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法则

作者:楚图南

  陆安县常委楼地处闹市中心。在前府街和东进路的交叉路口。出门五十米是陆安人民公园,周围五百米内有陆安最大的超市以及陆安第一医院。
  魏哲的家住在常委六号楼,虽然魏理山已经退出了常委会,但他没退房就意味着他还拥有权力。
  作为前陆安县县长,魏理山不是没有和欧朝阳较量过。但经过一年的博弈,他发现,继续下去就等于自掘坟墓!
  他无论怎么出招,怎么“推陈出新”,甚至也下过狠劲。但陆安仍然姓欧。哪怕是省里空降的干部,到陆安没几天,也都乖乖给收进到那张网里了。
  于是魏理山也明白过来,不再去搬一座他根本搬不掉的山,不如改变策略——既不去搬山,也不上山,而是做山边的一条河流,默默地去滋养自己流经的土地。掉头把精力全用在工作上,不争权争风。
  就这样,他反而赢得了欧朝阳的尊重。以至于魏理山从县长位置退下来时,欧朝阳很大度地推荐魏理山担任人大主任。
  哪怕以魏理山的年龄,顶多干一届。但也能看出欧朝阳的态度。
  从某种程度上说,魏理山是和欧朝阳“合作”得最“圆满”的干部。以前和欧朝阳搭班子的对象大多不得善终。比如魏理山后的县长秦大可,和欧朝阳搭班子不到一年,就惨淡收场。
  当然,秦大可落马,固然和省里的权利斗争有关,是地方派博弈失利的缩影。但和他自身不干净有很大关系。
  秦大可败走麦城,也导致本土派在陆安的奔溃。
  郭小洲走进六号楼的小院时,魏理山站在房们前迎接他。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后,一起走进客厅。
  魏理山身材高大,脸型的线条很刚硬,特别是一对看上去很凶恶的浓眉如短刷子般低垂着,再加上鹰钩鼻,给人的威慑力极强。哪怕他在微笑,也带着迫人的威势。
  魏理山的夫人也从厨房走了出来,她今天接到儿子电话,便和保姆在厨房,忙碌着。作为曾今的县长夫人,她在家里接待过太多的官员,但如此年轻却和魏理山平级的官员却绝无仅有。
  她对郭小州是发自内心的亲热。因为魏哲自打跟郭小洲当了秘书后,整个人都变了个调,只要有空都向老头子请教“官场秘籍”,另外就是很虚心地开始学习一些秘书知识。
  如果说魏哲之前有些玩世不恭,那么现在的面貌逐渐走向正能量。
  所以,她感激整个年轻的县长接纳了她的小儿子,而且很成功的改变了魏哲。在短短几天就看到了变化。
  魏家三口人陪着郭小洲聊了二十分钟的话后,菜肴已经准备妥当。
  四人坐上餐桌。魏理山开了瓶珍藏十几年的茅台。
  饭桌上,没人谈工作,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话题最多的是锻炼和养身方面的知识。知道魏理山喜欢练太极,郭小洲说他有个好朋友也略懂太极,说有机会让他来陆安和魏理山交流交流。
  这个“好朋友“当然是单彪。
  饭后,魏理山把郭小洲请到书房,魏哲继续充当秘书的责任,给父亲和郭小洲泡完茶后,默默退了出去。
  这次到访魏家,是郭小洲履新陆安后,第一次家庭拜访。这不仅鼎现出魏理山的地位,而且也是郭小洲的重要目标。
  魏理山虽说在陆安远没有欧朝阳强势,但他在主政陆安期间,却培养了不少县直部门领导,包括现在的陆安县法院院长,已经升迁到顺山市担任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刘培,都是在他手下起步的。
  郭小洲挑选魏哲,一部分是看中魏哲的搅局能力,另外也未必没有示好魏理山的意思。但是,政治是永远没有情面可讲的,他如果天真的以往他接纳魏哲担任秘书,魏理山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不可能。
  只是帮魏哲提一个级别,魏理山如果愿意,他自己也有能力办到,在副科范围内,还很轻松。
  他如果要真正拉拢魏理山,就必须给出魏理山自己办不到的好处或者利益,同时,还不能让人家面临风险。
  魏理山笑指着茶杯道:“我听说郭县长办公室有好茶叶,不知道我的茶叶你喝不喝得惯。”
  郭校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沉吟半晌,“有点苦。”
  魏理山浓眉一挑,“我不好茶,也不懂品茶。但我听人说,越是好茶叶,头道茶水都很苦……”说到这里,他拿起来郭小洲的茶杯,倒出水,然后冲泡了第二道茶,“再试试?”
  郭小洲端茶又喝了一口,“嗯!有香醇的味道了。”
  魏理山笑了笑,“好茶需要慢慢的品,头道茶甚至二道茶或许会带着那么一丝苦涩,但越到后面越能体会到它的香醇。性子急的人喝不出好茶。你看,杯子里这些起起落落的茶叶,何其相似那浮浮沉沉的人生。然而,茶叶终究要沉于杯底啊!”
  虽然听上去像个很普通的聊茶话题,但从魏理山嘴里说出,郭小洲断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心想,这是不是魏理山在暗示他,到陆安来做官就如同喝茶,开始入口的都是苦涩,要隐忍,慢慢的熬下去,等喝第二道第三道茶水时就能品尝到香醇之味了?
  或者魏理山是他不要那么快就成为欧朝阳成的敌人,只要他等欧朝阳离开了陆安,他就能等来第二道甘醇好茶!这样的暗示魏哲曾经毫不隐晦的对他提起过。
  而且魏理山关于“杯子里这些起起落落的茶叶,何其相似那浮浮沉沉的人生。然而,茶叶终究要沉于杯底啊!”的感慨,正如他自己的仕途之路不得不谢幕一般,那么的无奈。也是在缅怀自己,以魏理山的年龄,再怎么等都没用了,而郭小洲,却有等待的条件和机会。
  郭小洲把自己的第二道茶水也倒进了垃圾桶,自己动手冲了第三道茶水,微笑着说:“人是不能被某些东西捆绑住手脚的,这茶等久了水会凉,而且泡久了,会失去茶叶的味道。趁这水未凉,茶还香,喝起来才沁人心脾,茶味甘醇,令人回味无穷。”
  说到这里,他端杯喝了一口,悠然道:“好茶!”
  魏理山默默叹息一声。他很欣赏郭小洲,能很快领悟他的暗示。可惜,郭小洲并没用接受他的“好意”。他开门见山道:“你还没来前,薛高阳就给我打过电话。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郭小洲会意道:“薛哥是个很仗义的人。他也向我推荐过您。所以,我安顿下来,第一个拜访您。您是陆安的老领导,我来虚心向您请教。”
  魏理山看着他,缓缓开口,“陆安的水,深啊!”
  郭小洲淡淡道:“水不怕深。我很小就会游泳。”
  魏理山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老薛说你绝对不会屈服,果然如此。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是冲破一定要有度,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场合。官场中有很多游戏规则是要顺从的,不顺从就会被踢出局。人不能做异类,官场中尤为不能,这是铁律,谁也更改不得。”
  郭小洲倾听着。
  魏理山继续说:“我退到了二线,有了许多时间去思考看书,才明白自己错了许多,可惜,时光是不能倒流的。”
  说到这里,他起身从书柜拿出一本书《老子》,翻开第一页,念道:“《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我现在的理解和以前的理解有很大不同。道”的原意是道路,由此引申提炼为规律、道理的意思,老子说:我们所能理解的“道”都不是永恒的道,因为我们能理解的“道”都是在不断变化的,既然它在不停地变化着,那么我们今天认识的道就不等于明天认识的道了,对我们所认知事物的命名出于同样的道理,所以这里有两个重要的概念,一个是变化,一个是认知,事物、命名包括规律、道理都是不断地在变化着,它们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一百年前人们对于道路的认识,与今天我们对道路的认识有很大的不同。”
  “道是什么?其实谁也说不清,连老子都说不清,更何妨是我们呢?但是你可以去理解你的官道。所谓官道,就在乎平衡之妙。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郭小洲微微一笑,“我大学时曾读《论语》写过一篇感悟。《论语》里又有一段讲到,孔子的学生子贡曾经问孔子:“子张和子夏哪一个贤一些?”孔子回答说:“子张过分;子夏不够。”子贡问:“那么是子张贤一些吗?”孔子说:“过分与不够是一样的。”
  “孔子的大意是说,君子时时注意保持不偏不倚的平和态度,而小人总是没有收敛,容易走极端。所以君子走的是中庸之道,小人往往反中庸之道而行之。”郭小洲切题道:“这也就表明,中庸的要求是恰到好处。官道讲的就是恰到好处,凡事都讲平衡,讲你好我也好。但是……”
  郭小洲直视魏理山,“李鸿章当初也讲中庸之道,认为当时的实力不够强,导致了还没开战了自己先怕了,但是我们的先辈反中庸之道才出现了抗美援朝,而抗美援朝比甲午海战的实力又如何呢?“
  魏理山微微一叹,“看来我说服不了你。“
  郭小洲步步逼近,“我想说服您。“
  “理由?”魏理山问。
  郭小洲轻声道:“听说您是国家医药教育协会的二级会员?”
  “嗯。”魏理山点点头,“人老了,就要考虑身体,学点养身知识……”
  郭小洲知道他没说实话。他是偶尔听魏哲提过,说他父亲几年前加入了国家医药教育协会。每个月都认认真真跑去武江开会。而且魏理山一直申请着成为一级会员。这个协是国家一级协会,由国家相关部委直接领导,经由民政部注册的国家级协会。成员原则上都是医药方面的专家,但很多退休的老领导都趋之若鹜的加入。因为协会资深会员在医疗救助上有相当大的优势,各类稀缺专家会诊,各种临床药物试验机会等等。以至于后来这个协会成为“特权”协会,高官聚集。不仅仅是治病养身上的优势,而且是一种高阶层的人脉渠道。以魏理山的级别,他也许熬到死也未必能进入一级会员资格。
  他记得曾经和几个师兄闲聊时聊到过这个话题,说退居二线的领导最怕寂寞,但时间总会冲淡念想。等他们回归平静后,才真正发现他们要的是什么,是生命。无疑,魏理山最渴望的是身体和生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面能让这个老人动心了。当然,儿子们的未来也是他寄予希望的,但这是不可控的。
  “我可以帮您拿到一级会员资格,而且可以成为省协的理事。”
  魏理山有些惊诧地看着郭小洲,沉默半晌,感叹道:“有时候人们千方百计去求一样东西都求之不得,到你不求时反而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