不想到省上再干几年?”
“少扯我,说你!”
“我就那么点事,有啥说的?还是说说你吧。这次回来,我看你信心蛮足的,说说,是不是又有野心了?”强逸凡嬉皮笑脸地说。在父亲面前,他远比在母亲面前自在,啥话都敢讲。
“又乱扯了是不?我问你,你拖着不结婚,是不是心里还有思思?”
“爸!”强逸凡像是被父亲一语戳痛了,脸上一阵通红,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黯然垂下头去。
强伟见状,心里一阵难过。儿子有儿子的伤痛,他不该乱问,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片刻的尴尬后,父子俩同时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阵儿。强伟说:“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强逸凡道:“一个月吧。也说不定,就看工作进展得如何了。”
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强伟在电话里叮嘱曾副主任,千万别心急,要稳扎稳打。曾副主任说:“强书记请放心,我们会把握好节奏的。”强伟笑了一声:“又不是跳舞,哪来的节奏啊?心里有数就行。”曾副主任“嗯”了一声,就忙着去会议室了。强伟坐在办公室里,心情突然就放松下来。谈判就是这样,没开始前,你的心是紧着的,充满了种种猜测,一旦双方坐到了谈判桌上,心里那根弦就会彻底松下来,因为这时候再紧张,就显得你准备不足,把握也不大。
强伟是不喜欢打无准备之仗的。
上午十点,强伟正在看儿子给他的一份香港大旗国际投资公司的战略规划书。儿子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随便看看,作个了解。这时候,审计局张局长带着一位姓曹的会计师进来了。张局长说:“强书记,查出问题来了。”
“问题?”强伟从材料上抬起头来,显得有些意外。
张局长的神情很是不安。他是一个月前奉命带人核查河化集团老账的,当时强伟并没多交代什么,只是说,河化要跟瑞特合作,我们得把家底子弄清,免得自己家里有几升米都不知道,就跑去跟人家显富。他也没往深里想,带着几位审计师进入河化,紧张有序地开展起工作来。谁知查着查着,就发现了重大问题。
“我们在审计中发现,河化当年兼并几家中小企业时,存有严重的财务违规问题。”张局长尽量斟酌着词句,想把问题说得轻一些。
一听是违规,强伟刚刚蹙起的眉头重又舒展开来:“违规问题肯定免不了,考虑到当时的特定情况,可以理解。”
“强……书记,不是一般的违规,是……”
“是什么?”强伟的声音忽地变紧了。他从张局长脸上,看出了某种不祥。
“这么说吧,河化有借兼并企业,往外转移资金的嫌疑。”
“转移?往哪儿转?”
“我们怀疑,是有人借机洗钱,也就是……贪污。”张局长终于说了实话。
“贪污?”强伟的目光定格在张局长脸上,身子也似乎僵住了,半天,声音低沉地问:“数额呢,有多少?”
“三千多万。”
“三千多万?!”强伟震惊了,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是在这种时候。
“还有一件事,河化集团五年前从广州购买了一套设备,这设备买来后一直放在下面一个分厂里,安装了一半,一直没投入使用。我们了解了一下,职工反映说,是上当了。我们也找过当时主管设备的副总,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道。”张局长又说。
“多少钱买的?”强伟的声音越发吃紧。他真怕再查出什么来。
“三千二百五十万。”
天,又是一个三千多万!
“从哪儿买的,你们查了吗?”
“广州一家叫宏远机械的公司。据我们向广州方面了解,这家公司三年前就倒闭了。”
“宏远机械?”隐隐约约的,强伟感觉好像听说过这家公司,但一时又记不起这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这事有什么问题吗?”他有些迟疑地问。
“如果我们判断得没错,购买这套设备根本不是上了谁的当的问题,因为按照该设备的说明书,河化集团几个分厂都用不了这设备。其性质可能跟前面一样——有人借采购设备洗钱。”张局长的声音很沉重。强伟听了,越发感觉沉重得缓不过气来。
两个三千万,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挪走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难怪每次一提审计,有人就要跟他急,跟他翻脸,原来……
“除了这两项,还有别的吗?”
“这是两笔大的,另外还有两笔小的:一笔五百万,是作为广告费用支出的,但找不到广告合同,广告公司的发票是从其他渠道买的,三张全是假发票;另外一笔三百多万,也跟广告有关,是赞助了一场汽车拉力赛,手续也不是很全。”
强伟“哦”了一声,其中半是无奈,半是颓丧。
派审计人员进河化,是强伟心里早就有的想法。他到河阳后,河化虽是年年搞审计,但年年的审计报告都一样,只反映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招待费超支,比如差旅费过高,还有就是私设小金库等各单位都有的共性问题。深层次的问题,一次也没反映上来。不是说强伟就认定了河化有深层次的问题,从他在昌平当市长,对镍矿公司的管理中总结出的经验看,这么大一家企业,每年销售收入十个亿,经手的资金更是高达几十个亿,监管稍稍不力,就会有巨大的资金黑洞出现,因此,他一直放心不下。河化走下坡路后,他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生怕哪一天就给曝出一个惊天黑幕来。他几次要往河化派审计组,但不是这边干扰,就是那边阻挠,结果一次也没派成。这次河化要跟瑞特合作,项目谈成,河化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再也不用他这个婆婆操心了,趁此机会,强伟就想把历来的账目彻底审计一番,算是给河阳一个交代。当然了,他心里也盼着账目能干净,能通过审计。毕竟,查出问题来,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受。
可是……
听完张局长的汇报,强伟思考了一会儿,叮嘱道:“这事先不要张扬。你们在小范围内再把问题核实一下,必要时,可以找河化的前任老总问问。我想这么大的两笔资金,他不会啥也不知道。还有,审计的事,暂且不能让外界知道。你们还是按原来的说法,就说是搞资产评估。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这话强伟已叮嘱了多遍,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送走客人,强伟就再也看不进什么战略规划书了,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心里更是漆黑一团。两个三千万,数额惊人啊!他连抽了几口冷气,脑子里忽就冒出齐默然那张脸来。凭直觉,强伟断定:这两个三千万,都跟齐默然有染。四年前,正是他一手将河化前老总调到了银州,安排在省经贸委任职,那老总离任时,齐默然还再三示意,不让河阳方面搞离任审计。还有,两年前齐默然执意要让周铁山收购河化,是不是也想借这一手,彻底将河化的旧账一笔抹掉呢?
强伟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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