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凯领着我爬上一段漆黑的楼梯去休息室。“当心脚下。”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穿过几道门才来到教堂的高坛。室内很暗,因为到处都是睡觉的人,他们蜷缩在长椅上,打着鼾,长椅的底下也躺着人,母亲尽量使孩子安静下来。他们挤在坐席间的通道上,所以我们在向布道坛走去时真是举步维艰,唱诗班的厢席也都让这些人占满了。
“能这样做的教堂为数并不多。”当我们站在祭坛桌子旁边望着一排排的坐席长椅时他小声对我说。
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如果赶上礼拜天怎么办?”我也小声问他。
“那要看天气情况,教士是我们的人。他有时会取消礼拜,也不会把这些人赶走。”
我不太明白“我们的人”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这不会是什么俱乐部成员的意思。我听到天棚在咯吱咯吱地响,我意识到我们上面还有一个U型的楼厅。我眯起眼睛又凝视着一群人在长椅的上上下下躺着。莫迪凯也在看着。
“有多少人……”我喃喃地自语道,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
“我们从不去查数,只是让他们吃上饭,有个地方避难。”
一阵风吹来,把窗子吹得直响,这里要比地下室冷多了。我们踮起脚从人的身体上一点一点迈过去,从风琴边上的一扇门穿过,离开了。
已经接近十一点了,地下室里还是拥挤不堪,但是排队领汤的人已没有了。“跟我来。”莫迪凯说。
他拿起一个塑料碗,端着让一个志愿服务者给他盛些汤。“让我看看你的汤做得怎么样。”他笑着说。
他坐在一群人围坐的折叠桌旁,臂肘和那些流浪汉都碰到一起,一边吃着,一边谈笑着,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可不行。我也喝着汤,多利小姐的手艺可真不错,汤的味道很好。但是我总也不能忘记这样的事实:我,迈克尔-布罗克,一个盂菲斯和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又在德雷克和斯威尼律师大厦任职的富裕的白人,现在竟坐在特区西北中部的一个教堂的地下室里,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一起,我也曾见过一个白人面孔,是个中年人,一个醉鬼,他吃完后就不见了。
我可以肯定,我的汽车准早已不见了。这样的天我在外面待上五分钟都受不了,不过我向莫迪凯保证过,我要同他在一起坚持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怎么离开,都由他说了算。
“这汤真不错。”他说,“汤的味道,”他解释说,“各有不同,就看你放什么材料,而且做法各地也不一样。”
“我前几天在玛撒餐桌那儿吃的是面条。”坐在我右边的一个人说道,他的臂肘几乎碰到了我的碗。
“面条?”莫迪凯问道,他装作不信的样子,“你的汤里还有面条?”
“是的,一般一个月左右吃一次面条,当然现在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挤上餐桌并不容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闪现出一丝喜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为没能得到一顿可口的施舍而感到悲哀让我感到有点滑稽。挤上餐桌可不容易,从乔治顿的朋友那里我听到过多少次这样的话?
莫迪凯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这个人。我知道莫迪凯总是把名字和容貌一起记住,他所爱护的这些无家可归者并不仅仅是难民,他们是他的人。
我自然还有一种好奇心,那就是这些人是如何成为无家可归的。我们庞大的社会救助系统中出现了什么问题,竟使这么多的人夜宿大桥下面?
“德拉诺。”他回答说,一边大声地嚼着嘴里的芹菜。
“德拉诺?”莫迪凯说。
“德拉诺。”那个人又重复一遍。
“那么你姓什么呢?”
“没有姓,太穷了。”
“你的名是谁给你取的?”
“我妈取的。”
“你多大的时候她给你取的名?”
“大概是五岁吧。”
“为什么取德拉诺这个名字呢?”
“她生了个孩子总是哭个没完,吵得别人睡不了觉,我就给她喂了些德拉诺牌管道疏通剂。”他一边讲着这个故事,一边搅动着汤。他的这个故事编得挺好,表演得也不错,可是我根本就不信。但别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德拉诺本人也很得意。
“后来这个孩子怎么样了?”莫迪凯问,挺乐意逗这个直爽的家伙。
“死了。”
“那他就该是你的兄弟了。”莫迪凯说。
“不,是妹妹。”
“我听出来了,是你害死了你的妹妹。”
“是的,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可以安稳地睡觉了。”
莫迪凯朝我脐挤眼,似乎他也曾听过类似的故事。
“你住在哪儿,德拉诺?”我问道。
“就住在这儿,特区。”
“你在哪儿过夜?”莫迪凯问道,纠正了我的问法。
“哪儿都可以过夜,这儿啦,那儿啦都行,我认识不少阔太太,她们常常付给我钱让我同她们做伴。”
在德拉诺旁边的两个人听了感到很好笑,其中一个在窃笑,而另一个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从哪儿拿到你的邮件?”莫迪凯问道。
“邮局。”他回答说。德拉诺对任何问题都是反应敏捷,回答迅速,所以我们就不再问了。
多利小姐回到厨房后就为我们这些志愿服务者准备咖啡。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都找地方安睡下来。
我和莫迪凯在已经熄了灯的厨房里,坐在餐桌边上,一边喝咖啡,一边透过付饭窗口看着那些人。“你什么时候睡觉?”我问道。
他耸耸肩:“那要看情况。屋里一下子住了二百多人,常常会有事的,如果我在这儿,教士会放心一些。”
“在这儿待一夜?”
“这样的情况我经历得多了。”
我不想睡在这些人中间,没有莫迪凯保护我,我也不想离开这所建筑。
“你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他说,离开可能是我有限的选择之中最糟的。半夜时分,又是周五的夜里,在特区的街上,一个白人青年,一辆漂亮的汽车,不管下雪与否,我不希望我的优势在这儿得到显示。
“你有家庭吧?”我问道。
“有,我的妻子在劳动部门当秘书,有三个儿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在军队。”他还没说出第三个儿子声音就有些变了,我没想问下去。
“还有一个在十年前死在了街头,是一伙歹徒干的。”
“我很抱歉。”
“你呢?”
“结婚了,但没有孩子。”
这几个小时里我才第一次想起克莱尔,如果她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她会如何反应?我们两人谁都没有时间参与这些慈善事业,即使是很间接性的。
她会自言自语地说:“他可真是有空了。”或者是类似意思的话。
我也不在乎。
“你的妻子是做什么的?”他问道,话音很轻松。
“她在乔治顿做高级专科住院实习医师。”
“你们两个人挺不错嘛,你将成为一个大公司的股东,她又成为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典型的美国梦。”
“差不多吧。”
教士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把莫迪凯拉进厨房的大里边,匆匆谈了些话。我从碗里拿了四块饼干,走到那个年轻的母亲呆的那个角落,她坐在那里睡着,她的头倚在枕头上,把婴儿搂在怀里。那两个两三岁的孩子盖着毯子一动不动地睡着,那个最大的孩子没有睡。
我蹲在他旁边,拿给他一块饼干,他的眼光一闪,伸手拿了过去。我看着他吃每一口,吃完他又伸手向我要一块,他长得很小,瘦骨嶙峋的,不过四岁而已。
那位母亲头向前猛的一倾,身子震动了一下。她看着我,满面愁容,眼神倦怠,她意识到我是在给她的孩子饼干吃,她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又重新摆放了一下枕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地问那个小男孩,在给过他两块饼干之后,他已成了我的朋友。
“奥塔里欧。”他说,声音清晰,但说得很慢。
“多大了?”
他伸出四个手指,又缩回一个,一会儿又伸了出来。
“四岁?”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伸出手来要饼干,我是十分乐意给他的,我本该给他一切。
“你们在哪儿过夜?”我小声问道。
“在汽车里。”他也小声地回答。
我沉思了一会儿,我不知下面还要问他什么。他忙着吃饼干,不太在乎谈话。我问了他三个问题,他给了我三个诚实的回答。他们就住在汽车里。
我想跑去问莫迪凯,如果他们发现有人只能睡在汽车里他们该怎么办?但我还是留下来看着奥塔里欧微笑着。他终于开口了:“你再给我一点苹果汁好吗?”
“当然。”我说,我到厨房里又倒了两杯果汁来。
他一口气喝了一杯,又向我要第二杯。
“说谢谢。”我告诉他。
“谢谢。”他说,又伸出手来要饼干。
我找到一只折叠椅,在奥塔里欧旁边坐下,头靠着墙,地下室里有时虽无人说话也总有动静,那些没有床睡觉的人总睡不安稳。莫迪凯有时要在这么多人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去平息一些争吵。他身材高大,说话又和蔼可亲,所以没有人会向他的权威地位挑战。
吃饱了肚子,奥塔里欧有点困了,他把小脑袋枕在妈妈的脚上。我又踏进厨房,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到椅子上。
这时那个婴儿又突然哭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心酸,整个屋子都蠕动起来,妈妈又困又累,很不情愿让孩子吵醒,她让孩子闭嘴,把她放在肩上,前后摇晃着让她继续睡觉,可是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屋里的人开始嘟嘟囔囔抱怨起来。
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我走过去接过孩子,一面冲着那位母亲微笑着,主要是让她对我有信心。她不太在乎这件事,她把孩子交付出去,反而感到轻松多了。
这个孩子没有一点分量。原来是孩子尿湿了,我意识到这件事之后,便轻轻地把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开始拍她的屁股。我走进厨房,想找莫迪凯或什么别的志愿者来救救我,多利小姐一小时前已经回家去了。
令我吃惊也令我放心的是,当我抱着这个婴儿围着炉子转,一边轻声地哄着她一边拍着她的屁股时,她安静了下来。我得找一条毛巾或类似毛巾的东西,我的手已经湿了。
我在哪儿?我在做些什么?如果我的朋友们看到我在黑暗的厨房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婴儿哄着她睡觉,一边祈祷,只是因为尿布湿了,他们会怎么想?
我没有闻到什么令人恶心的味,只是感到她头上的虱子肯定已爬到了我的头上,我的好朋友莫迪凯回来了,他打开一盏灯。“多么可爱。”他说。
“有尿布吗?”我轻声地问他。
“大便还是小便?”他十分高兴地问道,说着走向一个柜橱。
“我也不知道,赶快点儿吧!”
他取出一包棉纸尿布,我把孩子交给他,我发现我夹克衫的左肩处已有一片湿迹。他十分熟练地把孩子放在切菜板上,拿出尿湿的尿布,把她擦干净,又换上新的尿布,然后又交还给我,“好啦,”他骄傲地说,“又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娃娃啦。”
“你念法学院时老师没教过你这些事吧?”我接过孩子,问他道。
我抱着她在地上走来走去将近一个小时,直到她又睡着为止。我用我的夹克衫包着她,轻轻地把她放到她母亲和奥塔里欧中问。
已经凌晨三点钟了。这是周六,我得回去了。我建立起这种意识才刚刚不到一天,我也只能做到这样。莫迪凯陪我走到街上,感谢我来帮忙,他连外衣也没穿一直送我出来。我的汽车仍然停在我停车的地方,只是上面又覆盖上了一层雪。
他一直站在教堂的门口,目送我开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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