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公拜发奏折后,不久接奉上谕,如议办理。正在派委清查各属漕赋,以作革除漕弊入手,忽然又接到上谕,大意谓江苏漕赋病症已深,固须认真清查,而粮船约有数千号,水手不下数万人,大都是无业游民,犷悍成性,愍不畏法,地方官员如果认真稽查,遇案即办,有犯必惩,该水手等自必闻风敛迹,本年刚正议定粮船章程,依然屡有水手滋事案件,近日山东东昌府境内,庐州帮水手聚众械斗,致毙数十命,自宜整顿严办,尤应先事预防;此事本为漕督专责,但粮船经过之处,各督抚亦须随时监督,以免滋事。江苏为粮船丛集所在,该巡抚尤须加意稽查,小心防范,倘稍涉宽纵,别酿事端,惟该巡抚是问等语。林公捧读一过,不得不认真办理,暗想粮船向归漕督管束,运漕事宜又属督粮道的专司,自己不曾做过粮道漕督,对于粮船一切流弊完全不知,现在既奉上谕督责,只好先从调查入手;待查得个中真相,办理方有把握。于是札委游击李廷玉并道员良俊,分赴粮船驻泊所在,密查暗访。
后据良俊回辕禀复,南漕水手约计一百帮,各以驻在地为帮名,最凶横的当推湖州八帮、镇江六帮、庐州七帮。粮船约有四千号,每船水手列册的,最少十人,合计约有四万人。以外更有短纤短橛及在岸随行的游民,更不知共有多少,因是械斗仇杀,时有所闻。良俊退出之后,又据李廷玉回转禀称,四千多号粮船,无一不由江南经过,镇江为聚集总汇,水手本来犷悍成性,动辄械斗。近年来盗贼流氓,相率投充水手,招收徒弟,增厚势力,无恶不作,更比以前来得凶顽。他们空船回南的时候,比运粮北上时更易滋事,因为重运时船上装着粮米,并且有委员押运,大家要紧赶到卸货,不适寻仇争斗,就不过沿途加索旗丁脚费罢了。等到卸去粮米,空船南归,叫做回空,既无粮米待卸,又无委员约束,途中与仇帮相遇,大家要争先行,不甘落后,一言不合,使用真刀真枪,拼命厮杀,打死了人,都向河中抛弃,并不惊动官府,故水面往往发现漂流尸首,无从究诘。还有回空水手,必带枣、梨、栗子等货物,到处售卖,计少争多,往往一言不合就和人家出手厮打,靠着官势,谁敢和他们计较。这一班人到了驻在的地方,水手们又要争揽次年出运的头篙头纤,倘不遂意,就要互相残杀,这个叫做争窝。现在将届回空时期,天久不雨,河道水浅非常,据沿河居民谈论,此次粮船回空,水道浅则争路愈多,又不知要闹成几场械斗,杀死多少人命呢!
林公听了这一番报告,问心难以坐视,便向廷玉问道:“粮船经过地方,难道漕督粮道都不能派员分段弹压,任这一班水手横行无忌吗?”廷玉答道:“委员是有的,大都畏惧水手凶顽,不敢严加督促,兼之水手们恃众逞强,目无法纪,委员究竟是文人居多,手无实力,哪里弹压得住呢!”林公说道:“我既奉上谕督责稽查,不许稍涉宽纵,只好亲往镇江,相机行事,如有闹事行凶等情,随即拿办,作惩一儆百之计,粮帮或能稍知敛迹。”当即传令抚标中军吉祥保,挑选一百名本标兵,随行护卫。巡抚出巡,例须奏闻,所以连夜缮奏折拜发,次日带着一班文武随员,乘轿出胥门,登船取水道向镇江进发。
那一日,无锡河中船只极多,就中红旗高插,随风飘扬的,却正是粮帮船只,衔接着停泊河干,一共也有二三十号。林公因欲察看他们的行为,便顺着粮船,一路行出,约摸有半个时辰,天色已自不早,正欲停船,忽听得一片喧嚷声起。林公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岸上围着一大堆人,似乎在那里瞧什么热闹。
林公使命靠船,叫从人上去查询,却正是粮帮水手,在那里火并。林公便命李廷玉带领亲兵,上岸制止。
你道他们自伙里为什么要厮拚呢?原来这班水手是镇江前帮,帮首名叫刘汝罄,向来停泊在无锡蓉湖附近。湖滨居民,邹姓居最多数,向以烧窑为业,该处地名叫做缸尖嘴,尖临运河,每年粮船经过,不下千余艘,大家争购窑器贩卖,获利甚厚,邹姓窑户,赖是以致富的也不少。不过水手生性蛮横,往往强赊强买,邹姓子弟历年忍辱受亏,恨粮船水手如刺骨,得知北关环秀庵中老尼五空,乃是精通内外功的崆峒派高手,就托人介绍,欲拜五空为师。五空初时尚不肯收,经介绍人多方说法,她因为邹氏子弟都是安分商人,只为历受粮船水手欺侮,才想学些防身本领,免得常受人家薅恼,五空本是个侠尼,听了这一席话,才允收为弟子。邹氏子弟共十六人,拜投五空门下,苦心学习了三年,五空因要云游崆峒,才打发他们回去,吩咐一番,不外是安分营生,不可以强为胜等语。邹氏子弟只得拜谢而归。不料去年镇江帮水手装粮经过缸尖,全体上岸,每人选购巨缸两只,这种缸原来要卖二两半一只,不料那粮船水手只肯出半价,店主因为自己本钱不够,自然不肯脱手。不料激怒了刘汝罄,就同三个水手,扛起一叠五石缸,移置柜上,恶狠狠说道:“这一叠缸都是坏的,一文钱都不值,你敢用坏货欺人?”这是有意为难,十只巨缸堆在柜台上,几乎把柜台 压坍。店主邹尚义本来膂力过人,且在五空门下学习了三年武艺,两臂竟有千斤之力;当下走到柜台前,向汝罄问道:“这都是新出窑的上等货,坏在哪里?”汝罄答道:“拿来待我指给你看。”在他的意思,料想他搬移不动,有心难倒他。谁知尚义一边答应,一边伸出两手,捧着一叠巨缸,两足一蹬,轻轻跃出柜台,走到汝罄面前,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的缸是不坏,你们这班人却都是坏蛋。”汝罄听说,勃然大怒,若在平日,早已恃蛮动武,此时瞧见店主两手能捧十只巨缸,从柜台中跃出,自知不是对手,一时要寻这么一个降得下他的人又不容易,俗语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故他心中十分忿怒,却只不出手,但向尚义恨恨地说道:“东海里有船头,总有相碰日,此时尽管耀武扬威,日后总有好处到你身上,你等着吧。”
于是便带着徒众悻悻而去。
再说那缸尖嘴上各窑户,有几个屡次被水手给半价购货,吃亏甚巨,现在瞧见尚义能以武力压服最蛮横的刘汝罄,趁此可以整顿行规,即与尚义等议定,各店添制不二价招牌,大小窑瓮上,标明价格,缺一不卖。各帮水手经过,只好照定价购置。此次刘汝罄回空到无锡,专为复仇而来,顶了码头之后,即派水手们到缸尖查看,一切果如传闻一般,各店中悬挂上不二价招牌,货物由他讨价,缺一不卖。汝罄听说,真个怒发冲冠,当即定下计较,守到黄昏,便派王老、刘沈大、汪泳顺、张四、高苏成等,各带硫磺硝烟引火之物,悄悄地到缸尖各缸瓮店外放火。不料尚义等瞧见镇江前帮粮船回空来了,料想不得安稳,早就派人在暗中埋伏,哨探他们举动,及见一班水手前来放火,叱咤一声,奋勇上前,四面包围。王老等一班人知不是头,四下乱闯,匆忙之间,竟被他们一起擒住,时已深夜,不及押送官厅,打算今天解县。哪知刘汝罄见王、刘等一去不回,心中疑惑,及至再派人上岸打探,方知失事,不觉怒火中烧,夜间恐受暗算,不敢贸然前去;等到天明之后,传齐手下徒众,告知此事,命大家饱餐一顿,各带随身武器,预备前往寻邹尚义等说话。吩咐一番,各自去预备,午前已齐集缸尖嘴。
再说那边邹尚义等,自捉到五个放火匪徒,已不问而知是粮帮中人,晓得他们一定不肯干休,必然要来寻衅,也约下十六位同门徒弟兄,预备对垒。刘汝罄带了一二百名徒众赶到,声势汹汹,好象吞得下人一般,及见这边只有十六人,以为彼寡我众,可操胜算,就指挥众水手上前厮杀。一班水手也自恃人多,大喊一声冲将上去,打个圈子,把尚义等围住厮杀。只是这班水手虽然年轻力壮,却都是无师传授,不懂武艺之人,执刀的不懂刀法,劈柴似的乱砍;执枪的不明枪法,一味向前乱戳。尚义等十六人都出名师门下,各自使开齐眉哨棍,一个个勇猛异常,如虎入羊群,棍头带着水手的家伙,刀枪就会脱手飞去,撞在人身,非伤即死,真是以一当百,那一二百名水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边靠着武艺高强,把对手完全不放心上,一边靠着人手众多,也自死命相博,自午牌时候直打到日色衔山,水手着实死伤了不少。正在这个当儿,恰好林公瞧见,命李廷玉上岸制止,大家见了廷玉手捧大令到来,只索各自住手。一班水手齐向船上奔逃。廷玉便向邹尚义问道:瞧你像个安分商民,为什么要和水手械斗?尚义便将刘汝罄买缸结下仇恨,昨晚派人来放火等情,说个明白。廷玉就带他回船,见了林公禀明一切。林公即令旗牌到粮船上把刘汝罄拿下,连同昨夜邹氏弟兄擒下的五个放火犯人,一并发交无锡县衙门按律重办。林公耽搁一宵,来朝重行启碇。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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