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住入了多少女孩子曾经向往的华丽宫阙,可惜玉砌雕栏的上阳宫,竟如茅茨土壁的旅舍,无非稍住即行,将重到儿时嬉游之地的塞外!昭君每一转念到此,即不免有梦幻之感!
幸喜秀春、逸秋,善伺人意,朝夕不离地陪侍在身边,足破愁怀,但这天一清晨不同了,两个人一个也不在跟前,无意间向外一望,发现她们在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昭君的眼力极好,还可以看出她们脸上都有惊疑的神情。
“秀春,”她走到廊上,将她们喊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些甚?”
“不相干的事。”秀春答说,表情却更紧张了。
“你们别骗我!看你们的脸色,一定有事。”
秀春、逸秋相互看了一眼,仍然有着非常为难的样子。
“说啊!”昭君的脸色转为严肃了:“我什么都不瞒你们,希望你们也别瞒我。”
这句话说动了逸秋,将昭君的封号,可能会撤消,以及冯野王为此而获罪的传闻,都告诉了昭君。
昭君大为不安,“事由我起,亦非所愿。”他搓着手说:“如果为此而让冯大鸿胪得到什么罪名,你们想,我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长公主,”秀春劝慰她说:“事情不与长公主相干,只要表明了心迹,大家都会谅解的。”
这句话提醒了昭君,欣然乐从,“你说得好!”她说:“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见太后。”
巧得很,刚到慈宁宫,还未入殿。正好皇帝也奉召而来,站住脚问她因何在此?”
“昭君来给太后请安。”
“好!那就进去吧!”
“昭君尚未启奏太后,似乎不得擅入。”
“不要紧!有我。”
皇帝与昭君同行,格外显得触目。进殿一看,太后神色凛然。皇后与冯婕妤亦都在,低着头默不作声。
“娘!”皇帝说道:“昭君来给娘请安。”等昭君行完了礼,太后问道:“听说皇帝要撤消你的封号,不认你作妹妹了,你知道这件事?”
“臣女方才听到宫娥说起。”
“我当你早就知道的呢!”太后转脸问皇帝:“这样说,是你的意见?”
“是!”皇帝陪笑答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话就很难回答了,因为猝不及防,没有想到太后会出面干预。同时看到冯婕妤忧愁的脸色,心知关于撤封之事,已传入深宫,在老太后面前是无法支吾其词的。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答说:“儿子的意思。我中国的第一流人物,流落到塞外,未免太可惜了!”
“原来如此!”太后喊道:“长公主!”
昭君不敢答应。而皇帝知道,自己别无姊妹在太后面前,这一“长公主”自然是昭君。便扯一扯她的衣袖说:“太后在喊你!”
昭君一惊,急忙敛袖躬身,恭恭敬敬地答应:“母后!”
“皇帝说你远嫁塞外,可惜了。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觉得可惜?”
“母后!臣女愿明心迹。”昭君定神,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塞外为昭君儿时生长之地,黄尘漠漠,十分凄凉。但既负有和亲的使命,则为报国恩。何敢惮此一行?并无可惜之可言。”
“你听见了没有?”太后问皇帝。
皇帝大为懊丧,但实在没有想到昭君会持此态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听见了!”
“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容儿子再与大臣商议。”
“何用再商议?”太后停了一下,又叫昭君:“长公主。”
“臣女在。”
“大鸿胪冯野王说:不宜失信番邦,这话,你以为如何?”
昭君想了想答道:“自然是正论。”
“我想”,太后特为替皇帝圆面子,所以不用诘责,而用暗示的语气说:“冯野王一向忠心耿耿,皇帝亦一定以为他这话是正论。”
皇帝很机警地答说:“是、是!”
“好罢!那么,皇帝,你是饶了冯野王了?”
“是!”皇帝硬着头皮回答。
“还有,昭君的封号,不能撤消;和番的大计,不可以变更!”
皇帝默然,好久都答不出话。一时整座殿廷,仿佛霜风凄紧,无不察觉到逼人而来的凛冽之感。尤其是昭君,更为紧张,一眼不眨地只望着皇帝。
“说啊!”
皇帝仍然不答,而皇后觉得自己有责任化解僵冻的局面,便即轻声说道:“请皇太后宽皇上的限,等考虑过了,再来回奏。”
“是!”皇帝赶紧附和,“儿子亦是这个意思。既称大计,草率不得,让儿子召集大臣,细细商量了再说。”
太后对皇帝可以不假词色,对皇后却不能不支持统摄六宫的地位,特别卖个面子,点点头说:“好吧!你明天就来给我回话,别又推三阻四的。”
“儿子不敢!”
“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封宁胡长公主,是用我的名义颁旨。你如果觉得为难,我可以替你料理。”
由这句话中,足以看出太后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不准撤消这件事,态度非常坚决。因此,皇帝大感为难,慈命难违,昭君难舍,不知如何才是两全之计。
回到御书房中,长吁短叹。什么都鼓不起兴致来做。周祥当然知道他的心事,便建议召石显来问计。
“好吧!”皇帝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找他来!”
如果石显不是与呼韩邪有格外密切的关系,以及呼韩邪对昭君那么倾倒,而且可能手中握有昭君的图像,他当然有法子,可为皇帝解忧。此刻,他却不能不站在太后这一边,帮着相劝。
“后宫佳丽甚多;就算别无足以当意者,皇上富有四海,岂无更胜于长公主的绝色?请皇上以慈命为重!”
“我找你来,不是要听你这两句话!”皇帝怫然不悦,“我亦并不是为了昭君的颜色!”
一听话风不妙,石显赶紧惶恐地顿首:“臣死罪!”他说,“事缓则圆,请皇上先不必为此忧烦,容臣徐徐图之。”
“老太后等着回话,缓不济急。唉!”皇帝狠狠地说:“都是毛贼该死!赶快抓来,非办他的死罪,不足以解我之恨。”
“是!”石显下定决心:“臣必当尽力,三日之内逮捕毛延寿归案。”
石显辞殿而去,皇帝的难题,依然存在,闷闷不乐地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了。
周祥却想到一计。这一计正也就是石显想到而未敢献议的,因为呼韩邪曾经提出警告过:假中不可再假。而周祥却无此顾虑。细细想周全了,方始开口。
“皇上别恼,臣有一个法子定可为皇上解忧!”
“什么法子?何不快说!”
“臣在想,宁胡长公主的面貌,那呼韩邪又不曾见过,何不另找一位美人,冒充长公主?”
皇帝心想:言之有理啊!为何不能冒充呢?不过,事情太容易了,反而不能信以为真。
“行吗?”
“为何不行?”
“譬如说,拆穿了怎么办?”
“怎得拆穿?拆不穿的!”周祥说道:“请皇上尽管出理由反驳,臣来解答。”
皇帝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容貌,要挑跟昭君相像的呢,还是只要美就好?”
“能美就好!”周祥毫不考虑地答说:“横竖呼韩邪不知道长公主是什么样子。”
“其次,”皇帝问道:“呼韩邪手下总有了解中国的人,所以口音也要紧。”
“是!应该挑荆襄一带的人,秭归更好。”
皇帝点点头,接下去问:“第三,等嫁了过去,夫妻之间少不得说说闲话,问起昭君的家世,乡土人情,不要露了破绽,才好。”
“那也容易。若是挑中荆襄女子,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至于家世,请长公主跟她细谈一谈就是了。”
这话倒也不错!皇帝很细心地搜索可能会发生的疑问,最后想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周祥,我问你一件事,如果我这时派你到塞外,你心里会怎么想?”
周祥愣住了,在回答以前,先要明了皇帝的意思,但怎么想也不明白,唯有这样回答:“皇上派臣到哪里去,臣都要去的。”
“不是问你肯不肯去,不肯去就是抗旨,那还行吗?我是问你,去是去了,心里怎么想?”
皇帝又很郑重地加了一句:“你要跟我说真话。你不必怕!我不是真的要派你去。”
这一说,周祥恍然大悟。他很聪明,不作正面答复,直接就皇帝所问这一句话的本意上去回奏:“皇上的意思是怕冒充的那个人,心里不愿意,说不定就会在呼韩邪面前,将真相和盘托出?”
“是啊,你说能不防吗?”
“是,是,非防不可。”周祥喜滋滋地说:“臣早就想好了人了!皇上所示的几层顾虑,恰好都不足为忧。真正洪福齐天,恭喜恭贺!”
“噢!”皇上只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语言,便觉愁颜一宽,急急问道:“你想到的是谁?”
“宁胡长公主的三位结义姊妹,挑一位去,有何不可?”
是啊!皇帝在心里说。那三个人相貌虽远逊昭君,但也算美人,可以过得去。至于荆襄的风土人情,自然熟悉。昭君的家世,本就约略知晓,一定可以设法冒充得过去。所成疑问的是,这三个人之中,可有心甘情愿代昭君远嫁的?
提到这一点,周祥认为以异姓姊妹的情义,必有心甘情愿的人。就算没有,迫以皇帝,亦不能不从。同时厚赐家属,切实告诫,这样恩威并用,那“假昭君”顾念父母兄弟的安全,敢不谨慎小心?决不会有自暴真正身份,惹得呼韩邪对中朝有不满的事情出现。
“说得有理!”皇帝大为高兴,立即降旨,“召史衡之!等我当面交代。”
“这——”周祥迟疑了。
他的迟疑是做作,为的早想取史衡之而代之,所以这件功劳决不能让与史衡之。这迟疑是腾出功夫,思量如何中伤史衡之。
“怎么”皇帝问道:“叫史衡之有何不妥?”
“是!”周祥已想好了话,从容答道:“臣之愚见,以为不妥。像宁胡长公主这样的国色天香,竟差点埋没,足见掖庭令未能尽职!”
是啊!皇帝的耳朵最软,心想如果史衡之早日荐贤,王昭君必已封为妃嫔,又何致于有今天这种僵局?推原论始,失职之罪,实无可辞!
“你倒提醒了我!史衡之不能再当掖庭令了。”
这一说,周祥却又慌了手脚。因为自己尚未展开活动,石显的态度亦不可知,如果此时逐史衡之出掖庭,接替的人,不见得会是自己。那一来不但便宜了他人,而且可能阻塞了自己调往掖庭之路。因此,眼前还得保全史衡之。
“启奏皇上,掖庭令固有失职之罪,不过这时候似乎还不宜更动。为的是太后正在大生其气,别再加深了误会。”
掖庭令的人选,照例要征询皇后,请示太后。此时更迭,对史衡之有着很明显的惩罚意味,太后问到,似难交代。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办。”皇帝格外叮嘱:“可别再太张扬了!”
“臣谨遵旨。”周祥响亮地答了这一声,复又请示:“臣可否传旨,召林采、韩文、赵美三位美人前来,由臣去磋商?”
“可以。”
于是周祥派人到掖庭宣旨。从史衡之以次。都以为这是昭君请求皇帝,召三姊妹进宫叙话,哪知所见到只是周祥,不由得都感到困惑了。
更令人不解而且觉得窘迫的是,周祥并不开口,只目不转睛似地,直盯着三个看。她们当然不会猜得到,他是在作初步的甄选,先就三人的仪容作一个取舍。
细细看下来,周祥认为该在林、赵二人中择其一。除却昭君,四姊妹中该推韩文为美,可惜她生得文雅纤瘦,与须眉如戟的呼韩邪不甚相配。
相配的第一个是林采,身材高大,丰容盛鬷,恰像塞外的阏氏。其次是赵美,得娇媚二字,看上去应为呼韩邪所喜。
“内相,”林采动容了:“皇上宣召,有何见谕?”
“皇上命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周祥略停一下,突然问道:“你们三位跟宁胡长公主的情分如何?”
“我们是异姓姊妹。”
“亲姊妹亦有视如仇人的。”周祥说道:“名分是一件事,情分又是一件事。”
“内相说得不错。”韩文接口答说:“不过,内相要知道,我们就是因为情分深了,才有异姓姊妹的名分。”
“是的。”赵美作了更明白的表示:“我们跟长公主的情分,比亲姊妹还深。”
“那好!”周祥乘机说道,“如今长公主因为有个特别的原因,不能远嫁塞外,得有一个人,袭用她的封号、姓名代她去作呼韩邪的阏氏。想来你们既与长公主比亲姊妹还亲,一定肯为她牺牲。”
听得这一说。三姊妹无不惊异莫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原因?”赵美问说。
“四妹!”林采与韩文不约而同地喊,也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赵美看到林、韩二人相视微笑的神态,恍然大悟,高兴地说:“我懂了,我懂了!”
“懂了就好,放在心里!”林采以大姊的身份,作此叮嘱。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周祥急急补充:“这件事机密非凡,连掖庭令都要瞒住。到现在为止,连长公主自己都还不知道。”
“这不是很奇怪吗?”好东问西问的赵美失声问说。
“是还来不及跟长公主说,在你们三位推定了人。我再去禀告。”周祥接着又说:“韩姑娘比较瘦弱,塞外的天气怕不相宜。”
“不见得!”韩文摇摇头。
“内相。”林采问道,“这是件大事,我们先要把情形弄清楚。我们姊妹三个,哪个都可以代长公主到塞外去,不过那个顶合适,要我们自己去商量。”
“好!请你们自己去商量。”周祥想了一下又说:“情形是这样:第一,冒充长公主的封号跟名字,一直到百年之后,都不能让呼韩邪知道真相;第二,要心甘情愿,不然难免出麻烦。这是为国尽忠,皇上自然会有恩赐,父兄要做官的做官,要金银的有金银。”
“是了!”林采看了一下说:“请内相给我们一个清静的地方。”
“你们就在这里好了!”周祥指一指庭院中的石凳,“我在那里坐,你们商量好了,招呼我一声!”
于是三姊妹围坐在一起研究这件大事。首先说话的,又是赵美。
“我倒很想替二姊去。不过,我实在有点怕!”
“怕!”韩文问道:“怕什么?”
“我不会说话,我常常管不住我自己的嘴。万一露了马脚,那不是闹着玩的事!”
“对!”林采接口,“这决不是闹着玩的事!倘或没有把握,会害了国家,害了自己跟家里的人,还有,也要害昭君。看起来只有我——”
“大姊!”韩文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吃牛羊肉,一闻见奶酪的气味就会吐。这一去了,怎么住得惯?”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只好去了再说,慢慢也许就惯了。”
“大姊,”韩文郑重其事地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自己姊妹,何话不可说?”
“那!我就冒昧了!大姊,你是真的想做汉家长公主、匈奴的阏氏?”
“没有这话!”林采平静而坚定地答说:“我只是为了昭君。”
“既然如此!大姊,你不必勉强。”
“我不能去,四妹不能去,莫非——”
“自然是我去!”
韩文那种当仁不让,义无反顾的神态,跟她纤弱的体质似乎不配。林、赵二人不由得都愣住了,真不能相信她有这样的勇气。
“怎么”韩文知道她们心中的感觉,故意问说:“大姊、四妹觉得我不相宜?”
“不,不!绝无此说。”林采急忙答说:“三妹肯去,最好不过。就怕塞外苦寒,你的身子经不住。”
“不要紧!大姊,你请放心好了。”韩文又说:“你想,你们三人都伤风过,我呢?”
听她这话、赵美首先就忍不住开口了,“真的,”她说:“三姊连清水鼻涕都没有流过!”
“这一说,我倒真的可以放心了,不过,”林采做事很扎实,又追问一句:“三妹,事情就算定局了?”
“在我这面算是定局了!只不知道人家要我不要我?”
“且等我去说了看。我想,应该一点都不会有挑剔的。”
于是,招招手将周祥邀了进来,说知其事,周祥的讶异又过于林、赵,好久都不作声。
“内相,”赵美胸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我三姊人瘦身子好,寒暑都不侵的。她人又能干,懂得怎么应付,不像我,连说句敷衍的话都不会。”
“原来如此!”周祥很机警地:“我也就是顾虑到韩姑娘清瘦,在冰天雪地中吃不消。既这么说。你们三位先请回,等我回奏了皇上,另有旨意。”
将林采等人遣走了,周祥立刻去见皇帝,细细奏陈。皇帝对她们三姊妹的印象不深,记不起韩文有多瘦,只觉得她们姊妹的义气,着实令人感动,同时也为消解了一个难题而大感轻松。
可是有一点很重要,“呼韩邪会不会看不中韩文?”他问。
“这就很难说了。”周祥率进答道,“呼韩邪单于像一头野牛,也许觉得韩文太瘦了。”
“肥瘦不管。相貌过得去不?”
“那是过得去的。”
“过得去就好。”皇帝吩咐:“召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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