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空气中有了丝丝凉意。天刚放亮,微冷的清晨中渐渐苏醒的城市灵动而又清爽。清凌的街巷间响起了沙沙的扫地声,不时还会传来豆腐脑之类的吆喝声。路上的车辆多起来,渐渐的,汹涌的人声、车声、建筑工地的机械声此起彼伏,繁闹闯入城市的每个角落,像个不安分子,四处乱窜。
最繁闹的景象出现在了清凌江边,与别处的平和安详不同,这里的繁闹充斥着空气的恶臭、人们的唾骂和悲天悯人的感慨。
利华纸业污水处理设备“再度失灵”,巨大的“水污染团”从排污口喷涌而出,浩浩荡荡地向清凌下游流去。水污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蔓延,清凌市百姓饮水安全告急。从大超市到小商店,各种矿泉水、饮料全部脱销,并且出现了哄抢的情况。一些百姓干脆坐在市政府的门前打听着最新消息。全市应急措施受到历史上最为严峻的考验。
从早晨三点半接到消息,一直到上午九点多钟,田敬儒、何继盛一直忙碌在第一线。全市各相关部门也都联合上阵了。
全国各家主要媒体的记者闻讯纷至沓来,犀利地质问:一家关停的企业为何还会造成如此巨大的污染事件?市委、市政府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老百姓的利益受到了怎样的侵害……曹跃斌被围在记者们中间,如同困兽,口干舌燥地解释着,不停地说着好话,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控制住同水污染一样有着强劲蔓延势头的各路“新闻”。
就在人们忙碌的时候,几个神情诡异的人出现在了现场,他们把目光定格在了何继盛身上。几个人耳语之后,穿过人群,不急不缓地走向何继盛。在经过田敬儒身边时,他们看似不经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田敬儒注意到了这几个人,觉得他们有些面熟。他在大脑里不停地搜索着,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几个人?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污染现场……他心里先是一愣,又是一惊,手心涌出了一层冷汗。他想起来了,那几个人是省纪委的干部,以前曾经在省里一起吃过饭。他想上前打个招呼,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严义在电话里的提醒,而现在,省纪委的人正在走向何继盛,如同猎人在走向猎物……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几个人走到何继盛身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何继盛好像格外客气,卖力地点着头。几分钟后,何继盛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夹在那几个人中间,像是赶往什么地方去开会似的,上了一辆中巴车。临上车前,何继盛像以往一样,轻轻地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尘,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
田敬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何继盛的身影,他一连串的习惯动作,看得田敬儒眼圈发红,鼻子发酸。直到何继盛进入中巴车,直到车越行越远消失在视线中,田敬儒还在凝望着,如同目送一位知已远行。
秋天的风总是格外凉爽,带着一股萧瑟的气息,吹在身上令人感慨万千。田敬儒站在江边,身子渐渐地透出了寒意。他脸上显出了一副戚容,心里一阵阵地发涩。凭经验、凭直觉,他完全猜想到了那几个人带走何继盛的用意,猜到了何继盛的去处是哪里,甚至猜想出了何继盛的结局。其实他早就从何继盛的所作所为中,推算到他会有这样的一天。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股酸楚。他说不清楚是为了何继盛的结局,还是为了自己在清凌的遭遇,只是越想越觉得凄凉。
就在这时,公安局的吴局长走近了田敬儒。
吴局长说:“田书记,江源死了!”
田敬儒神情一凛,连着眨了眨眼睛,倒吸了一口气,从污染事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在让人找江源,可对方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没想到结果却是……他不相信似的问:“江源死了?”
吴局长说:“是,死了!吸毒、持枪袭警,当场被击毙。”
田敬儒眼前冒出了许多的星星,他闭了会儿眼,星星消失了,再次挣开眼,眼前的天和眼前的水变成了一色,黑黢黢,阴沉沉,一味地向下压着,两头向中间挤着,挤得人喘不上气,胸口也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当天晚上,《清凌新闻》的收视率达到了历史最高。《清凌江遭遇严重污染》成为头条新闻,新闻中却始终没有出现清凌市政府的第一责任人——何继盛。《利华纸业董事长携枪吸毒袭警被击毙》成为了最后一条本地新闻。
而何继盛被“双规”、雅雯的死亡则在第二天成为了清凌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就在何继盛被带走的当天,田敬儒接受了省纪委的调查。清凌市的各级干部走马灯似的再次接受“被调查”。
几天后,市纪委章书记将省纪委对田敬儒在清凌任职三年期间涉及的资金、人事任命等各方面的调查结果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一向寡言的章书记在田敬儒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苍天有眼啊!”
田敬儒面带微笑,点点头,目送与自己共事了三年的纪委书记离开。
调查结果显示,田敬儒在清凌的三年为官清正廉洁,无论是资金使用、人事任命或是其他问题上都不存在任何问题。然而,何继盛的突然被带走、突发的水污染事件使他看到,自己清正的背后,却有一群硕鼠啃食着清凌原本健康的肌体。他觉得,自己离开清凌的日子恐怕也是近了。
田敬儒突然想起了一句: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他自问,官场上有笑到最后的人吗?谁能成为官场上最后的赢家?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衙门内的官如同一江春水,大江东去浪淘沙。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做一名清官,不贪不腐不淫,能为老百姓做点事,这就是好官了。初入仕途,田敬儒曾对自己说:衙门里做一回,要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在衙门一身正气,离开衙门两袖清风,做流水的青天,别做流脓的疖肿。他又想起了H省一处保存完整的古代县衙门上的一副对联,其理应成为所有官员的座右铭: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地方全靠一官”,仅仅六个字,却道出了百姓的希望和重托。莫论天下,只说清凌,何继盛是合格的官吗?自己是合格的官吗?田敬儒不断地自问,又不断地陷入迷惑。
省公安厅介入了江源的事件调查。
几天后,江源的死亡真相摆到了田敬儒的面前:
幕后主使者——何继盛。
田敬儒同时还得知了另外的真相:
江源不但将举报何继盛的材料送到了省纪委,同时把一模一样的材料也送到了中纪委,并在给中纪委的材料中加了说明:此材料一并送至省纪委和监察厅。中纪委接到这份材料后高度重视,印发内部通报,并将那份说明也附在了通报的最后。省委和省纪委由此严查不贷,很快,省纪委副书记、方秘书也接受了调查,真相浮出了水面。
悄无声息,何继盛正式成为了中纪委、省纪委的调查对象。
真相很快变为了清凌市街头巷尾老百姓的谈资,并且以七级的风速在清凌蔓延开来。
苏小糖了解了初步的情况后,没经曹跃斌的首肯,径直去了田敬儒的办公室。
进入市委办公楼之前,冯皓东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他扳过苏小糖的脸,叮嘱:“小糖,记着,不许和田书记吵架,不许耍小孩子脾气,不许任性,不许什么话都说,掌握分寸……”
苏小糖立刻伸出小手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说,不许啦!-唆,像个老——太——太!”后面的几个字,她一顿一顿地说出来,好像是小孩儿在撒娇。
冯皓东轻轻地咬了下她的手指尖,说:“-唆是因为担心你这个犟丫头!”
苏小糖一挣下了车,进了市委大楼。
看到推门而入的苏小糖,田敬儒弹簧似的站了起来,热情地迎过去,握住苏小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苏小糖握着田敬儒的大手,心里没有了以前的平静,却又故作平常地说:“田书记,我又来打扰您了。”
田敬儒说:“小糖客气了,快请坐!”
苏小糖顺从地坐下,她注意到,田敬儒瘦了,眼窝有些下陷,眼圈发黑。
田敬儒没有坐下,他半弯着腰,问:“小糖,你喜欢喝茶、咖啡、可乐还是酸奶?”他走到办公室的小冰箱里取出了可乐和酸奶,一一打开,又拿出茶和咖啡分别冲泡好,摆在她面前。
苏小糖的心顿时软了起来,身子哆嗦了一下。
田敬儒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问:“小糖,是不是冷了?我把空调重新调一下。我这人怕热,空调一直开着冷气,你身子瘦肯定受不了。”他走到空调前,耐心地调整着温度。
看着田敬儒的背影,苏小糖觉得他原来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有些弯了,这一弯,把她的心也弄得软了。她轻咳了一声,说:“田书记,您别忙了,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田敬儒微笑着问:“什么事?小糖说吧,只要是我能办的,愿意为你效劳!”
苏小糖说:“我是想请示……清凌的这次污染事件,我报不报?如果报,怎么报?”
田敬儒坐到苏小糖对面,沉吟了一下,真诚地说:“小糖,你愿意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苏小糖点点头。
田敬儒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环境污染会给社会、给百姓带来危害。可是要绝对的不污染,经济就不能发展。就像发达国家抓住了中等发达和不发达国家想要加快发展经济的心态,把一些国家当成了世界工厂,所有污染性工业项目都往这些国家推。面对这样的总体趋势,这些国家要发展,就得咬着牙接受。国家尚且如此,小小的清凌市有什么本事可以守住清白……”
苏小糖绷起脸,质问:“田书记,这就是您的心里话?”
田敬儒说:“难道小糖不认为这是我的心里话?”
苏小糖讥讽地说:“我只能跟您说,如果这就是您的心里话,我感到非常的失望!我想这样的心里话恐怕是得益于您的政绩观吧?有了什么样的政绩观,就会有什么样的工作风格,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工作成果,对吗?”
田敬儒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拿起茶杯,反复地转着圈,不小心,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小糖急忙凑上前,使劲地在田敬儒烫着的地方吹着凉气,吹了几下,像是醒悟了什么,忙又缩回了身子。
田敬儒心头一热,说:“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但我真诚地希望小糖能支持我的工作,支持清凌的发展。还请你相信,我的心地是清白的,我敢说我这个官当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因为我最恨腐败无能、鱼肉百姓的贪官!面对清凌百姓,我可以说问心无愧!”
苏小糖冷笑着,激动地问:“心地清白?你的心地真那么清白吗?当官的,有几个敢说自己心地清白?问心无愧?你对谁都问心无愧吗?这个世界上真就没有你对不起的人吗?”
田敬儒一下子怔住了,明白她意有所指,他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近乎哽咽地说:“小糖,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可是我……怎么跟你说呢……我……”
苏小糖猛地站起身,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不要说了!”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田敬儒的眼泪也汹涌而下。
两人泪眼相视,田敬儒向苏小糖伸出了手,叫了一声:“小糖……”
苏小糖没有伸手,一扭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回过头来冷静地说了句:“田书记,对不起,污染事件我要如实报道!”说罢拂袖而去,脸上已然是一片潮湿。
田敬儒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米岚在《环境时报》的头条位置看到了苏小糖采写的特稿,她心里一阵闹腾,闹出了两行眼泪,也闹出了一腔无名之火,她把电话打到了苏小糖的手机上。
“苏小糖,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跟人学会火上浇油了?你……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呢?我不图你雪中送炭,你也不能落井下石吧!现在清凌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市委、政府乱成一锅粥了,你还跟着添乱,你还让田敬儒活不活了……”米岚一面说一面啜泣着。
“妈,我……您怎么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呢……”苏小糖也一面说一面啜泣着。
“唉……事到如今,妈不能瞒着你了。你知道田敬儒是谁吗?他是你的……”
苏小糖拦住米岚说:“妈,你别说了,我已经全知道了!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仍然不会原谅他。别说这么多年他对我们不闻不问,即使是始终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我的父亲,我也会是同样的做法。他决策上的失误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是对后代子孙的不负责任!亲情和工作我必须选择工作!妈,请你原谅我!”
米岚一声长叹,气得把手机摔在了沙发上。
过了几分钟,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米岚猜想,肯定是苏小糖的电话,她看也没看,按下了接听键,说:“苏小糖,我不想听你的理由。田敬儒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你这么做就是不对,父母之恩大于天……”
手机里却传来了沙哑的男中音:“小岚,我是敬儒……”
米岚的眼泪顿时淌了下来,说:“敬儒,对不起……小糖……她太任性了!她净给你添乱……”
田敬儒说:“孩子做得对!我很欣慰……小岚,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我应该谢谢你……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
两人握着电话,彼此都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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