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叔,”桐生伸手说道:“你把花园后门的钥匙给我,芹二爷有个同学从京里来,打算在花园后门下车,比较方便。”
“芹官的同学?”何谨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京里有芹官的同学来,京里的车子又怎么找得到咱么这儿的后门?”
“不是京里的车子。”桐生从容答说:“芹二爷跟人家约好的,如果想来玩,到通州找仲四爷,自会把他送了来,这会儿使这里的镖局子来送的信。在花园后门下车,是芹二爷的意思,他懒得到前面来接,人家远道来做客的,也可以少走好些路。”
这里是狭长的基地,进仪门穿过三座厅堂,到后院金粟斋很有段路要走,何谨听他说的有理,把钥匙给了他。等开了后门,把客人引了进来;转入花圃甬路时,桐生抢前数步,掀开门帘,高声说道:“芹二爷,有客。京里来得吴二公子。”
“吴二公子?”曹雪芹大为差异,“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一瞧就知道了。”桐生回身招呼,“吴二公子,请!”接着又喊,“阿元来伺候茶水。”
“来了。”阿元不知从什么地方一闪而出,接手打门帘,桐生便管自己走了。
满腹疑团的曹雪芹,站在书房中间,目迎来客;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着一见灰布面的“萝卜丝”皮袍,上套玄色贡呢“卧龙带”;脚下踩一双薄地快靴;头上却是一顶极名贵的海虎绒“两块瓦”的皮毛。帽子很大,帽沿压到眉际,上面还耸得很高。
“恕我眼拙。“曹雪芹说:“尊驾是。”
“我姓乌,行二。”声音出自喉际,听来有种做作的味道。
“吴?”
“乌。”
“乌?吴?”曹雪芹微皱着眉在辨别这两个字的四声。
阿元却忍不住笑了,但旋即掩口,然后轻声说了句,“露相吧!”
于是“吴二公子”一伸手摘了皮帽子,随即晃了一下脑袋,漆黑的一头长发都散了披在肩上。
“我是乌云娟,”她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嗓音微哑,但如弹动琴弦似的,余韵不绝。
曹雪芹愣住了,突然间又惊又喜的醒了过来,还乱眨了一阵眼,仿佛要辨别是不是在做梦似的。
“请坐。二小姐。我实在没有想到,金粟斋会有你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果然从天而降,‘速’也无用”。乌云娟用很平静、但很冷的声音说,“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见我的影儿;如今我在这里,你尽看吧。”说着将脸向侧面一扬,带着挑剔的神情。
曹雪芹既困惑,又惶恐。“二小姐”,他看了阿元一眼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请你不必问,只说有这话没有?”
曹雪芹定定神想,他只跟桐生说过抱怨的话,那不用说,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拌嘴,而阿元又把她搬了来。只不知来意为何?这样想着,不由得又转脸去看阿元,她脸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当然不会存着什么坏心眼。
“如果二小姐兴的是问罪之师;我负荆请罪就是了。”
“我如何敢兴师问罪,只是想来奉告足下,我不是狂妄没有教养的人。”
这一说,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言重,言重!我可真要请罪了!”说着,几乎长揖到地。
乌云娟仍旧不理不睬,看看要成僵局,阿元便说:“得了!请坐下来,先喝碗热茶吧!”说着,上前接过她的帽子,扶着她坐下。
“这么冷的天,”曹雪芹不安的说:“只唯我一句无心之言,竟让二小姐冲寒劳步,真太过意不去了。”
“只怕不是无心之言吧!”
“是无心之失。”曹雪芹复又致歉,“种种无状,我知罪了。请二小姐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一会。”
“芹二爷,”阿元插嘴说道:“你打算着还有第二回?”
“不敢,不敢。”曹雪芹很客气的,“二小姐请用茶。”
乌云娟的脸,绷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垂着眼,轻轻嘘气,将茶水中的浮末吹开,曹雪芹趁此机会,深深看了两眼,觉得她的相貌像一个人。那是个什么人?急切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芹二爷,”阿元抛过来一个眼色,“你的诗稿呢?拿出来让我们二小姐瞧瞧。”
“喔,”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针引线,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诗句,便只好谦虚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敢在二小姐面前献丑!”
“你太客气了。”
“是啊,芹二爷不必客气——”。
“阿元,”乌云娟打断她的话,“别强人所难,哪里有把自己的诗稿随便给人看的。”
这虽是体谅的话,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其实也没有不能让二小姐看的话。”他硬着头皮,打开抽斗,将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诗稿取出来,放在乌云娟面前,还加了句:“请指教。”
“不敢当!”乌云娟将手按在诗稿上,“不如请——”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说,“请芹二个抄几首大作给我,我回去细细拜读。”
“是,是!”曹雪芹连声答应,随即掀开墨盒,吮毫铺纸,说一声:“请宽坐。”打开稿本,考虑那几首诗刻可以公开。眼角瞟处,只见乌云娟已悄悄起立,在打量四周的陈设;不就听得她跟阿元在交谈,语声低不可闻,也就不去管他们,专心一志的抄三张纸,属一属一共九首诗,已可交卷,便将笔搁下来。
“抄好了?”是阿元在他身后问。
“是的,”曹雪芹取了个信封,将诗稿装了进去,提笔写上“敬求郢证”四字,站起身来,双手哦捧上。
“今天是在有点儿冒昧。”乌云娟接着信封说:“此会不足为外人道。”
“谨遵所命。”曹雪芹很郑重的回答。
“我告辞了。”
“芹二爷不必送。”阿元紧接着说:“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
曹雪芹有些迟疑,不知是不是该听阿元的话?又想到临别之际似乎还应该说一两句什么话;但就在他踌躇未定之际,乌云娟已经快出房门,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作别。这就不由得让曹雪芹在新理念了句:“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阿元,那不是活生生的《会真记》中的红娘!自己呢?他在想,算不算张生?于是,他眼前浮起了乌云娟的影子,但却像宋朝画家梁楷的泼墨人物、模糊不清,而由她脸的轮廓,又触动了他的感觉,确实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熟人,绝非无端而起的幻想。那是谁呢?这个疑问不是在他脑际出现,形成干扰,使得他无法静下心来,考虑他与乌云娟之间的一切。非把她想出来不可!他自己跟自己赌气,苦苦思索,杳无踪影;正当打算放弃不想时,突然一条影子闯入心头,是生说到:“不是像绣春吗?”
绣春的影子是非清晰的,拿来一比,连对乌云娟的影响也很明显了。他很快的发现了自己何以只觉面善,而一时想不起的缘故,原来只像的一半,双颊以下,鹅蛋脸、长隆鼻、菱角嘴,无一不似,此外,乌云娟的额头要比绣春宽些,但那双眼睛却没有绣春来的大,也欠灵活—那是必然的,身份不同,将端庄就得目不斜视,如何能有一双顾盼自如的眼睛?
绣春到底怎么样了呢?他恻恻的在想,心里浮起阵阵酸楚;而就在这时候,阿元悄悄回来了,纯叫喊着一丝诡谲的笑意。曹雪芹抛开绣春,定定神问道:“是怎么回事?”
“桐生把芹二爷对我们二小姐的误会,告诉我了。”阿元老实答说。
“喔,”曹雪芹问到:“你就照实告诉了你们二小姐?”
“当然不能‘灶王爷上天,直奏。’”阿元答说:“不过误会要弄清楚;桐生说,这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事。我觉得他的话不错,所以,我跟我们二小姐说,敢不敢做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他问是什么?我才把芹二爷让他考了半天,连个影儿都没有瞧见的委屈,跟她说了;问她敢不敢来看芹二爷?我们二小姐,只要一激就敢作敢为了。”
“照这么说,是瞒着你家老爷、太太,偷着来的!”
“大小姐知道。”阿元紧接着问道:“如今,芹二爷可是明白了,我们小姐不是那种脾气孤傲人性的人?”
“看起来,”曹雪芹有些不甚情愿地说:“是我错了。”
“也不必说谁错谁不错。我只问,芹二爷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一句单刀直入,问到紧要关头的话,曹雪芹自然不能轻率回答;想了一下,故意问道:“照你看,我该怎么办?”
“现在是我们二小姐变成委曲了,芹二爷得有点儿意思表示。”
“哪行!”曹雪芹点点头,“不过,我可想不出来,该怎么表示?能不能写封信道歉?那样做,合适吗?”
这一下轮到阿元考虑了,她依着门、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问道:“芹二爷,你到底大不打算去我们二小姐?”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曹雪芹仍有些闪避的意味。
在阿元听来,这话却很有分量,仿佛是在要求保证:“如果我倒想娶,你家二小姐可又不愿意了,那该怎么办?”这就不由得使他想起一件她未说来的事,乌云娟却有些负气的模样,曾经有过表示:“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人,倘以为我有求于他,那就大错特错了。”照此看来,说不定弄巧成拙,或者说是弄假成真,真的惹起了她的“小姐脾气”,不愿做曹家的少奶奶,那可成了个难以收场的僵局。
想想又不至于如此,且等将他的意向弄清楚,果然他“一见倾心”了,再跟她说实话,一起来想个万全之计,也还不迟。打定了主意,阿元便又说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芹二爷一个人的事,至少还要老太太点头,不过那都好想办法,顶要紧的还是芹二爷你回心转意才行。”
“你这‘回心转意’四个字,我可当不起。”曹雪芹急忙解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愿意。”
这是当面撒谎,阿元觉得好笑,但也不必跟他辨,反正这样急着表白的态度,就很能让人满意了。
“好!芹二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把话说回来,我们二小姐受了委屈,得想法子让她心里好过些。”阿元想了一下说:“你说写信不大合适,这话倒也是,提名道姓的,落在外人眼里很不妥当,不如你做首诗!”
“啊,啊!”曹雪芹顿觉诗兴勃发,“行!我今天就做。”
“还有,再过半个月,是我们太太生日,最好也能意思点什么。”
“你说呢?”曹雪芹说:“若说办分重礼,只是我跟四老爷一句话的事,显不出我的敬意来。除非我写张字,或者画张画。”
“画张画好了。”阿元问说:“你想画什么?”
“这还得捉摸,反正不离祝寿的格局。”
“那就慢慢儿捉摸吧!还有,这可是一桩大事,老太太到底来不来。”
“来!曹雪芹很有把握的,”一定来。“
“什么时候?”
“哪,”曹雪芹照顾着马夫人向乌家说过的话,“总得到春暖花开。”
“那可还早得很哪!”阿元踌躇着说,“宜乎快!最好能赶上我们太太生日。”她虽未说夜长梦多的话,但意思却看得出来;曹雪芹将她前后的话回想了一遍,不由得狐疑了。
“怎么?阿元,你好像还有话搁在肚子里?”
“是的。”阿元坦然承认,“不过,有话也是为了芹二爷,为了我们二小姐。”
“哪么,是什么话呢?”
阿元想了一下,用很果决的语气答说:“芹二爷也别问了,反正谈亲事总得乾宅多上进,而且好姻缘也都是求来的。”
曹雪芹默然,想起秋月的信,又想起绣春的影子,心里乱得很。见此光景,阿元至替他换了一杯热茶,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曹雪芹这时候需要有一段静静的时间去细想;她倒是宁愿他谋定后动,免得将来失悔,自己已于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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