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急转直下。主和的君臣都改变了态度。这是受了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陈汤,一个是毛延寿。
陈汤奉召到京,首先去看石显,责备他对呼韩邪的态度过于软弱。在他看,讨伐呼韩邪一举,不但势在必行,而且战必可胜。加以毛延寿随匡衡归来,有所献议,获胜更有把握,所以本来犹豫的人亦变为坚定了。
石显于和战并无定见,对呼韩邪亦只有利害关系,并无感情可言。他的考虑是个人的功名第一,国家的利益其次。如今陈汤有把握制服呼韩邪,自然是宰相的勋业,于己于国,两皆有利,且又能迎合皇帝的意旨,何乐不为?
因此,在廷议中,他首先慷慨发言:“呼韩邪受大汉的扶植,不思感恩图报,竟敢假借名义,轻易挑衅,其情实在可恶。臣请皇上即日下诏讨伐,以伸天威。”
皇帝反倒慎重了。“匡衡,”他说:“你刚从塞外归来,有什么看法?”
“臣于军事,素所未习。窃以为用兵糜饷,如果旷日持久,支出浩繁。臣职司度支,不能不预先筹划,恐非旦夕之间,可以毕事。”
“这,该陈汤说话了!”
“是!”陈汤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说:“历来远征西域,春去秋回,成为定例。倘非如此,便受天候的限制,严冬大雪,有被困之危。臣以为此番讨伐呼韩邪,宜集重兵,兼程行军,庶几一战而胜。粮秣军需,如能事先筹划妥善,不虞匮乏,臣有把握,四个月内,必可凯旋。”
“如果只是支持四个月的战争,不须加税,国库亦可应付。”
“匡衡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皇帝环视君臣,最后将视线落在冯野王身上:“你有什么意见?”
“容臣先问陈汤。”冯野王回视同列:“陈将军,请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士气可用,军需亦足,我有十分把握。”
“既然如此,”冯野王朝上说道:“臣愿申同仇敌忾之志。”
“好!好!”皇帝欣喜地说:“连你都觉得不能容忍了!”
接着皇帝作了裁断,指定陈汤为讨伐的主帅。一切作战计划,军需征集,兵员调配,以及与此役相关的事项,由石显与匡衡会同陈汤商办。都限一个月内筹划就绪,以便择期出师。
退朝以后石显又留了下来,因为他自陈尚有机密面奏,所以君臣二人在御书房,还有一次对谈。
开口之前,石显将一幅地图展开在皇帝面前,上面题着“呼韩邪国兵略形势要图”十字。山川道路,施朱布彩,画得十分工细,皇帝还不曾见过这么讲究的地图,不由得便定睛注视了。
“这幅地图是哪儿来的?”
“请皇上暂勿垂问。”石显有着掩不住的笑容,也就是掩不住的得意。“只请皇帝示下,此图有可取之处否?”
“画得很细,就怕是虚好看。”皇帝答说:“我得让陈汤来看一看,才知道这幅地图,究竟有多大用处。”
这番答语,在石显意料之中,因而就越发得意了,坐直了身子说:“臣交陈汤看过,请皇上即刻宣召陈汤,问他的观感。”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观感了!说来我听。”
“陈汤说,他虽在西域多年,但以用兵不在呼韩邪那里,所以,”石显敛容低首,不徐不疾地说:“塞外别的地方都熟悉,唯独呼韩邪例外。有这幅图正好弥补他的不足。”
怪不得,皇帝心里在想,陈汤敢有那样的把握,原来所凭的就是这幅兵略图!
“别人呢?”皇帝很细心:“到过呼韩邪国的人不少,你问过他们没有?”
“问过。都说大致不差。”
“大致不差?”皇帝想了一下问:“这意思是还不十分确实?”
“不是这意思。只为奉使到塞外的人,都走大路,一路山川要隘,人家不肯说,自己就不便问,所以只能就个人经历,说得一声‘差不多’。”
“这倒也是实话!”皇帝又问:“这幅图既是这么来的,想来进图的人,一定到过塞外,那是谁啊?”
“是!臣必当奏闻。只是臣奏明了此图来历,还求皇上恩出格外。”
“你先说来看,是谁?谁进的图?”
“毛延寿。”
“毛延寿!”皇帝大为摇头:“是毛延寿进的图?靠不住,靠不住!”
“如果靠不住,臣不敢妄陈。”
“我看,”皇帝大摇其头:“不大靠得住!”
“回奏皇上,”石显加重了语气说:“毛延寿自知罪孽深重,而居然敢回国来,所凭藉者,就是这幅图颇为珍贵,而自觉可以稍减咎戾。方今用兵之际,请皇上再开恩一次,怜其悔悟之心,赐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帝不即作声。好半晌才叹口气说:“你又要害得我心里不舒服了!”
石显知道,皇帝是恨透了毛延寿,除非皇帝能想到还有一个比毛延寿更可恶的人,才会移转他的心思,将毛延寿暂且丢开。
这样想着,立即有了计较:“臣以为,”他说:“毛延寿可恶,总不如呼韩邪索我天朝第一美人来得可恶!”
“这话不错!”皇帝矍然而起:“好吧!准毛延寿将功赎罪。不过,石显,你要好好看住他。”
“是!”石显答说:“毛延寿就住在臣家,臣已派家奴,日夜监视。”
一言未毕,突然殿外传呼,皇太后驾到。这一来,君臣二人,相顾错愕,太后突然驾临皇帝的御书房,是极其罕见的事。可知此来必有所谓。
“容臣告退!”
“你别走远!”皇帝向后窗一指,然后匆匆迎了出去。
等石显刚出侧面,太后已踏上台阶。皇帝叫应了,亲自搀扶入殿,奉请上坐。
“不必!我说几句话就走。”太后紧接着说:“听说你今天又召集廷议,商量用兵之事?”
“是!”
“结果呢?”
“文武君臣,所见佥同。”皇帝神采飞扬地说:“都主张讨伐呼韩邪。”
“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啊!”太后诧异地:“上次大家都赞成息事宁人,这一次怎么完全变了呢?”
“这是因为陈汤回朝,他对战事,有十分把握的缘故。”
“照这么说,是陈汤在做皇帝?他说要讨伐,大家都跟着他说,应该讨伐!”
“母后这话,”皇帝不以为然地:“太重了!”
“太重了?哼!”太后微微冷笑:“你不想想,社稷苍生为重,听陈汤片面之词,轻易用兵,实在太欠考虑了!我再问你,匡衡怎么说?”
“他说,战事如果在四个月内结束,库藏敷用,不必加税。”
“四个月不能结束呢?百姓的负担不又加重了吗?”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果然为了救亡图存,百姓倾家荡产,资助军需,亦是心甘情愿的;若是为了一个妇人而兴兵,没有一个人会赞成打这一场仗!”
这话说得透彻无比。石显心想,太后实在厉害,不如避之大吉。谁知太后的厉害,犹超过他的想像,明知他躲在后窗下,故意装作不知,等他的身影从窗外闪过,却又不放他逃了。
“谁在外面?”太后厉声喝问。
这一喝,殿外都听见了。禁卫闻警,当然会四下搜查。让他们抓住推到太后面前,宰相的脸面何存?因而石显很知趣,也很窘涩地现身而出。
“臣石显叩见太后!”石显磕着头说:“慈驾忽临,臣回避不及,死罪,死罪!”
“你的死罪不在这上头。”太后道:“你身为中书令,居宰辅之位。皇上意气用事轻动干戈,你谏阻了没有?”
“皇太后的责备,臣无地自容。”
“母后不必责备石显。”皇帝接口说道:“大计是儿臣一个人决定的。”
“你也该问问我啊!”
“本朝家法,大政不宜上烦慈忧。”
此言一出,太后色变,皇帝亦傻了!悔恨自己出言太不检点。这句话可真是说得太重了。
太后心里难过极了,也气极了。自觉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掉转身子就走,而且走得很急,搀扶的宫女,心惊胆战,唯恐她倾跌。皇帝更是惶恐莫名,连连喊着:“母后,母后!”甚至跪了下来,可是,太后不屑一顾。
这一下,引起了许多流言,许多不安。
首先是陈汤最着急。特为去看石显,表示调兵遣将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如不动,如今太后与皇帝在大计上意见不合,口头上冲突得如此厉害,则何去何从,令臣下困惑之至。
石显是这样答复他:“看样子,皇帝的意思很坚决,迟早不免一战。不过,太后既然大为生气,眼前在皇上自不便有所动作,免得误会更深。”
“我原知道该缓一缓,无奈一缓就等于白白费事,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我也知道你要问的就是这一点。无奈眼前连皇上都没有主意。陈将军,我倒请问,不缓一缓怎么办?”
陈汤一股浓眉打起个结,厚厚的嘴唇闭着,沉思了好一会,开口说道:“石公,我是军人,性子比较直。皇上到底是何意向,我得亲自叩问。请石公奏明皇上,特赐召见。”
“应该,应该。”石显急忙答应:“明日五更时分你我朝房相见好了。”
到得第二天黎明时分,陈汤先到。不久石显也来了,带了一个人,穿的汉装,而面目却与汉人微有不同。陈汤久在胡地,一望而知是个匈奴。
“石公,候驾多时。”陈汤迎上去招呼,视线却落在他身后那人。
“陈将军,我有点事奉告。”石显向身后那人吩咐:“朱克,你就站在那面廊上,别乱走!”
名叫朱克的人,点点头,不答话,掉身而去。陈汤等他走远了便即问道:“石公,此是何人?”
“来鉴别毛延寿的那张地图的。”石显忧形于色地:“那张图恐怕有诈。”
“怎么?”陈汤一惊:“毛延寿使诈?”
“现在还不知道。我跟你要谈的,正是这件事。”
原来昨天当陈汤辞出相府不久,石显便奉急召,进宫谒帝。因为皇帝听人提起那张地图,说到其中有座山谷,并无通路,而图上却画着一条大道。因此,皇帝嘱咐石显,觅一个深知呼韩邪的人,来看看这张地图与实际地形,究竟有几许差别。
“这个朱克,不是呼韩邪的人,不过在呼韩邪住过七、八年,所以让他来辨识。”石显是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样子讨伐之事,只好作为罢论了。回头见了驾再说吧!”
陈汤默然,心里在打主意。石显亦无暇细谈,相偕赶到御书房候旨。等发出毛延寿的那张地图,传唤朱克细看,指出来三处与实际不符,一处如皇帝所听说的,那座山确是死谷;另外两处,一处有水草而图上未标明,而标明有水草的一处,却是黄尘漠漠,千百里内难见人烟。
于是石显与陈汤入殿谒见,据实回奏。皇帝勃然震怒,“毛延寿真该千刀万剐,若照他的图拟订作战计划,千军万马,陷入死谷,如何得了?石显,”皇帝吩咐:“即刻将毛延寿处死!”
“请皇上饶毛延寿一条命。”陈汤代为乞求:“臣留着他有用处。”
“这种人还有何用处?”
“兵不厌诈!”陈汤答说:“这幅图如果是毛延寿故意把他画错的,其中一定有原因。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大可利用。”
“啊!啊!”皇帝欣慰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以诈对诈。”
“是。”
“我想他故意画错,无非诱人入陷井。”
“皇上圣明!”
“好!暂且留着毛延寿一条命。”皇帝又问:“照此看,打仗可有把握?”
“能识破他的机关,臣有把握。”
“有把握就不必理会意外的纷扰。你们仍旧照常预备好了。”
说“你们”便包含石显在内,所以两人同声答道:“遵旨。
退出宫外,陈汤的心境大为舒畅,因为他的疑难顾虑一扫而空了。当下与石显商量了一番,决定即时找毛延寿来问。
到得中书府,派人将毛延寿接了来,石显指着陈汤问说:“这位是陈将军,你见过没有?”
“毛延寿当然见过,只是陈将军不识毛延寿而已。久闻陈将军威名盖世,今天幸会之至。”
“请坐,请坐!”陈汤很客气地说:“我有点事向你请教。”
“不敢。”毛延寿坐了下来。
“你到过呼韩邪那里没有?”
“到过。”
“他那里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还可以。”毛延寿说:“我虽只去过一次,可是心里先有准备,要好好留心,以便回来禀告相爷,所以看得很仔细。”
“你真是有心人!”石显装出极欣慰的神气,志向可嘉。
陈汤亦在神色中表示嘉许之意,然后把地图摊开来问道:“这张图是你画的?”
“是我偷了呼韩邪的秘本,临摹下来的。”
“呼韩邪的大营扎在这里?”陈汤指着图问。
“是。”
“他们大营的东面有条捷径?”
“是。”
“你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
“路宽不宽?”
“有宽有狭。”
“嗯!嗯!”陈汤沉吟着。然后半自语似地:“如果声东击西,由这条路出奇兵直扑呼韩邪大营,不知道他往哪里逃?”
“陈将军,”石显假意阻止:“进兵的方略,我们随后再议。”
“是,是!”陈汤也仿佛醒悟了的样子,闭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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