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石显便召掖庭令史衡之到府,为的是要交代这件事,准备“宁胡长公主”的册封仪典。
史衡之出于石显门下,亦几乎是无话不谈的交谊,所以一看石显愁容满面,史衡之关切之余,便率直相问了。
“相公何以不愉?”
“唉!”石显叹口气说:“有件事窝囊得很,呼韩邪单于来求亲,皇上已亲口答应,将公主许配了给他,忽又反悔。如今是匡少府献计,后宫挑一个人,封为公主嫁出去。公主是冒牌公主,相貌又不好,你想呼韩邪怎么会愿意?”
“这,”史衡之说:“国家之事,何必相公发愁?”
石显何能不愁?受人重贿而事情搞得很糟,如何交代?不过,这话不便跟史衡之道破,只说:“皇上派我主持这件事,你想,呼韩邪如果不高兴,不就要跟我找麻烦?”
“是!是!”史衡之紧接着问:“不知道封做公主的是哪一个?”
“王昭君。”
“王昭君?”史衡之大为困惑:“相公怎么说她相貌不好?”
“相貌很好?”
“岂止于很好?是真的好!不说天下无双,至少六宫粉黛,相形逊色。”
石显大为诧异,“然则——”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
原来石显已想到了,必是画工作了手脚。如果一说破,王昭君即时会承恩宠。但对呼韩邪来说,自己的难题仍在,倒不如将计就计为妙。
“衡之,我们也不必管王昭君相貌是好是坏,圣下亲点,必有深意,未便违旨。不过,王昭君封为‘宁胡长公主’一事,至今仍是极高的机密!你懂了吧?”
“是!相公无须叮嘱,我决不会泄露机密。请释怀。”
“好!你回去以后,暗中准备封长公主的仪典好了。就连王昭君本人面前,亦不必提起。”
“是!”
石显化愁为喜了。第二天一早便具请柬,请呼韩邪,即晚赴宴。同时带去口信,说有极好的消息面告。
在石显的想像中,呼韩邪自必欣然应约,谁知大谬不然!
原来胡里图的本事很大,居然已探得内幕,密告其主。呼韩邪容易冲动,一听就翻脸了,当时就要找石显理论。胡里图苦苦相劝,直到找出一个理由:“这一吵,石显自然要追究是谁泄密?而且以后一定会严加防范。那一来,中朝就再无人敢为单于效力,许多有用的机密消息,亦从此不能猎得,所关不细。”这才使得呼韩邪勉强依从,且等接到正式通知,再作道理。
因此,应邀之时,脸色阴沉,与主人的满面含笑,成为两个极端。石显心知不妙,出言格外谨慎。酒过三巡,方始考虑停当,决定尽量说实话。
“单于,承委之事,已有结果。皇上已经禀明太后,决定以新的宁胡长公主,下嫁单于为阏氏。”石显很沉着地说:“单于,做皇上的女婿,不如做太后的女婿,你道如何?”
“我?”呼韩邪冷笑:“哼!我觉得汉朝很不够意思。说话不算话,还做什么皇帝?”
“不是皇上说话不算话,实在是母命难违。老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从小抱持养大的,舍不得她远离膝下。单于,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通人情!”呼韩邪答了这一句,将脸转到一边。
这样的语言与神态,不但石显难堪,连胡里图也有芒刺在背之感,唯有尽量用歉疚的眼色向主人示意,劝他忍耐。
石显微微颔首,还报以谅解的眼色。然后用很诚恳的语气问道:“单于,你看我石某够不够朋友?”
“这件事,弄成这么一个结局,可就不够朋友了!”
“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我为单于,处处尽心尽力,如今除了名分上委屈一点。不!”
石显自我纠正,很起劲地说:“就名分上也不委屈,一样是一位公主。”
“哼!”呼韩邪讥嘲地回答:“公主倒是公主,不过上面要加两个字:‘冒牌’。”
“哈哈!”石显故意爽朗地大笑:“单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冒牌的比真的好!单于,我请问,真的公主,你见过没有?”
“我从哪里去见?”
“那就更难怪了!”石显突然放出一副好整以暇,毫不在乎的神色,掉转脸跟胡里图举杯,“胡将军,你常到中国来的,有机会见过公主吧?”
“倒没有见过。”
“不见也罢,见过你也会大摇其头。”
“喔,”胡里图很注意地问:“金枝玉叶的公主,何以如此令人厌恶?”
“名实不称!”石显答道:“公主相貌不好,脾气也坏。”
他的话刚完,呼韩邪就顶了过来,“那是你嘴里在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的意味。
正因为他是这种轻蔑的语气,使得石显能够假意发怒,“单于!”他沉着脸说:“你的成见也未免太深了!不管怎么说,我是中书令,忝居相位。莫非还有意造谣言来骗你不成?”
这小小的一顿官腔,发得恰到好处。呼韩邪不由得气馁了。
“石中书、石中书!”胡里图急忙打圆场:“您老误会了,我家单于说得急了些。若说怀疑石中书,那是绝不会有的事。否则,也不肯一到长安,便以这桩大事奉托。”
“是啊!”石显趁机收篷,放缓了语气说:“我亦是感于单于意思之诚,所以殚精竭力,多方调护。刚才我说公主如何如何,决不是瞎说。相貌好不好,此刻无从印证,姑且不谈。
脾气不好,应该是可想而知的。”
“是,是!”胡里图向呼韩邪抛过去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往下追问:“请石中书指教,何以公主的脾气不好,能可想而知?”
“你请想,公主从小娇生惯养,又别无姊妹,自然纵容得十分任性。如果脾气好的话,就该乖乖听皇上的话。纵觉委屈,到底父命难违!居然大吵大闹,寻死觅活。这个脾气之坏,岂非可想而知?”
现实的例子,格外有说服的力量。不但胡里图深以为然,连呼韩邪也觉得错怪了石显。
“单于,”胡里图不能不动:“看石中书的话,一点不假。”
“你少开口!”
虽是叱责的话气,但听得出来是做作,只为抹不下面子向石显认错,所以故意吼这么一下。胡里图固然听懂他的意思,石显更是别有会心。
“单于,”他说:“仅仅公主相貌、脾气不好,劝单于不必娶她,那还只是尽到一半的心。要将‘宁胡长公主’撮成单于的良缘,才是完全尽到了心。”
“石中书,”呼韩邪借酒遮脸,大声地问:“宁胡长公主好在哪里。”
“我要说出这位长公主的一个外号来,单于,包你动心。”
“石中书,你也太小看我了!”呼韩邪大剌剌地说:“黄金、美人,我见得多!”
“这个美人,你可没有见过。号称‘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头衔,呼韩邪何能不为之动容?胡里图当然亦很重视。心里在想:石显可能言过其实。但王昭君是美人,大概不错。
而呼韩邪在一转念间,却全不是这样的想法,“你看,”他向胡里图说:“又在说鬼话了!”
一面说,一面笑。那笑容是真的觉得好笑的笑。在石显看来,心里自是极不舒服,冷冷地问道:“单于,何出此言?
从哪里看出我是在说鬼话?”
“我倒要请教,”呼韩邪俯身向前:“如果是‘天下第一美人’,皇帝为什么不留着自己亨用?”
“是啊!”胡里图失声接口,认为呼韩邪问得太有理了。
石显的不悦之感消失了!难怪他,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这样怀疑。“言之有理!”他不慌不忙地答说:“单于,其中有个缘故。皇上召幸后宫佳丽,向来是先看图,后宣旨。
这王昭君是将画工得罪了,故意把她画得很丑,以致埋没。”
“这,”呼韩邪问:“是真话?”
“单于,”石显正色说道:“你一再不信任我之所言,当我是何等样人?”
“石中书,”胡里图急忙又插进来打圆场:“我家单于的性子直。”
“对了!”呼韩邪说:“我的性子直。喜欢追根究底,请问那个画工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不过我可以猜得到,一定是毛延寿。过去他就干过这样的事。”
“单于,”胡里图认为石显不可能撒这么一个弥天大慌,因为王昭君迟早会有见到的时候,以丑为美,何能瞒得住天下人的双目?但呼韩邪性情鲁莽,再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来,会闹得不欢而散,所以急急拦在前面:“话不说不明。石中书的解释很圆满,单于不可不信。”
呼韩邪点点头:“事情看来倒不假,不过太巧了。”
“是啊!世上就有如此凑巧的事。看来倒是天假其便,特意留着这段艳福,等单于来享。”
“也要看了人再说。”呼韩邪的脸色完全缓和了,想了一下问道:“石中书,今天你算是正式给了答复?”
“不,不!我是叨在爱末,先向单于报个喜信。等王昭君封了长公主,降旨匹配单于,冯大鸿胪会郑重通知。那时,”石显略停一下问道:“单于的聘礼,可曾预备了没有?”
“当然,当然!”胡里图代为答复:“备得有很隆重的聘礼!”
“那好!单于,你就等着做老太后的女婿吧!”
直到宣诏这天,王昭君才得到信息,自己要成为公主了。
报信的是傅婆婆,语焉不详,只为皇帝要封她为公主。这是不能令信其为真的话,因为没有原因。甚至,要编都编不出来。
四姊妹都聚集在昭君屋子里,虽然都为她高兴,但更多的是困惑。你一言,我一语在猜测。为什么要封昭君为公主?
结果是没有谁猜的原因,可以成立。
“一定是傅婆婆弄错了!”韩文极有把握地说。
“不然!”林采另有看法:“傅婆婆的话,一向很靠得住。
消息不会假。”
到得中午,掖庭令着人来请昭君去叙话。这就有点像那回事了!三姊妹陪着昭君同行,在大厅中等待。约莫一顿饭功夫,方见昭君从史衡之的屋子里出来,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三姊妹一拥而前,同声问说。
昭君微颔首,证明实了有这回事。性急的韩文急急问说:“二姊,到底为什么封你为公主?”
“是要我和番。”
“和番?”
“三妹,回我屋里说去。”
回到自己屋子里,昭君细说了史衡之告诉她的话,封为“宁胡长公主”,下嫁呼韩邪单于。下午就有钦使来宣诏。册封的仪典,由客曹尚书另行准备。昭君须打点着进宫谢恩。
“二姊,”赵美问说:“什么叫长公主?”
“皇帝的姊妹,称为长公主。”韩文为她解释。
“这样说,二姊就是太后的女儿?”
“对了!”
“这一说!我就不该再叫二姊,要叫长公主——”“不,不!”昭君急忙抢着说:“三妹、大姊、四妹,我既还没有正式册封,也还没有移居,你我仍旧姊妹相称。就是将来册封了,私底下我们也仍旧是姊妹。不过,”她容颜惨淡地说:“只怕叫姊姊、妹妹的日子,也不多了!”
远嫁塞外,音容长隔。昭君已浮起浓重的离愁。三姊妹见此光景,顿有依依不舍之情,无不黯然。
“不要这样!”林采强笑道:“二妹的大喜事,应该高兴才是。”
于是包括昭君自己在内,都是强抑悲伤,勉为欢笑,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说她从此是金枝玉叶,荣宗耀祖;说她屈身和番,功在国家;还说她居然能重游儿时嬉笑之地,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说来说去,韩文终于忍不住提出一个疑问:“封二姊为长公主,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封二姊为妃嫔?”
这也正是存在林采与赵美心底的一大疑团,所以虽未附和,却都沉默,表示同感。见此光景,昭君不忍独保秘密了。
“大姊,”她说:“你还记得毛延寿画像那天的情形不?”
“怎么记不得?我们不都还在说,看起来人言不可尽信,竟是冤枉了他!不过,何以那么一张画送了上去,竟会石沉大海似地,音信毫无?”
“是啊,”韩文接口说道:“你看,像孟玉那样,竟然亦承恩宠!提起来真是气人。”
“大姊,三姊,”赵美连连摇手:“你们先听二姊说。”
“说起来,恐怕不是冤枉毛延寿。”昭君声音中,略有些怅惘的意味,“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傅婆婆来敲我的门,她说,她有句话不跟我说睡不着觉,毛延寿是在等着我送礼去,如果不送,他们另外画一张像呈给皇上。”
听得这话,一个个将双眼睁得好大。林采问道:“那么,二妹,你送了没有呢?”
昭君不答。韩文开口了:“大姊,你这话问得多余!如果送了,何致于会有今天?”
“是的。”赵美点点头:“毛延寿一定画了很丑的一张图送到御前。也许——”“四妹!”林采急急打断她的话。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美未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也许正因为画得太丑,所以皇帝舍得把二姊远嫁塞外。”这话如果说出口,昭君会更难过,故而赶紧拦阻。
“一切都是命!”昭君叹口气说:“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什么呢?是不听姊妹的劝告,不肯对毛延寿稍假词色,以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另有别的想法?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肯问,怕更惹她伤感。
“我在想,”林采强笑着,打破了难堪的沉寂,“不知道二妹穿上公主的服饰,是怎么个样子?”
“那也不难想像。”韩文接口说道:“必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正说到这里,只见傅婆婆迤逦而来,后随两老媪,手中捧一大一小两个木盒。傅婆婆入门先笑盈盈地贺喜,然后揭开那个大的盒盖,里面正是一套长公主的礼服。
皇后的礼服,名为“蚕服”。长公主的礼服次一等,名为“助蚕服”,是淡青的所谓“缥色”,极其朴素。但另有一副形似团裙的绶带,正好与助蚕服相反,华丽非凡。而长公主身份的尊贵,亦就在此——自长公主及诸侯的封君以上,礼服才有绶带。长公主赤绶,红地彩绣,另加四条飘带,颜色不同,赤、黄、淡青和深青带红的颜色,带钩是一个黄金的辟邪品。
较小的那个木盒,其实是一个圆形的帽笼,内装一顶假发,盒底另有一个长方小盒,置着全副首饰,玳瑁簪子碧玉钗,垂珠耳珰金步摇,共是四件。
“好富丽,好珍贵!”赵美高兴地喊:“大姊,我们快替二姊打扮起来。”
“慢慢!先谢了傅婆婆再说。”
林采很会做人,从不疏忽对下人应有的体恤。先替昭君开了赏钱,打发了傅婆婆一行三人,方始领头为昭君上妆。
上妆自然是先梳头。从春秋战国以来,贵妇盛行高髻,但是,头发少梳不成,多了梳起来也很麻烦,因而使用假发,其名为“鬃”。久而久之,成了制度,自皇后以次的贵妇,在比较隆重的场合,都戴假发。
而为昭君妆饰,从头上开始,就有了意见,“二姊的头发又黑、又多、又亮,为什么不梳一个高髻?”赵美说道:“戴鬃,既不好看,又不舒服!”
“说得不错!”韩文立即附和,而且引经据典:“毛诗上有两句鰅发如云,不屑鬃也!’意思是说,自己有很好的头发,何必借助于假发?”
“你们俩的话,都有道理。”林采说道:“不过戴鬃发是礼节。昭君进宫谢恩,第一次见太后就失礼,似乎很不妥当。”
“这——”韩文看着昭君说:“二姊,你自己怎么说?”
昭君报以歉然的笑容:“三妹,”她握着韩文的手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听大姊的话。礼不可废!”
“你这么说,我也不反对!”韩文看着假发说:“亦应该施以膏沐。我来。”
于是韩文自告奋勇去整理假发,梳光上油,费了好半天才收拾妥贴。
这时的昭君,已经在林采与赵美的细心照料之下,换上了“助蚕服”,拖曳在后的下摆,配上前面的绮丽赤绶,别有一种庄严的美,及至戴上光亮高耸的假发,配备了全副首饰,顿觉仪态一变,看去挺立如松,仿佛高不可攀,但望到她双瞳剪水、皓齿樱唇的一张宜喜宜嗔春风面,不自觉地会浮起满腔的倾倒爱慕,只想倚伏在她裙幅之下,希望得到她的一顾。
“长公主——”“三妹!”昭君赶紧纠正韩文:“我说过,我们还是姊妹相称。”
“不!”韩文答说:“我不是有意改用尊称,我是心口如一。
我心里在想,一位公主就正该是这华贵的模样!”
“是的。”赵美接口:“我有同感。”
“看来,”林采笑道:“荆山香溪的灵气所钟,我们秭归注定要出一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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