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息更高,风险也大。那时的一般富户,在战事上都看好吴楚七国的叛军。讨伐失败,则列侯的性命怕都难保,又从何处去向他们讨债?因此没有一个人肯借。
在关中,独有一个姓“无盐”的,贷放了一千斤金子。三个月以后,吴楚七国的叛乱讨平,无盐氏平地一声雷,增加了十倍的财富。都因为他具有政治眼光之故。
以刁间的为人而论,他也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吴楚七国之乱,齐王本来也参加了叛乱组织,中途反正,以致临淄为胶东、淄川、济南三国所围。城中物资缺乏,这也造成了刁间的机会。
利用机会就是乘时。机会稍纵即逝,所以坐而乘时以外,还该起而争时。治生或者说致富的过程,在那时有三个阶段:第一,“无财作力”,以劳力赚钱,稍有积蓄,便是第二,“少有斗智”,因为资本太小,一方面亏蚀不起,一方面要争取暴利,不得不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花招”来取胜,于是第三:“既饶争时”,默察时势环境的变化,掌握机会,大量进货、抛售,或作远程的投资。
这个过程与目前的情况,几乎完全吻合。所谓“少有斗智”,正就是中小企业经营之所以特感吃力之故,一旦有了数千万的资本,就不必再去冒险投资,只要挑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企业投资,必有盈利,成为“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的现代“封君”。
但是,这样舒服的做法是不大可能成为巨富的。要成巨富,还须“争时”,放远眼光,走在别人前面。当然,仅有眼光是不够的,作为一个第一流的货殖家,要像刁间那样具备“智”、“勇”、“仁”、“强”四种品德。
这是白圭的理论,而为刁间所充分实践。白圭是洛阳人,生在战国初期,周威烈王的那个时代。其时有个有名的经济学家,名叫李俚,帮助魏文侯从事经济革新,获得极大的成功。李俚是个重农主义者,所以他的经济学说,偏重在农业方面的改革,概括而言,可得八个字:增加生产,调节盈虚。
增加生产的主要途径,是在充分发挥土地的生产力。试以一百里地方作计算,共有九万顷的面积,每顷一百亩,共九百万亩。其中山林、河流,以及城市村镇等约占三分之一,则还有六百万亩的农田。如果农夫稍微勤一些,每亩至少可以增加三升粟的产量;相反地,稍微懒一些,就会减产,一进一出相差六升,则六百万亩田,就会有三千六百万升粟的增损。因此必须力田以“尽地力”。
其次是研究农产物的价格与整个国家社会的关系。谷贱伤农,谷贵伤民。“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所以农产物的价格,贵与践都不是好事,从而导致出一个“适中”的结论。
那末,如何才算适中呢?这也有一个算法,以五口家,耕田一百亩,在普通年成来说,约可收粟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税,剩下一百三十五石,再除衣食祠祭之费,不足约十五石,而医药丧葬之费,还未计算在内。此所以要“尽地力”以增加生产,提高收入。
但增加了产量,如果因供求关系而跌价,则仍不能使农民获得实惠。所以价格一定要维持稳定,不使其受产量增减的影响。换句话说,是要使农民在丰年卖出多余农产物所得的现金,在荒年仍旧能够买回等量的农产物。根据这个目标,李俚所订的办法是,将年成分为六等,平岁算作“下熟”,其上有“中熟”、“上熟”两等,其下有“小饥”、“中饥”、“大饥”三等,上熟的年分,一百亩可收票六百石,大饥则只收三十石,多寡的比例为二十对一。
调节盈虚的办法,在理论上也很简单,丰年由公家收买谷物,荒年由公家以平价卖出,等于由公家提出一笔巨款,代农民保管谷物。这个方法行于魏国,魏国得以富强。
因此,当时“尽地力”之说,是个极其风行的经济理论,治生者亦多偏重于农业方面。唯有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配合农业生产的周期性,发展出一套收买“期货”,由少变多的商业理论。
白圭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经商如用兵斗智,此一说还不足为奇,而以“商鞅行法”作譬,是他理论中最深刻的地方。商鞅行法,任法不任人,绝无通融的余地,如果这样做生意,一定把客户都得罪光。所以白圭的这个譬喻,意指“自律”而言,换句话说,他自己所定的办法,所开的条件,一定做到,这样才能建立卓越的信用。
“智、勇、仁、强”四字,他也有相当具体的解释。智为权变,随时要考察情况的变化,采取适当的对策。原来预定到某地去买丝的,一看行情,买棉花比较更有利,使不能胶柱鼓瑟,非买丝不可。
勇者决断。这是作为一个大企业家的最宝贵的一种素质。以用兵而论,指挥官最大的才能就是决断。因为情况的变化,适应的措施,属于参谋作业,而情势的估计及计划的策定,有时会出现矛盾,而抉择只有一个——取矛或者取盾,这时的成败,就全系于指挥官的决断。经商也是如此,用现代的情况作比,最明白不过的是证券交易,“多”、“空”之间,相去万里,亿万进出,决于一念,他人只能提供参考资料,买进的利弊如何,抛出的利弊如何,到底做多头还是空头?是谁也无法替当事人作决定的。
所谓、“仁’,照白圭的说法是“取予”二字,而实重在“予”。经商虽是唯利以图,但亦有仁义在。一个人肯牺牲,济人之急,将来自己遇到困难,才能期望他人有以援手。所以“仁”之一字,说穿了亦是利。现代企业具有“取之社会,用之社会”的牺牲精神,在实际上亦有培养市场的作用。至于杀鸡取卵的做法,则适与“仁”背道而驰,古今成功的货殖家,从无这种做法。
最后这个“强”字,亦是白圭理论中的精义,所“强”者何?是“守”。中国传统立身处世的道理,很着重这个“守”字,所谓“有为有守”是指积极与消极的两面,“用行舍藏”的藏,亦作守字解释。评估一个人的价值,有时不在他积极的有为这方面,而在消极的守的方面,看他如何自处?能安贫乐道,苦守待时,此人便可能成大器,如果稍有拂逆,便失常度,有为而不能有守,这便是脆弱的表现。
经商的守,也是这样的道理。时机不利,能够保持冷静,泰然处之,尽力守住原来的资本,乘时再起,此之谓“强”。
这说来容易做来难的四项品德,在刁间是完全具备的,而其独到之处,在能驾驭舛黠的奴仆,所用的方法亦不出白圭的理论,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商鞅行法”的严厉。推己及人,使奴仆得以经营个人的事业,渐致富饶,则奴仆自然心说诚服,乐为所用。
万一有那过分舛黠,反叛刁间的,他还有最后一项法宝,就是奴仆的卖身契。
汉朝的政府既承认奴仆为主人的财产,自然法律上有保护畜养奴仆者的条款,同时奴仆的地位与良人到底有别,即使社会以势利相尚,对于能“交守相”有身价的奴仆,另眼相看,但一旦涉及法律纠纷,有奴仆身分的,官司非输不可。
当时流行一句俗语,叫做“宁爵毋刁”,《汉书音义》解释这句俗语的意思,说是有奴仆身分的人,自己在研究出处,是设法去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呢?还是投身到刁间那里,好有发财的机会?原文是:“奴自相谓曰:‘宁欲免去作民有爵耶?将止为刁氏作奴乎?’”
这个解释不能令人满意,“宁爵”应照字面释作:宁愿得一民爵——民爵为秦、汉特有的制度,共分十四级,赐予庶民,而奴仆无资格得爵,所以“宁爵”即表示宁愿做一个清白良民,在刁间那里为奴,虽然发了财,毕竟是一个奴仆。“宁爵毋刁”,无非强调个人自由的可贵,而且要致富,在汉初也很容易。
汉朝的富翁,就其致富的手段而言,分为三等,务农为本,所以像任公那样折节力田而起家的,称为“本富”。此外工与商,以及靠手艺谋生的,都称为“末业”,因而致富者,就是“末富”。
最下等的是“奸富”,顾名思义,可知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去弄钱。其时所流行的“奸恶”职业,有“掘家”、“博戏”、“私铸”等等,而皆与游侠有关。
至于所谓“末业”,除了刁间那样的大企业家以外,以手工业或者劳务收入发财的,亦颇有其人,据《史记·货殖列传》,附记如下:
“卖浆水业也,而张氏千万”。浆是当时所通行的一种饮料,以米或粟煮熟,投入冷水,几天后发酵,味酸有酒味就是浆。张氏卖浆,能致千万,当然是制浆有独到之处,而且做的是批发生意。
“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修理刀剑的行业,称为“洒削”。既称“鼎食”,可见郅氏用的工人极多。洒削不算小生意,装饰剑鞘,须用宝石美玉,应有相当资本。
“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胃是羊胃,煮熟而调以五味,脱水成脯,是一种美食。既云“连骑”,可知行销甚广。
“马医浅方,张里击钟”,张里不是一个人作马医,他是开的“兽医院”,用人极多,所以开饭要敲钟。
司马迁叙了上述的末业致富者,下了一个结论:“此皆诚壹之所致。”诚则敬业,壹者专心,不论货殖的规模如何,投入全部精力,专心一致,以出品的精良为第一目标,赢得顾客的信任,近悦远来,自然成功。所以“诚壹”二字,应是古今中外工商业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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