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洞是清一色男人的世界,在这里,他们象在澡堂子里一样一丝不挂。
在这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些男人谈论得最多的却是女人,给这些猫耳洞的男人们带来最大快乐或者最大痛苦的也恰恰是女人。
男人离不开女人,战火也隔不断它,也许正是战火把它烧得更旺盛更炽烈。
猫耳洞人最盼的当然是"她"的来信。他们在石壁上、在波纹钢上刻道计算着她的信该来的日子。全国各地的信到昆明后至少还需要十五天才能到猫耳洞,信息时代如此的传递速度是引起猫耳洞人普遍愤怒的事情之一。军工一上阵地,带来了"她"的信,那是猫耳洞人最幸福的时刻。马上钻进自己的小角落,点上平常省下来的蜡烛头,先急急忙忙从头到尾看一遍,再一句一句看一遍,再一个字一个字看一遍,再看,反面有没有字,再看看掏掏信封里是否还有七八十来张(如果她的信封是个宝葫芦那该多好),当确信她写的所有笔迹一划不拉地全部储进大脑之后,才把信慢慢装入信封,用手熨平,枕在脑袋下,衔上一支烟,躺那一边想一边笑,笑着想着一翻身拿出来再看。一封信至少让猫耳洞人高兴四、五天。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任务你就说吧,去背水,去布雷,还是奇袭河内直捣金兰湾,不论干什么,猫耳洞人保证连眼都不眨。
猫耳洞里没有秘密,情书尤其是猫耳洞里最公开化的秘密。他一看完就马上传阅,或者看第一遍的同时就朗读,或者收信人已经不是第一读者。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是在电话中通报告,全阵地和全连的人共同分享。常常念一遍还不够,还要"下面再播送一次"。有时候炮火封锁军工上不来,实在等不及了,从电话里问连指,连长,我的信来了没?有,正好有一封,(其实也许没有)把下款的省市县乡村一说,(平常早知道了)拆开给你念念听听?别——。别什么我都撕开了听着——嚓。那就念吧。听着,嗯,亲爱的......那边编着编着,肉麻的字眼一出来,也就露了馅,大伙哈哈一笑。
来信集体分享,回信当然也常常是集体的智慧。一位笔头有两下子的指导员,是猫耳洞人的"恋爱百科全书"。在阵地上给几十个猫耳洞人的对象口授了几百封情书。你想吧,全连三十三个谈的正热乎的,他说,还不算结了婚的,半个月写一封一年就是二十多封,就算一人一个月请我口授一次吧,那是多少......曾经和猫耳洞谈过恋爱的姑娘们,看到这里请您息怒,请您设身处地地理解猫耳洞的处境,请您原谅,并且由于您给您的恋人的洞友们带去了欢乐,猫耳洞人向您敬礼了。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嘴里轻轻地哼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和恋人在一起的情景,想象着战后就结婚,对猫耳洞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精神享受了。因为它不仅是个甜蜜的回忆,而且是一种憧憬,美好的憧憬,使人有了盼头,给人一种一定要熬过去一定要等到那一天的精神力量。能够引导人向往未来的都是伟大的,能把猫耳洞人导向未来的尤其伟大。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间里使人摆脱无望。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间里使人忘却猫耳洞的可憎。多几个这样的瞬间的猫耳洞人是幸运的。
班长郭宝海收到了一封信和一个邮包,信是"她"来的,邮包是妈妈寄来的。那天可真成了他的盛大的节日。洞里的兵们信说,班长,咱就看前三个字,亲爱的,谠三个字,心里也麻一下,行不?好好,那也等我看完了再说。他看着信,兵们看着他,他们纳闷班长没有笑,心说都留着自己笑呢,真修炼到家了。班长——兵们刚要伸手,他已经嚓嚓几下撕了又往地上一扔,抄起水袋就爬出了洞口。兵们愣了一阵,从地上拣起纸片,连对带凑看出是封吹灯信。真他妈比老越还坏,我们在这打,她在后边捅刀子。兵们骂开了。完了,班长这回又得胃出血了。郭宝海的病上阵地后越来越厉害,一米七五的个子只剩下九十来斤,都快散架了。兵们正琢磨回来怎么安慰班长呢,可郭宝海再回到洞里时已经完全解脱了——一发炮弹粉碎了他的痛苦。兵们不相信班长会死,轮流拼着命给他做人工呼吸,一小时,两小时,郭定海的鼻孔和耳朵流溢出紫黑色的血,大家也都瘫了。
只是那个晚上没有月。月亮走他也走。可怜天下慈母心——母亲寄来的治胃病的药,他竟然未能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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