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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商量停当了,立刻动手,现买的新丝棉;面子是现成的宝蓝宁绸,加上一幅青布套袖,穿在里面看不出来。翻新丝棉很麻烦,丝丝缕缕都得拉松了,再一层一层铺裹在“套子”上,然后反过来加行线、订纽襻、装领子。秋月跟锦儿忙到午夜时分,方始完工。

  “让芹二爷试一试吧。”锦儿指着曹雪芹的书房说,“灯还亮着,必是在理书。”

  “辛苦、辛苦!”曹雪芹拱一拱手,笑嘻嘻的说:“大小一定合适,我回头来试。”

  “这会儿就试。不合适还可以改。”说着,秋月便动手替曹雪芹去解皮袍的纽扣。

  及至一穿上身,曹雪芹立刻就觉出衣袖的尺寸小了,丝棉又装得多,以至要弯臂都有些困难。

  “麻烦了!”锦儿皱眉,“我把袖子裁小了!而且还不能放,没有留下富余的料子。”

  “能不能将就?”秋月问曹雪芹。

  “在家穿可以;上路可不行,胳膊弯不过来,没法拉缰绳。”曹雪芹又说:“我倒有个主意,把袖子剪掉,改成坎肩儿,上马下马,干净利落,倒比棉袄更得用。”

  “要说坎肩儿,也不必用丝棉,皮坎肩儿不更暖、更爽利?”秋月又说,“我来找一找,一定有现成的。”

  锦儿也是这么想,而且颇有徒劳无功、咎由自取之感;因为做官人家,总有一两件冬日上朝、上衙门,穿在袍褂里面的皮坎肩,“真是,”她说,“早知如此,这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帮着咱们芹二爷理书多好呢?”

  “书也理得差不多了,”曹雪芹说:“这一回跟了四老爷去,还不能多带书;多带了麻烦。”

  “这话我就不懂了。”锦儿问说:“你多带书,四老爷瞧着,先就喜欢了;怎么会有麻烦?”

  “怎么不是麻烦?”秋月借口说到;“正经书带多了,四老爷一看,正好考他;闲书带多了,又怕四老爷说他。”

  “正是这话,”曹雪芹连连点头,满脸深获我心的快慰。

  “你们把四老爷的心理,真是揣摩透了。”锦儿的心情一变;问秋月说道:“咱们弄点酒喝,算是给芹二爷饯行。”

  不等秋月答话,曹雪芹便拍掌笑道:“这好,围炉煮酒消寒夜,此乐何可多得?”

  秋月也让他们鼓动了兴致,年下多的是现成的食料,料理了两个冷荤碟子,一个酸菜银鱼火锅,就着炭盆烫热了酒,把杯话别。

  “芹二爷”,锦儿首先举杯,“我替我们二爷敬你一盅,这回,本该是他跟了四老爷去的。”

  “无所谓,”曹雪芹答说:“我倒是早就想到‘避暑山庄’逛一逛了。”说着跟锦儿对干了酒。

  “到了热河,不知道住在哪里?”锦儿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说:“能在行宫里吗?”

  “我想,没有什么不能住?”

  “你可别满不在乎的!”秋月提出警告,“别忘了震二爷的话。那里的忌讳多,千万谨慎。”

  “对了!”锦儿仿佛被提醒了似的,“倒是什么忌讳呀?你问了太太没有?”

  “问了。”曹雪芹答说:“还不就是那件事么?”

  “那件事?”锦儿突然意会,“是,是那位不能出面的老太后?”

  “可不是。”

  “忌讳呢?”锦儿又问,“怎么算犯忌讳?”

  “不能出面,自然就是忌讳。”秋月转脸看着曹雪芹,郑重其事而又略带忧虑的,“提起这一层,我真还有点不放心。你的好奇、好多问,又好发议论的脾气,可真得改一改。”

  “你放心好了,”曹雪芹答说,“这件事,就我不问,也一定会有人告诉我。反正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听;什么事搁在肚子里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秋月问道:“能心口如一吗?”

  “不能也得能。”

  “好!”秋月举起杯来,咕嘟咕嘟的干了酒;照一照杯子说:“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话。”

  “不会!决不会!”曹雪芹也一仰脖子干了酒。

  “真的,芹二爷!”锦二也说,“曹家要从你身上发起来,才真得是发了。你可别忘了老太太跟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锦儿劝了,秋月又劝,话题不脱他的两件大事,一件亲事;一件功名。两件事都到了必须有所交待的时候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两人举了许多世交子弟,辜负了大好年光,以至潦倒颓唐的故事,将曹雪芹说得有些烦躁了。

  “你们到像看准了我一定没出息似的。”他笑着说,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锦儿都警觉到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结束了这一场劝告。

  “你别嫌我们俩罗索;我们不罗嗦,四老爷会啰嗦。你只记着你自己的话,做个有出息的样儿给我们看看。”

  “好!我一定做给你看。不过,我得先问你,怎么是有出息的样儿,怎么是没出息的样儿?”

  “那还用说吗?只听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爷将来一定会说。”锦儿接口,“如果你读书上进,凡事巴结;四老爷一定会赞不绝口。”

  “亦不必赞不绝口,只要四老爷说一句,果然有了长进,那就行了。”

  “这容易。”曹雪芹说,“咱们赌个什么东道?”

  “你说。”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我赢了东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诗稿拿给我看。”

  秋月有许多自写幽怨的诗,是决不便公开的;因而面有难色。见此光景,曹雪芹却得意了。

  “原来你们都是口惠而实不至,劝人学好的话,不费什么,谁都会说。罢了、罢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吧!”

  这一说恼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临了儿落得这么一句话,这叫人寒心。”她说,“你要看我见不得人的诗,也不必赌什么东道,我现在就拿给好了。”说着,霍得起立,便待离座。

  一看着模样,曹雪芹慌了手脚,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赔笑说道:“好姐姐,我随便一句玩笑话,你怎么就认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么会不知道?说跟你赌东道,也不过好玩;莫非不赌东道,我就专做没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话我?当然不会,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爷差满回来,你看着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夸奖我。”

  “那就是了!”锦儿赶紧凑在里面调解,“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呢!喝酒吧。”

  “对、对!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说:“你的酒凉了,我替你换一换。”说着,便转过身去,从炭盆上的热水舀子中,提出坐在里面的瓷酒壶;拿秋月的冷酒兑在壶中,另外斟上一杯。

  锦儿在他身后匿笑;不到为曹雪芹发觉,便即问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罚酒。好好劝你不听,非得秋月恼了,你才知道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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