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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老山人参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喔,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论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中,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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