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来保,曹頫将曹雪芹留了下来,倒不是要他和韵作诗,而是有好些信要写。吃完午饭,喝着茶息了一会,正待动手时,桐生悄悄近来说道:“震二爷让魏升告诉我,要我回去帮忙;让我来跟芹二爷回一声。”
“帮忙?帮什么忙?”
“魏升没有说,反正有活干就是了。”
“喔。”曹雪芹问:“你的手行吗?”
“好多了。”桐生将左手伸出来给曹雪芹看,手掌手背都贴着膏药,肿是早消了;手指也能屈伸自如,看样子是绝无大碍了。
曹雪芹想起他受伤的由来,便随口问一句:“你给阿莲写了信没有?”
“写了。”桐生故意作出连无表情的模样。
居然写了;曹雪芹心中一动,也有些吃惊,急忙问道:“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桐生答说;“仲四爷镖局子里有人进京,要给锦二奶奶去送年礼,我顺便托他捎了一封信去。”
“你信上写点儿什么?没有提震二爷跟我的事吧?”
“没有!”桐生答说:“我也不能那么不识轻重。”
曹雪芹心一宽,“对了!”他说,“以后你往京里写信,千万小心。”
“是!”
“还有。”曹雪芹又叮咛“你忙完了马上回来。”
他这样交待,是想知道桐生回去干了什么,哪知一直到上灯时分,亦未再发现桐生的踪影;而且曹震虽在,不见魏升,想来两个是在一起办事,到底忙些什么呢?
写完信又陪曹頫喝酒,曹震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节饮;因而曹雪芹只喝了两杯,便向曹頫说道:“四叔,我可要吃饭了。”
“好吧!”曹頫又说,“咱们后天动身,你知道了吗?”
曹雪芹还不知道这回事,曹震便接口为他解释,是这天下午做的决定。在通州的事已经办完了,只等京里裕记大木厂一个善于沽料的工头,明天到通州会齐,后天动身。
“尽后天一天,赶到密云,大后天出古北口,那就可以慢慢儿走了。”曹頫说道:“出关到山庄,一共四座行宫;连走带看,一处一天,得四天功夫。”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说:“是五座,不是四座。”
“五座是连避暑山庄算在里头。”
“不是!”
“不是?”曹頫代些诘责的神态,“你倒数给我听听。”
“雪芹,”曹震有些替他担心,“你倒仔细想想清楚,到底是四座还是五座。”
“是五座。”曹雪芹说:“出关十里,巴克什营行宫,康熙四十九年所建;往东北三十多里,两间房行宫,康熙四十一年所建;又三十三里,常山峪行宫,康熙五十九年所建;又四十里,王家营行宫,——”
“啊!五座。”曹頫连连点头,“再过去就是喀喇河屯了。我把王家营漏掉了。”
曹震为曹雪芹松了口气,夸赞着说:“雪芹肯用工了!记性也真不错。”
“记性好,悟性高,要往正途上走才好;弄这些杂学,也没有多大用处。”曹頫看着曹雪芹说道:“你别小看了八股文,世运文运,息息相关,本朝开科取士,文体雄浑雅健;康熙朝韩文懿公的制艺,精洁古雅,为天下举业正轨,国运之隆,超迈前朝,不是无因而至的。你真该好好用一用功了;我有一部‘三方合稿’,你今天就带了回去。三天背熟一篇,两年下来有两三百篇好文章在肚子里,到的下场的时候,自然就会左右逢源。”
说着便找何谨,把那部“三方合稿”取了来;连史纸大字精印,纸墨鲜明,但曹雪芹向来有个疑心病,只一看到八股文就仿佛在字里行间,闻到了一股腐臭之气。这是勉强翻开来看了一下,才知道三方是指安徽桐城方舟、方苞兄弟,浙江淳安的方启如。
“原来方灵皋还是时文名家!”
方苞字零皋,古文名家;曹雪芹本来也像一般学者那样,称他“望溪先生”,这是不知为何,尊敬之心大减。曹頫虽未听出他的称呼变化,表示观感不同,但语气中微带蔑视,确实感受得到的,当下沉着脸说:“时文也罢,古文也罢,文章之文,理无二致;莫非看不起时文,就能把古文做好了!”
曹家的规矩,长辈责备,不敢分辨;曹雪芹只有低着头表示愧悔。曹震帕曹頫一开教训,长篇大套,无休无止,赶紧开口解围。
解围的办法便是帮着曹頫责备,“四叔刚教导你‘别小看了时文’,怎么一下子就忘掉了!”他故意喝道:“还不把书好好收起来,回去有空就念。”
“是!”曹雪芹趁机站起身来,等他要找东西包书时,何谨易提着一方“书帕”,上来接了过去。
“四老爷,”何谨提高了声音,“还有两部芹官有用的书,一起让他带回去吧!”
这更是进一步将草雪芹带出了困境,到了曹頫的书房里,何谨的脸色突然显得神秘而又微带忧虑的,回头看清了没有人,方始低声发问。
“芹官,听说震二爷带着你在玩?”
曹雪芹脸一红,“你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告诉我,”何谨拿手向外一指,“就怕四老爷也知道了,那可是一场风波。”
一听这话,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四老也不知道吧?”他说,“你可千万替我留点儿神。”
“能瞒当然要瞒住。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有什么?逢场作戏而已。”曹雪芹的心很乱,“我实在说不上来,慢慢儿你就知道了。”
“咳!”何谨叹口气,“你可别闹得太不像话;凡是小心,收敛一点儿。”
“我知道。”
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在喊“打灯笼”,知道曹震要走了;何谨便随手拿了两部书,连“三方合稿”抱在一起,将曹雪芹送了出来。
其时曹頫已站在堂屋门口,与在廊上的曹震在说话;曹雪芹便不必再进屋了,在走廊上向曹頫请安辞别,随着曹震策马而回。
一进门便觉得异样,北屋檐下高悬两盏绛纱宫灯,魏升一声“二爷回来了!”棉门帘随即掀开,入眼是一对高烧的红烛;走进了看,翠宝在门口含笑相迎,薄施脂粉,略带娇羞,鬓边插一朵异种茶花,花红如火,衬着她那一团乌云似得浓发,别有一股令人心荡的韵味。曹雪芹赶紧将视线一闪,落到了杏香这一面,也是一脸喜气洋洋的笑容。
“嗯,安顿好了?”曹震进门环视着,“木器是新的。”
“芹二爷那里也是。”翠宝答说:“是仲四爷带了人来收拾得,真亏得他。不过,咱们家的人也很得力。”
她的话刚完,只见魏升笑嘻嘻的闪了出来;后面跟着桐生,两人一齐向曹震垂手请安,魏升口中还有话。
“给二爷道喜。还得请二爷的示,怎么称呼?”
“起来!”曹震沉吟着。
这是的翠宝已悄悄退了两步,半背着脸;曹雪芹便转脸去看杏香,她却不似翠宝,若无其事的,是看热闹的神情。这一下,他的疑团解开了一半,也比较安心了;这晚上的喜事,只属于翠宝。
果然,曹震答道:“暂且叫翠姨吧!”又指着杏香说:“杏姑娘还是叫杏姑娘。”
“是!”魏升一拉桐生,“给翠姨道喜。”
“别客气,别客气!”翠宝身子往里躲。
曹雪芹已知道自己身在局外,心情便轻松了,大声说道:“应该见见礼,”他一推杏香,努一努嘴示意。
等杏香去搀扶翠宝时,只听她低声说道:“我得先给二爷见了礼,才合道理。你把红毡拿出来。”
听得这话,不必杏香动手,魏升便先拿了一张椅子摆在正中,红毡条是现成的,移到椅前就是。一直在看着的曹震,这是开口了。“不必闹着些虚文了吧?”
“礼不可废!”曹雪芹搭了一句腔。
于是杏香搀着翠宝面北而立;曹雪芹将曹震推到椅子上朝南而坐。等翠宝盈盈下拜时,他才伸手一扶,就此定下了名分。
“接下来该芹二爷见礼。”魏升权充赞礼郎,自作主张地说:“平礼相见吧。”
“这——”
“通极,通极!”曹雪芹截断了意存谦抑的翠宝的话,“翠宝姐,咱们平礼相见。”
说着他转身向西,等翠宝在对面站正,他随即高拱双手作了一个揖;翠宝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芹二爷,我有礼了。”
“哪里,哪里。”
“这该杏姑娘见礼了。”魏升接着曹雪芹的话说。
“我是娘家人。”杏香笑道:“可以免了。到是你们俩,该讨赏了。”
“是!是!多谢杏姑娘指点!”
当魏升要行礼时,杏香却出声阻止了,“慢着!”她说,“请震二爷一起受贺。”
不但口中说,杏香还亲自指挥者,将曹震纳入椅中;安排翠宝站在椅后。这一下,魏升桐生便不能不朝上叩头了。冷眼旁观的曹雪芹,心里在想,杏香行事,大有丘壑,是个厉害角色;如果翠宝也像她这样,只怕锦儿将来要吃亏。
“请起、请起!”翠宝十分不过意地说;接着便从条案上取来两个早就预备好的赏封,亲自递了给魏升跟桐生;沉甸甸的,看起来起码包着八两银子。
魏升谢了赏,立即又说:“请翠姨的示,仲四爷送的一品锅、四个碟子、两样点心,是不是都开出来?”
“开出来吧!我看两位二爷都没有怎么喝酒,“翠宝又说:“等我来吧!”
“你坐着。”杏香接口:“该我来。”
“都算了吧,让他们弄去。”曹震发话了,“穿这裙子上灶,多不方便。”
“裙子卸了不就行了吗?”说着,杏向一掀门帘走了。
于是魏升与桐生摆桌子;翠宝领着曹震兄弟去看她的“洞房”,床帐被褥都是新的,帐门上还贴着一个梅红笺铰出来的“喜”字。
“大红大绿的有多俗气。”曹震直摇头。
“你不喜欢,明天换了它。”翠宝柔顺的说。
“至少得把这个换一换。”曹震指着平金垂流苏的帐额说,“简直像在唱戏了。”
粉红绸子的帐子,配上平金帐额,真如戏台上所见;一说破,连翠宝也觉得好笑。
“是仲四爷的好意。”她问:“换个什么样儿的,你说了我才好办。”
曹震不作声,定睛看了一会,摇摇头向曹雪芹说:“你倒出个主意。”
“这份红绸子的帐子,颜色不大好配,浅了压不住,深了又刺眼。”曹雪芹想了想,“等我来试一试,不一定行。”
“你预备怎么换?”
“暂且买个关子。”曹雪芹笑道:“明儿个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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