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是在用甜点的时候开始的,一顿饭吃到这时候,卡拉汉宁愿以饮代食。她客客气气地扳指头说出他这一顿饭已经下肚的酒类饮料:他们坐上餐桌等待招呼的时候,便已两杯双份威士忌下肚,点菜之前又来一杯,吃鱼的时候两瓶葡萄酒,她只喝了其中两杯。他喝得太快,已经醉了,到她一笔一笔算完这笔帐时他已怒气冲冲。他点了德兰布伊酒当甜点,因为这是他喜欢的酒,也因为突然间这成了一个原则问题。他一口喝干,又要一杯,这就使她发火了。
达比只顾搅动咖啡,不理睬他。穆顿饭店里坐满了顾客,她只想离开饭馆不要发生争吵,独自回到公寓里去。
他们出了饭馆走在人行道上,争吵便不好收拾了。他从中袋里拉出保时捷汽车的钥匙,她告诉他喝得太醉了不能开车,要他把钥匙给她。他紧捏住钥匙,跌跌撞撞朝相距还有三个街区的停车场走去。她说她要走路回去。那就好好走吧,他说。她在他背后跟了几步,看到她前面这个趔趔趄趄的模样,心里真不是滋味。他还是法律教授哩,真见鬼。他会撞死人的。他向前冲得更快,走到街沿的边上,看了怕人,又歪歪斜斜向前走去。他还扭过头来高声叫喊,大概是说喝醉开车也比她清醒开车更好。她落在后面了。以前有一次她坐在车上,他也是醉成这个样子,所以知道一个醉汉开一辆保时捷是怎么回事。
他胡乱穿过街道,两手深深插入口袋,仿佛深夜里一次随便的散步似的。他看不准街沿石,一脚踩下去,着地的是脚尖而不是脚跟,顿时就手脚张开趴在人行道上,破口大骂。她还没有够得着他,他便已一骨碌爬了起来。别管我,见鬼去,他这么对她说。把钥匙给我吧,她求他,不然我就走路回去。他把她推开。一路平安,他说,还带笑声。她从未见他如此烂醉。
停车场隔壁是一间邋遢的小酒吧,霓虹灯啤酒招牌遮盖了窗口。她朝开着的门里面张望,想找人帮忙,可是又一想,不对,真蠢,那里面全是醉鬼。
“他正在走近保捷时,”她对他大声叫喊。“托马斯!求你!让我开车!”她站在人行道上,不能再向前了。
他歪歪斜斜向前走,挥手要她走开,喃喃自言自语。他开了车门锁,身体挤进了车。引擎发动了,他开大油门,车子发出吼声。
达比靠在一幢房子的侧墙上,离开停车场出口不过数英尺。
她打算看他开车走了,然后叫一辆出租车,然后一个星期不睬他。至少一星期。一路平安,她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他再次加大油门,轮胎发出刺耳声。
一声爆炸把她摔倒在人行道上。她全身趴在地上,面孔朝下,失去知觉,不过立即感觉到一股热浪和炽热的小粒碎屑散落街面。她惊吓得张开嘴朝停车场看去。保捷时凌空而起整整翻了个筋斗,车顶朝下落在地上。车胎、车轮、车门、挡泥板,四散分离。车身成了光彩夺目的火球,轰然作响,顿时便被烈焰吞噬。
达比朝它走去,嘶叫着找他。碎屑在她四周掉落,热浪使她难以前进。她在十码之外站住,双手围在口边嘶喊。
接着第二次爆炸又把汽车高高抛起,将她冲了开去。她的脚底一滑,头部重重地倒在另一辆车子的保险杆上,她的脸觉得地面是热的。
邋遢酒吧里空无一人,街上到处是醉汉。他们站在人行道张望。有两个人想近前去看,但是热气熏红了他们的脸使他们前进不得。火球喷发出浓重的黑烟,不过几秒钟时间便又有两辆车子着火。呐喊声,吆喝声,响成一片。
“这是谁的车!”
“电话911!”
“车里有人吗?”
“电话911!”
他们拉住她的时臂拖回到人行道,来到人丛中央。她重复叫喊托马斯的名字。他们从酒吧里拿来一块冷湿布盖在她的额头。
人群增多了,街上车来人往。她醒来时听见远远近近的警报声。她的头背后是个硬块,脸上是冷的。她的口是干的。“托马斯,托马斯。”她一次又一次叫着。
“好了,好了,”说话的是一张黑面孔,对着她的面孔。他小心地托住她的头,轻拍她的手臂。其他的面孔都向下注视。他们都点头同意。“现在好了。”
现在前前后后都响起了警报。她轻轻拉开湿布,她的眼睛也看得清了。红光蓝光在街上闪亮。警报声震耳欲聋。她坐起来。他们把她靠在墙脚,在霓虹灯啤酒招牌下面。他让开一点,小心地观察她。
“你没事吗,小姐?”男黑人问她。
她回答不出,不想回答。她觉得头破开了。“托马斯在哪里?”她问道,眼睛看着人行道上的一道裂缝。
他们面面相觑。第一辆救火车发出尖声停在二十英尺外,人群散开。救火员跳下车四面分散。
“托马斯在哪里?”她又问。
“小姐,托马斯是谁?”黑人问她。
“托马斯-卡拉汉,”她柔声说道,好像人人都认识他似的。
“他在车上吗?”
她点头,立即闭上眼睛。警报哀叫,响一阵停一阵,间歇中她听得见人们的急切叫喊声,火团的爆裂声。她闻到了燃烧的焦气。
第二辆和第三辆救火车从不同的方向呼啸而来。一个警察拨开人群走过来。“警察,让路,警察。”他又推又拨,直到他找到了她。他双膝着地亮出一个证件在她鼻子下挥动。“太太,鲁珀特警官,新奥尔良警察局。”
达比听到了,但是脑子里没有反应。他都顶到她的脸了,这个鲁珀特满头浓发,戴一顶棒球帽子,穿众圣足球队的黑色和金色的上衣。她呆呆地望着他。
“那是你的车子吗,太太?有人说它是你的车。”她摇头。不是。
鲁珀特抓住她的两时拖了起来。他还跟她说话,问她是不是好过,同时又把她往上拖,使她痛得要死。头像破裂了,分开了,爆炸了,她痛得休克了,而这个畜生却毫不在意。她双脚立地。她的膝盖不能固定,她的腿是瘸的。他不停地问她是不是好过,黑人看着鲁珀特,好像觉得此人是个疯子。
还好,两条腿活过来了,她和鲁珀特一同穿过人群,经过一辆救火车的车尾,又绕过一辆,走到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她低下头,不愿再朝停车场看。鲁珀特不停地闲聊。他拉开前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空座位上坐好。
另一名警察趴在车门上开始问话。他穿牛仔裤和尖头牛仔靴。达比俯身向前两手捧头。“我想我需要急救,”她说。
“没错,太太。急救车已经在路上了。不多几个问题。你的姓名?”
“达比-肖。我想我是休克了。头昏极了,我就要呕吐了。”
“救护车马上就到。那边的车子是你的吗?”
“不是。”
又来一辆警车,有警标,有文字,有警灯,尖叫着停在鲁珀特的车头前面。鲁珀特走开一下。牛仔警察突然把她的车门一关,只剩下她一个人关在车里。她向前靠去,吐了出来,朝两条腿中间。她开始哭泣。她觉得冷。她慢慢地把头搁在驾驶座位上,身体蜷成一团。无声无息。一片黑暗。
有人敲打她头顶上的窗子。她张开眼睛,一个穿警服的男人,帽子上有警徽。门是锁着的。
“开门,夫人!”他大声喊道。
她坐起来开了门。“你醉了吗,夫人?”
“没有,”她拼了全身力气说道。
他把门开大。“这是你的车?”
她擦擦眼睛。她得想一下。
“夫人,这是你的车吗?”
“不!”她瞪眼看他。“不是。是鲁珀特的车。”
“好的。谁是鲁珀特啊?”
还剩下一辆救火车,人群中大多数都走掉了。门上的这个人一望而知是警察。“鲁珀特警官。你们的人,”她说道。
这句话把他说火了。“马上下车,夫人。”
达比从右面位置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远处有一个救火员手拿水管喷浇烧残的保时捷车的车身架子。
又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先前那位会合,他们在人行道上跟她说话。头一个警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达比-肖。”
“你为什么在车上昏倒?”
她看了一下车子。“我不知道。我受伤了,鲁珀特把我放进车子。鲁珀特在哪里?”
两个警察你看我,我看你。“谁是鲁珀特?”头一个警察问她。
这一下又把她给触怒了,一通发火反而扫清了误解和猜疑。
“鲁珀特说他是警察。”
第二个警察问她,“你是怎么受伤的?”
达比注视着他。她指向街对面的停车场,“我本该坐上那辆车。可是我没有上去,所以我现在就在这里听你们这些蠢问题。鲁珀特在哪儿?”
他们只能干瞪眼睛。第一个警察说道,“你待在这儿,”他自己走到街对面,那儿有另一辆警车停着,一个穿套装的男人在跟一小群人说话。他们低声说了几句,第一个警察就把穿套装的人带回到达比这边人行道上来。穿套装的人说,“我是奥尔森警官,新奥尔良警察局的。你认识那辆车上的人吗?”他指着停车场。
她的双膝发软,便咬住了嘴唇,点一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卡拉汉。”
奥尔森看着第一个警察,“计算机说的就是这个名字。那么,这个鲁珀特是什么人?”
达比大喊一声,“他说他是警察!”
奥尔森显得同情。“对不起。没有名叫鲁珀特的警察。”
她大声抽泣。奥尔森扶她走到鲁珀特的车子的车头盖旁,他仍扶住她的双肩,她的哭泣逐渐止歇,她尽力重新控制她的情绪。
“查一查车牌上的号码。”奥尔森告诉第二个警察,他赶快记下鲁珀特的车号,打电话给局里。
奥尔森双手轻轻扶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跟卡拉汉在一起吗?”
她点头,还是在哭,不过声音小多了。奥尔森看了第一个警察一眼。
“你怎么进到车里去的?”奥尔森问得又慢又轻。
她用手指擦眼睛,看着奥尔森。“鲁珀特这个家伙,他说他是警察,到那边去找到了我,把我带到这里来,他把我送进车里,另外还有一个警察穿一双牛仔皮靴开始问我话。又有一辆警察车开来停下,他们便走开了。后来我就昏过去。我不知道。我想得看个医生。”
“把我的车开来,”奥尔森对第一个警察说。
第二个警察回来,满脸的迷惑。“计算机上没有这个车牌号码的记录。一定是假车牌。”
奥尔森把住她的手臂领她上他的车。他一口气告诉两个警察。“我送她上博爱医院。你们把这儿的事情结束后到那里去找我。扣押这辆车子。我们以后再把它查明。”
她坐在奥尔森的车里,听着无线电的嘈杂声响,看着停车场。烧毁的车子有四辆。居中是车底朝天的保时捷,除了翘曲的车架,什么都不剩了。五六个救火员和其他的急救人员还在转动。一个警察用黄条子把那罪案现场圈起来。
她摸一下后脑勺的硬块。没有血。泪珠儿从她的下巴掉落。
奥尔森砰的一声关上门,他们慢慢穿过停在那里的车阵,便朝圣查尔斯大街开去。他开亮了蓝灯,但没有响起警报。
“你想说话吗?”他问道。
他们已经走在圣查尔斯大街上。“我猜想,”她说。“他已经死了,是不是?”
“是的,达比。我觉得难过。我估计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是的。”
“你是怎么受伤的?”
他给她一块手帕,她擦干眼睛。“我大概是跌倒了。有两次爆炸,我想是第二次爆炸把我冲倒。我不能全都记得清楚。请你告诉我鲁珀特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名叫鲁珀特的警察,这里也没有穿牛仔靴的警察。”
她考虑了一个半街区的行驶时间。
“卡拉汉做什么工作谋生?”
“图兰大学的法律教授。我是那里的学生。”
“谁要杀死他?”
她眼睛看着红绿灯,摇摇头。“你确实相信这是故意杀人?”
“不成问题。这是非常强烈的炸药。我很难过,真的。他是被谋杀的。”
“也许有人认错了车子。”
“这种可能性永远会有。我们会把一切都查清楚。我估计你本来是要跟他一同在车上的。”
她想说话,但是她无法不让眼泪涌出。她把脸捂在手帕里。
他把车停在博爱医院急救门附近两辆救护车的中间,让蓝灯亮着。他扶着她急忙走进一个脏乱的房间,里面坐着五十来个人,伤病轻重程度各不相同。她在饮水器的旁边找到一个座位。
奥尔森在她面前蹲下。“稍等几分钟。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把车子移动一下,马上就回来。你觉得可以说话吗?”
“可以,当然。”
他走了。她又试摸一下,还是没有血。双扇的门开得大大的,两个怒冲冲的护士来揪住一个临产的妇女。她们像是把她拖走似的,又从那门口出去,在走廊里远去。
达比立即跟了出去。她拐一个弯,看见一个“出口”的标志,出了这道门,又是一个走廊,这儿要静得多,又出道门,便是一个装货的平台。小巷里有灯光。坚强一点。没有问题。没有人看住我。她已经走在街上,脚步轻快,清凉的空气使她眼睛明亮。她坚决不哭。
奥尔森觉得时间充裕,他回到原处,只当是她已经进去治疗。他等着,再等着。
她转了几个弯,看见防护墙了。法国区马上就要到了。到那里就不怕有人认出她。罗亚尔街行人较多,形形色色的旅游客沿街漫步。她觉得安全得多。她走进假日旅馆,用信用卡付了钱,租下五楼一个房间。她把房门插上门销,拴上链条,开亮所有的灯光,抱腿坐在床上。
维尔希克太太从床中心滚动肥胖的屁股,拿起电话。“找你的电话,加文!”她朝卫中间叫喊。加文走了出来,剃须膏涂满半个脸孔,从他妻子手里接过话筒,她便向床里深深拱进去,好像母猪拱烂泥,他想。
“喂,”他答应了一声。
电话里是一个女性声音,他从未听到过的。“我是达比-肖,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我知道,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你见过我写的一篇小小的案件分析吗?”
“噢,看过。我们现在管它叫鹈鹕案卷。”
“我们是谁啊?”
维尔希克在床头柜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不是一次社交问候电话。“你为什么打来电话啊,达比?”
“我需要一个答案,维尔希克先生。我吓得要死。”
“叫我加文,好吗?”
“加文。案情摘要现在哪儿?”
“管它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吗?”
“我马上给你说。请你告诉我你把这份摘要送到哪儿去了。”
“好啊,我看了它,把它送给另一个处,调查局内部的几个人看过它,然后送到沃伊尔斯局长那儿,他还有点儿喜欢它。”
“它传到联邦调查局外面去没有?”
“这个我不能回答,达比。”
“那我就不能告诉你托马斯碰到了什么事情。”
维尔希克考虑了好长一会儿。她耐心地等待。“好吧。是的,它已经传到联邦调查局外面去了。谁看过它,多少人看过它,我不知道。”
“他死了,加文,昨晚10点左右被谋杀了。有人放置了汽车炸弹想把我们两人炸死。我侥幸未死,但是现在他们要干掉我了。”
维尔希克俯身对着电话,写下笔记。“你受伤了吗?”
“身体没问题。”
“你在哪儿?”
“新奥尔良。”
“见鬼,谁要杀掉他呢?”
“我已经见到过两个人了。”
“你怎么——”
“说来话长。谁看过了摘要,加文?托马斯星期一晚上把它交给你。它经过几次转手,48小时之后他就死了,而且人家本来还要我跟他一起死。文章落到了不该落的人手里去了,你说不是吗?”
“你安全吗?”
“谁知道?”
“你待在什么地方?你的电话号码?”
“别急,加文。我慢慢跟你谈。我是打的付费电话,不好谈重要事情。”
“这样吧,达比,你别催我。托马斯-卡拉汉是我的最好朋友。你一定得出面。”
“那是什么意思?”
“你瞧,达比,给我15分钟,我们会有十多个探员找到你。我要搭上一班飞机,中午前到达你那里,你不能老在街头。”
“为什么,加文?谁要杀掉我?告诉我,加文。”
“我到了你那里就跟你说。”
“我不知道。托马斯死了,因为他跟你谈过。我现在并不急着要跟你见面。”
“达比,你瞧,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可以确实告诉你,你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能够保护你。”
“也许过些时候。”
他深深呼吸,在床沿坐下。“你可以信任我,达比。”
“好的,我信任你。可是另外那些人又怎么样?这件事很不简单,加文。我的小小案情摘要大大触犯了某一个人,难道你不觉得吗?”
“他受苦了吗?”
她踌躇不语。“我想没有。”心碎的声音。
“两小时后再来电话,好吗?打到办公室,我给你一个内部电话号码。”
“给我电话号码,我要再作考虑。”
炸弹爆炸的消息,星期四早晨版的《新奥尔良时代花絮报》来不及报道。达比在旅馆房间里匆匆翻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有。她看电视,有了,一个现场转播的镜头,烧得精光的保时捷,仍然置身在停车场里一堆烧剩的灰烬之中,那地方整个儿都用黄带子清清楚楚地圈了起来。警察把它当作杀人案件处理。嫌疑犯不明。托马斯-卡拉汉的名字出现了,年龄45,图兰大学知名的法律教授。法学院长突然出现,面前有一只麦克风,说的是卡拉汉教授以及他对此次事件感到的震惊。
此次事件使达比感到震惊、疲劳、恐惧和痛苦,她把头埋进了枕头。她只在这会儿哭它一回,以后决不再哭。悲痛只会使她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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