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八月六日上午六时,还剩下四十二个小时,亚当走进他的办公室并锁上了门。
他一直等到七点才给斯莱特里在杰克逊市的办公室拨电话。电话当然不会有人接,但他希望能有录音告诉他另一个电话号码并找到有关人士了解一些情况。斯莱特里还在压着关于精神状况的申诉,像是对某个无关紧要的上诉一样不予理会。
他要通了服务台并得到了F.弗林-斯莱特里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他决定还是不去打扰斯莱特里,他可以等到九点。
亚当睡了还不足三个小时,他的脉搏跳得很剧烈,肾上腺素在大量分泌。他的当事人眼下只剩了四十二个小时,妈的,斯莱特里本应该早就作出裁决的。扣压这类要命的诉状太不近情理,他本来还有机会把它紧急送往其他法院。
铃声响了起来,他向电话机扑过去。第五巡回法院的死刑书记官通知他说法院将要驳回他就律师辩护不力提出的申诉。法院认为该上诉有违诉讼程序,因为该项申诉本应在数年前提出。法院对这一争点是否具有法律价值一字未提。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压一个星期之久?”亚当质问道,“这种有意找茬的裁决十天前就可以作出的。”
“我马上给你传真一份影印件,”书记官说。
“谢谢。对不起,好吧。”
“希望我们保持联系,霍尔先生,我们随时在此恭候你的消息。”
亚当挂上电话后便去找咖啡。达琳在七点半时也提前来到了办公室,人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她把第五巡回法院的传真拿了过来,还带了一个面包圈。亚当让她把要求对律师辩护不力的申诉进行调案复审的诉状传给美国最高法院,这项工作在三天前就准备进行了,而且华盛顿的奥兰德先生日前通知达琳说最高法院已经开始了对此项诉状的审理。
接着达琳又取来了两片阿斯匹林和一杯水。亚当忍着剧烈的头痛把大部分有关凯霍尔一案的文件放进一只大公文包和一个纸箱内,随后给达琳布置了一系列工作。
然后他离开了库贝法律事务所孟菲斯办事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纽金特上校等监舍大门一开便急不可耐地冲进走廊里,他的身后跟着八名由他选定的行刑队员,其中的四个人穿制服,另外四个人着便装,他们像盖世太保的冲锋队似地一窝蜂跟在那个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人后面涌进寂静的A排监舍。纽金特在六号囚室前站定,里面的萨姆此时还躺在床上想心事。其他房间的犯人们纷纷起来看动静,每个人的双手都搭在牢门的铁栅栏外面。
“萨姆,已到进观察室的时间,”纽金特显得很不耐烦地说。他手下的人沿墙排成一列站在他的身后,他们头顶上方便是走廊的窗户。
萨姆不紧不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铁栅栏边。他瞪着纽金特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
“干嘛要我往里移八个房间?什么意思?”
“只是按程序办事,萨姆,条例中有规定。”
“这么说你讲不出正当理由,是不是?”
“我用不着跟你讲,转过身去。”
萨姆走近洗涤槽用了很长时间刷牙,然后又站到马桶边上两手放在屁股上撒了泡尿,接下来又去洗手,纽金特和手下的人站在外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做这一切。随后他点上一支烟,再将烟叼在嘴里才把手放到背后从门上的孔洞中伸了出去。纽金特咔嚓一声在他手腕上铐好手铐并对监舍尽头的警卫点点头示意把门打开。萨姆来到监舍的走廊里,他向J.B.古利特点点头,他正在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几乎吓得要哭出来。然后萨姆又朝汉克-亨肖挤了挤眼。
纽金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走廊的尽头,一路上经过了古利特、劳埃-伊顿、斯德哥-特纳、哈里-罗斯-斯科特和布迪-李-哈里斯等人的牢房,最后一个经过的是小牧师的牢房,此时小牧师正脸朝下躺在床上哭泣。在走廊尽头是一道与另一端的大门完全相同的铁栅栏墙,栅栏中部带有一扇很厚重的门,门外站着纽金特的另一班人马,他们都在静静地欣赏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在那些人的后面是一条通向隔离室的狭窄走廊,隔离室再过去便是毒气室。
萨姆又向死亡靠近了四十八英尺。他靠在墙上一边抽烟一边漠然地打量着。这件事是例行程序的一部分,不是针对个人的。
纽金特返身回到六号囚室,一边走一边发号施令。四名警卫进到里面搬萨姆的东西,书藉、打字机、电扇、电视机、洗漱用品、衣物。他们把那些东西送往观察室时像是拿着什么污染物,一名粗壮的警卫在搬送卷成一团的床垫和卧具时还不小心将拖在地上的床单给踩撕了。
犯人们震惊而又难过地注视着这一阵突然出现的骚动,他们的狭小囚室早已成为他们身体的又一层肌肤,看到自己狱友的肌肤受到无情的伤害他们都感到很心痛。这迟早也会在他们身上发生。死刑真的开始迫近,他们从走廊里沉重而零乱的皮靴声以及行刑队员严厉的低语声中感觉到了这一切。远处那扇死亡之门的开关声在一周前还很少能听到,而今却在一声声撕扯着他们的神经。
警卫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着萨姆的物品,直到把六号囚室腾空。活儿干脆利索,萨姆的用品都被胡乱堆放到他的新囚室里。
那八名警卫没有一个是本监狱的人。纽金特在奈菲的那堆零乱的案卷中了解到应该由犯人不认识的人组成行刑队,最好是从其他监狱抽调。自愿报名参加行刑队的警官和警卫共有三十一名,纽金特只选了一些条件最好的。
“东西都搬完了吗?”他对自己的一名手下厉声问道。
“是的,先生。”
“很好,萨姆,这间房归你了。”
“噢,谢谢,先生,”萨姆不屑地说了声便走进囚室。纽金特向走廊另一头点头示意,牢门随即便关上了。他向前一步,两手扶住门上的铁栏。“现在你听好了,萨姆,”他严肃地说。萨姆靠着墙站在那里,看也不看纽金特一眼。“有事可以随时叫我们,好吧?把你转移到这里是为了更好地照料你,怎么样?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吗?”
萨姆的目光仍然注视着别的地方,对纽金特置之不理。
“很好。”他退开去看着他的手下人。“我们走,”他对他们说。在离萨姆囚室不足十英尺处的监舍大门打开了,行刑队员们鱼贯而出。萨姆仍在等待着。纽金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囚室也开始往外走。
“嘿,纽金特!”萨姆突然喊了起来,“把我的手铐卸下来好不好?”
纽金特顿时僵在那里,行刑队员们也停下脚步。
“你这个蠢货!”就在纽金特一边急匆匆地向回返,一边摸索着钥匙并大声下达着命令时,萨姆又喊了一声。整个监舍都爆发出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起哄和怪叫。“你不能铐着我就走人呐!”萨姆冲着走廊大声说。
纽金特来到萨姆的门前,嘴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钥匙。“转过身去,”他对萨姆说。
“你这个糊涂虫!”萨姆隔着铁栅栏直冲着上校那涨得通红的脸大声说,两人相距不过两英尺。监狱内的笑声更响了。
“就你这种人还负责我的死刑哪!”萨姆气哼哼地说,为了让犯人们听得更清楚还故意提高了嗓门,“弄不好把你自个先熏死!”
“别太肯定了,”纽金特厉声说,“转过身去。”
不知是汉克-亨肖还是哈里-罗斯-斯科特大叫道:“真臭!”整座监狱里顿时一呼百应:
“真臭!真臭!真臭!”
“住口!”纽金特声嘶力竭地喊着。
“真臭!真臭!”
“给我住口!”
萨姆终于转过身子把双手伸给门外的纽金特。手铐卸了下来,上校提着手铐急急忙忙向外走去。
“真臭!真臭!真臭!”犯人们用异常齐整的声音喊叫着,直到监舍的大门咣的一声关上,走廊里复又空无一人。众人的呼喊突然停了下来,笑声也戛然而止。慢慢地,他们的胳膊都从铁栅栏之间收了回去。
萨姆面对走廊站着,瞪着门外那两个正在监视着他的警卫。他花了一点时间把屋子整理了一下——把电扇和电视机接上电源,把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那些书今后还会用得着似的,他又查看了一下水箱是否有水,管道是否通畅,然后才坐在床上检查了一下那条被撕破的床单。
这是他在监舍中住过的第四个囚室,而且毫无疑问将会是居住时间最短的一问。他很怀念最早的两间,尤其是位于监狱B排的第二间,那时他的密友巴斯特-莫克就住在他的隔壁。有一天那些人把巴斯特带进了现在的这间观察室,并对他昼夜观察以防他自杀,巴斯蒂被带走时萨姆哭了。
一般情况下,走到这一步的犯人都免不了会走下一步,然后就走到了尽头。
加纳-古德曼是这天来到州长办公室那间豪华门厅的第一位客人。他在来宾登记簿上签了名,又很亲切地同那位漂亮的接待员聊了会儿天,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让州长知道他正在外面恭候着。女接待员正想换个话题时,交换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按下一个键,做了个怪模样,听了一会儿,又向正在望着别处的古德曼皱了皱眉,然后向打来电话的人致了谢。“这些人,”她叹口气说。
“怎么回事?”古德曼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们最近一直陷在电话堆中,都和你那个当事人的死刑有关。”
“是呀,这件案子很能牵动人们的感情,好像本州大部分人都拥护死刑。”
“这个电话就不然,”她边往粉红色表格中做记录边说,“来的电话差不多都是反对对他执行死刑的。”
“怎么会是这样,太让人意外了。”
“我通知斯塔克女士你来了。”
“谢谢。”古德曼又坐在门厅里那个常坐的位置上继续看当天早晨的报纸。图珀洛的日报在周六不合时宜地进行了一次旨在了解民众对凯霍尔死刑意见的电话调查,并在第一版上刊登了一个免费电话号码还附带有说明。古德曼和他的市场分析人员自然在周末对其进行了狂轰滥炸。该报在周一首次公布的调查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在打来的三百二十个电话中,有三百零二个反对执行死刑。古德曼看着报纸禁不往露出笑容。
在不远处,州长正坐在他那张长长的办公桌后面看着同一张报纸,他的脸上现出的却是烦恼,眼神流露出沮丧和忧虑。
莫娜-斯塔克端着一杯咖啡从大理石地板上走过来。“加纳-古德曼来了,正在门厅里等着。”
“就让他等着吧。”
“热线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麦卡利斯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手表,还差十一分九点,他又用指关节蹭了蹭下巴。从周六下午三点到星期天上午八点,他的民意调查人员给两百位密西西比州的居民打了电话,百分之七十八的人赞成死刑,这才比较正常。不过,也正是在这次抽样调查中,有百分之五十一的人认为不应该处死萨姆-凯霍尔。他们的理由不尽相同,许多人只是觉得他年纪太大,不适合采用这种刑罚,而且他的罪过是在二十三年前犯下的,距今已整整过去了一代人,反正他用不了多久也会死在帕契曼,干脆让他自己等死算了。有的认为他是受了政治迫害。还有,他是个白人,麦卡利斯特和他的民意调查人员知道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尽管没有说出来。
这些都算是好消息,而坏消息则是放在报纸一侧的那份统计结果。在周六值班的唯一一名热线接线员收到了二百三十一个电话,星期天收到的电话有一百八十个,加起来共有四百一十一个。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反对执行死刑。从周五上午开始,有正式记录的与老萨姆有关的热线电话为八百九十七个,反对执行死刑的占百分之九十。眼下,热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运作起来。
实际上还不止这些。各地区办公室也报告说他们收到了犹如雪崩一般的电话,几乎全部是反对对萨姆执行死刑的。政府的工作人员上班后也说他们在周末收到了许许多多的电话,罗克斯伯勒曾打电话来说他的电话线都快要涨破了。
州长已经有些厌倦。“今天上午十点有安排吧,”他头也不抬地问莫娜。
“是的,和一批童子军见面。”
“取消,替我向他们致歉,再重新安排个时间,我今天上午没心情照相,最好就在办公室里呆着。午餐的时候呢?”
“会见普雷斯格洛夫参议员,讨论对一些大学的诉讼问题。”
“我受不了普雷斯格洛夫那个人,也取消,午餐给我定些鸡肉。等等,我又想了一下,还是让古德曼进来吧。”
她出去片刻便带着加纳-古德曼一同回到办公室,麦卡利斯特这时正站在窗户旁边注视着外面商业区的建筑物。他转过身子,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早晨好,古德曼先生。”
他们握手后落了座。星期日下午很晚的时候,古德曼已经应他当事人的强烈要求,交给了拉雷莫尔一份取消赦免死刑听证会的请求。
“还是不同意开听证会,对吧?”州长说着又疲倦地笑了笑。
“我们的当事人拒绝那样做,他不准备再提供新的情况,我们什么招术都使过了。”这时莫娜给古德曼递过来一杯未加糖的咖啡。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顽固不化,上诉的情况怎么样?”麦卡利斯特很诚恳地问。
“依然在按预想的进行。”
“你以前经历过此类事,古德曼先生,而我没有。根据目前来看,你认为前景如何?”
古德曼搅动着咖啡思考了一下,他觉得此时此刻与州长坦诚相见没有什么坏处。“我是他的律师之一,所以我宁愿乐观些,依我之见,执行死刑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七十。”
州长考虑着他的话,但心里似乎仍能听到墙壁外面的阵阵电话铃声。就连他手下的人也开始对这些电话感到不安起来。“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古德曼先生?”他诚挚地问。
当然知道,你巴不得这些倒霉的电话铃声赶紧停下来,古德曼心里想。“怎么想?”
“我很想同亚当-霍尔谈谈,他在哪儿?”
“大概是在帕契曼,一小时前我和他通过电话。”
“他今天能来见我吗?”
“没问题,事实上他今天下午正好计划来杰克逊市。”
“太好了,我等他。”
古德曼强忍住没笑出来,也许大坝就要裂开一条缝隙了。
事情就是这样鬼使神差,在极不可能的地方隐隐露出了摆脱困境的一线希望。
在距六个街区以外的联邦法院,布雷克-杰斐逊走进了他老板的办公室,他看到F.弗林-斯莱特里大人正在颇不耐烦地接一名律师打来的电话。布雷克随身带了一份厚厚的寻求人身保护令的诉状和一本记得满满的拍纸簿。
“什么事?”斯莱特里掼下电话怒气冲天地问道。
“我想同你谈谈凯霍尔的事,”布雷克神情沮丧地说,“你也知道,我们收到了有关他缺乏思考能力的请愿书。”
“给予驳回,马上送走,我忙得很,没空管它。让凯霍尔送第五巡回法院,别再拿那该死的东西来烦我了。”
布雷克显得有些为难,他慢吞吞地说:“不过里面有些内容你应该看看。”
“哦,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布雷克,什么内容?”
“也许他的申诉是站得住脚的。”
斯莱特里的脸色沉了下来,双肩颓然落下。“怎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都说了些什么?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庭了,陪审团已经在等着我们。”
在埃默里大学,布雷克-杰斐逊曾经是他班里名列第二的优等生,斯莱特里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根据密西西比州一项适用面很宽的法律条款,他们以萨姆缺乏思考能力接受死刑为由提起上诉。”
“谁都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们找了一位专家愿意为此出庭作证,这件事不容我们忽视。”
“我不相信会有这等事。”
“你最好还是过一下目。”
斯莱特里大人用手指揉了揉脑门。“坐下吧,拿来我看看。”
“再有几英里就到了,”亚当在去监狱的路上对卡门说,“你怎么样?”
自从他们离开孟菲斯后卡门一直没怎么说话。第一次来密西西比的她一路上在观看那广袤无垠的三角洲,欣赏那连绵起伏的棉田和大豆田,在田野上空飞行的喷撒农药的飞机使她惊奇不已,一处处破烂不堪的棚屋使她感叹摇头。“我有些紧张,”这话她已说过不止一次。他们刚才简单谈过伯克利和芝加哥及其在今后几年内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但他们一句也没提过自己的父母。萨姆和他的家人也同样没有被提及。
“萨姆也很紧张。”
“这事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亚当。我是说,沿着这条夹在田野中的高速公路飞驰,赶去探望即将被处死的祖父。”
他用力拍拍她的膝头。“你做的事是对的。”她穿着肥大的黄褐色斜纹布裤子和一件褪色红斜纹布衬衣,脚上穿双旅游鞋,一副大学心理专业毕业生的打扮。
“就在那里。”他突然向前方指了指。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停着一辆辆首尾相接的汽车,许多人正在步行往监狱方向走,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都开得很缓慢。
“这都是什么回事?”她问道。
“正在上演马戏。”
他们从三个正在路边步行的三K党徒身边驶过,卡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车子一点点往前挪,比那些急急忙忙步行去参加示威的人快不了多少。在监狱大门外的高速公路中间站着两名州警正在指挥交通,他们示意亚当向右拐,亚当遵命而行。一名帕契曼的警卫指了指路边一处地方让他们停车,路的下面是一条浅浅的排水沟。
两人拉着手走到监狱正门时停下来看了一会儿穿着白袍子在监狱门前转来转去的十来个三K党徒。有人正拿着破喇叭筒在发表措辞激烈的演讲,一群褐衫党人举着标语牌并面向公路肩并肩站在一起。至少有五辆电视转播车停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到处是摄像机,甚至还有一架采访的直升机在空中盘旋。
亚当在进门时把卡门介绍给了他新交的朋友路易丝,她是个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警卫。卡门显得非常紧张和疲惫。这里刚刚发生过几起三K党徒与新闻记者和警卫们之间的争吵,她能觉出这里的局势一触即发,而且会愈演愈烈。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把他们送上一辆囚车,车子载着他们急匆匆地驶离了大门。
“真让人难以相信,”卡门说。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就看明天了。”
车子驶上监狱的主车道后速度放慢下来,路两旁是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和一幢幢整齐的白色房屋。卡门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看起来不像是监狱,”她说。
“是个农场,占地一万七千英亩,监狱工作人员就住在那些房子里。”
“还有孩子们吧,”她看到了房子前面的自行车和踏板车,“这里真安静,犯人们在哪儿?”
“就快看到了。”
囚车向左拐了个弯便到了马路尽头,接下去是泥土路,再往前就是监舍。
“看见那些岗楼了吗?”亚当指了指,“还有那些围栏和铁丝网?”她点点头。
“那就是严管区,是萨姆在过去九年半中的家。”
“毒气室在哪儿?”
“那边。”
两名警卫向囚车里张望了一下后挥挥手让车子通过了双层大门。车子停在牢房门前,帕克正等在那里。亚当介绍了卡门,此时卡门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步入监狱,帕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搜身,另外三名警卫在旁边看着。“萨姆已经在里面了,”帕克冲前面办公室点点头说,“你们进去吧。”
亚当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她点点头后两人便一同向屋门走去,亚当开了门。
萨姆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沿上,他的脚搭拉着,没有抽烟,屋子里的空气很清爽。他看了眼亚当,又看了看卡门。帕克关上了他们身后的门。
她松开亚当的手向桌子前面走过去,两眼直视着萨姆。“我是卡门,”她轻声说。萨姆从桌子上滑下来。“我是萨姆,卡门,是你不成器的祖父。”他把她拉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
亚当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萨姆刮了脸,他的头发剪短了些,显得很整齐,红色囚服的拉链也一直拉到脖子下面。
萨姆两手抓住卡门的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庞。“你长得和你妈妈一样漂亮,”他说,嗓音有些嘶哑,眼睛也湿润了,卡门也强忍着泪水。
她咬着嘴唇努力笑着。
“谢谢你来看我,”他说,也尽力面带笑容,“我很难过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你看起来很棒,”她说。
“不要进门就撒谎,卡门,”亚当想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咱们还是别哭的好,免得收不了场。”
“坐吧,”萨拇指指椅子对她说,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把她的手握住。
“先谈正事吧,萨姆,”亚当倚在桌子上说,“第五巡回法院今天一大早驳回了我们的上诉,情况非常糟糕。”
“你哥哥真是个非常出色的律师,”萨姆对卡门说,“每天都给我带这类消息来。”
“是的,可供利用的材料太少,”亚当说。
“你妈妈怎么样?”萨姆问卡门。
“她很好。”
“代我向她问候,我对她印象一直很好。”
“我会的。”
“莉有什么消息吗?”萨姆又问亚当。
“还没有,你想见她吗?”
“我想是的。不过,如果她不能来我也能理解。”
“我想想办法,”亚当信心十足地说。其实他最近给费尔普斯的两次电话都没有得到回音。显然他此刻还顾不上找她。
萨姆向卡门靠得更近些。“亚当跟我说你在学心理学。”
“是的,我在伯克利读研究生。我将——”
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亚当轻轻打开门,看到卢卡斯-曼焦急的面孔。“请等我一会儿,”他对萨姆和卡门说了一句便来到外面的走廊里。
“出了什么事?”亚当问。
“加纳-古德曼找你,”曼几乎是耳语道,“他要你马上去杰克逊市。”
“为什么?怎么了?”
“好像是你的某个申诉有了点眉目。”
亚当的心跳一下子停止了。“是哪个?”
“斯莱特里法官想和你谈谈有关思考能力的问题,他在今天下午五点安排了一次听证会,不要再和我讲别的,因为我很可能会是州里的证人。”
亚当闭上眼睛,在墙上轻轻地撞着头,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今天下午五点,斯莱特里?”
“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说,你要快些行动。”
“我需要一部电话。”
“那屋里有,”曼冲亚当身后的门点点头说,“是这样,亚当,这本不关我的事,但要是我的话就不会马上告诉萨姆,这件事没多少把握,没有必要再把他的希望燃起来。要是我就等听证会结束以后再跟他讲。”
“你说得对,谢谢,卢卡斯。”
“没什么,到杰克逊市再见吧。”
亚当回到屋里时那两位的谈话已经转到了在旧金山海湾区的生活。“一点小事,”亚当皱皱眉头说着,漫不经心地向电话机走过去。他按动了号码,不去理会正在低声絮语的爷孙俩。
“加纳,我是亚当,我在萨姆这里,什么事?”
“伙计,赶紧拍拍屁股马上过来,”古德曼平静地说,“事情有点起色了。”
“说说情况。”这时萨姆正在讲述他在几十年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旧金山的事。
“第一,州长想私下和你谈谈,看起来他的日子不大好过,我们的电话把他折腾惨了,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妙。更重要的是,关于思考能力的申诉把斯莱特里给难住了。半小时前我和他谈了一次,他完全乱了方寸,我也没有同他细谈,他要在下午五点召开听证会。我已告诉斯温博士,他那边不成问题,三点半他会到杰克逊市出庭作证。”
“我马上就动身,”亚当背对着萨姆和卡门说。
“来后到州长办公室找我。”
亚当挂了电话。“只是有些申诉需要备案,”他对萨姆说,萨姆此时完全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得去一趟杰克逊市。”
“干嘛那么着急?”萨姆说,听那口气像是个来日方长而又无所事事的人。
“着急?你是说着急吗?现在已经是星期一上午十点,萨姆,我们只剩三十八个小时去争取奇迹的出现了。”
“不会有什么奇迹了,亚当。”他向卡门转过身去,仍然握着她的手。“别再抱什么希望,亲爱的。”
“没准——”
“不会的,我的时限到了,明白吗,我已做好一切准备,我不希望你们在我死后伤心。”
“我们必须去,萨姆,”亚当扶住他的肩膀说,“今天晚上稍晚些或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赶回来。”
卡门靠过身来吻了吻萨姆的脸颊。“我的心和你在一起,萨姆,”她小声说。
他拥抱了她一会儿,然后站到桌子旁边。“你自己多保重,孩子,要好好用功,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别为我难过,好吗?我这是罪有应得,都是我自己的错,和别人无关,从这里出去我就有好日子过了。”
卡门站起来又一次拥抱了他。他们离开房间时她已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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