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了杨梅竹斜街,下来一看,是弋阳腔“六大名班”之一,“集庆部”的“下处”。伶人的住处,名为“下处”,有大小之别,“大下处”是“班底”所住,稍有名气的伶人,另占一座院落,布置精洁,足以款客。通常都冠以堂名;杨胖子带曹震来的这个下处,名为“春福堂”,是两个人一起住,一个叫开喜,唱小旦;一个叫曾莲官,唱小生。杨胖子就是曾莲官的“老斗”。那座院落不大,正屋三间,另带两间厢房。曾莲官住的是正屋东面那一间,屋子里生的极旺的炭盆;曾莲官只穿一件宝蓝宁绸夹袍,上套一间玄缎琵琶襟的坎肩,教上是一双薄底双梁鞋,梳一根油松大辫。衣衫虽薄,却以炭火所薰,脸上白里透红,象中了酒似的。
“这位是曹老爷。”杨胖子说,“你也跟我一样,叫震二爷好了。”
“震二爷,你好!”曾莲官蹲身请了个安,“我叫莲官,你多捧场。”
“好说,好说!”曹震拉着他的手问:“你今年多大?”
“十九。”曾莲官转脸问杨胖子:“是先喝茶呢,还是就喝酒?”
“就喝酒吧!”杨胖子又说:“拿纸片。”
“喳!”屋外有人应声;声音及其响亮。这是下处的规矩。“拿纸片”是为了“叫局”,叫局自然要摆酒请客,这是进财的事,所以窗外伺候的伙计,必得高声应客,表示恭敬,尤在其次;主要的是让“花钱的大爷”觉得有面子。所以这些“胡同”里,流行两句口号:“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点灯笼赋归,自是黯然魂消,所以谓之‘伤心’。”
当下有个穿半截黑布棉袍的伙计,手端一个木盘,掀帘而入,盘中有笔墨,另外一叠粉红色的纸片,上印“春福堂”字样。杨胖子持笔在手,看着曹震说:“报名吧!”
“我没有熟人。”
“我跟震二爷举荐一个人。”曾莲官向杨胖子说:“开喜今儿没有客。”
“对了。开喜不错。如果不中意,回头再叫。”说着,杨胖子提笔写了“本堂开喜”四字,随手交了给活计。
“还有别的客没有?”曾莲官问说。
杨胖子踌躇了一下,向曹震征询意见:“两个人喝酒,好像太冷清了一点儿。”
“那就把你的同行找几个来。”
“不能找同行。”
这就很明白了,他是要谈一庄买卖,怕同行相妒,必须隐瞒。曹震便即答道:“你不找同行,我也不找内务府的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杨胖子忽然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把令弟芹二爷清了来,怎么样?”
“也行!”曹震对曾莲官说:“劳驾,看我的人在哪儿?”他是指魏升,已在门房里烤火喝酒了;脸上喝得通红的走了来,曹震一见便开骂了。“好猴儿崽子,我这儿还没有动静,你倒先喝上了。”曹震接着又说:“你赶紧去一趟,把芹二爷接了来。别说我在这儿。”
“那么,说在哪里呢?”
“混帐东西,你不会自己编吗?怎么着,你是喝醉了不是?”
主仆之间,原有戏虐的一位,所以魏升面不改色,笑嘻嘻的走了。
“咱们先谈正事吧!”曹震又说:“回头人来了,不便。”
于是,乘曾莲官指挥下人摆桌子的空当,两人避到一边,促膝而谈;杨胖子一开口,便知彼此要谈的,正是同一件事。“说要替大阿哥造坟,震二爷你听说了没有?”
“不但听说了,——”曹震蓦然顿住,听了一下方又开口:“你先说你的吧。”
“我的意思,还是仰仗你老的大力,把这个工程拿了下来。”
“嗯,”曹震只应了一声,并无别话;是要等杨胖子说下去。
“仍旧根上次那样,四成实领;我另外送震二爷半成。你老看呢?““这都无所谓,反正有‘大模样’摆在那儿,错不到哪儿去。不过,这回的工程,要做得漂亮。”
“反正照图施工,要漂亮,工料就得多开。”
“能多开,还用我跟你提这话?”曹震又说:“这会提调是不是派我,还不知道;就派了我,是凭我一句话呢,还是得看图样比价,也不知道。你如果有心兜这注买卖,可别先存着捞一票的心,扎扎实实干,让十六爷他们说一声:这姓杨的胖子不错。以后,就够你瞧得了。”
这时曾莲官在喊了:“两位爷请过来坐吧,酒烫好了。”
“就来!”曹震答了这一声,转脸问杨胖子,“这个人怎么样?嘴紧不紧?”
“紧!震二爷有事尽管说。”
“还有一个呢?”
“也一样。”
还有一个是指开喜,他比曾莲官大一岁,但看上去反显得稚气;且因是唱旦的,总不免有些忸怩作态的模样。曹震不好此道好美妇人,便不大理会,只跟杨胖子喝酒谈心。
“要替大阿哥修坟的消息,你是哪里来的?”
“理王府的人告诉我的。”
一听理王府,曹震不由得添了几分注意:“你认识理王府的什么人?”他问。
“是一个管事的,姓姚。老姚是能在理王面前说话的人。”
王府佣人甚多,能到的“王爷”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况还能进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结交,以后一定会有用处。于是他问:“你跟着老姚是怎么认识的?”
“那年老理亲王在郑家庄修坟,是我跟桂记木厂合办的;有事要请示理王,都托老姚传话。就这么熟了。”
“光是熟,交清呢?”
“不坏。”
“几时替我引见引见。”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哪知杨胖子竟有迟疑之色,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差异了。“怎么回事?莫非这还难到了你不成?”
“不是难道我。其中有个缘故,老姚身份不高,据说理王从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份虽不高,架子倒还挺大,如果跟震二爷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里一定骂我杨胖子是混球,话不先说明白。”杨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约了来。”
曹震当然不愿受此委屈,笑一笑说:“那就搁着再说吧!”
“即使我来探探他口气,他总也知道震二爷是平郡王的舅爷,也许礼貌上不同一点儿。”
“不必,不必。”曹震连连摇手,“我在外面,从不说我是平郡王的至亲。那样近乎招摇,最犯忌。”
“震二爷的人品真高,”杨胖子说:“你们姐儿俩敬震二爷一杯酒。”
“什么‘姐儿俩’?”曾莲官一掌打在杨胖子的胖手上,接着捏住皮肉,顺手一拧,疼得杨胖子杀猪似地喊了起来。“呦,呦!快放手,快!”
“你先改口。”
“改什么口?”
“你还装糊涂。”曾莲官又一拧,这回疼得杨胖子额上见汗了。
“好,好!不是姐儿俩,是哥儿俩。”杨胖子对开喜说:“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爷的酒。”
听着这一说,曾莲官才放了手,却掩口一笑,举酒向曹震说道:“震二爷觉得好笑吧?”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杨胖子大概疼在手上,乐在心里。”
“还乐呢!”杨胖子哭丧着脸,将他的胖手伸过来,只见手背上又红又肿一大块。
“莲官,”曹震知道杨胖子喜欢打情骂俏,趁势说道:“你提他揉揉。”
曾莲官一笑,从袖筒里抽出一方雪青绸手绢,按在杨胖子手背上轻轻揉着。
“莲官,”曹震说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劲还真不小。”杨胖子接口:“他是唱翎子生的,从小就打把子;手上、脚上很有两下子呢!”
“原来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对戏不外行,随又说道:“几时烦你一出。”
“你还不快请安道谢!”杨胖子抽回手来说:“震二爷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来了。震二爷捧人是有规矩的,一套行头,一堂‘守旧’,够风光的。”
听得这一说,曾莲官果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请个安说:“谢谢震二爷栽培。”
曹震是做过那么一次阔客,烦一个小旦唱“斩窦娥”送了一套行头,一堂守旧;此时杨胖子为他夸耀,他不能不承认,当下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值不得什么。我倒听听你会那几出戏?”
他的话还没有完,开喜已取了两个戏折子来,请曹震挑选。翎子生不外周瑜、吕布,那套行头做起来所值不訾,曹震觉得有些犯不着,当下挑了一出“石秀探班”,罗帽箭衣,费用省的多。
“日子呢?”曾莲官问。
“那得等守旧做起来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杨胖子发言。
曹震心中一动,“看元宵行不行?”他看这样胖子说:“你如果上点劲,能将守旧行头催着赶出来,元宵那天,我好好请一请客。”
“行。”杨胖子问曾莲官,“守旧上绣点儿什么花样?”
“不就是那些老套,还能出什么新样儿吗?”
“怎么不能?”曹震倒鼓起兴致来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来了,替你出个新样儿。他还会画,也许就替你画个稿子,叫盔头做照样子绣。”
“震二爷的这位令弟,号叫雪芹,也是行二,我们管他叫芹二爷。”杨胖子的话又多了,“你们要逛厂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爷,没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梨园这一行,有些人特别熟悉“名士”这个称谓,听得多了,印象中脾气大,出手寒酸,无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觉不同,再有“曹家”字样,顿时将这“少年名士”在感觉中化为“少年公子”了。因为有此感觉,开喜的心就更热了,他将曾莲官的戏折子收了起来,交回原主,口中说道:“你的事定局了。”桌上还剩下一个戏折子,加以他的那句话,等于表示,曹震应该一视同仁,也挑一出戏捧捧他。在九陌行尘中也有阔客之名的曹震,当然不能听而不闻,伪装糊涂。“该轮到你了。”他从从容容的开口,要让人觉得他捧开喜,原有成算,并非临时起意。
“二爷,”开喜格外巴结,“我先唱一段你赏赏耳音。”说着,将戏折子摊开来,双手捧了过去。
“暂时不必唱,你自己说吧,愿意唱什么?”
“我想跟莲官配一出。”开喜出了这个题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省跟小旦合唱的戏,曹震此时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钱不必心疼,当即想到了一出戏。“你们配一出凤仪亭吧!”
唱凤仪亭,自然是曾莲官的吕布,开喜的貂蝉。这出戏很热闹,是出能“保人”的戏;莲、喜二人最高兴的事,平白能得一身华丽的行头,所以无不笑逐颜开。
“不过,探庄还唱不唱呢?”杨胖子问。
“双出太累了吧?”
“不!”曾莲官自告奋勇,“震二爷这么赏面子,累一点儿怕什么?”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个主意。”杨胖子说:“凤仪亭接下来再唱白门楼。”
曹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着曾莲官问:“打明儿起,我就理这两出戏。”
“白门楼是他的拿手戏。”杨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说:“先看他那个一‘跺泥’,金鸡独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爷你替他装那身行头了。”
曹震点点头,喝着酒沉吟;好一回才说:“等我明儿见了升世子再说,果然把提调的差使拍派给我了,我得好好儿请一回客。老杨,你可得多帮我一点儿忙。”
一听这话,杨胖子又惊又喜,“原来提调是震二爷!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说:“震二爷,你请放心,明年元宵请客的事,都交给我了。”
这一来,席面上越发添了几分兴奋的气氛;曾莲关跟开喜争着出主意,就“集庆部”的班底派出八出戏,算一算辰光,午前开戏,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曹震成算在胸,听他们谈得起劲,却不做任何承诺。等谈的告一段落时,魏升已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影。
“芹二爷想来不能来,”魏升说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么了,气喘病又犯了?”
“是。听说犯的还很凶。”
于是曹震的兴致便大减了。杨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像曾莲官使个眼色,不再闹酒。
“拿粥来吧!”曹震将余沥一口吸干,放下杯子说:“老杨,你这几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听打听理王府跟怡王府有什么新闻。”理亲王府说不定会有新闻,是杨胖子隐约听内务府的人谈过的;何以怡亲王府也会有新闻,不免令人诧异。“喔,”曹震又格外叮嘱,“你也别显得太热心,偶尔有意无意,引他们开口,你只多听就是。”
“我明白。”
等吃完粥,传唤“点灯笼”时,乘莲、喜二人不再面前时,曹震问到:“怎么开销?”
“你甭管了。”
明知会有这样的回答,不过曹震不能不说句门面话。过节交待过了,出门预备上车;曾莲官和开喜都送了出来,夹弄很长,也很窄,开喜挤到曹震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并肩而行,到的转角处,开喜低声说道:“震二爷在哪儿应酬,可别忘了招呼我。”
“不会忘。不过,我不大出来应酬,”话一出口,曹震觉得这种天气,泼人冷水,未免残忍,便又说道:“你明儿跟莲官好好儿理戏,别丢我的面子。”
开喜不作声,只紧捏一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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