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主任对着苏主任的背影耸一耸鼻子说:“一个小小的股长,放到厅里去办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张,我客气叫他一声主任,他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连个股长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脸色他并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人,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极为迟钝,要看面对的是谁,他们的某些感觉器官,只是在某些场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场合,才会打开。我没有应和他的话,他也没察觉什么,又说:“小池你是厅里的人,要站在厅里的立场上说话。”我说:“这几年洪水多,发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数字报上去可能会把上面吓一跳,领导的面子上不好看,不报上去吃亏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个科长,在厅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说话也没太多顾忌。他忿忿地说:“我当了省血防办主任,说起来是一粒绿豆官,想做点好事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心还不那么黑吧。可谁叫我在厅里坐了这张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地就摔倒了,让你摔一跤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诉不出来的。只是摔一跤就别想再爬起来了。我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摔那么一跤?四十岁再被小科长处长指东划西,我脸往哪里放,还活个屁!不说别的,老婆那里就没法交待。”我说:“说起来你也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他连声说:“那不是,那可不是!大为你没活到四十岁,活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回过头看,你二十年前刚进那张大门的时候就被预设好了,还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屁股下面没张椅子,把头夹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电信局给厅里打电话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个人还有没进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种神秘力量预设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入了围以后都只能是被预设的样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对抗,因为他对抗的并不是哪一个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按照预设的程序进入既定的轨道,神秘的力量从来就不怕谁聪明谁倔犟,孙悟空还不聪明不倔犟吗?他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于是每个人都依据着适生的原则,服从了这样一种预设,谁也别吹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够了。
不知道厅里和县里是怎么谈的,但抽查点还是定在了五华乡。我在招待所等了两天,江主任不时地去打电话,定下来以后就下乡了。我们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作粪检,又请了几个老乡在划定的范围内找钉螺,测评钉螺的密度。我心里很不好受,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穷了。吡喹胴不算贵,可很多病人就是买不起。这种药对肝脏有损害,可几乎没有服药者按规定同时服用护肝的肝泰乐。我对他们说:“省钱不能省药钱,不服肝泰乐,那是拿命赌啊。”一个老头说:“池医师,你是国家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苦?我们吧杀虫的药是没办法才买的,还吃得起护肝的药?我慢血都好几年了,好了又发作了,我不是家在这里,我就流浪去了。”旁边一个中年人说:“从前都是政府给治,这几年要自己掏钱了。血吸虫又不是我们养的,是湖里上来的,这个湖是政府的。”老头说:“政府又没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说:“你们写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一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