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戏似的宫廷政变,谈笑间就处置了。当然会有人倒霉,但比起雍正朝那种忠臣大吏,动辄五条铁链锁起,解到“天牢”,甚至送到圆明园或西苑,由皇帝亲审的恐怖景象,仅仅革爵训斥,真算不了一回事了。皇帝的心思很深,他不在乎弘皙“造反”,关心的是,这么一件可为之“谋反大逆”的要案,竟轻轻发落,在臣民心中会引起怎么样的一种猜测?经过数度思考,他决定亲自动笔,轻描淡写得让大家知道有这回事,而会很快的忘记。然后再看情形,逐渐加重刑罚。于是他根据宗人府议奏,庄亲王胤禄与弘皙、弘升等结党营私,往来诡秘,请分别革爵,永远圈禁的折子,写了一道朱喻。拿庄亲王来“开刀”,冲淡弘皙为“主犯”的身份,也是预先策划好的。他说:“庄亲王胤禄,受皇考教养深恩,朕继位以来,又复加恩优待,特令总理事务,推心置腹,又赏亲王双俸,兼与额外世袭公爵,且与以种种重大职位,具在常格之外,此内外所共知者。乃王全无一毫实心为国效忠之处,唯务取悦于人,遇事模棱两可,不肯担承,唯恐于己稍有干涉,此亦内外所共知者。”
连用两个“内外所共知者”,一笔带过,可以避免叙述当初争夺皇位的真相;接下来要表示他将此事看的甚轻;“至其于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私相交结,往来诡秘,朕上年既已闻知,冀其悔悟,渐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结。据宗人府一一审出,请治结党营私之罪,革去王爵,并种种加恩之处,永远圈禁。朕思王乃一。”写到此处,皇帝觉得为难了,要讲庄亲王形容成怎样一种人?说他能干,则“私相结交”弘皙等人,便是有心谋反,处置不能不重;说他庸碌,则“予以重大职任,具在常格之外”,显失知人之明。考虑下来,唯有自承无知人之明,才能“开脱”庄亲王,当下又写“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辈,若谓其胸有它念,此时尚可料其必无,且伊并无才具,岂能有所作为?即或有之,岂能出朕范围?此则不足介意者。”
写是写了,内心不免愧疚。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生母宓妃王氏,及果亲王的生母勤妃陈氏所抚养,圣祖晚年万岁之遐,课幼子自娱,亲授胤禄以天算之学、火器之道,而皇帝又从胤禄受教,名为叔侄,义同师弟。自己一向讲究尊师重道,如今将胞叔而又为恩师的庄亲王贬得一文不值,所谓师道尊严,扫地无余,良心是在不安。但非如此,这条苦肉计便无效用,只好随后补过。就文气推敲了一回,提笔又写:“但无知小人如弘皙、弘升、弘昌、弘皎辈,见朕于王加恩优渥,群相趋奉,恐将来日甚一日,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彼时则不得不大加惩创,在亡固难保全,而在朕亦无以对皇祖在天之灵矣。”
这样措辞,意示为了保全庄亲王,不得不然;稍稍道出了苦衷。接下来论弘皙之罪,笔下就不必客气了。“弘皙乃理密亲王之子,皇祖时父子获罪,将伊圈禁在家,我皇考御极,敕封郡王,朕复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张。”浮躁乖张者何在,皇帝心想,照实写出来,自己也觉得丢脸。但如不写,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又后倘有必要加重刑罚时,也无根据。所以决定据实而书:“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唯一谄媚庄亲王为事。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即如本年遇朕诞辰,伊欲进献,何所不可?乃制鹅黄肩舆一乘以进,朕若不受,伊将留以自用矣。今事迹败露,在宗人府听审,仍复不知畏惧,抗不实供,此又负恩之甚者。”
以下论弘升之罪:“弘升乃无籍生事之徒,在皇考时先经获罪圈禁,后蒙赦宥,予以自新之路。朕复加恩用至都统,管理火器营事务。乃伊不知感恩悔过,但思暗中结党,巧为钻营。”
这就要论道弘昌、弘皎了。想到这两个人,皇帝觉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难以形容的厌恶之意。怡亲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爱,犹有可说;怡王子孙如此,便是忘恩负义,绝无可恕。深一层去想,弘昌、弘皎实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对他个人有成见而已。最明显的一个事实是,在以前,他们对和亲王弘昼跟对他的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认为他“出身微贱”的轻蔑神色,一想起来就会百脉愤张,无名火起。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来他从师父之教,学会了一个“忍”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成语,了解得再透彻不过。因此一到这种时候,他就不期而然的会作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较能够平静了。
“弘昌秉性愚蠢,向来不知率教。”皇帝写道:“怡贤亲王奏请圈禁在家,后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释放。及朕继位之初,加封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与庄亲王胤禄、弘皙、弘升等交结往来,不守本分,情罪甚属可恶。”至于:“弘皎,乃毫无知识之人,其所行为,甚属鄙陋,伊之依附庄亲王诸人者,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而已。”写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弘普比他笑五岁,从小就拿他当个小弟弟看待,与同胞手足无异;弘普亦当他胞兄看待,处处为马首是瞻。及如弘皙的行径,便经常有它来密陈。这样一个论事有功、论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须有的谴责,是在问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个易于引起猜疑的漏洞,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顾他了。不过话虽如此,措辞还是尽量求缓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于恒等,朕切望其砥砺有成,可为国家宣力,虽所行不谨,又伊父使然,然已不能卓然自立矣。”罪状是宣布的相当明摆了,接下来该定处分,当下宣召平郡王至养心殿,打算听听他的意见。
平郡王很聪明,何肯乱作主张,平白的得罪人,当下磕头说道:“庄亲王谊属懿亲,其处分除出宸断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拟。”
皇帝也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处分,再跟他斟酌,“先说庄亲王,当然不会革爵;内务副业仍旧要他管。我想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还有理藩院尚书,想来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见面,也免了吧?”皇帝问说:“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说:“窃以为皇上莫如先召见庄亲王加以温谕,以示倚任如故。”
“这。”皇帝有些踌躇,因为不知道召见庄亲王是该说些什么。
“或者,”平郡王很机警的又说:“召见贝子弘普,嘱咐他转告庄王。”
“这倒行!”
平郡王立刻接口:“弘普现在銮仪卫。臣当传旨,命其即刻晋见。”
“可以。”
要言不烦的两个字,说得弘普心情改变了,已知是“做戏”就不必认真,所以进殿磕头以后,表情木然。“小普,”皇帝仍旧用从小至今未改的称呼;他用不胜咎歉的声音说:“你总知道,我是万不得已。俗语说:‘作此官,行此礼。’当皇上也是一样。官样文章,也不能少。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贝子借给我?”
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桩事,不知是谁从‘罗刹’—俄罗斯奉使回来,贡上两个精巧的打簧表,先帝分赏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圆明园沿着福海散步,取视金表时,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见,他怕问起金表,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表借给我?”
回忆道这段往事,少年友于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出以当年戏谑之词,“金表能借,贝子不能借。”他说。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贝子借给我,将来还你一个贝勒;也许是郡王也说不定。”
处置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议;一部分本家恩从宽。弘升永远圈禁,弘昌革去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议。弘普的贝子,既为皇帝所“借”,当然也革去了。从宽的第一个是庄亲王,免革亲王,只撤双俸及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他的差事还多得很,何者应去,何者应留,自行请旨。惩罚臣下,开一新样;而其中自由深意,暗示对庄亲王的处分,别有衷曲。第二个是宁郡王弘皎,上谕中说:“弘皎本应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远承袭者,着从宽仍留王号,伊之终身永远住俸,以观后效。”
宣旨的是方观承。奉差既毕,正心里在想应该如何安慰弘昌时,忽然发现弘皎泪流满面,接着伏地饮泣,不免诧异,急忙蹲身下去,将他扶了起来。“王爷何以如此伤心?王号仍旧保留,主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方观承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怡贤亲王留给子孙的家业,几辈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为我的处分,我伤心的是,皇上把我看的一个子儿不值。”弘皎且泣且诉:“说我‘毫无知识’,说我‘鄙陋’,已经让人受不住了;还说我的‘依附庄亲王等人,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大小是个王,竟把我当作打‘镶边茶围’的‘篾片’了。你想,作践的我这个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原来为此!方观承倒是深为同情;但语言“鄙陋”,却绝非苛责。心想:难得他还有羞耻心,不正好切切实实作一番规劝。“王爷,你别错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至意。譬如说吧,什么‘镶边茶围’,这种市井之语,出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让别人瞧得起吗?网页,你得仔细想一想上谕上‘以观后效’那四个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气,何不发奋读书?读书可以变化气质,化鄙陋为醇美,不但可洗今日之耻,将来还有大用的日子呢!”
弘皎把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抹一抹眼泪,怔怔得想了好一会说:“我也不望大用,不过一定要一洗今日之耻。”
说话马上不同了,方观承大为赞美,“这才是。”他说:“我把王爷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皇上一定也很高兴。”
复命仍需待命,``皇帝交待方观承:“还有事要交给你办,等一等。”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茶膳房的太监马胜,带了挑着食盒的苏拉来传口谕赐食。
“这是御膳上撤下来的。”
以方观承的身份来说,赐食已不寻常,何况是上方御食?当下朝皇帝所在之处磕了头,起身看御膳上撤下来的是,一盘包子,一大碗红白鸭丝烩鱼翅。他的量小,吃了四个包子就饱了,鱼翅还剩下一大半,心里不免可惜。
“方老爷,”马胜说道:“吃不完带回去好了。”
“这也能带吗?”
“怎么不能带?有的还特意不吃,好带回去。这是皇上的恩典,带回去孝敬老人家再好不过。”
“是,是!我带回去孝敬我娘。不过,包子好带,这鱼翅汤汤水水的——”。
他的话还没完,马胜便已接口,“不要紧!”然后转脸对苏拉,去找样家伙来盛鱼翅!回头方老爷有赏。“这是特意提醒方观承,扳赏本就该给打赏的。只是银子并未带在身上;便既说道:“不错,不错。回头到我那里来领赏。”于是苏拉去找了个敞口的绿釉陶罐来盛鱼翅。刚收拾好,奉使太监来“叫起”。
皇帝已换了便服。冬至将近,天气已很冷了,皇帝将双手笼入狐裘袖筒中,在西暖阁中散步;听得帘钩响动,回身站定;方观承随即跪下磕头。
“吃饱了。”
“是。”方观承老实答说:“赐食过丰,臣还能带回去,以便臣母同沾恩荣。”
皇帝不作声,忽然叹了口气,然后向首领太监说道:“你们都出去。”
登太监退出以后,皇帝在炕上作了下来,命方观承站着说话,他的身材矮小,站着也仅及坐着的皇帝之肩。
“你还记得吧,我接位那年,有一天看了恂郡王回来,跟你谈起的事。”
方观承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恭敬的答道:“皇太后越来越不行了。”
方观承也曾隐约听说,慈宁宫的御医,一天要请三次脉,太后娘家的弟妇——承恩公凌柱长子伊通阿之妻,本来每半月进宫省视一次,这一阵子常常奉诏入慈宁宫,每来都是宫门将下钥时,足见病势沉重。
“皇太后原是带病延年,当初都以为朝不保夕,只以皇上、皇后纯孝,得享数年天下之养。万一不讳,皇太后必是含笑于天上,皇上也应无憾。”
皇帝点点头说:“承恩公家,应该都看得出来我的一片心。不过。他略停一下又说:“我刚才听了你的话,感触很深。”
臣子之母,得以荣享天伦,天子之母,却不能不独处离宫。稍为皇帝设想,实在是情何以堪?方观承不由得有些激动了。“办理此事的步骤,曾面奏过,皇上如另无指示,臣今天就去看伊通阿。”方观承说:“伊通阿是明理的人,必能听臣的话。”
“好!要机密。”
“是。”方观承又说:“去接‘在热河的太后’,非内务府办差不可;应该跟谁接头,请旨。”
“你跟海望商量。要快!”
“是。”方观承停了一下,看皇帝别无指示,方始慢慢退了几步,跪安而出。一出来就到内务府,找到海望,摒人密探,“海公,”他说:“皇上派我跟你去看伊通阿,你知道是为什么?”这是试探,看他知道不知道“以伪作真”的计划?如果不知道,就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跟他说明。因为海望此人,却如皇帝在口谕中所宣示的,“心地纯良,但识见平常。”这件机密大事,如果讲得不够清楚,发生误会,以至行事出错,那关系就太重了。
“不就是要唱一出‘狸猫换太子’吗?海望答以隐喻。以宋真宗的李宸妃比做‘在热河的太后’,接着又说:“不过,我可不知道皇上派我去看伊通阿。”
“现在我一传谕,海公不就知道了吗?皇上交待,要快!咱们什么时候去?”
海望与凌柱都是皇亲国戚,平时常有往来,对凌柱家的情形很熟悉,沉吟了一会说:“承恩公疯瘫了,老大不大管事;他家是大奶奶当家,有事只跟老二商量,咱们不能找通大奶奶,不如跟老二,让他跟他嫂子去谈。”
“原来海公跟他家是通家之好,那就容易着手了。”
“不!话要你来说,因为只有你对这件事最清楚。”海望又问:“你跟他家有往来没有?”
“没有。我只见过老大伊通阿。”方观承问说:“老二是叫伊松阿不是?”
“不错。照这样看,你到他哪里去也不方便,只有在我那儿谈。晚上我请客。”
正谈着时,天上已经飘雪;是初雪、也是瑞雪,更值得一赏。但伊松阿因为心情不好,天又下雪,婉谢邀约;海望只好再派亲信听差去面见伊松阿,说明有极要紧的事谈,伊松阿方始冒雪而来。其实方观承已先到了,经海望引见以后,伊松阿很客气的拉手问好,没有那种贵介公子骄踞的神色;但透出一脸的精明,方观承便不敢怠慢,言语之间,十分谨慎。
“咱们是先谈事,后喝酒呢;还是边喝边谈?”海望看着伊松阿问。
“看方先生的意思。”
“那我就放肆,妄作主张了。先谈事吧!”
密室是早就预备好的,在一个假山洞里,洞壁用油灰填实,刷上石灰水;地面也是油灰筑实砸光,铺垫极厚的狼皮褥子,关上两面厚重的木门,不但温暖如春,而且不虞隔墙有耳。三人围着一张紫檀长方矮几,席地而坐,方观承与伊松阿两对面,声音虽清也听得很清楚。
“松二爷,你的脸色很不好,想来是因为皇太后圣体违和,心烦的缘故。”
“是啊!”
“皇上也是愁的眠食不安。”方观承问:“到底怎么样了?”
“据我大嫂说,不过托日子而已。”
“皇太后的病,”海望插嘴说道:“有好几年了。”
“是的。”伊松阿说:“如说拖日子,这日子也拖得太久了。”
“也许,”方观承说:“戴病延年,还有好些日子。”
“难!”伊松阿摇摇头,越发忧形于色。
看看是时候了,方观承便陡然问说:“松二爷,恕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万一太后驾崩,你看皇上是不是找就会照看外家?”
伊松阿无以为答;他先要捉摸方观承问这话的用意,想了半天反问一句:“你看呢?”
“我不敢瞎猜。不过,我倒带了一篇文章在这里,松二爷不妨看看。”
这篇文章是从国史馆中抄来的一篇“费扬古传”。字写得很大,句子点断;铺叙战功之处,多从简略;所详的是“天语褒奖”,以及所获得各种恩典。伊松阿以为其中有何重要的启示,所以很仔细的看完,结果大失所望,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这个结果便表现在他脸上,却早存于方观承心中,“松二爷,”他问:“你知道费扬古是什么人?”
“不写得很明白吗?”伊松阿指着传记念叨:“费扬古,栋鄂氏,满州正白旗人,内大臣三等伯鄂硕子,年十四袭。”
“是的。可是,松二爷,你知道不知道,他是端敬皇后的弟弟?”
“端敬皇后?”伊松阿想了想说:“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位皇后。”
“那是因为后世忌讳,有意不谈的缘故。”
“不错。”海望说道:“有这位皇后,我也是到了孝陵,细看被问才知道。附葬孝陵是两位皇后,一位是圣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位就是端敬皇后。传说她是——”他缩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啊!”伊松阿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她啊!莫非真有其事。”
伊松阿也未将董小宛的名字说出来。他也只知有此传闻,不悉其详;一半好奇,一半也是觉得特意谈到端敬皇后与费扬古,必有跟他家有关的缘故在内,所以要求方观承细细谈一谈。
“世祖跟端敬皇后的故事,一时谈不完。”方观承说:“我只告诉松二爷,端敬皇后只是认了鄂硕为父,跟费扬古不是真的姐弟。费扬古是靠他自己的功劳,并非因为他是椒房贵戚才发达的。你看,他的传中,凡是上谕嘉奖,从来不提他是端敬皇后之弟,因为本来就不是么!端敬皇后在日,鄂硕进封伯爵;鄂硕之弟罗硕封男爵。人在人情在,端敬不在了,哪里还会推恩后家?所以费扬古传中从不提端敬皇后。”
这“人在人情在”五字,恰如暮鼓晨钟般,发人深省。伊松阿心想,真皇帝假太后,眼前不能不尽孝尽礼,一旦太后驾崩,既非骨肉之亲,难期孺慕之思,想不起太后就想不起照应“舅舅”,要常保富贵,只怕难了。
“再说,”方观承将声音压得极低,“今上原是有生母的。母不能以子而贵,只为太后的名分被占了。眼前是无可如何的局面;将来太后驾崩了,自己生母却不能补这个缺。朝思暮想,想到头来,松二爷,万一迁怒,府上说不定就有不测之祸。”
这话说得伊松阿一惊。仔细想想,似乎不合常理,决不会有这样的事,但这是第三者看的常理;设身处地去想一想,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生身之母不但未能迎养、甚至见面都不能够,那种痛苦会逼得人发疯,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转念到此,不由得毛骨悚然,“方先生”他说:“这得替皇上想办法,不能让他们母子隔绝。倘有这样的情形,哪怕是穷家小户,都让人觉得可惨,何况是皇上?”
“松二爷,”方观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有这番见识,我得跟你道贺;府上世世代代,富贵不短了。”
伊松阿心头一阵鼓荡,不知是惊喜,还是兴奋;嗫嚅着说:“方先生,你一定有好主意,请你教导。”
“言重、言重。”方观承沉吟了好一会说:“凡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只有一件事,贤昆仲要看得破、想得透。”
“那一件事?”
“当今太后驾崩了,一时还不能附葬泰陵。”
“这!”伊松阿发愣,“方先生,这话我不懂。”
“那我就明说吧,府上少了一位太后,可又添了一位太后。让在热河的太后,顶如今圣体违和的太后的缺!不久两全其美。”
“那——,”伊松阿细细捉摸了一下,想通了,“你是说,就当我姐姐——太后没有死?”
“一点不错!”方观承很高兴的,“松二爷,你比我的想法高明;不是少了一位又添了一位太后,是出于府上的太后,仍旧好好儿活着,那时多美的事。”
“可是我姐姐死了就连祭享都不能够了?”
“谁说不能够?当然得找个极妥当的埋骨之地,皇上能够按时祭扫,尽他的孝心。”
“这样,”伊松阿踌躇着说:“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姐姐似的。”
“唉!”海望不以为然地插进来说:“五伦君臣第一,顾全君臣之义,手足之情欠缺一点儿,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的。移孝做忠也多的是,何况是姐弟之情。”
“松二爷,你不能光是由你想,你也得替太后想一想,生前有皇上尽孝;驾崩了仍旧有人代替他当太后,娘家长保富贵,太后虽死无憾。如果有这个机会而放弃了,太后在天之灵,一定怨你不懂事,不识大体。”
伊松阿是完全被说服了,因而口气也变成宾主易位的情势,原来是方观承惟恐他不会同意;此刻变成他向方观承请教,应该如何将这件事办得圆满。
“要办得圆满,只有俗语所说的‘神不知,鬼不觉’。”方观承说:“目前,连老爷子哪里都不必说破。”
“是,不过我总的告诉我大哥吧?”
“那当然,我想最要紧的是你嫂子。”方观承问:“你看他怎么样?”
“她?”伊松阿很坦率地答道:“有这样的好事,她还能说什么?再说,事情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违旨。”
“松二爷,你这话说得很透彻。不过,你千万得跟她说明白,这是件极好的好事,但如果口头不谨慎,稍微露一点风声,事情就会弄得糟不可言。”
“我知道,我知道。”
“那好。你嫂子是怎么个意思,能不能明天给我回个话?”
“行。”
“那么,”方观承看一看海望说道:“明天,咱们仍旧在海公这儿见面。”
第二天见面,伊松阿带来的回话,如所预期的,伊通阿之妻毫无异议以外,而且还意想不到的,她竟自告奋勇,愿意去接“在热河的太后。”这看来是个很好的主意,但仔细想一想,倘或行迹泄漏,反易惹起猜测,所以方观承持着保留的态度。
但皇帝倒是赞成的,而且也是嘉许的。不过方观承仍旧非常谨慎,他先做肯定的答复,要看部署的情形而定。首先是宣奉迎的“专使”,依旧是选中了曹頫,因为他在热河行宫修“草房”时,见过“圣母老太太”好几次,而这个差事是非熟人去办不可的。可是曹頫却不善于办庶务,因而有非要加上曹震不可,方观承将他们叔侄请了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件事,说是:“上头的意思,仍旧要你们俩位去。”
曹震很兴奋,因为这件差事办好了,必蒙重赏;而曹頫确有恐惧不胜之感,甚至现至于形色了。
“上命差遣,本不敢辞。但责任实在太重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粉身碎骨不足赎其辜。”
“请放心。”方观承说:“出了差错,大家都有责任,只要是先策划周详,决不会出差错。”
曹頫还想说什么,曹震拦在前面说:“四叔,这是辞不掉的事。再说,只有多加小心,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就是这话啰。”方观承说:“只要你出个面,一切都有通声替你办,不必担心。”
曹頫无奈,只得默然而作,听方观承与曹震策划。
“事情比较麻烦的事没有准日子。”方观承说:“这里的太后一咽了气,圣母老太太就得接进宫去,早了不行,迟了也不大好。而且,进宫总还得挑个好日子。通声,你看这件事怎么办最妥当?”
曹震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我想家叔应该先动身到热河,把有这么一件事,先跟圣母老太太说明白。”
“是的。”方观承说:“这是第一步。下一步呢?”
“下一步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到热河去预备,一接到消息就护送圣母老太太进京,挑好了日子,一到京就进宫。”曹震忽然说道:“进宫那一刻最难,办差也只能办到送进京为止。”
“这一点,我已经向好了。你说另外一个办法吧!”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先在城外找一处隐秘妥当的地方,把圣母老太太接了来住着,说进宫就进宫,比较省事。”
“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隐秘妥当的地方,不容易找。”
“容易。”曹震说道:“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还能藏不住一位老太太。”
“那么,先找房子,能找到妥当的地方就这么办。”方观承向曹頫说道:“请回去预备吧!明天就有旨意。”
第二天,内务府为热河行宫年节祭祀,应派人限期预备一事,开出名单请示。朱批是:“着曹頫去,即日启程。”
通知送到曹頫那里,不敢怠慢,立刻出城,暂且找客栈住下,算是遵旨“立刻启程”,事实上总得预备一两天,才能真的动身。
“倒是什么差事,这么要紧?”季姨娘跟锦儿诉苦,“震二爷就不能提他想法子搪一搪,年尽岁逼,又是雪,又是雨,我真怕他这一趟去会得病。”
“好了,好了!”锦儿没好气抢白:“快过年了,你就说两句吉利话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能不承认季姨娘的顾虑,并非杞忧;只是皇命拆迁,身不由己,如果真的得了病,也只能怨命。“你也不必多想。四老爷这几年运气不错,路上一定平安,只是吃一趟辛苦而已。你回家在佛堂多烧一炷香,菩萨会保佑四老爷一路顺风。”锦儿好言安慰了半天,又取了些时新花样的尺头相送,将季姨娘敷衍走了,正想歇个午觉时,曹震从城外回来了。
“四老爷暂住东便门外南河坡的蟠桃宫,他出了个难题,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曹震皱着眉说:“他叫我跟太太去说,打算把雪芹带了去陪他。”
“那怎么行?”锦儿毫不考虑的回答:“太太的病,刚好了一点儿,又快过年了,雪芹不在身边,朝思暮想,不又添了病。”
曹震默然半晌,方又开口:“不过四老爷也确实少不得雪芹。”
“为什么?”
曹震考虑了好一会,拉着锦儿到后房,低声将曹頫此行的任务,告诉了她,然后又说:“你想,这是多机密的大事!传句话、写封信,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在身边。不然走漏了风声,还得了?”
“他不会把棠官带了去?”
“知子莫若父,棠官是什么材料,四老爷会不知道?再说,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就算能请假,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得下来的。”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曹震说道:“你倒想个什么法子,能让太太准雪芹去?”
“准是一定会准的,说四老爷有紧要差事,非雪芹帮他不可,太太能说不行吗?就怕口头上说:不要紧,让他去好了。心里却舍不得,那就坏事了。”
“照你这么说,,是要想个法子,让太太能高高兴兴准雪芹跟了四老爷去?”
“这个法子不容易想。”锦儿慢吞吞的说:“只有我跟翠宝轮班而陪着太太,想法子哄得他高兴就是了。”
“那好。就你们两个都去也行。”
“都去?”锦儿冷笑,“我们都去了,你也就不必回家了,反正‘口袋底’多的是乐子,在不然还有‘八大胡同’。”
“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好了,好了,咱们别为这个抬杠。劳你驾,趁早去一趟。”曹震又说:“你可别说四老爷是干什么去的,只说这一会是优差,交了差大家都有好处。”
“大家都有好处?”锦儿很开心的:“对雪芹能有个什么好处?”
“那就难说了,他是名士,不谈功名利禄,就有好处他也不稀罕。”
锦儿不再作声,只找到翠宝,说一句:“我得去看太太有事谈。回来我再告诉你,”然后关照套车,带着丫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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