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京作为都城以来,历代皇帝驾崩,皆在乾清宫大殓,因为乾清宫为寝宫;必得在此大殓,才算‘寿终正寝。’雍正皇帝的‘大事’,自然也照样办理,嗣皇帝与果亲王已赶往圆明园迎灵,预计大行皇帝遗体,在午末未初,可以进宫,申时大殓,嗣皇帝即在柩前接位。只要那一刻能够安然过去,嗣皇帝便已继承了大行皇帝的全部权力,倘或弘皙不服,又不听劝,索性翻脸——为了准备应变,与鄂尔泰留在宫内主持一切的庄亲王,特地找好一个帮手,此人是隆科多的幼弟,名叫庆复,字瑞园,隆科多虽获罪革爵,但它所承袭的承恩公,由孝懿仁皇后而来,是无法革除的;大行皇帝看庆复老实听话,在雍正五年让他承袭,而且颇为重用,列为议政大臣,充当工部尚书,后调户部,上年更派为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司宿卫的重任。两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随扈在圆明园,担任警戒,大内的一切警卫,正该庆复负责。
庄王交待:大行皇帝大殓时,要格外戒备;对弘皙、弘昌等人,个别监视。倘或弘皙无理取闹,惊了梓宫,只听嗣皇帝的号令,将弘皙捆交宗人府,同时派兵指南三所看管弘皙的家属,不准移动,以待后命。
但是这要在嗣君的柩前接位,并获得在场的王公大臣磕头承认,才有资格对领侍卫内大臣发号施令,所以庆复特地声明:嗣君未接位以前,他只按职掌办事,除非弘皙等人有危及安全的行为;若只是语言争执,他不变干预;更莫论限制出入以及个别监视。
因此要担心的只是申时以前,尤其大殓以后,嗣君柩前接位的那个关键时刻。庄王与鄂尔泰倾全力与此,不断派出人去打听南三所的动静,也模拟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琢摸出适当的对策;可是到了近午时分,报来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是庄王与鄂尔泰,再也意料不到的。
原来大行皇帝之后乌喇那拉氏病于雍正九年,现存的妃嫔不多,一个是齐妃李氏,早已失宠;一个是裕妃耿氏,为五阿哥弘昼的生母;再一个是熹妃钮钴禄氏,名为四阿哥的生母,其实并无子女,只是抚养了热河宫女所生的弘历而已。这天黎明,当弘昼已被说服,退让皇位时,住在西六宫之一永寿宫的裕妃,亦已得知出了大事;她本人到并不一定希望成为太后,但永寿宫的首领太监杨三义,却颇工心计,而且读过书,颇谙前明掌故,向裕妃献策,及早迁居乾清宫,先占住太后的身份。
杨三义的这个主意,是由前明的‘三案’中得来的灵感。明神宗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神宗驾崩;太子于八月初一登基,是为光宗。这光宗是个不肖之子,应该是‘苫隗昏迷’之际,竟服用春药,纵欲无度;以至登基不过十日,便支离床褥,不能视朝,用过了半个月,自知不起,要交待后事。
光宗在东宫时,由个宠妾姓李,位号叫做“选侍”。李选侍没有儿子,但是皇长子的生母去世后,由李选侍抚养,因而李选侍得以挟皇长子自重。当光宗在乾清宫病榻前,面谕封李选侍为皇贵妃时,只见帷幕后面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十六岁的皇长子拉了进去,不多片刻,皇长子又被推了出来,哭丧着脸向光宗说道:“要封皇后。”
光宗不作声,后既未立,妃亦未封,一场无结果而散。
到的九月初一,光宗驾崩。大臣们奔往乾清宫“哭灵”;要请嗣君柩前继位,问皇长子在哪里?没有一个太监出来应答。这明明是李选侍将皇长子局为奇货,要谈好了条件,才肯放他出来。稍作打听,果然是李选侍的心腹太监李进忠在捣鬼。
于是给事中杨涟,一面叮嘱同事去请首相方从哲及其他大臣;一面直入乾清宫,请皇长子出见,儿李选侍阻挠如故。幸而光宗有个伴读的太监王安,设计将皇长子从暖阁中骗了出来;众人一见,不由分说,拥护皇长子坐上软轿,直奔文华殿,扶掖登位,三呼万岁,那就是年号天启的熹宗。
熹宗自然不能再入牢笼,由王安保护着,住再慈庆宫。但李选侍盘踞天子正寝的乾清宫,后患无穷;御史左光斗因而上言,说:“内廷之有乾清宫,犹外廷之有皇极殿,惟皇上御天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余嫔妃虽依次进御,遇有大故,既当移置别殿,非但避嫌,亦以别尊卑也。今大行皇帝宾天,李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居正宫,而嗣君乃居慈庆,不得守几席、行大礼,名分倒置,臣窃惑之。嗣君春秋十六龄矣!内辅以忠直老成;外辅以公孤卿贰,何虑乏人,尚须乳哺而襁负云哉?倘及今不早断,借抚养之名,行专指之实,武后之祸,将见于今。”请李选侍既日移宫,迁延数日,毕竟敌不过大臣们的坚持,李选侍终于迁出乾清宫。这就是明末‘三案’之一的‘移宫’案。
杨三义便是想做李选侍的李进忠,劝裕妃迁入乾清宫暖阁去住,为五阿哥开一条由撷芳殿到乾清宫的路。这一招很厉害,但倒是提醒了庄王与鄂尔泰,何不制敌机先,将四阿哥的“生母”熹妃搬入乾清宫,是抵制弘皙的一招好棋。
不过,这一来可能会搞成两面受敌的局势,倘或裕妃赶来又哭又闹,连大行皇帝大殓,亦会遭受阻挠。那一来变成了个不了之局,不可不虑。
“我看,”额尔泰说:“十六爷,只有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了。”
等问明了何谓“栈道”,何谓“陈仓”以后,庄王欣然同意,一面密陈嗣皇帝变更迎灵的计划,一面由治丧处分头通知王公大臣,说乾清宫几宴铺设不及,大行皇帝大殓,改在“潜邸”——雍亲王府举行,以便喇嘛奉经,大行皇帝相信喇嘛,潜邸便是供养喇嘛之处。
这个通知送到弘皙那里,恰好是他跟弘昌、弘升定议之时,他们商量好的步骤是,一到了乾清宫,先包围庄王,不承认鄂尔泰独受顾命;也就是不承认他所奉的遗诏,出于大行皇帝的亲笔。同时要说出种种理由,证明四阿哥不具备继承皇位的资格,必要时宁愿捧出五阿哥,也不能让四阿哥如愿。
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挠四阿哥在柩前继位;但照此时的情况来看,大行皇帝大殓,改在“潜邸”举行,表示四阿哥并没有打算在柩前继位,因为不出于天子正寝的乾清宫而是亲王的私邸,很显然的,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必等他来反对了。
然则,四阿哥的打算是什么么呢?大家都觉得不了解这一点,根本就无从筹划对策。
既然如此,就只有相机行事了。也有人主张跟五阿哥做一点联络,但要联络的是什么?无非谈条件,这个条件又怎么谈法?弘皙能够须他的好处,四阿哥一样也做得到,而他们毕竟是异母而同父的同胞手足,这一点是弘皙不如四阿哥的,那就注定了联络五阿哥这个主张,一定行不通。
话虽是这样说,五阿哥的意向如何,却不能不打听。倘或他亦反对四阿哥,那就正好拉拢在一起。可是五阿哥为庄王派人邀去以后,一直未回撷芳殿,想来如今是在他生母所住的永寿宫内。这就令人连带想到裕妃所信任的太监杨三义,弘皙心中一动,认为联络此人,也许有点用处。
这里还在商议,鄂尔泰却已猛着先鞭,因才器使,又找到了一个得力的人,此人就是曹雪芹称之为“来爷爷”的来保。他在内务府管的事很多,各宫首领太监,无不熟悉,人缘极好,鄂尔泰是找他从杨三义身上,去使一条釜底抽薪之计。
派苏拉将杨三义从永寿宫找了来,来保劈头就问:“听说你给你主子出了个主意,要让你主子当皇太后,有这话没有?”
说这话时,来报是绷着脸的,因而杨三义大吃一惊;太监干预国家大事,曾为厉禁,认起真来,脑袋立刻可以搬家。
所以他直觉地否认:“哪有这话!来大人是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是听谁说的,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杨三义斩钉截铁的说。
“没有就不提了。”来保说。“算你小子造化,这件事让我听见了;我说:别忙!杨三义不是那种人,等我把他找来问一问,问实了再交慎形司也还不迟。”
一听交内务府管执法的慎刑司,杨三义脸都吓黄了;稍想一想才弄清楚,是来保救了他。当下说道:“来大人,要不是你老,我这冤屈可就大了!我给你老道谢。”说着便跪下来磕了个头。
“起来,起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是!”杨三义垂首肃立着。
“四阿哥奉遗诏继位,你知道吗?”
“知道了。”
“如今的皇上,把雍正爷的私财,全赏了五阿哥,你知道吗?”
“这,”杨三义惊喜交集:“这还不知道。”
“如今你可是知道了。我再跟你说吧,皇上待五阿哥最厚,将来一定还有恩典。只要你安分守己,有你的好日子过。再有一件,裕妃当然要尊封;尊到什么地步,可就要看裕妃自己了。你如果对你主子赤胆忠心,你就该替你主子好好儿想一想,该当怎么样让皇上心里舒服,那好处就大了。”
“我请我们主子给熹妃磕头。”
来保大喜。裕妃如果给熹妃磕头,便是尊熹妃为皇太后,能做到这一点,四阿哥的皇位就算坐稳了,杨三义自然应该重赏,自己也有拥立的大功。这件事倒非敲定转角,把它弄实在了不可。
于是他问“你办得到吗?”
裕妃很老实,对杨三义言听计从;所以他极有把握得说:“只要我去说,一定行”。
言外之意,裕妃肯不肯自下于熹妃,就凭他一句话了。不过,他这话其实也是白说了的,因为来保决意促成这件事,当然会担责任许他的好处。
“好吧!咱们做个买卖。”来保的话很率直,“只要你把这件事办成了,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让你换顶戴。”
原来宦官亦有品级。杨三义现在的衔名叫“执守侍”,七品;“换顶戴”当然是升为六品。说起来不过高了一等,而这一等之差,关系很大;因为宦官之首名为“宫殿监督领侍”,四品;下有五品“宫殿监正侍”二人;六品“宫殿监副侍”六人,统称为四品总管、五品总管、六品副总管,总共九个人。这九个人是:“敬事房”的首脑,合称为“九堂总管”;所有太监的升降赏罚,一切大事,都是“九堂总管”商量着办。所以杨三义虽只升了一等,却好比大臣派在军机处行走那样,从此开始掌权了。
杨三义当然乐于做这笔“买卖”,而且也说动了裕妃;可是熹妃却并没有在“雍亲王府”露面,当大行皇帝大殓时,她正在“移宫”,由东六宫的景仁宫,向西跨过东一长街,进龙光门,越昭仁殿,迁入前清宫暖阁,不过一个时辰,便以安顿的妥妥帖帖。
大行皇帝大殓时,王公大臣毕集,既未宣示在柩前继位,理亲王弘皙亦就无隙可乘;如果想借题发挥,闹它一场,便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在理上站不住脚,便先输了一着。及至回到撷芳殿,听说熹妃已迁入前清宫暖阁,以中宫自居,一时气地说不出话来。想找亲信堂弟兄来商量,无奈宫门已经下钥,而且戒备森严,丰盛额亲自带着人各处巡逻;到的子时一过,东华门开,他就在那里坐镇,出入盘查得格外严紧。
这是在地安门外,柏林寺西面的“雍亲王府”,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但肃静无哗,除了停灵的永佑殿中,执事的内务府官员和太监,有事偶尔低语以外,只有东花园还有人声。
东花园的正屋叫太和斋;斋西穿过假山,有个院落叫海棠院,受顾命的两王两相,正在这海棠院中,彻夜密谈,如何打开僵局?
为了避免决裂,原是有意要造成一个混沌的局面;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天明以后,仍未宣示遗诏,不明大位谁属,那一来流言四起,人心浮动,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因此,庄、国两王,鄂、张两相一致同意,下一天上午就得移灵入乾清宫,宣示遗诏,奉嗣皇帝柩前继位,但对弘皙在那时要争皇位,如何应付,既有不同的看法。
四个人是四种态度,庄王认为事先无法预定对策,只有临时相机应付;果王则主张采取压制的手段,而鄂尔泰与果王正好相反,力主事先疏通。张廷玉的心思让人猜不透,始终一言不发。
“衡臣,”庄王是第三次发问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先帝弃天下,实在太匆促了!”张廷玉有些答非所问的。
“原是太匆促了,才留下来这么一个难题。”庄王接口说道:“咱们受恩深重,无论如何得想法子了大行的心愿。”
“如论大行的心愿,可就难说了。”
张廷玉的笔下极快,话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句,而且声音很轻,显得有气无力,可是话中所发出来的震撼的力量,连在别室的方观承都感觉到了。
悄悄换了个位子,自侧面向内窥望,只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张廷玉的脸上,是在等他对他自己的话,作进一步解释的模样。
然而张廷玉却不作声,低着头从一个软皮盒中,捻了一撮旱烟,装入他那只方竹牙嘴的短旱烟袋中,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在踌躇,还是故作闲豫。
“衡臣,”庄王催促着问:“莫非大行意中,别有所属?”
听得这话,方观承大吃一惊;但旋即自我警惕,收摄心神,屏息侧耳,听张廷玉答说:“不是别有所属,而是意无专属。”
“那么,”鄂尔泰立即以微带质询的语气说:“这道遗诏,不是大行的亲笔吗?”
张廷玉的意思是在说,当初尊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朱笔,曾经取消;那么眼前所见的遗诏,自然也做不得准。推理虽是如此,鄂尔泰却决不能同意。
他声音中有些愤激:“我面承末命,难道还做不得准?”
“此所以,”张廷玉的声音依然缓慢而平静,“我一直不开口。”
“毅庵,”庄王劝道:“请你不要激动!咱们平心静气商量,总要四个人的意见一致了,乾坤才能大定。”
最后的一句话,落入方观承耳中,豁然有悟。内室的两王两相,与大行皇帝踪迹最密的是张廷玉;若谈大行皇帝的心事,或者率直的说,是心理的秘密,了解之深,已莫如张廷玉。大行皇帝当年为自己辩护的上谕,包括洋洋洒洒的那篇“大义觉迷录”在内,都出于张廷玉的手笔,大行皇帝常说:“只有张廷玉述旨,每一句都是我心里要说的话。”这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因此,张廷玉说大行皇帝对谁来继承皇位,意无专属,这不利于嗣皇帝,而有助于弘皙的争位,就不言可知了。
转念到此,忧心忡忡,稍微考虑了一下,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院,绕回廊出一道角门,又一座画舫式的精舍,窗纸上映出一跳颀长的身影,一望便知是嗣皇帝。
“方老爷,”有个护卫迎上来低声问:“有事吗?”
“是,我要见皇上。”
“是,我先进去回。”
很快的,方观承被引入“画舫”,进门平视、不见人影,一低头才发现嗣皇帝一身缟素,席地而坐,他面前是一张长方花梨木矮几,白银烛台之外,有笔砚、有素笺,嗣皇帝正拈着笔抬头目迎。
“这里,这里!”嗣皇帝不等方观承下跪,便连连以手轻击矮几一端,示意他接席。
方观承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嗣皇帝指定的地方跪了下来。他的身材短小,虽然挺腰长跪,仍需仰着脸方能跟颀长壮硕的嗣皇帝的视线相接。
“怎么样?”嗣皇帝先开口问。
“张廷玉语言暧昧。”方观承低声答说,“皇上宜乎先有表示。”
措辞含蓄,而意思却是很明白的,劝嗣皇帝示惠收买张廷玉,嗣皇帝此时别无选择,所踌躇的是,要用怎么样的方式、示怎么样的惠,才能让张廷玉领情而必有所回报。
想了一下,没有好办法;嗣皇帝便将放下的笔又拈了起来说:“好吧,你说该怎么写?”
向来只有皇帝发言,近臣笔录,名为“述旨”;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方观承自不免深感惶恐,当即双手撑地,低着头说:“恩自上出,臣不敢擅拟。”
“不要紧!你尽管说。”嗣皇帝又说:“你我今日,何分彼此?”
说到这样的话,方观承如果还是知而不言,那也就根本不必有此一行了。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张廷玉曾经跟几个及亲近的人说过,皇上,喔,大行皇帝曾许了他,万年以后,配享太庙。”
“奥。”嗣皇帝很注意的问:“有过这样的话吗?”
“大行皇帝是否有此一谕,臣不敢妄测;不过张廷玉的话,是臣亲耳得闻。”
嗣皇帝不作声,默默地在估量这件事。从来只有开国功臣,配享太庙。自入关以来,八、九十年之间,只有平三藩的第一功臣图海,与怡贤亲王允祥配享太庙。如果大行皇帝对张廷玉曾以此相许,无疑表示张廷玉有安邦定国之功;这一场大功不是出生入死的汗马之劳,那么是什么呢?倘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何词以对?
转念到此,嗣皇帝便即答说:“大行皇帝不会给他这个恩典的,没有道理吗!”
方观承想了一下,低头答说:“张廷玉这话,不是臣一个人听见过。”
即非方观承一人所闻,便知张廷玉的这话,不止说过一遍,嗣皇帝考虑又考虑,深感困惑,必得向方观承问计了。
“大行皇帝是不是说过这话,不得而知;不过,张廷玉对这件事很认真,是看得出来的,你说,是吗?”
“皇上圣明。”
“那么,你的意思呢?”嗣皇帝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是君臣密商,定了几个步骤,是连辅政四大臣都不能透露的,眼前所能透露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皇帝用蓝笔写一道既不象上谕又不象信的文件,道是皇考当年曾经垂谕: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张廷玉家有厚德,记注存诚,将来当配享太庙。此事应否写入遗诏,希望辅政四王大臣商酌。
显然德,这是告诉张廷玉,他的愿望只有皇位照遗诏处理才能达成;如有拥立红皙之心,则大行皇帝并未向弘皙说过许鄂张配享的话,遗诏又何能擅自增入?这一来节外生枝。
第二件事,由方观承面陈庄王,说嗣皇帝想召朱轼来京,这朱轼是江西高安人,康熙三十三年的翰林,破得先帝的赏识,雍正元年丁忧服满后,以礼部尚书衔入值南书房,并以懋勤殿为书房,命四阿哥行拜师礼,当面称之为“朱先生”,在他人面前一称之为“可亭先生”。师徒之间,感情一向深厚。
朱轼在雍正三年入阁,头衔是文化殿大学士,到雍正七年,内阁除了康熙三十八年便已拜相的马齐以外,次辅便是朱轼。然后才是张廷玉、尹泰、鄂尔泰。不过朱轼此时是在杭州,他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便任浙江巡抚,对修理海塘,十分切实。雍正年间,每遇浙江塘工,都比得听他的意见。这年七月,决定大规模改筑海塘,朱轼自告奋勇,愿往经理工事,优诏嘉许,并有特旨,督抚及管理塘工诸大臣,都听朱轼节制。
“朱中堂刚到杭州,塘工还没有动手,是不是过一阵子再把他找回来呢?”庄王问张廷玉、鄂尔泰:“两位以为如何?”
庄王是故意做此征询,他很了解嗣皇帝的心情,朱轼名比张廷玉早,入阁资格亦比张廷玉来的深,尤其是翰林前后辈的规矩最严不过,嗣皇帝特招朱轼,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张廷玉。倘或张廷玉有异心,也只有朱轼能压得住他。
因为如此,庄王有意这样说,要看看张廷玉是何态度——庄王爱护嗣皇帝,不希望张廷玉对嗣皇帝心生芥蒂,如果张廷玉不赞成此举,他就要见机而作了。
“朱中堂身为元辅,受恩深重,理当星夜奔丧,就不召,他也应该来的。“意思是大可不必发”廷寄“,庄王无以为答,而方观承却很机警,当即说了句:”哀诏非一时可到。"张廷玉不作声,庄王编辑说道:“那就特招吧。”
“是!”方观承又问:“两位中堂,将来配享,写入遗诏的事,应该如何回奏?”
“这话,”张廷玉看着鄂尔泰微笑:“我跟鄂中堂就不便赞一词了。”
“写上,写上。”庄王又说:“用‘明发’吧。”
所谓用“明发”,就是上谕由内阁发抄,使得内外皆知。嗣皇帝虽未继位,但以“谕辅政大臣”的名义,公然发布这一道上谕,等于确定了嗣皇帝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张廷玉别无表示,也就等于放弃了拥立弘皙的想法。
只要张廷玉肯合作,就好谈了。本来谈得以很接近,个人不论心目中倾向的是谁,而有一点,就是决不能在闹家丑。皇家之丑,通国皆知,还不仅是丢面子的事,动摇民心,会造成大乱。十三年前的骨肉相残,因为圣祖的深仁厚泽,总算没有闹出乱子来,但大行皇帝这十三年,结了不少冤家,光是亲贵之中,就很诱人唯恐天下不乱,如果在闹家丑,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之祸发生。
一次,改变了态度的张廷玉,主张不论怎么样也要安抚弘皙,“先帝当年说过,一旦订了中意的人,他一定会把几位阿哥找来,当面开示,何已选中此人的缘由。不想先帝弃天下如此之仓促,一直无法躬自践诺。”他听了一下又说:“就算理亲王不是心怀委屈,为臣下者,以应该仰体先帝补过亲亲的苦心,化戾气为祥和,以慰在天之灵。”
“补过”两个字说得很直,也很重。但没有人能驳他,说大行皇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大行皇帝心里要说的话,谁也没有他知道得多。而况补过以外,还有“亲亲”,还有“化戾气为祥和”,这些都不能说他不是正论。
两王与鄂尔泰都明白,张廷玉的意思是,只要弘皙不闹,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这似乎太迁就了,然而看样子怕非依他的主张不可。
“怎么样?”庄王问鄂尔泰。
鄂尔泰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我完全赞成衡臣的活。:”
“既然如此,就照衡臣的话去做。”庄王说道:“我想请你们两位跟理王去谈,我们兄弟俩暂不出面,好友个缓冲的余地。两位看如何?”
“义不容辞。”鄂尔泰答说:“不过,咱们先得做个估计,理王会怎么说,如果有条件,这条件是什么?”
“如今也无从估计,只能临时斟酌。“张廷玉说:“好在两位王爷暂不出面,如果理王有条件,而是我们不能做主的,在乡两位王爷请教,也还不迟。”
“说的一点不错!我随时等消息。”庄王连连点头:“若有为难之处,咱们商量着办。”
于是鄂尔泰和张廷玉计议,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弘皙谈判?这时已是子末丑初,东华门已经开了,鄂尔泰主张既可入宫,直接到撷芳点去面谈。
“也好!”张廷玉说:“既然决定如此办,事情早了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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