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餐室的几个饼干箱子后面发现了一瓶一品脱装的波旁威士忌,随即便拿到洗涤槽边倒空了。外面还很黑,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煮了杯浓咖啡,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边喝着咖啡,边演练几个小时后他将要在新奥尔良进行的辩论。
他在晨曦中又审核了一遍自己的辩论要点,七点钟的时候又到厨房里烤面包片。莉那边听不到一丝动静,他并不想和她照面,但又不得不见她一下。他有话要跟她讲,而她应该为她的所作所为道歉。于是,他把厨房台子上的盘子和刀叉弄得哗哗作响,听早间新闻时也把声音调得更大。
但她所在的一隅仍然没有任何声息。他洗完淋浴并穿戴整齐后轻轻拧了拧她门上的把手,门是锁住的。她已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洞穴之中,以避开早晨这场不愉快的的交谈。他写了个字条说自己今天要去新奥尔良,晚上住在那里,明天再回来看她。他说自己现在感到很抱歉,还说以后再同她谈这件事,他求她不要再喝酒了。
他把字条放到厨房的台子上以免她漏过,然后便离开公寓开车去机场。
新奥尔良的直达航班飞行时间为五十五分钟。亚当饮着果子计,一面尽可能坐得舒适点以便缓解一下僵直的背部。昨天晚上在门口的地板上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据她自己承认,她在过去几年中已经戒过三次酒,如果她自己都戒不了,他自然也帮不了什么忙。他在孟菲斯一直要呆到这个可悲的案子结束,如果他的姑姑难以保持清醒状态的话,他也许就需要去某个饭店开个房间处理事务。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能把她忘掉。但他需要集中精力于法律事务而不是过去的那些私刑、照片以及令人发指的故事,也不是他所爱的姑姑和她的那些麻烦。
飞机在新奥尔良机场着了陆,他的思路突然变得清晰了,第五巡回法院和美国最高法院最近审理的十来桩死刑案一下子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他的出租车是一辆卡迪拉克高级轿车,是由达琳给他安排并由库贝法律事务所支付费用的。车子还配有司机,当亚当舒适地坐在后排座椅上时他不得不承认在大公司工作的确有许多优越之处。亚当以前从未到过新奥尔良,由机场去往城里的路上与其他城市大同小异,只见高速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车子在超级圆顶体育馆拐到博伊德拉斯大街,眨眼之间他们便进入了市中心。司机告诉他的乘客说几个街区以外就是所谓的法国人居住区,离亚当下榻的饭店不远。车子在坎普大街停了下来,亚当从车里出来走上便道,旁边就是那座称为第五上诉巡回法院的大厦,这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带有希腊式的立柱,正门前有许许多多的台阶。
他在楼里找到了书记宫的办公室并询问和自己通过话的费里德先生。费里德先生果然如亚当在电话里感到的那样是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人物,他很得体地为亚当作了登记,并为他讲了一些法院的规定,然后他问亚当要不要简单四下浏览一番。时间已近正午,这里不像平时那样繁忙,正是观光的好时机。他们先去审判室,一路上经过了很多法官和工作人员的办公室。
“第五巡回法院有十五名法官,”费里德先生一面在大理石地板上很随便地走着一面解释着,“他们的办公室就沿着这些走廊排布。眼下法院有三个法官席位空缺,华盛顿正为人选而伤脑筋。”走廊里很暗,也很静,似乎那些大人物们正在一个个宽大的木门后面工作着。
费里德先生先带他去了联席法庭,这是一个显得很威严的大房间,里面共有十五把椅子,在房间的正面排成了半圆形。“这里的案子大多由三人法官小组审理,偶尔也会有全体法官出席的时候,”他平静地讲述着,似乎仍然未能摆脱对这个不同寻常的房间的敬畏之情。法官席比房间中的其他部分要高出许多,下面的律师在进行辩护时只能仰视。房间是大理石墙面,深色木墙围,挂着厚厚的窗帘,上面是巨大的枝形吊灯,华丽而蕴含着不尽的威严,古旧却不失最初的风貌,亚当觉得里面充满了威慑力。只是偶尔才会有全体法官出席的时候,费里德先生又说了一遍,似乎是在给法律系一年级新生讲课。六七十年代那些民权方面的重大裁决就是在这里作出的,他口气平和地说道。法官席后面挂有那些已经去世的法官们的肖像。
尽管它的优美与庄严一如既往,但亚当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见到这一切,至少是不要再作为代理律师来到这里。他们沿着大厅向西法庭走去,这儿比先前的一个稍小些,但仍不失其威严。这里是三人法官小组工作的地方,费里德先生边说边领着他穿过旁听席和围栏来到审判席。法官席仍然雄踞其上,只是不像联席法庭那样高不可及。
“口头辩论一般是在上午进行,九点开始,”费里德先生说道,“由于你的案子是一桩临近执行的死刑案,所以破例在下午进行。”他勾起手指指了指后排座位。“一点钟前你要先在那里坐几分钟,等候书记官宣布开庭,然后你要穿过围栏坐到这边的辩护人席上。首先由你发言,时间是二十分钟。”
亚当知道这些,但重新温习一遍也没有什么不好。
费里德先生指了指审判席上一个类似交通信号灯的装置。“那是计时器,”他严肃地说,“它对你非常重要。二十分钟,要记住。某些律师忽视它的存在一味喋喋不休从而造成严重后果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那种场面可不敢恭维。你开始发言时绿灯亮起,黄灯对你进行提示——二分钟,五分钟,三十秒等。红灯一亮不管你讲到什么地方都要马上停下来坐回座位上。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还有什么问题吗?”
“法官是哪几位?”
“麦克尼利,罗比肖克斯和朱迪。”他说话的口气似乎这些人都是亚当的老相识。“那边有一间等候室,三层有一个图书馆,一点差十分必须来到这里。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先生。谢谢。”
“如果需要我帮助可去办公室找我,祝你好运。”他们握手后费里德先生便离开了,把亚当一个人留在了审判席上。
差十分钟一点的时候,亚当第二次走进了西法庭厚重的橡木大门,他看到对方律师已经在作战前准备。在围栏后的第一排座椅上坐着史蒂夫-罗克斯伯勒首席检察官,他的身边围着许多助手正在制定方案。亚当进来时他们突然静了下来,其中的几个人冲他点点头,脸上还挤出一点微笑。亚当独自一人在走道旁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没有理会他们。
卢卡斯-曼坐在法庭他们的一边,只是比罗克斯伯勒和他的助手们稍后几排。他漫不经心地读着一张报纸,当他们的视线相遇时,他向亚当招了招手。见到他是件很令人欣慰的事。他一身浆得笔挺的卡其布西装,从上到下没有一点皱纹,打着一条在暗处可发光的领带。很显然曼并不惧怕第五巡回法院及其威严的装饰,也能看出他有意与罗克斯伯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只不过是帕契曼的一名律师罢了,来这里只是尽他的职责。如果第五巡回法院刀下留人给萨姆一条生路,卢卡斯-曼是会很高兴的。亚当向他点点头并报以微笑。
罗克斯伯勒和他的人马又重新聚在一处。死亡博士莫里斯-亨利也在其中,正在向其他头脑略逊一筹的人面授机宜。
亚当深深地吸了口气想使自己放松下来,不过很难做到。他的胃部在剧烈翻腾,他的脚在抽搐,他不停地对自己说只不过二十分钟罢了,三名法官也不能把他吃掉,他们最多只能让他难堪,即便那样也不过只会持续二十分钟的时间。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辩论要点,为了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努力去想萨姆——不是那个种族主义分子萨姆,也不是那个杀人凶手和那个混迹于施行私刑的暴徒行列中的萨姆,他努力去想那个作为他的当事人的萨姆,那个在监舍里苦捱时光的萨姆,那个理应平静而体面地告别人世的萨姆。萨姆就要得到这法庭上珍贵的二十分钟时间了,他的律师必须为他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二十分钟时间。
不知什么地方有一扇厚重的门被打开了,亚当在椅子上险些跳了起来。法官席后面现出了法庭传令人的身影,他宣布这个庄严的法庭现在开庭。传令人的身后跟着三个身着黑色法官服的法官——麦克尼利、罗比肖克斯和朱迪,每个人都夹着文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们在泛着幽光的深色橡木法官席高台上分别坐到自己那宽大的皮椅里,俯视着整个法庭。密西西比州诉萨姆-凯霍尔一案开庭后首先传唤的是坐在后排的律师。亚当紧张地走过围栏的弹簧门,后面跟着的是史蒂夫-罗克斯伯勒,首席检察官的助手们也落了座,然后是包括卢卡斯-曼和其他旁听者入座。亚当事后才知道,那些人绝大部分是记者。
朱迪担任主审法官,这位T.艾琳-朱迪大人原来是位来自得克萨斯的年轻女子。罗比肖克斯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大约有五六十岁的样子。麦克尼利看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岁,也是来自得克萨斯。朱迪先就案情进行了简述,然后问来自芝加哥的亚当-霍尔先生是否准备好了。亚当紧张地站起身子,他觉得膝盖发软,上下牙床直打架,他的声音显得又高又神经质,他回答说是的,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准备好逃走了。他终于走到屋子中间的审判席上,他抬起头来望着,或者说是晕头晕脑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三位法官。
他一侧的绿灯亮了起来,他尚能准确地判断该是他开始的时候了。屋子里很安静,法官们目光炯炯地俯视着他。他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些已不在人世的大人们的肖像,然后便开始了他对利用毒气室执行死刑的猛烈抨击。
他避开与那三位法官的目光接触,在前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只是在重复自己在答辩状中所表达的意见。现在是午餐过后不久,又正值夏季,法官们的大脑需要几分钟的清醒时间。
“霍尔先生,我认为你只是在重复自己的答辩状而已,”朱迪不耐烦地说,“我们自己有阅读能力,霍尔先生。”
霍尔先生完全同意这一点,可心里却觉得这二十分钟时间属他所有,即便他想昂着头背一通字母表也不应该有人干涉,当然不能超出二十分钟。虽说亚当才出道不久,但他却已从一名受理上诉的法官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评价,那是他在法学院时旁听一次法庭辩论时听到的。在口头辩论中经常会遭遇到这类事情。
“是的,法官大人,”亚当答道,小心翼翼地避免采用带有性别差异的称呼。接下来他开始探讨氰化物对试验用小白鼠的影响,在他的答辩状之中没有谈到这一研究。有关试验是一年前由瑞典的一些化学家做的,目的在于证明人类在吸入这类毒气后并不会马上死去。那项试验由一个致力于在美国废除死刑的组织提供资助。
小白鼠开始发作并产生痉挛,它们的肺部和心脏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会处于时断时续的状态,毒气使它们肌体中的所有血管爆裂开来,包括大脑中的血管,它们的肌肉无规则地抽搐,直到最后口吐流涎并发出吱吱的叫声。
这项研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小白鼠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经历了极大的痛苦。该项试验具有无可指责的科学性,给小动物服药的剂量也很适度,一般来讲,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才会死亡。亚当讲了大量的试验细节,随着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表述之中,他的神经也逐渐松弛了些。而法官们此时已不仅仅是在听他的发言,简直是在欣赏他对那些行将死去的小白鼠的探讨了。
亚当是在北卡罗来纳州最近一桩案例的注释中发现这项研究的,注释字体很细小,并没有广泛报道过。
“现在让我来把话说白了,”罗比肖克斯尖着嗓音打断了亚当的话,“你不想让你的当事人死于毒气室,因为那种方式很残酷,但是不是在说采用剧毒注射的方式你就会欣然接受了呢?”
“不是的,法官大人,我并没有那样讲,我不想让我的当事人死于任何方式。”
“难道剧毒注射不是最不令人反感的方式吗?”
“所有方式都是令人反感的,但剧毒注射似乎是残忍程度最轻的一种。毋庸讳言,毒气室是一种令人恐怖的手段。”
“比被炸弹炸死还要恐怖吗?被炸药炸得粉碎?”
罗比肖克斯的话一经出口,整个法庭顿时静了下来。他特别强调了“炸药”两个字,亚当的大脑剧烈活动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麦克尼利这时从法官席的另一侧向他的同行投来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这是一种无耻的攻击,着实令亚当气愤异常,但他控制着自己的火气,语气坚定地说:“我们讨论的是执行死刑的手段,法官大人,不是将人打入死牢的罪行。”
“为什么你不想讨论罪行呢?”
“因为罪行不属于今天讨论的范畴,因为我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因为我的当事人仅剩下了十二天的生存时间。”
“也许你的当事人本来就不应该去安放炸弹吧?”
“当然不应该。但他已因他所犯的罪过而被判刑,而且他眼下面临着在毒气室被处死刑的威胁。我的观点是毒气室是一种残酷的处死方式。”
“那就坐电椅怎么样?”
“我们所讨论的也同样包括这种方式,曾经有过坐上电椅的人在死前经历可怕痛苦的令人发指的案例。”
“那就执行枪决吧?”
“在我听来同样是残酷的。”
“吊死呢?”
“我对绞刑知之甚少,但听起来是同样地残酷。”
“但你喜欢剧毒注射是吧?”
“我并没有说我喜欢,我确信自己只说过那种方式不似其他方式残忍。”
这时麦克尼利法官插言问道:“霍尔先生,你有什么理由要让密西西比州摒弃毒气室而改用剧毒注射方式呢?”
这个问题在他的上诉状和答辩状中论述得很详尽,亚当马上意识到麦克尼利是自己的朋友。“我在答辩状中已对该项法律的立法史作了概述,法官大人,那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便于执行死刑。立法机构认为那是一种痛苦比较少的死亡方式,同时为了避免宪法受到我们在这里讨论的这种死刑执行方法的威胁才作了改动。”
“这么说本州已明确认可了剧毒注射是一种较好的执行死刑的方式了?”
“是的先生。可是这项法律是在一九八四年才生效的,只对那以后犯罪的人才有效,并不适用于我的当事人萨姆-凯霍尔。”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们放弃毒气室这种行刑手段,但如果我们那样做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你的当事人和那些像他一样在一九八四年以前犯罪的人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是要从夹缝中漏网了吗?在法律上并不存在相应的对他们那一类人执行剧毒注射的条款。”
亚当已经估计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萨姆也曾经这样问过。“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法官大人,我只能说我完全相信密西西州的立法机构有这个能力和愿望通过一条适用于我的当事人以及与他情况相当的人们的新法律。”
这时朱迪法官插了进来。“假设他们做到了这一点,霍尔先生,那么三年后你再回到这个法庭上时还会说些什么呢?”
谢天谢地,黄灯正好亮了起来,亚当只剩下了一分钟的时间。“我会有话说的,”他说着笑了笑,“只要给我时间。”
“我们已经见教过与本案相同的案例,霍尔先生,”罗比肖克斯说,“实际上在你的答辩中已经援引了,是一个得克萨斯州的案例。”
“是的,法官大人,我请求法庭就此问题重新裁决,实际上所有设有毒气室或电椅的州都已改用了剧毒注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他还剩有几秒钟的时间,但他觉得该是刹车的时候了。他不想再引起其他的问题。“谢谢,”他说完便满怀信心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里。终于过去了,他坚守住了自己的阵地,作为一个新手已经干得很不错了,下一次就会来得更容易些。
罗克斯伯勒则显得很刻板和井井有条,像是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讲了几个有关老鼠以及它们所犯罪过的小笑话,但他的沉闷语调一点也没有幽默感。麦克尼利同样连珠炮似地向他提问了一通为什么各州都争先恐后改用剧毒注射方式,问得罗克斯伯勒直卡壳,只好引用了长长的一串案例说明各联邦巡回法院同样认可采用毒气室、电椅、绞刑和枪毙等死刑执行手段。法律站在他的一边,他也尽可能利用法律。二十分钟很快过去,他也像亚当一样很快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朱迪法官简单说明了一下这个问题的迫切性并保证在数日内作出裁决。所有人都一齐站起身来,三位法官很快从法官席后面消失了。法庭传令人宣布法庭休庭到星期一上午。
亚当与罗克斯伯勒握了握手便向外面走去,直到有记者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是杰克逊市一家报纸的记者,只提了不多几个问题。亚当彬彬有礼,但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后来碰到的两名记者他也如法炮制。罗克斯伯勒自然有话要说,亚当走开以后,记者们便围上了首席检察官,并把录音机捅到他的嘴边。
亚当想离开这座大楼。他来到炎热的外面,马上戴上了太阳镜。“要去吃午餐吗?”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很近的地方响起。原来是卢卡斯-曼,同样也戴着遮阳镜。他们站在立柱之间握了手。
“我还吃不下饭,”亚当坦言道。
“你干得相当不错。对人的神经真是一场折磨,是不是?”
“的确,你为什么来这里?”
“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典狱长要我赶来观察口头辩论,我们需等到裁决以后才能开始准备工作。咱们还是去吃饭吧。”
亚当的司机把车开到台阶边缘,两人一齐上了车。
“你对城里熟吗?”曼问道。
“不熟,我是第一次来。”
“那就去邦-托恩咖啡馆,”曼对司机说,“是个很优雅的老店,拐过街角就到。车子不错嘛。”
“这就是为财大气粗的公司工作的好处。”
午餐一上来就让亚当到很新奇——原来是一些带有半个壳的生牡蛎,亚当从前只是听说,但从未品尝过。曼却很娴熟地给他表演如何用辣根、柠檬汁、辣酱油以及茄汁调配作料,然后把第一只牡蛎放入调料,再小心翼翼地放到饼干上后一口吞进嘴里。而亚当的第一只牡蛎却从饼干上掉到了桌子上,不过第二只却恰好掉进喉咙里。
“不要嚼,”曼教他说,“要让它自己滑下去。”于是亚当一气滑下去了十只,肚子很快给填满了。他望着眼前盘子里的十来只空壳感到很受用。他们一边品着迪克西啤酒一面等着上清水虾。
“我看到你那份关于律师抗辩不力的上诉了,”曼小口吃着一块饼干说。
“恐怕从现在起我们不得不对一切都要进行上诉。”
“最高法院不会为此浪费时间的。”
“是的,他们不会。他们好像已经对萨姆-凯霍尔不耐烦了。我今天就把它送到地区法院,但我并不寄希望于斯莱特里给予萨姆减刑。”
“我也这样看。”
“我还有多大希望呢,只剩十二天的时间了?”
“恐怕希望会一天比一天渺茫,但事情往往很难预料,也许还有一半的希望。几年前我们曾差一点就把斯德哥尔摩-特纳处决,还有两周时,看起来大局已定。剩一周时他已经连一点可供上诉的材料也找不到。他请的律师非常出色,但已无可申诉。他吃了最后一餐饭,然后——”
“然后是配偶探访,来的是两名妓女。”
“你怎么知道?”
“萨姆跟我讲了一切。”
“这都是真事。他在最后一分钟获得了缓刑,眼下他离毒气室还远着呐,天晓得会出什么事。”
“不过,这件事你怎么看?”
曼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向后侧了侧身子,两大盘清水虾摆到了面前。“每到执行死刑时我就什么看法都没有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就不断地提出请求和申诉吧,这就像是一场马拉松,你绝不能中途放弃。江布-帕里斯的律师在死刑执行前十二个小时支撑不下去了,他的当事人归天时他正躺在医院里。”
亚当嚼完一只清水虾后喝口啤酒送了下去。“州长要我跟他谈谈,应不应该谈呢?”
“你的当事人怎么看?”
“你以为他会怎么看?他恨州长。他严禁我跟他谈话。”
“你必须寻求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这是惯例。”
“你对麦卡利斯特很了解吗?”
“不太了解。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动物,我一句话也不会相信他的。不过,他倒的确可以签署赦免令,他有权改变死刑判决,他可以要人的命,也可以把人放生。法令赋予州长很大的权限,也许他是你的最后希望了。”
“愿上帝保佑我们。”
“这蛋黄酱的味道如何?”曼嘴里塞得满满地说。
“很鲜。”
他们各自埋头忙着吃了一会儿。亚当对他的作陪和谈话很感激,但决心只和他谈些上诉和策略方面的问题。他很喜欢卢卡斯-曼,但他的当事人讨厌他。正像萨姆说的那样,曼为州政府工作,而州政府正在想办法杀死他。
亚当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本可以乘飞机返回孟菲斯,他可以在六点半到达,那时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能去办公室消磨一个小时再回莉的公寓,但他不想那样做。他眼下在河边一家现代化的饭店里拥有一套漂亮的房间,租金无疑是由库贝法律事务所的伙计们支付,所有费用全包。再说他还从未去过法国人聚居区。
三杯迪克斯啤酒和昨晚一夜未眠的疲倦迫使他小睡了三个钟头。六点时他醒转来,发现自己正穿着鞋横躺在床上,他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电扇楞了足有半个小时才起身。这一觉睡得很沉。
莉没有接他的电话。他在她的电话录音机上留了言,他真希望她没有再喝酒。如果她喝了,那最好是把自己锁在屋里以免去影响别人。他刷了牙又梳梳头,然后乘电梯来到楼下宽敞无比的大厅里,那里有一支爵士乐队正在为这快乐的时光伴奏。一个角落的吧台上正在兜售带着半只壳的牡蛎。
他在暑热中沿着运河大街往前走,一直走到皇家大道,他在那里向右拐了个弯,很快便溶入了旅游者的人潮中。周五晚上是法国人聚居区最热闹的时候。他出神地望着那些脱衣舞俱乐部发呆,真恨不得能进去看上一眼,只是当他从一扇敞开的门里看到里面舞台上的一排男脱衣舞演员时使他顿时胃口大伤,那都是些长相酷似漂亮女人的男人。他在一家中式外卖店中买了一只插在棍上的春卷吃,然后绕过一个正在呕吐的酒鬼。他在一间爵士俱乐部的小桌旁消磨了一个小时,一面喝着四美元一份的啤酒,一面听着悦耳的小爵士乐队的演奏。天擦黑时,他来到了杰克逊市广场,看到那些画家们正在收拾画架准备打道回府。街头乐手和舞蹈艺人们兴冲冲地出现在一所古老的教堂前,他和着一曲由一些突兰大学学生表演的迷人的弦乐四重奏拍起巴掌来。随处可见人们在喝着、吃着、跳着,尽情享受着法国人居住区中的欢乐。
他买了一客香草冰淇淋,回身向运河走去。如果是在另一个晚上,或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他也许会经不起诱惑去看一场脱衣舞表演,当然是坐在后排座位上,在人们看不到他的地方。也许他还会去一家时髦酒吧找个孤独的漂亮女人。
可今晚不行。那些酒鬼令他想到了莉,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回到孟菲斯去看她。那乐曲和欢笑声使他想到了萨姆,他这时正坐在一个湿热的蒸笼里盯着牢门上的铁栅栏数着自己的日子,他也许正在期冀着什么,也许正在祈祷他的律师能够创造奇迹。萨姆也许永远看不到新奥尔良了,永远也吃不到牡蛎、红豆、稻米,喝不到冰镇的啤酒和上好的咖啡了。也许他永远也听不到爵士乐曲,看不到艺术家们的彩绘,永远也不会再乘坐飞机或是住进漂亮的饭店。他也许永远不能再去钓鱼、开车或是做那数不尽的自由人可以随心所欲去做的事了。
即使萨姆能够活过八月八号这一天,他也只不过是在继续他那一天天逐渐衰亡的过程罢了。
亚当离开了法国人聚居区,急急忙忙返回饭店。他需要休息,马拉松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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