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声,”高其倬在曹震送走了钟永明以后,很高兴得向他说:“怡亲王为什么不肯要那块中吉之地,我知道其中的缘故了。”
“喔,喔。”曹震答说:“请大人倒跟我说一说,让我也长点见识。”
“刚才钟永明不是说,只有卯、未两年可葬,怡亲王等不到那么久。想来你总知道,那时候怡亲王操劳过度,身子虚弱至极,自知不久了;那年是庚戌,第六年乙卯,就是今年。未年更在四年之后,亲王薨逝,何能等五六年才安葬?这话还不能奏明,奏明了皇上为难;是等到卯年再葬呢?还是不等?当然要等;可是风水到底是风水,说为了卯年下葬方始吉利,拿怡亲王的灵柩浮厝好几年,有悖入土为安的古训,上谕上如何措辞?”
“是,是!“曹震的得失目前系在高其倬身上,见他解消了难题,自然也很高兴;当下问道:“大人是马上覆奏呢;还是得到陵上去走一趟再说?”
“皇上很惦念这件事,我想明天就进宫。通声,托你跟方章京联络一下看。”
方章京是指方观承。曹震答应着立刻到方家去了一趟,回来向高其倬复命,说皇帝明天上午,亲自挑选已成年而未封的近支亲贵为侍卫,不知何时才能毕事;最好后天一早进宫,等皇帝召见了总理王大臣以后,他会安排“叫起。”
“这也好。我原打算面奏以外,再详详细细写个折子;有明天一天功夫尽够了。”高其倬又说:“不过,我要找个人替我抄一抄折子,又有妥当的人吗?”
“有、有。我让舍弟来当差。”
“有令弟帮忙,那是在严密妥当不过。”高其倬欣然说道:“上午我拿底稿弄出来,请令弟下午来好了。”
曹震答应着,派魏升去通知了曹雪芹;第二天近午时分,亲自将他接到高其倬的行馆,办完了事,又亲自送他回家,少不得要给马夫人去请安问候。
“事情办妥了。”马夫人问说:“没有出错吧?”
“怎么会出错?”曹震代为答说:“雪芹在热河,办奏折办过好几回了。”
“喔,”马夫人又问:“你的差事怎么样?定局了吗?”
“定局还谈不到。不过,也差不离了。”
“到什么时候才有准信儿呢?”
“那要看明天高制军进宫以后的情形了。顺利的话,三两天就有准信儿。”
“一有了准信儿,马上告诉我。”马夫人紧接着又说:“等你的差事完了,我才能定动身的日子。”
曹震答应着,又说了些闲话,方始告辞。第二天一早,陪着高其倬进宫;先在九卿朝房将他安顿好了,然后到内奏事处找到相熟的孙太监,请他派人去通知方观承,说高其倬正在宫门待命。事情很顺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御前侍卫到九卿朝房,将高其倬带到养心殿,曹震便在隆宗门等候。这一等,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到。看高其倬的脸色,便知奏对称旨,果然,等曹震迎到面前时,见他匆匆说道:“皇上交待,我马上得去见恒亲王;明天还要上山去看定的穴,我还不知道怎么走法,又要费你的心了。”
“是!是!”曹震急忙答说:“大人不必操心,我会料理。”
“劳驾,劳驾。”高其倬又问:“钟永明走了吗?”
“是的,昨天就走了。”
“能不能再找一找他?总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要用他待在半个月之后,不知道日子上怎么样?”
“行!”高其倬踌躇了一会说:“还有好些话,等我回来再谈吧。”
这便证实了早先的消息,确实派恒亲王主持陵工——老恒亲王允琪行五,与先帝同年,他与先帝所痛恨的皇九子允搪同为宜妃所出,但兄弟性情不同,允搪刚强干练,而允琪和平庸弱,从小跟先帝在一起时,便显得对这个同年的哥哥,敬畏如对长兄。所以先帝得位,猜忌手足,唯独对允琪很放心;只是过于老实无用,所以不能派什么差事给他。
雍正十年闰五月,革去诚亲王爵,圈禁在景山的三阿哥允祉,与恒亲王允琪相继下世,而恤典不同,允祉并未复爵,只照郡王例殡葬;对恒亲王则辍朝三日,加祭二次,谥法为“温”,是皇帝继位十年以来,他的同胞手足中,死的最风光的一个。袭爵的是恒温亲王的次子弘治,谨守家风,为人处世,以事事小心出名,因为如此,当今皇上才决定派他监修泰陵。当高其倬到达时,恒亲王已接到宗人府的通知,但他认为未曾亲奉上谕,而亲王向不接见内外官员,因而高其倬的“手本”递了进去,竟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高其倬大感意外,命随行的跟班去问王府护卫,何以不见,碰了个钉子回来,道是:“王爷不见就不见,用得着有理由吗?”
“我,”高其倬亲自去打交道:“我是奉皇上面谕,来见王爷的。”
“高大人,”那护卫不亢不卑的答说:“你老官至总督,总知道王府的规矩。若说奉旨来见王爷,应该御前侍卫送了来才是啊!”
“啊!啊!”高其倬失悔了,“有位姓王的御前侍卫,倒是要送,我辞谢了。早知道有这么一个规矩,我就不会跟他客气了。”
那护卫谈谈的一笑,大有“姑妄听之,姑妄听之”的味道。高其倬明明是奉旨,却拿不出证据来,心里窝窝囊囊得很不是滋味。正在着进退维谷、大感困惑的当口,曹震赶到了;它是来接高其倬的,不到高其倬还在门房里,问知经过,再看一看那护卫的脸色,心中有数了。
“高大人,王府的规矩不可不尊。”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老先请。”说这使个眼色,拉一拉高其倬的袖子,一起退了出来;走到车后,避人商议。
“大人略等一等,我去投贴。”
他从跟班手里接过拜匣,到自己车上鼓捣了一会,复又回到高其倬那里,领着二次登门。
“卸任江苏巡抚高大人,奉旨来见王爷。”曹震将拜匣递了过去,“有手本在此。”
“光有手本不行啊!”原来的那护卫说。
“是!除了手本,还有别的。尊驾打开拜匣就知道了。”
其实,不打开拜匣也知道了。这拜匣是哪护卫第二次经手;前后分量不同,估量内中有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于是将匣盖掀开寸许,一瞥之间,证实了估计。
“尊驾贵姓?”曹震问说。
“复姓欧阳。”
“欧阳兄,”曹震说道:“你倒想,什么事可以开玩笑吹牛,这奉旨也能假的吗?除非不要脑袋了。高大人今天进宫,为泰陵的事,跟皇上面奏;奉到上谕,即刻来见恒亲王,见过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陵上去哪。你就劳驾一趟,跟王爷回一声吧。”
那侍卫点点头先问:“尊驾贵姓?是在内务府当差吧?““是的,敝姓曹行二。”
“曹二爷,话不说不明,你这么说开了,事情不就办成了。愣说要见王爷,又问为什么不见;我可就懒得跟他多说了。好吧,你先请高大人进来坐一坐,我马上去回。”
由于二十两银子的力量,高其倬很快的就见到了恒亲王弘治。品官见亲王需下跪,而且清朝的亲王,跟唐朝的宰相一样,所谓“礼绝百僚”,受礼而不需答礼。但行过此礼仪后,恒亲王却很客气,亲自起身让座;他自己是坐在炕上,让高其倬坐在客位之首的一张紫檀大理石“太师椅”上,微微俯身向前,倾听客语,是一种很尊重的姿态。
“皇上交待,要我来面见王爷;泰陵的工程,由王爷一手主持,我是备顾问的。王爷有所垂询,尽请明示。”
三十岁的恒亲王,音吐沉着,一脸的老成持重,“自从怡贤亲王,恳辞先帝所赐墓地以后,外面风风雨雨,很有些闲话。”他慢吞吞的说:“皇上派我主持陵工,第一件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弄清楚的事,就是到底泰陵是不是万年吉壤;定的穴妥当不妥当?还邀请高大人指教。”
“王爷言重了。”高其倬答说:“就京西来说,只有泰宁山市万年吉壤;定的穴,也很妥当。今天我进宫,是跟皇上回奏,怡贤亲王为何坚辞那块中吉之地的原因;皇上已经放心了。”
接着,高其倬将其地虽吉,一时却不能用;那《疑龙经》上“地吉葬凶祸先发”,名曰“弃尸”福不来的道理,细细讲解;恒亲王很用心得听着,还不时提出疑问。到得听完,已无异议;神态中对他的解释,深表满意。
“定穴的奥妙在那里,我不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知,就寄托在高大人身上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听;我的责任,就是看着大家,能照你的话做,一点都不能变动。譬如,”恒亲王想了一下说:“这么说吧,你挑的是辰初一刻三分,梓宫下金井,我就盯住这辰初一刻三分,早一分、迟一分都不行。至于这个时刻挑得好不好,那就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了。”
高其倬听得这话,颇生警惕,恒亲王办事,持着守住自己分际,辨明本身责任的宗旨,与他共事,也要像他那样认真才好。
“至于陵工的用人用钱,我概不过问。”恒亲王突然问道:“皇上派了你没有?”
这是指办陵工而言;高其倬答说:“除了王爷以外,派的是内大臣海公总办。”
“喔,是海望。好。”恒亲王又问:“高大人你呢?皇上怎么交待?”
“皇上交待,让我来见王爷,备顾问。”
恒亲王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咱们遵旨办事,你未派陵工,只给我当顾问;那就是只有你我两个人打交道。要用什么人、要花多少钱,我都让海望去管;不过用人很有关系,你如果觉得谁改用,谁不该用,你告诉我,我来交待海望。假使说,该用这个人,海望不用,出了事,我参他;照你的意思,用了这个人,如果出了事,我就不能参他了。”
不参海望,自然是参保举的人;高其倬心里在想,曹震当然要保荐,但他会不会出示?会出什么事,确需预先顾虑。这一层,高其倬很快的就想通了。他久任督抚,京里的规矩,不甚熟悉,以致才有辞谢御前侍卫相送,无法证明他是奉旨来见恒亲王的窘境发生,至于官官相护,联络一起的情形,无处不然。他看得多了,胸中自有丘壑。他心里在想,以曹震的精明强干,自然识的轻重;恒亲王所重视的是陵工要一点一画照规矩办,至于该用多少工款,他不过问。曹震如果出事,也无非是浮报工款;而这又必是与海望说好了才能下手的,根本不会出事。于是,要考虑的,此刻就保荐;还是看一看再说,这也容易决定,不必亟亟,谋定后动为宜。
及至告辞出府,与曹震各坐一辆车回行馆时,他的想法更透彻了;保荐曹震根本不必托恒亲王,直接向海望提出,反可避去“拿大帽子压下去”的嫌疑。如果海望不识趣,那是再请恒亲王“交条子”,海望就无话可说了。事情很巧,回到行馆,刚刚换了便衣坐定,待与曹震细谈会见恒亲王的经过时,忽然门上报:“户部海大人来拜。”
海望由内大臣兼户部尚书,虽是后辈,但以目前的官位而论,较高其倬为高;有时天子近臣,自然应该具衣冠肃衣冠;那支海望已经等不得了,“章之、章之!”他一路喊着高其倬的别号,径自闯了进来。
“海公、海公,”高其倬在屋子里高声答说:“容我换公服迎接。”
“换什么公服,我也是便衣。”说着,海望已经踏了进来,一看打帘子的是曹震,便又说道:“通声也在,好极了。”曹震不知道他所说的“好极了”,是何意思,只很客气的代尽主人之礼;等海望与高其倬相互招呼坐定,才悄悄退了出去,却未走远,只在廊下静听。
“见了恒王了?”海望问说。
“是的。”
“章之,我这趟差事,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得要多帮我一点忙,不然,我怕顶不下来。”
“言重,言重!”高其倬说:“不过,海公,我又一层难处,要请你体谅。”
“什么叫体谅?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话说回来,我的难处,也就是你的难处。咱们商量着办。”
“难就难在我不便跟你商量。恒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一丝不苟,界限划得很清楚,他说:‘咱们遵旨办事,你未派陵工,只给我当顾问;就只有你我二人打交道。’又说:要用什么人,告诉他,他来交待足下。海公,你想,我的处境不是很为难吗?”
“没有什么为难,你有什么意见,尽管先交待我;我办妥了,你就不必告诉他了。或者先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儿,过后你再告诉他,让他交待我。这样子,办事不就顺利了吗?”
高其倬故意想了一下答说:“好!我遵命就是。”
“老哥儿俩,说什么遵命不遵命!章之,我有几件事,要跟你商量,请你指点。”
“是,是!请吩咐。”
“第一,大葬的日子定了没有?”海望说道:“我听钦天监懂地理的人说,以山向而论,今年九月里最好,是吗?”
“是的。”
“可是,九月里怕来不及。”海望问道:“往后一点,还有那个月份好?”
“那就是明年三月;不过不如今年九月。”
海望听得懂这话,左右望了一下,低声说道:“你不能说成一样好吗?”
高其倬觉得兹事体大,不敢随便允许;而且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要求,所以决定先把话宕了开去。“有第一,总还有第二吧?”
“要等第一有了结果,我才能说第二。”
“这又是何道理?”
“章之,我老实跟你说吧,”海望先浮起一层歉疚的神色,“如果明天三月不行,非今年九月奉安不可,我就要把老大哥你给留下来了。”
“这话,海公,我可就不明白了。请道其详。”
“我刚才说了,九月里怕来不及,如果一定要赶那个月份,只有添人手;而且是要很内行,很能干的人才。章之,”海望笑一笑,略停一下说:“章之,你明白了吧?”
高其倬恍然大悟,也有些生气,海望是打算用要挟的手段逼他选定明年三月大葬;否则就要奏请添派他为“恭理泰陵事务大臣“,那一来,起码得在明年三月以后,才能外放,甚或留在京里,补为尚书。做京官到底没有当督抚舒服,这一层关系不小。考虑下来,以打算跟他妥协;但就此改口,便是屈服,毕竟心犹未甘,因而仍旧用的是“宕”字诀。“第三呢?”
“第三就得跟你要人了。”
高其倬点点头问说:“没有别的了吧?”
“就这三点。”
“好!”高其倬有了很好的主意,“第三点,我乐于遵办,保荐一个又能干、有妥当的人给你。”
“谁?”
“人就在这里,平郡王的至亲。”高其倬站起身来,往外便走。
一直在窗外静听的曹震心里明白,高其倬是亲自来找他,要为他正式举荐给海望;急忙走开几步,脸望着空中,装作只是在廊下待命,并未再窥伺似的。
果然,高其倬喊了,“通声,通声!”他说:“你来见一见海大人。”
“原来你是保荐曹通声。”海望说道:“我原来也就要请他帮忙的。”
“那就再好没有了,”高其倬转脸向刚进门的曹震说道:“海大人跟我要人,我想你应该到陵工上去效劳;哪知道海大人也有这个意思,足见是人才,到处都吃香。”
“两位大人过于夸奖了!多些两位大人的栽培。”说着,曹震捞起下摆,蹲身下去,很漂亮的请了个“双安。”
“通声,”海望说道:“你写个履历给我,我好叫人下札子。”
“是。”
“你在北路粮台上还有差事没有?”
“已经交卸了。”
“那好。”海望说道:“你可以在陵工上多出点力。”
“是!理当尽心竭力。”
“你坐下来。”海望又说:“咱们好好儿谈一下。”
于是,曹震在下手坐了,听海望问他,易州是否熟悉,可认识那个木厂的掌柜,以及好些土木工程上的事。谈得十分起劲,道将高其倬冷落了。
“有两个应酬,我回掉了;今儿原是打算跟我们高老大哥好好来谈一谈的。”
“那么,请两位大人谈正事吧!我去预备。”
“不必费事,有什么吃什么,只要酒好就行。”
等曹震一走,海望却只跟高其倬闲谈,不及正题;主人也无意谈客人想要知道的事——彼此仿佛取得了默契似的,有什么交涉,只跟曹震谈好了。
“你看,大家都说老海心底厚道,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逼我非定明年三月的日子不可;不然,他会把我留下来。你说,可恶不可恶?”
“想来他也是经高人指点,才会是这么一着。”曹震问道:“如今,大人是怎么个意思呢?”
“选明年三月,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是了。”高其倬问道:“通声,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是!”曹震拿起铜夹去剪灯花;籍这片刻考虑了一下,方始回道:“既然明年三月,未尝不可,那就是未误大事。不过,咱们也不能输口给人家;我看这么办不知道行不行?”
“怎么办?”
“大人回复海公,不妨说选的是今年九月;面奏之时,得像一番说辞,让皇上自己觉得以明年三月为宜。这一来,大人的面子保住了;人家的事也办通了,岂非两全其美。”
“着!”高其倬拍案称赏,“你这一计真高。”
当然,曹震要先跟海望悄悄打招呼,道是尽管高其倬坚持意见,不必在意;他拍胸脯具保,上谕下来,一定挑的是明年三月。海望也知道高其倬以摆脱不了他的要挟,口实表面上要做得不受挟制而已。当下表示,但求公事顺利,自己的面子上委屈些也不要紧。
不过,高其倬到底也是老谋深算的人,觉得已经表示选定了本年九月,而上谕改为明年三月,显得言不见听,更伤面子,所以等海望来探问确息时,他换了个说法。
“是今年九月,还是明年三月,各有利弊;我只有面奏皇上,恭候钦定。”
海望因为有曹震得先入之言,就不必再多谈此事,只问:“打算那一天见皇上?”
“我已经写了个折子,递进去了;要等皇上批复。”
“是哪一天递的?”
“昨天。”
“那应该批下来了。”
“大概皇上还腾不出工夫。”高其倬说:“我在这字上写得很清楚,得要详详细细面奏,还有请旨事项;皇上得找个比较闲的日子召见。”
“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已获批复;皇帝定在第三天早膳后,在西苑瀛台召见。这天一早,仍有曹震陪着,到了西苑,递了请起的牌子,皇帝赐膳—早膳既是午膳,时间是在巳正、午初召见,一直到未正才见高其倬退了下来。
海望是早就在等候了,已见高其倬的影子三脚并作两步,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高其倬反问:“你希望怎么样?”
见他脸上隐含笑意,海望知道所愿已随,当下兜头一揖:“费心,费心!多谢,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高其倬急忙还礼,“此亦非我之力,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何以谓之适逢其会?海望少不得还要请教;高其倬笑笑不作声,不过第二天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皇帝除了召见恒亲王弘治及海望,面谕大行皇帝奉安之期,定在明年三月以外,另有一道上谕:“内外臣公所举博学鸿词,闻已有一百余人;只因到京未齐,不便即行考试;其赴京先至者,未免旅食艰难,着从三月为始,每人月给银四两,资其膏火,在户部按名给发,考试后停止。若有现在在京食俸者,既不必支给,并行文外省,令未道之人,具于九月以前到京。若该省无续举之人,亦即报部知之,免致久待。”显然的,九月间要举行博学鸿词制科考试,是皇帝将先帝葬期改在明年三月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在高其倬陈奏措辞时,极有关系。他首先反复陈述,葬期虽以本年九月为最好,但明年三月也很不坏,两者相较,出入并不太大;可是另一方面,定在本年九月,却有许多不便之处,首先是九月秋深,转眼雨雪交加,工期难期妥善;其次就是博学鸿词,倘或定在秋天考试,两项大典,同时并举,礼部衙门恐怕无法兼顾。
先帝的奉安大典,自然一点都马虎不得;但举行博学鸿词,是早在雍正十一年四月,既已下诏,迄今三年,试期未定,也是先帝在天之灵所垂念的大事。高其倬又说,他来自江南,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士林中对此大典,期望极高,都盼及早举行。皇帝正在全力收拾人心之际,对他得这番陈述,当然动心,同时觉得先举行博学鸿词,也是了掉先帝的一桩心事,所以决定将先帝的葬期延后。
虽说是“适逢其会”,但实在亏得曹震从中斡旋,彼此的隔阂能很快的消除,才能及时陈奏;高其倬与海望原来很可能闹意气的,结果各个如愿,都想到应该好好酬谢曹震。因此,当高其倬说明希望,愿见曹震获一优差时;海望立即表示,打算派他总司工程提调——这个差事就跟内务府的“堂主食”一样,实权一把抓,陵工上不论用人用钱,都得先经他那道关。
消息一传开,其门如市;曹震找了族中一弟一侄来帮忙,为他应付谋求差事、兜揽工程,以及其他关说人情的访客。预先关照,凡有人送礼,一概辞谢;摆出弊绝风清的模样,连恒亲王都知道了,上朝时遇见平郡王,很夸赞了曹震几句。平郡王回府谈起,太福晋也很高兴;特为将马夫人找了去,说娘家人都要向曹震这样才好。
“那件事可以谈了。”马夫人跟秋月说:“是你先去探探锦儿的口气呢,还是把他找了来谈?”
“我看把她找了来谈得好。”秋月笑道:“如今连太福晋都夸奖震二爷,事情就好办了。”这倒提醒了马夫人,可以利用太福晋开端;将锦儿接了来以后,先谈太福晋对曹震的好感,接着又谈太福晋对他的关切。“在易州要住到明年三、四月,太福晋说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可是,在陵工上当差,照例不能接眷的,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锦儿一愣,转脸去看秋月与曹雪芹的脸色,却都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就使得锦儿奇怪了,按彼此的情分来说,他们不应有此毫不关心的表情;而居然由此表情,其中的缘故就大可捉摸了。
看锦儿未曾搭话,马夫人忍不住问道:“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
“喔,”锦儿定定神反问一句:“太太看呢?”
马夫人心想:你不肯松口,我也不必出头,推在太福晋身上好了,“太福晋的意思,得要替他置一个人。”她说:“你的意思怎么说?”
“好啊!”锦儿只能如此回答,但随带着笑容,而那笑容仿佛是勉强挂上去的,一碰就会掉。
秋月发掘情况不妙,便记接口说道:“这个人总要脾气好,守规矩,让锦二奶奶看得上眼,不至于惹她生气的才行。”
“对了!”曹雪芹也开口了,“这个人,实在就是代替锦儿姐去照顾震二哥的。”
“是啊!若有这么一个人,锦二奶奶就可以放心了。”
这一吹一唱,很见效用;锦儿胸中的酸味大减,以商量的语气问道:“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马夫人母子和秋月都不作声,彼此用眼色该当如何回答?不过,这一回锦儿倒没有生疑,因为她误认作大家都在思索,熟人家及年的丫头或“家生女儿”,有什么合适的人?
“要不,把阿莲派了去。”锦儿话还没有说完,现就去看曹雪芹的脸色。果然,曹雪芹立即表示反对,“那怎么行?”他说:“你不是把阿莲许了给桐生了吗?”
“阿莲不行!”秋月也说:“年纪太轻,怎么照应得了。震二爷在那里少不得也有点儿应酬,比如属下来回公事,到了吃饭的时候,能不留吗?这就得年纪大一点儿的,才能料理得过来。”
曹雪芹心想,为曹震开条件,就是为翠宝铺路;当下附和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第一、要年纪大一点;第二、要能干;第三、要脾气好;第四、要肯吃苦;第五、陵工上来往的都是工匠什么的,要能应酬这些人才好。”
“照这么说,根本就不能在熟人家找。”秋月接口:“不是家生女儿,就是从小养大的;哪能跟粗人打交道?”
“我看这样吧,”马夫人灵机一动,“不如把这件事拖了仲四掌柜。”
“这也好。”锦儿连连点头。
见此光景,曹雪芹真忍不住好笑;恰好在喝茶,便装作喝得太急,呛了嗓子,捂着嘴出了屋子,再走廊上大咳了一阵,也大笑了一阵。等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手巾,擦净了笑出来的眼泪,重又进屋,见马夫人和秋月一本正经得在跟锦儿商量,如果“弄这么一个人,打算花多少身价银子”时,她又忍不住想笑,但让秋月的一个带谴责的眼色止住了。
“只要人好,多花几两银子,到算不了什么,不过——”锦儿迟疑了好一会,终于以一种委屈的语气说了出来,“这件事是太太做主,将来如果人家欺负到我头上,请太太也得说公道话。”
“那当然。”
“不会的。”曹雪芹几乎是同时开口,“谁要欺负锦儿姐,第一个我就不能答应。”
“你又是凭什么?”马夫人深怕露马脚,呵斥着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曹雪芹也醒悟了,自己也怕再呆下去,保不定又会忍不住要开口,真的露了马脚,将一件好事弄成僵局,那就不知如何收场了。因此,他搭讪着说:“好,好!我也该看我的书去了。”一面说,一面起身向外走。
“慢慢,请回来!”秋月叫住了他,又跟马夫人请示;“我看,不如就让芹二爷写封信给仲四掌柜吧?”
“也好,既然说定了,早办早了掉一件事。”
于是,曹雪芹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写信,但开头便说明,是照马夫人的意思,请仲四掌柜物色一个“良家女子”,接下来便开明了五个条件;至于身价银子,口说请仲四“酌办”,连如何付款都不必提。信是写完了,实际上只是做给锦儿看的,曹雪芹心中却另有个主意,乘锦儿跟马夫人在谈她家这两天如何热闹时,悄悄向秋月抛了一个眼色,把她调到外屋来有话说。
“你把锦儿绊住,我得马上去找震二哥,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不然,锦儿一会去谈起来,两下对不上头,咱们的谎就圆不起来了。”
“正是,”秋月连连点头,“我也正就是为这个在嘀咕,你跟我还无所谓;明儿拆穿了,说太太帮着震二爷撒谎弄小老婆,这可不大好听。”
“好!既然你也这么说,我马上就去办——”。
“慢点,”秋月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震二爷?”
“问桐生就知道了。”
“对了!桐生知道。不过,我可有句话,你跟震二爷把话说清楚了,最好马上就回来。”
曹雪芹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很奇怪,似乎对曹震的行踪,她比他还清楚。这两点疑问,本想问个明白,转念又想,不必问她,只问了桐生大概就清楚了。
“我知道。”桐生答说:“是魏升告诉我的,震二爷这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在砖塔胡同。”曹雪芹恍然大悟,秋月不愿他在那种场合流连;当下又问:“不就是那个叫什么班吗?”
“不是!震二爷跳槽了。”
“你说什么?”
“跳槽!”桐生答说:“芹二爷你不明白这句辙儿吗?跳槽就是不在那儿逛,换了一家了。”
“换的哪一家?”
“叫凤鸣班的。我没有去过,不过一到砖塔胡同就找到了。”
“何以见得?”
“只看震二爷的车在那里,不就找到人了?”
果然,一进砖塔胡同,走不到一半,就发现曹震的那辆簇新的兰呢后挡车;车夫牛二正在车后,跟人赌钱,一见曹雪芹,赶紧起身,陪着笑说:“芹二爷也来逛来了?”
“你别瞎说,芹二爷有事来找震二爷。”
“那不是!”
说来正巧,曹震正送客出门—勾栏中本无主人送客出大门的规矩,曹震大约是有话不便当着旁人说,借送客为名,站在门外,并头低语。他也看到了曹雪芹,先扬一扬示意,仍旧跟人在谈话。曹雪芹一直等他谈完了,方始上前,“你怎么来了?”他说:“既来之,则安之。里面坐吧!”
“震二哥,”曹雪芹说:“我有件事告诉你,说完了我得赶回去。锦儿姐在我们那里。”
一听这话,便知曹雪芹所谈之事与锦儿有关,当即问道:“明儿谈不行吗?”
“不行!不然你一回去就拧了。”曹雪芹说:“我得把我们跟锦儿姐是怎么说的告诉了你,话才接的上头。”对翠宝之事,曹震本来是有十足地把握;听曹雪芹这一说,自更放心。但刚刚离席跟工部的司官密谈了好半天,已是不甚妥当的行径,倘或在不归席,更非做主人的道理,因而不免踌躇。“这样,”曹震定了主意,“你先跟我到席面上,稍微敷衍一阵,咱们再到旁边去谈正事。这样,我做主人的,面子上就能过得去了。”
曹雪芹无奈,只得点头答应;跟着曹震昂然入内,沿雨廊向右一转,便听得笙歌嗷嘈—曹震是在这东跨院的北屋请客;两件打通了,只摆一张圆桌面,显得很宽敞;客人也不多,只有四个,每人身后坐着一个窑姐儿;另有一个站着刚唱完,也转过脸来看着曹震兄弟。
“玉如呢?”
曹震刚一问,便有人答应:“在这儿呢!”语终帘启,从西面屋子里出来一个年可二十的女人,就是曹震新结的相好,凤鸣班的红姑娘玉如。
“这是我兄弟。”曹震一开口,同席四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请坐,请坐!我来替大家引见。”
曹雪芹这才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是在咸安宫当过差的蓝领侍卫德保,便先招呼:“那不是德四爷吗?”
“好!兄弟,你还认识我,咱们算是不白交了。来,来。”正好德保旁边便是那工部司官留下来的空位子,“咱们一起坐,好好儿叙一叙。”
“那是客位,他不能坐。老四,你别忙,已有还少得了跟雪芹见面的机会吗?”
“是,是,说的是!震二哥,你就替雪芹引见吧!”
于是曹震一一介绍,一个是木厂掌柜,一个是内务府造办处管事的七品笔贴式,姓马行六,在一个也是内务府的笔贴式,名叫额尼,年纪跟曹雪芹差不多。这是玉如已重新作了安排,在曹震旁边设座,“芹二爷请坐。我叫玉如,金玉的玉,如意的如。”一面说,一面赔笑,笑容很甜。
“雪芹,你陪大家喝一轮。”
“兄弟,”德保又开口了,“这儿有个规矩,除了姑娘,都是坐着喝酒;一站起来就得罚,罚唱一支曲子,你可留意。”
“是,是!多承关照。我就先敬德四爷。”一面敬酒,一面少不得寒暄几句;这一轮酒敬完,曹雪芹发现他身后躲了一个人,约摸十六七岁,长得倒还清秀。“是我妹妹。”玉如说,“她叫珍如,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珍如像应声虫似地,接口说道:“芹二爷,你多包涵。”说着,提壶替曹雪芹斟满了酒,道声:“请。”
曹雪芹干了一杯,等她第二次来斟酒,他将手捂住杯子说:“我不能喝了。”珍如不善应酬,不知道该怎么说,提着壶的手僵在那里,伸不回来。曹震便问:“怎么回事?你的酒还早得很呢!”曹雪芹是因为有玉如珍如姊妹,想到翠宝与杏香,不自知的大生警惕,此时听曹震一说,自己也觉得过分了些,当下将手放开,等珍如替他斟满了酒,方始开口。
“就此一杯。”他说:“我来找我震二哥有事,谈完了我还得干回去呢。”说着,把酒干了。于是,曹震边向同席告个罪,带着曹雪芹到一边;等曹雪芹低声讲完,他却并未作声。曹雪芹倒诧异了,原以为他会很高兴,不道是这样的神情,便即问说:“办得不妥当?”
“不,不!”曹震急忙答说:“我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这样子,我对锦儿就很好说话了,不过费点事。”
“怎么费事?”
“要跟翠宝装作不认识,一切从头来起,不是很费事吗?”
“费事是费事,不过很好玩。”
“露了马脚就不好玩了。”曹震问说:“信呢?”
“信没有带来。”曹雪芹问:“该怎么办?是我打发人去,还是把信交给你?”
曹震想了一下说:“这样,你把信交给锦儿,就说让他带给我,派人送了去。信别封口。”
曹雪芹点点头,忍不住问起:“杏香呢?她怎么办?”
“这也得托仲老四。”曹震又说:“也许已经办好了。”
“怎么?”曹雪芹急急问说:“怎么叫也许已经办了?”
“这话——,这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曹雪芹无奈,只得向德保等人招呼过了,带着桐生回家。已是上灯时分,真要开饭;锦儿与秋月都在堂屋里。
“你到哪里去了?”锦儿说道:“我刚才跟太太在说,我想陪太太一块儿到热河去;顺便先到通州,跟仲四奶奶详详细细说一说,把震二爷的事情给办了。你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这是个意外的情况,曹雪芹已是无从判断她这个主意是否可行;当下转脸看着秋月,问道:“太太是怎么个意思?”
“太太当然愿意锦二奶奶陪着去,可是震二爷刚得了差事,怎么分得开身?”
“也没有什么!外头的公事,有人料理,我根本就插不上手。”锦儿又说,“震二爷的这件事,不提到也罢了;一提到,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急得很。”这是曹雪芹已经想通了,锦儿决不能到通州;否则翠宝跟杏香的事都会瞒不住,因而也出言阻拦。
“这是急不得的事!相处一辈子的人,得要慢慢儿物色。再说,你家现在族里两个人在帮忙,你做女主人的,怎么能离开?算了吧!”
“我倒是猜到她的心思。”秋月笑道:“她是急于想去看一看乌家二小姐,是怎么一个才貌双全?”他又看着锦儿问:“我猜对了没有?”
“那也是。”锦儿答说:“两件事都是我放不心的,所以我才想到,不如跟太太去一趟。”
“再商量吧!“秋月说道:“且先把信寄了出去,等通州有了回信,再做道理。”
这一下提醒了曹雪芹,“喔!”他对锦儿说:“我想,这封信最好让震二哥派人送了去,信不封口,让他看一看,省得你在细说根由了。”
“还是得说。怎么能不说?”
曹雪芹与秋月都想问她,打算怎么跟曹震说;但也都想到,这一问会勾起锦儿的醋味,已不问为妙。
“吃饭吧。“秋月问锦儿,“想不想喝点酒?”
“喝呀!怎么不喝?喝震二爷的喜酒。”
曹雪芹可真忍不住要求笑她了,“你别是喝醋吧?”他笑着说。
“哪有这话!”秋月怕锦儿不悦,赶紧抢在前面说:“锦二奶奶最贤慧不过。”
“贤慧,贤慧,就这两个字,害死了我们这班老实人。”锦儿毕竟还是发了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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