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隆是个精神生活还算比较富足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书和音乐了。王祈隆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没有朋友拼命看书,图书馆里的书差不多给他翻了个遍。工作理顺以后他还是爱看书,看到有什么好书就忍不住要买下来。当了县委书记后,每次出差但凡有机会他仍然是喜欢逛书店,在书店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他看书很杂,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到里尔克、福柯、爱伦堡,等等,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桓过。中国的现代作家里他比较喜欢刘震云余华刘小枫等一些人。小说类的,诗歌类的,哲学类的,杂文评论类的,他无一不涉猎。哪怕只是有一句话能打动他,他就会把这本书买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买书可以报销,而是他对书有着特别的偏好。他存了许多书,他机关的住室实际上是个书库。王祈隆不是个太稀罕钱财的人,他经常拒贿。但是,谁要是送他两套好书,他从不拒绝。这几乎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有求于他的人都想办法给他买一些比较热门的书,现在的书价是挺贵的。买过书的人却很快发现,王书记只记书不记人,那些送过书的人,往往没办成什么事,送书人的热情就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为书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其实王祈隆自己就是一座书库。他读的书不但多,而且精。王祈隆还非常喜欢音乐,一些中外的古典名曲,常常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令那些搞专业的瞠目结舌。
在车子上跑着的时候,王祈隆从来不玩古典,他那时只听民歌,因为古典必须是在一个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欣赏。其实他觉得,在艺术上只有口味,而根本没有所谓的品位。大俗就是大雅啊。原来在大学的时候,他迷过一阵邓丽君。而现在,民歌他只听蔡琴和宋祖英。这两个唱民歌的人,代表了城市和乡村两极。蔡琴代表了咖啡馆,哥特式建筑,落满黄叶的深秋的街头。宋祖英代表了湘西的竹楼,村社的烟火,让丰收压迫着的枝头。尤其是对宋祖英,听了一段时间就有些痴迷了。他知道这是他长期待在农村的结果。农村容纳不了蔡琴,蔡琴也只遗落在城市的夜空里。他把宋祖英笑得很甜的艺术照安装在电脑的显示屏上,一打开电脑就能看到她在对着他笑,听到《今天是个好日子》那首让人心情渐渐地好起来的背景歌曲,他一天的心情就会真的好起来。
王祈隆在县里工作时,有一个房地产商听说他喜欢宋祖英这件事,曾经暗暗地记在心里。过去这个人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多办法去接近王祈隆,都没有成功。后来王祈隆主动视察了他的施工工地,看了以后,就要求县里把许多工程交给了他,还亲自给他协调贷款。他是看好了这个人的工程质量和发展潜力,这个人的公司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省建筑行业的明星企业。王祈隆要回市里工作了,这个人出于对他的感激,准备花大价钱把宋祖英请过来,让她亲自给王祈隆唱上一曲。去协调这个事的人打回电话说,请宋祖英要开价八十万。他二话没说,就让人连夜带了一皮箱现金去了北京。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那人并没把宋祖英请过来。后来这件事情传开了,一时间舆论纷纷的。王祈隆听说了却一点不反感,甚至和房地产商一样遗憾。只是想不出如果那宋祖英真的来了,面对面会是什么样子。
王祈隆走的时候,那个没能为他请到宋祖英的房地产商哭了,许多老百姓都哭了。王祈隆也哭了,王祈隆知道他们哭过之后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可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能让老百姓哭的干部,而是他呕心沥血的这七、八年,仿佛把自己有用的东西都淘尽了。他像个曾经沧海的老人那样,现在可以静静地坐在海岸,去看云卷云舒了。
当了科技开发区的党委书记一年后,王祈隆曾经带人去了一趟深圳。说是去考察特区的先进经验,实际上也是借故出去闲散几天。工作岗位转换以后,他的思想也转换了。过去他在县里时结识了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姓袁的老乡。俩人在一起聊过几次,还非常投机,因此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王祈隆看见老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老袁几乎就是这个沿海城市的缩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知疲倦,好像总是充满着享受不尽的快乐似的。其实老袁的家庭并不幸福,他老婆是广东当地的人,当初他在这里当兵时找下的,也是为了自己落脚着想。女人没文化又不好看,仗着结婚时家里陪嫁了一些财产,天天扯着鸡一样的嗓子对老袁颐指气使。老袁现在自己生意做大了,离婚总觉得不忍心,得过人家的恩惠,又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不离婚心里分明又不爽快,干脆就不回家,反正他在外面怎么样女人也管不了。看见他,王祈隆就常常在心里感慨,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在生活里落下遗憾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但人家活的就是这么潇洒!想想自己,好像总是在阴影里走不出来。人生真如老袁说的那样,如果自己不跟自己找快乐,那世界上哪还有快乐?
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王祈隆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嘴上撑着不服输,心里却有了几分醉意。
可能是鱼翅燕窝吃多了的缘故,晚饭后王祈隆有点兴奋,再三邀老袁到宾馆里聊天。老袁却借故喝多了死活不肯,要他早点休息。在房间门口道了再见,王祈隆觉得浑身燥得慌,关了门就扯衣服,想冲个凉,回过头来却惊出一身汗来。床前坐了一个妙龄的女孩,大概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穿戴入时,一头长发柔柔地披着,模样儿也是十分的清秀。王祈隆那时已经解开了上衣扣子,皮带也扯开了一半,狼狈得手足无措。他说,对不起,是我走错门了吧?
那女孩子倒是没有半点的慌张,面带微笑说,没错,是袁老板安排我来的。
王祈隆仍然心有余悸地问,哪个袁老板?名浩公司的吗?
女孩说,是啊,是他打电话让我来的啊。
王祈隆好像一点都不明白,他说,你怎么和袁老板认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女孩笑了,女孩说,怎么认识的你就不要问了,袁老板这人挺好的,平时对我有不少关照。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专门为你服务。
王祈隆的脸一下子紫涨起来,自己这样问倒像是真的在装糊涂。连忙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在姑娘对面。女孩咧了咧鲜嫩的红唇,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她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和女人做过吗?
王祈隆答:是。
那怪不得呢,像个君子。
王祈隆的脸又是一阵热,他说,小姐,袁老板的好意我领了,但是这样很不好,你还是走吧。
女孩仍旧是坐着不动,她微笑着说,怎么个不好呢?是怕老婆发现还是怕落下坏名声?
王祈隆耐着性子说,都不是,只是自己觉得不好。
女孩说,有了一次,习惯了就好了。
王祈隆站起来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还是快点儿走吧!
说着就去开门。女孩见他是认真的,也正了色。她说,老板,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我能不能请求你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
王祈隆一时没有了词,人家坐一会又不会有什么妨碍,不允似乎就没有道理了。王祈隆说,你要愿意你就坐吧,就再坐一会走也行。这后面的补充好像是怕人家赖着不走。
王祈隆不说话,女孩也不知道说什么,空气有一点僵硬。王祈隆的身子也有一点不活泛,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一个寻常的话题,他说,姑娘,听口音你不是南方人。
女孩说,我和袁老板是一个省的,听您的口音我们好像也是老乡。
王祈隆不敢再贸然打问,越是家乡的人越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底细,这一点他还是懂的。但是,看这女孩清清秀秀的样子,并不像是那种不自重的,就又忍不住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家里遇到有什么难事?
他的意思是,没有难事为什么出来干这个。女孩听了脸色骤然寒了一寒,却很快缓了过来,不带表情地说,没有,是我自己愿意出来做的。
王祈隆说,那你爹娘知道你这样吗?
女孩说了,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有钱总比没钱好!
王祈隆确实是有点怜悯她,就说,你要是愿意到我们那儿去,我可以帮助你换个工作。
女孩看了看王祈隆,眼圈儿微微的红了。她说,先生一看您面相,就知道是个好人,我谢您了。
王祈隆说,那你是愿意回去?
女孩摇摇头。我不想回去,这里还是比家里挣钱多些。
她这样说了,王祈隆就没法再往下说。女孩大概是误会王祈隆生气了,又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做梦都想读大学,毕业了也找个机关的工作干干,只是我的命不好。
女孩说到这里突然情绪又活跃起来,先生,您信不信命?人真的是有命的。
王祈隆说,我信。不过,你长得挺好的,我没有看出命相不好呀!
女孩说,我的命就是不好,从小我妈让人家给我算卦,人家都说我长大要吃百家的井水。我妈吓得什么似的,我却不明白,看我妈脸都是白的。
王祈隆也不是太明白,就问,吃什么百家的井水?
女孩的脸红了一红,然后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应验了吗?
王祈隆一想,是这个意思,不好往下说,话题又断了。
这样过了一会,女孩见王祈隆看表,知道是催自己。就说,我是看你人好,才不想走。我要是这个时间出去,对不起袁老板,他是付了钱的。
王祈隆说,没关系,我回头会跟他解释,钱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女孩又红了眼圈说,老板您不知道,我们做这行的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们的头儿就在下边守着。我要是这么早出去,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再摊上下一个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王祈隆看她那样子,从心里可怜起来,看来这种钱也不是好挣的。就说,你要是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吧,反正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人就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上一句话。王祈隆从只言片语里观察这女孩,她没有说谎,她中学的功课是真的不错。他们看的是中央三套,正在播放歌手大奖赛的实况,那些被各省层层选拔出来的歌手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都能回答出来,并且时不时地会骂上一句笨蛋,那一刻,有十二分天真的模样。王祈隆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确实长得很周正,心里更加替她惋惜。人确实是有命的,像她这样的,要是生在他们这些干部家庭,以她个人的姿质说不定已经发展到国外去了。
王祈隆说,按道理我不该问你的姓名,可是我想知道你叫什么?
女孩迟疑了一下。王祈隆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女孩说,我叫戴小桃,这不是我的本名,我本是姓木子李的……
王祈隆打断她说,那就不要说本名了。
又看了一会电视,王祈隆有点疲乏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干脆把自己关在里面洗了洗,然后重新穿戴整齐出来。那叫戴小桃的女孩说,我把灯关了,你要是累就睡,我尽量不打搅你。
王祈隆说,不,我还能坚持会儿。
戴小桃继续看了一小会电视,自己好像也坐不住了。王祈隆以为她要走了,她却小心翼翼地请求,我可不可以也用您的洗澡间洗一洗?
王祈隆苦着脸勉强挂了一点颜色说,你要是觉得方便你就去吧!
戴小桃真的关了门去洗了,洗完出来却没有像王祈隆一样穿好衣服。她只裹了一件到膝盖处的短睡衣,和尚领的,没有扣子,腰里用布带子轻轻揽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像悬着一挂黑色的绸缎,脸儿被热气熏得好似三月盛开的桃花,粉粉嫩嫩。王祈隆一下子呆了,戴小桃没有等他说话,直接过去依偎到了他的怀里。王祈隆没有推开她,他被她身上那股子香甜呛得心慌气短的。靠在怀里的尽管是个风尘女子,可并没有多少风尘气,毕竟还是个鲜嫩的女孩儿家,身上的皮肤细白得透亮,一对小Rx房鸽子一样活泼地从睡衣里探出头来。王祈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戴小桃用手堵了嘴巴。她又往他的怀里靠紧了点,她说:你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了。
王祈隆几乎是被她的这句话打倒了,他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箍了一下怀里热乎乎的身子。但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使劲把她推开,并且转过脸去不再望她。他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我自己不行。请你赶快穿好衣服出去。他觉得自己是用了平生的力气说这句话的,但发出的声音却软得像一团棉花。
戴小桃的脸变得青白了,她的嘴唇也在颤抖。她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男人,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嫌弃他脏,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男人,其实就是凭一句话,一件事情,甚至是一个眼神。
王祈隆不回头,他还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警告说,你要是不走我就走!
结果他听到了一阵啜泣声,转过头去,戴小桃已经穿戴好,连脖子袖口处的衣扣都扣了。她起来往外走,又回过头来对着他鞠了个躬。
王祈隆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疼,突然又唤住了她。他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是遇到难处就回去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王祈隆说完,飞快地在床头柜上把自己的单位姓名和电话写了。戴小桃接了,先不说话,又鞠了一躬,然后才红着眼圈颤抖着说,那些要了我的人,最怕的就是我知道他们的地址。我不到万般无奈是不会去麻烦您的。说完就真的拉开门走了。
戴小桃一走,王祈隆立刻后悔得七荤八素的。一会后悔不该把地址给她,一会又后悔不该赶她走。
他就这样折腾了自己一夜。
王祈隆那次去了深圳后就再没有去过,哪怕出国回来,他都绕道走。他恍惚觉得那里留下了他什么伤心事,想想又没有。他只是常常想起那个叫戴小桃的女孩。他奇怪这个完全可以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女孩,怎么会在他心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记。有几次戴小桃竟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们在一些十分逼仄的地方做爱,他使劲地要她,直到她发出一片片下流的尖叫。
王祈隆恨他的妻子许彩霞,他过了四十岁以后才发现是这样的恨许彩霞。
了解王祈隆的人都评价王祈隆是个好人。平和,满足现状,对生活没有过高的欲望。王祈隆确实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感叹日子过得快,一恍眼的功夫他都已经四十岁了。
王祈隆过了四十岁生日那个秋天的一个下午,他午饭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犯迷糊。秋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弄得他的眼睛酸酸的。王祈隆一边犯迷糊一边沉浸在生活对他的宽容里。他现在常常一个人这样坐在某个地方晒晒太阳,想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有时甚至是回到童年,那虽然是酸楚的无依无助的贫瘠岁月,那个让他爱让他困惑却是疼他如命的奶奶,回忆常常让他甜蜜得快活起来,有时又空虚得不着边际。就在王祈隆犯着迷糊时,从外面推门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她推门进来没有说话,因而没有惊了王祈隆的思想。王祈隆仍旧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远方,窗外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树林在河的这边泛着青翠的绿色,在河的对面却是朦胧的苍黄。一架飞机从天际无声地划过,身后拖着一条白色的尾巴。他自顾沉浸在静谧里,心无旁骛。
女孩静静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很平朴的男人,从外表上看甚至有点落寞,她并不明白她的孪生妹妹为何却把他形容得像一尊神。
王祈隆继续迷糊着,进来的女孩继续打量着他。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王祈隆终于清醒过来。他吃了一惊,眼前立着的是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名叫戴小桃的女孩,他疑心自己仍然是在迷糊。女孩却笑了,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那副秀气的金边眼镜说,王先生您好,我是戴小桃的姐姐,我叫李青苹。是我妹妹让我来见你。
她说话时的语气很从容,显然她并不知道王祈隆和她的妹妹戴小桃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王祈隆回过神来再仔细看,这女孩果然不是戴小桃,体形比戴小桃稍微大了一号,而且戴了一副度数不小的金属架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闪着机敏睿智的光彩。王祈隆听了她的介绍,好像也忽略了自己和那戴小桃的关系。他有些急迫地说,戴小桃让你来找我,她自己现在什么地方?
听他这样问,李青苹脸上的笑容迅速散了。她说,她在我们老家,已经把自己嫁了。
王祈隆停了一小会才又问,嫁的那人家还好吗?
李青苹说,是个农民,也还过得去。
王祈隆看着她不说话。女孩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妹妹当初是为了供我读书才去深圳打工,自己落下一身病。她回来后也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条件比较好的,是她自己觉得身体不好怕对不起人家,都没有应允。后来她自己看上了这家农民,就把自己嫁了,连嫁妆都没有要。
王祈隆停了老大一会,叹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子倒是真的有主张,只是委屈了她自己。
王祈隆同李青苹只顾着谈戴小桃,却忽略了李青苹前来找他的目的。等了那么老半天才想起来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青苹这才说,我家在山里,父母都的农民,家里非常困难。要不是我妹妹,我上大学连想都不敢想的。我妹妹其实学习不比我差,中学毕业她没有参加高考,自己作主到深圳打工。我当时不理解,还骂她不争气。要说了我还比她大上几十分钟,我就没有想过,我们俩那时要是都考上了,又能上得起吗?她去深圳后,我被录取到了西北工业大学,一直是她供养我。现在我已经毕业一年了,学校不负责分配。自己去联系。一般单位用不上,专业性强的单位又没有对口的,还得靠我妹妹那点钱养活我,有知识的还不如没知识的!
王祈隆听她讲到这里,知道了她的来意。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依旧看着远方。这几年学校毕业的学生是越来越不好分,来找他帮忙的当然少不了,他不爱管事,能推的都推了。前不久家里的一个老舅还因为表弟的事情来寻他,闹得挺不愉快的。不是他不愿意管,而是现在的事情确实不好管,哪个关口都得卡一卡,往往办一个人的事,不知道要欠多少人的情。
李青苹见他不说话,就说,你要是有难处就算了,我妹说了不让我为难你。
王祈隆说,不难,既然是小桃让你来的,不管多难,我也会帮你。你要愿意,就留在我这里吧!
李青苹立刻就答应了。
王祈隆对外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他亲自去帮李青苹办的各种手续。由于他在市里的为人和影响,并没有费太大的周折。但开发区各部室的编制都是固定的,不好一下子调整,李青苹就暂时留在了办公室,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
王祈隆平时不爱回家,单位里给他准备的有宿舍,吃饭就在职工食堂吃。他和李青苹常常吃饭的时候在食堂碰面,碰见了就点头打个招呼,淡淡的,也不多说话。李青苹下班时间有时也会去王祈隆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坐一会儿,去了并没有多少话可说,有时就只坐一会儿就走。走了就留下一股子淡淡的馨香,女孩子身上独有的那种味道。有时也说话,随便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王祈隆办公室有一台电脑,经常闲着。李青苹也不客气,过去就摆弄那台电脑。后来她就把王祈隆也吸引到电脑前面来了。教他上网下载音乐,看新闻,后来还帮他进聊天室聊天。王祈隆很快就上了瘾,并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行者。
有时李青苹不在,王祈隆也单独和人聊。有一次对方是个女的,网名叫张曼玉。她介绍自己是一个刚分配了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并且说自己刚踏入社会,希望交几个对自己的人生有所帮助的朋友。她说得很诚恳,王祈隆就有了一点感动。王祈隆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所以人家问他是干什么的时候,他就实话实说了自己的工作和年龄。张曼玉突然来了一句:爷爷,您这把年纪了还上网啊?
王祈隆觉得这话说的真黑色幽默,马上回敬道:爷爷还能折腾几天啊!要不抓住本世纪末最后几年的功夫潇洒走一回,让人家怎么夸我老当益壮啊!
张曼玉:老木不朽,尚可雕也。
王祈隆:也常常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张曼玉:哈哈,看来你还犯过惊天地,泣鬼神的错误?
王祈隆: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
张曼玉:“你错得最精彩的是什么事情?举例说明。
王祈隆:结婚。
张曼玉:这话俗了。再例。
王祈隆还是打上:结婚!!!!!!!!!
王祈隆这几句话说的都是心里话。张曼玉却只以为这个人实在是幽默,也放开了和他侃。她说:你非常可爱,再聊下去我怕会爱上你。你的生活里是不是缺乏第三者?
王祈隆:奇货可居。
张曼玉赤裸裸地回了:这话可以续成,直到遇见我。
王祈隆:孙女,再怎么着,爷爷还不会乱伦吧!
张曼玉:爷爷,现在已经到后同居时代了,你点一下头,今儿晚上就可以洞房花烛!
王祈隆本来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纯粹想开开心,却不留意被逼到了墙角。他不想再继续贫下去了,说,爷爷已经大喘气了,放爷爷一条生路吧!撇下张曼玉,撤退下来。
李青苹第二天来了,莫名其妙地告诉王祈隆说,网上的身份大部分都是假的,再三关照他千万不要上当。王祈隆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纯洁,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要是不主动让别人上当,还有能让我上得了的当?但是他再看李青苹,突然起了疑心,她怎么知道自己上网和人聊天?他一个人再上网时又碰到过两次张曼玉,就不再和她答话。对方试了几次,也不再找他。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但他还是不想跟李青苹做这种游戏。
时间长了,他和李青苹的话题就开始蔓延。有一次他问李青苹,你知道你妹妹当初在深圳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李青苹点点头说,知道,并且说,如果时间再轮回一次,我也会那样做。
说了就看王祈隆,反而把王祈隆看得局促起来。王祈隆想,这李青苹该怎样想象他和戴小桃的关系呢?开始还想着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后来想想也就算了。随她的便吧,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王祈隆问了这话之后,李青苹再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好像近了一层。但她去的也不太勤,也许是怕人说王祈隆的闲话。李青苹非常懂事,很知道克制自己。她不去的时候,王祈隆就觉得那一天过得挺遗憾,仍然坐在窗前犯迷糊,可是心里却焦躁得像丢了东西似的。
王祈隆吃了晚饭爱出去散步,机关的院子西边傍着河堤有一条通向乡间的小路。王祈隆总是顺着那条小路走到田野里去。秋天的平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那收割完的庄稼地却到处散发出成熟的香甜,像妇人身上的气息。田野到处都是褐黄色的,就连那神韵都像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王祈隆总是深深地呼吸那种气息。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宛如被一个妇人拥裹在怀。睁开眼睛,脚底下是一蓬蓬褪尽青色的秋草,仍然不甘寂寞地摇曳着最后的姿色。远处不断的有一两棵黄了叶子的树,有时是杨树,有时是柳树。一样的杏黄,一样的漂亮、飘逸,也像是妇人身上的装点。偶尔,有一两只鸟儿在头顶啁啾着划过。王祈隆看一会就醉了,在心里轻吟着唐诗宋词的句子,仿佛自己也走在了远古里。
李青苹好像也爱散步。李青苹出来散步的时候在小路上碰到过王祈隆一次,后来他们就经常在小路上碰见了。往往王祈隆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李青苹挺拔的身姿在远处立了等他。
两个人走到一起,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那样无声无息走,各想各的心事。有时候李青苹会突然变得活泼起来,给他讲一些上大学时的趣事,王祈隆就会回忆起自己读书时的时光。都是一样从那些相似经历中过来的,说起来就感到亲切,两个人的距离就又拉近了许多,年龄的差距好像也消失了。李青苹说话时的表情,还有她微笑时的样子都像极了她的孪生妹妹,有时候她一边说一边笑,王祈隆就会变得很痴迷,傻傻地看她。李青苹发现了就会飞红了脸,她只以为王祈隆是在看她。李青苹还说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姐妹俩长得像,老师们分不清。妹妹叫红桃,老师常常对着青苹喊红桃,对着红桃喊青苹,她们也不分辩。有一次发预防药片,甜甜的像糖一样,老师给青苹发了两次,她不声张,把两片都吃了;红桃没有发,就一片都没有吃。就连爸妈都会搞错,青苹割猪草弄丢了草筐,妈妈却追着红桃要打。红桃小时候就厚道,替姐姐挨了打都不分辩。
王祈隆来情绪时也会跟李青苹说一些儿时的事情,他的奶奶,他当初大学毕业时的情形,他那时的孤独和寂寞,见到每一个人都诚惶诚恐的心态,还很激动地讲起他的老领导肖明远。肖明远现在已经退休了,身体不好,他经常去看他。王祈隆什么都说了,甚至说到了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有一个叫黄小凤的,可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关于许彩霞的事情。他不说他的夫人,李青苹也不问,好像她是理解他的。王祈隆很愉快,他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和一个女人娓娓道来地说过话。他觉得上天安排这样一对姐妹与他相识,是在补偿他。
过去是妹妹告诉她这个男人好,现在是李青苹自己觉得这个男人好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反正就是好。其实王祈隆就像是一个被搁置起来的电脑软件,如果通过某个程序把他激活,他好像总能派生出许多东西。说到诗词,他出口成吟。说到绘画,他甚至对许多作品都如数家珍。说到音乐,更是他的拿手戏。他几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面上却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她还奇怪,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却不带一点官派,更像是一个邻家的大哥。
王祈隆是个正派的男人,李青苹也是个没有邪念的女人,他们的交往是非常纯洁的,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相互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一起上网,一起快乐地散着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有时两个人走在小路上的时候,李青苹还会像头麋鹿一样不安分地跳跃着,让王祈隆既赏心又悦目。王祈隆微笑,她也微笑。有时走在没人的田埂上,她会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臂膀,有时还把头放在他的肩上靠一会。王祈隆被这样一个妙龄的女郎挽着,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仿佛他又回复到年轻的时光,又重新走在了十几年前的路上。而身边的伙伴就是他那时心仪着的姑娘,他们幸福地交谈着。
王祈隆有时想,如果当初他是和李青苹相识结婚,他现在的生活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生活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他是不是就得到了幸福?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隐秘的情绪,被他勾了起来。就像一个将军,听到了号角声。他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的生活是不是就像摊煎饼一样,就这样平铺直叙下去?
王祈隆又想,如果用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回他的青春,然后重新回到那种无奈无助,凄惶生涩的日子,他有没有勇气再走一回呢?
他把目光定格在李青苹的嘴巴上,如果李青苹说的一句话,能被三除尽,他就有勇气;否则,就没有。
但是,李青苹始终不说话。他只好低下头来,看着田野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像后退去,好像被风吹动的一张张发黄的书页。那时刻他好希望,自己和这个挽着他臂膀的姑娘,就是夹在书页里被做成标本的书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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