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开完经济工作会的第二天,青山市粮食局到来安平挂职任副县长的郑大鸣,挂职期满要回原单位了,县上又是一阵热闹,县直四十多个部门都要求给郑县长送行。严书记一算,四十多个部门都要送行,就是一天喝三场的话也要七八天,最后严书记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由县委、县政府成员在一起和刘书记喝一场,算是送行,其他部门可以送些纪念品。这个办法一出,部门负责人就开始忙活开了,有的觉得送个金匾风光,就开始搜肠刮肚往匾上写字,什么“魂系民众”、“两袖清风”、“为民请命”之类的好词尽可能往上写;有的觉得送匾不如送物实惠,就开始准备些烟酒之类的东西;也有既送物又送匾的,以至送郑县长的仪征车里都塞不下。郑县长看到大家这样热情,非要回报一下,要大家坐车去县城粮食局所属的粮贸大厦去喝一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要大家一定去。各部门的负责人盛情难却,只好和县委县政府的主要成员一块浩浩荡荡地杀向青山市区。
在去青山的路上,王副书记和李森林坐在一辆车里。在车里,王副书记见李森林情绪不高就问道:“怎么样,小李,这阵子机关生活适应了吗?”
李森林说:“我怎么越来越感觉适应不了了?”
王副书记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慢慢就会习惯了。”
李森林说:“我看很难,在教学的时候我就盼着有一天能跳出学校来机关工作。真上来了,一开始还觉得很是风光,管这么多事,出入乘车,有些人对自己也很恭敬,着实陶醉了一阵,而现在却觉得很是无聊,机关上有些事我感到很虚。”
王副书记调侃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中国的老祖宗早就为自己后辈的行为找好遁词了。”
李森林轻声地笑了一下接着说:“你像这次会议的材料,过去写材料不大下去,说些套话、假话还觉得无所谓,这次听了你的话,下去走走看看,才真有自己的感受。所以我觉得这次的发言材料写得很昧良心,一直很自责。”
王副书记说:“自责什么,你要想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必须这样写,你要学得心硬起来。”
王副书记的话似乎触动了李森林的心事,当时支持自己把那份虚假材料写下去的动力,是不是就是王副书记所说的想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呢?李森林突然不敢想下去了。名誉、地位毕竟是很诱人的,这些东西摆在你的面前,你想采撷就要背叛自己,有时甚至要使自己变形。
意识到这一点,李森林感到悲哀起来,他最大的悲哀来自于目前这个位置的迷恋。实际上在这个位置上所面对的虚假、教条和官僚,李森林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厌倦,但自己还这样不想放弃,甚至还竭尽全力地来取悦于严书记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李森林忽然觉得自己在一种实际利益面前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送走郑大鸣,年前县上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给市里有关部门和领导送礼了,一般为了回避送礼这个词,习惯上叫走访。每年中秋节和春节前的两次走访,从礼物的筹备到付诸行动都得由县委办公室张罗。
走访就是送礼这两个概念的偷换,李森林感觉倒也不是多么生硬,这很容易使人想到农闲时,农家好像带着礼物串亲戚的习俗,无非是为了增进感情加深友谊的方式,但像这样庞大的走访形式还是平生第一次经历。因此,该怎么走,怎么访,对李森林来说这简直是一项空白。好在吴正有是熟门熟路了。但在送什么的问题上李森林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森林很快就了解到往年走访都带些烟酒什么的,李森林就觉得年年送些鱼肉酒什么的太俗了点儿,和其他秘书聊起来,他们也有同样的感慨。领导收下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印象,如果其他县和单位都送这个甚至就搞混了,所以这些东西送多送少一个样。最好有一些既有本地特色又有纪念意义的礼品给领导们送去,这样不仅领导印象深刻还借这个机会宣传了产品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森林想了一圈儿,忽然想到前一阵子自己写经济总结材料时,去过县上新上的燕子石制品厂,其产品有文房四宝、笔筒、花瓶、扇面、插屏、汉马图等上百个品种,很富有观赏性而且还有一定的使用价值,而且当时听厂长介绍这燕子石是颇有渊源的,好象是存在于五亿年前寒武纪三叶石的化石之一种,著名画家范曾还为燕子石题写过“峥嵘化石亿年沉,纷纷燕子入残痕,轰然地烈无边火,铸就浑沌太古魂。”的著名诗句,以此用做礼品既显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档次;又具有纪念意义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森林想好了之后就和严书记把这个想法说了,严书记静静的听完就说:“想法很好!我也觉得年年弄些鱼肉的腻了。”李森林受到了鼓励,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是看到严书记看了他一下,话锋一转说:“就怕我们燕子石厂的产品档次不行。”
李森林没有明白严书记所说的“档次”是什么意思,就说:“领导们应该是喜欢的,有几次我去市里见很多的领导都爱写毛笔字,我们送他一套文房四宝正好是投其所好。”李森林说的不假,领导们爱写毛笔字不外乎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市里的领导们出去经常有县里的单位要求留下墨宝,字如果写的太臭虽然得到的仍然是恭维话,但未免脸上太无光,所以就下决心练练;再一个是现在的领导都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高深的干部,练毛笔字无疑为自己披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严书记见李森林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说:“都知道我们安平县产燕子石制品,我们带这些东西去,是不是让他们有种糊弄人的感觉?”
李森林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严书记想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除了带一套文房四宝再准备点酒,酒要好一点的,领导们喝酒喝高兴了就写个字,李白不是斗酒诗百篇吗!”说到这里,严书记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从严书记办公室里出来李森林非常高兴,他觉得严书记对自己的看法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不仅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而且还和自己开玩笑。这样一想,劲头就又上来了。
走访的这一天,李森林和吴正有各带一辆车向青山市开去。在这件事上,吴正有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在上车前,还教会李森林送礼时应该说些什么话,在送礼对象家,应该坐多长时间,并作了示范,对此,李森林一一记下了。
怕李森林和司机不认识领导的家,吴正有还专门给李森林找了向导,向导是在青山市委办公室干公务员,家在安平县,年龄不大,却精精明明的。公务员来了以后,吴正有说这个人以后会大有用处,宰相门前七品官朝里有人好做官,咱们不能白用人家,要请他吃顿饭。李森林听了吴正有的话就想笑,县官才是七品官呢!一个公务员就成了朝里有人了?但又不好意思把这话说明,就说:“吃饭不就晚了吗?”
吴正有说:“晚不了的,你若在领导们正吃饭时去,他们会不高兴的,所以送礼的最佳时间是晚饭后。”李森林也只好和吴正有请姓朱的公务员在饭店吃了一顿饭。
饭后,吴正有带着几个人,李森林带着几个人和公务员一起分头出发了。临走时吴正有还叮嘱李森林不要自己搬东西,要让带去的那几个人搬,你要装成县领导的样子,这样就显得县上对领导重视。李森林答应着,他还从来没见过吴正有这样仔细过。
李森林这辆车在公务员的带领下来到市委家属大院,公务员下车指给李森林哪个门是哪个领导的住宅,李森林按着公务员的指引,让那几个人搬着东西就往楼上走去。走到门口,李森林先定了一下神,放松了一下自己,才抬起手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响过,门嚯地开了,李森林看到开门的是位很有修养的中年人,猜想这便是某某领导,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安平县委的,过年了,按照我们严书记的意思过来坐坐,也是提前给您拜年。”某领导脸上胖胖的肌肉顿时像有什么东西牵着似的,往中间聚拢,逐渐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噢!安平的,你们严书记是我的老伙计了,难得他想得这样周到,来,快屋里坐。”说着把客人往里边引。李森林悬着的心开始放松,向后一挥手,几个人搬着东西鱼贯而入。来到屋里,李森林坐在靠近茶几的沙发上,其他人依次坐下。李森林又说了些你身体好,威信高,安平人民很感激您支持一类的话,中年人就招呼倒水,李森林一看知道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中年人也不挽留,只是客套一下就送他们出来了。
从这家出来,又回到存放东西的地方,装上在公务员的指引下又走向另一家。一样的方式,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话语。一开始李森林对此还稍微感觉有些紧张,等到送最后这几家,李森林对笑容、话语、方式已然烂熟于心,使用起来有些游刃有余了。这一晚,李森林他们几个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送了十一家。回到存放东西的地方,吴正有他们也已经在的办公室坐着了。
吴正有见到李森林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样,顺利吗?”
李森林看到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忽然感觉有些烦躁,听到他问,只好含糊地回答:“还行。”
送完礼的第二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六,县机关除了值班的,一般工作人员就放假了。严书记说主要领导要等到第二天开个会再放假。实际上第二天也没开会。所有来的党委成员和几个主要领导在县食堂里喝了一场。这一场喝得和平时不一样,都挺放松,喝得就挺热闹,席间每人都尽情发挥,年尾岁末好像要喝下一年的酒。,仿佛要发泄掉一年的郁闷,一直喝到掌灯时分。
年底县委办公室发的福利,李森林没有要,他总觉得这些东西带回去有些难以面对,就留给了食堂管理员老张头。乐得老张头直对他说:“李秘书风格真高。”
听了这话,李森林心中却觉得非常难受。回想那晚送礼的情景,李森林觉得非常陌生,那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由于自己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所以醒来的时候仍然不敢承认梦里的形象就是自己。由此而产生深深地痛恨那个梦中人的感觉。李森林渐渐意识到那个世界不是自己的,他不停地念叨:“真是自己吗?真是自己吗?”当意识回到现实,忽然明白那就是自己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自己不能支配自己。在这时,一种悲哀的心情深深笼罩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再回去教书。这个念头猛然明明白白地从脑子里冒出来,确确实实把他吓了一跳。虽然近段时间总有一种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东西,时不时地敲击着他,可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也不愿承认那就是这个念头。而现在一旦在自己的心里形成一个明确的东西,当他不得不面对着它时,他却迷惑了,这是怎么啦?他不停地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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