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当天边的最后一道霞光被乌云吞没,夜幕便彻底笼罩了长安城,李亨在令狐飞府上只呆了半个时辰不到,便走了,李亨刚走,令狐飞立刻换了一身衣服,乘马车向杨国忠的府第赶去。
杨国忠虽然被贬至渝州司马,但他至今没有去上任,事实上他压根就不会去渝州,他不接受李豫的决定,在这局势纷乱的时刻,他怎么可能离开长安?
杨国忠不像张筠那样喜欢钓鱼,也不太看书,他只喜欢女人和赌博,这是他一生的爱好,女人有娘子管着,他不敢太放肆,但赌博他娘子却不太管他,因此他的业余爱好,便集中在了赌博之上,就算当了相国要注意形象,他也会偷偷地赌上两把。
现在他虽然不当相国了,但为了将来能东山再起,他还是得注意一下形象,但在府中又闲得没事,杨国忠心痒难耐,便去了他投资开的一家赌馆,离他府第不远,杨国忠涂黄的脸,又沾上一蓬大胡子,把眉毛画浓了,化妆成一名胡人,混迹于大堂中的众赌徒之中。
今天杨国忠格外兴奋,他遇到了一名高手,一连赢了他三把,他输了一千五百枚银元,输钱没关系,关键是他很久没这么刺激了。
杨国忠取出四支金签,这种金签就像后世赌场的砝码,金签是最高一种,一支金签是五百银元,他将金签往桌上一拍,喝道:“二千银元,敢不敢赌?”
杨国忠的对手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瘦高男子,据说是扬州来的大商人,玩樗蒲手法高,他一连赢了三把,也赌得兴起,便毫不犹豫抽出四支金签拍在桌上,“我跟你赌了!”
他们玩的是樗蒲,用桃木削成菱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画牛,白面画鸡,一组五枚,抛出后,根据不同的图案组合来决定胜负,一般是黑优白恶,最差是五面全白。
樗蒲可以群斗,也可以两人对决,此时大堂中所有的赌徒都围了上来,看这两个高手之间的对决,他们谁也想不到,这个黄脸大胡子的西域胡人,竟然是曾经的大唐右相装扮。
赢者先扔,瘦高男子慢慢摸索着樗蒲,寻找手感,他忽然大喝一声抛出,‘啪嗒!’一声,樗蒲落定,四黑一白,周围一片惊叹,竟然抛出了雉彩,这可是第二高彩,瘦高男子的脸上却十分沮丧,他前面每一把都是卢彩,现在只得了雉彩,十分被动了。
杨国忠十分得意,虽然连输三把,但他手感已经越来越好,下面一把,他有把握抛出卢彩来,杨国忠拾起樗蒲,在手中把玩,寻找到了手感最佳的一瞬间,他抛出了,果然,五面全黑,大堂中一片掌声,卢彩,这是最高彩了。
杨国忠得意得仰面大笑,就在这时,一名心腹侍卫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点了点头,便对瘦高男子笑道:“在下姓杨,明天下午,咱们继续赌,来不来?”
瘦高男子抹了一把汗道:“好!我跟你赌了。”
杨国忠拱拱手,便转身走了,走出赌馆,门口点了八只大灯笼,照亮如白昼,他一眼看见了令狐飞的马车,只见令狐飞向他招了招手,他一阵愕然,上前道:“你能认出我?”
令狐飞微微一笑道:“你的侍卫说了,粗眉毛大胡子就是相国,我怎么能不认识?”
“原来如此!”
杨国忠呵呵笑道:“我说你怎么可能认出我来。”
令狐飞收了笑容道:“属下有重要事情和使君商量。”
杨国忠点点头,“我们去府里谈。”
他上了令狐飞马车,向不远处的府第而去。
......
回府杨国忠先去卸了妆扮,这才带令狐飞进了书房,两人坐了下来,杨国忠喝了一口茶,平静了一下赌博带给他的刺激,问道:“可是李隆基那边有动向了?”
杨国忠被李豫罢相,李隆基却不闻不问,就仿佛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一样,杨国忠心里明白,李瑁撤军后,李隆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了,所谓李瑁为储的说法,不过是哄哄他罢了,李隆基的心思全部在剑南军的身上,他罢相后,张筠三天两头向兴庆宫跑,李隆基根本就不叫他了。
李隆基如此薄情,让杨国忠对他灰了心,称呼也改了,直呼其名。
令狐飞笑道:“太上皇李亨刚刚来找我了。”
杨国忠不屑地一撇嘴道:“他找你做什么,难道他还能代表他儿子吗?”
“非也!”
令狐飞凑近在杨国忠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杨国忠一阵愕然,半晌才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令狐飞缓缓点头,杨国忠顿时有点糊涂了,李亨和自己关系极为恶劣,斗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和自己捐弃前嫌,握手把欢呢!而且,李亨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野心,平时根本看不出来。
令狐飞冷笑了一声道:“:使君千万不要奇怪,他想做大事,怎么可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这世间在权力面前是没有什么亲情仇敌可言,就算是亲生儿子,他一样不放过,更何况和使君这一点点小仇,着实不算什么。”
杨国忠沉思了片刻,便问道:“那依使君之意呢?”
“依我之意,使君不妨与他合作,我看此人很清醒,很可能是一支奇兵,事实上使君也无路可走,李瑁扶不起,李隆基我们靠不上,李豫又容不下我们,既然李亨来找我们,就说明我们有利用价值,不妨帮他一把。”
杨国忠还有点犹豫,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愣头青了,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斗争,对权力斗争他知之甚深,他知道李亨现在想利用自己不假,但以后呢?等自己利用完以后,他会怎么处置自己,自己和他结的仇那么深,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但令狐飞又说得对,权力斗争没有永恒的朋友和仇人,只有利益。
令狐飞见杨国忠还有些犹豫,便又劝道:“使君不用担心,若他掌了权,我敢肯定他会更加善待使君,他必须做这个姿态,他需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李亨有这个心胸,能宽容曾经的仇人。”
杨国忠在令狐飞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动心了,他确实也无路可走,李亨饶不饶他,暂且不知,但蜀王却绝对不会饶他,他将来若掌权,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现在,他要么就去渝州做司马,要么就赌一把,他沉吟一下,又问道:“你说他有什么依凭?”
杨国忠对李亨的实力还有点担心,令狐飞笑了笑道:“他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已经猜到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哥舒翰就是他的人。”
杨国忠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难怪所有人都看不透哥舒翰的用意,原来竟是李亨,他点了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好吧!既然是赌博,我就狠压一把,看我再抛出一把卢彩来。”
李亨之所以在没有试探的情况下便直接找到令狐飞,是因为情况紧急,李庆安将不日入长安,再不行动,他将没有机会,同样,令狐飞也明白,时间已经不多,在他的劝说下,杨国忠当天晚上便来到了长安通义坊。
长安自从李豫登基后,便正式取消了宵禁制度,除了城门外,夜间坊门不闭,长安民众可往来,但李豫在霍国公主一案后,为了防止宗室们夜间串通,便又开始实行宵禁制度,只是这两天因为李庆安大败安禄山的缘故,宵禁又有点放松了。
杨国忠的马车一路疾奔,进了通义坊,在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前停了下来,这里原来是李隆基堂弟幽王李守礼的宅子,李守礼在开元二十八去世后,这座宅子便由他的长子李承宏继承。
李承宏被封为广武王,他不仅继承了父亲数以千万的资产,也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数以百计的姬妾,更继承了父亲整日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生活方式,但在这次暴风骤雨般的土地改制中,李承宏也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在关中的一万顷良田被无情的没收了,同时被没收的,还有近五年积累下来的粮食,他没有来得及卖掉,便被李豫派去的军队搬走一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损失了多少粮食。
不仅如此,李承宏还被迫向李豫缴纳了一百万贯佃农安置费,实际上这笔钱就是免抄家费,若不交这笔钱,他至少要被安上十几项重罪,尤其用禁制兵器武装家丁一条,就足以让他被抄家流放,在所有倒霉的宗室中,他是损失比较惨的一人。
李承宏今年五十余岁,他的祖父便是唐高宗的嫡六子李贤,也就是武则天的次子,他父亲是嫡长子,他本人也是嫡长子,可以说,李承宏根正苗红,是李氏宗室血脉最纯正的皇族,因此他在李室宗族中威望极高,在这次反对李豫的宗室同盟中,他便是最主要的领头者。
杨国忠到来时,李承宏正和几名骨干宗室商量对付李豫一事,李承宏和杨国忠的关系极好,大前年他出任宗正寺卿便是杨国忠的提议,李豫登基后,他心中不服,便辞职在家。
听说杨国忠来了,他亲自迎了出来,他上前亲热地给了杨国忠肩窝一拳,“杨相国,你有两年没来我这里了吧!”
“王爷错了!应该是一年零三个月,你去年辞职,我不是来劝你的吗?”
两人对望一眼,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来!来!来!既然来了,就和我喝一杯,我准备酒菜,喝醉了今晚就在我府中住下,我让最漂亮的罗姬为你陪寝。”
杨国忠摸着胡须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个美貌的罗姬他早就看上了,今晚来得正好。
“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挽着手走上台阶,正好遇到李承宏的兄弟李承宁,李承宁和他大哥不同,他身高力大,颇有武力,又好勇斗武,出手阔绰,在长安豪侠中博得了小孟尝的美誉,他大哥养了一大群姬妾,他则养了大群武士,在某种程度上,李承宏遭遇重挫就和他这个兄弟有关,李承宁在大哥的庄园里训练了五百勇士,他们执矛带弩,身上暗披细甲,这是严重违反了大唐的军器管制,说得严重点,便有造反之嫌。
他训练了好几年都没有什么事情,但霍国公主一案后,便被人告了,由于武士是藏在大哥的庄园内,便连累了李承宏,被迫交了一百万贯免罪金。
杨国忠今天倒来,也是要找这个李承宁,他连忙拉着李承宁笑道:“正好呢!大家一起喝酒去。”
李承宏见兄弟有些犹豫,便给他使了个眼色笑道:“一起去吧!”
三人来到李承宏书房,坐了下来,几名侍妾很快便布置了一桌酒菜,李承宏还想让三个侍妾来陪酒,杨国忠虽然求之不得,但他今夜是有正事而来,便笑道:“喝完酒再说吧!我有些话不能外泄。”
李承宏兄弟对望一眼,便心领神会,这个杨国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通了这一点,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凝重起来,不像刚才那样轻松了。
李承宏给杨国忠倒了一杯酒,笑道:“虽然老弟被贬了相国,但叫惯了,还是叫你相国,我知道相国来我府中,一定有正事,你就直说,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杨国忠将酒一饮而尽,道:“我来是想提醒你们,李庆安已经被封为右相,不日就将进京为相,李庆安的到来,将是你们噩梦的开始。”
“杨相国这话太夸张了吧!”旁边李承宁插口道。
李承宏对兄弟摆了摆手,替杨国忠把酒满了,沉声道:“相国请继续说下去,为什么李庆安的到来是我们噩梦的开始?”
杨国忠摇了摇头道:“看来你们都不关心安西生的事情,李庆安在安西做了什么?”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凝视着手中酒杯道:“李庆安在安西限田限奴,手段不知比李豫狠多少倍去,违抗禁令者一次警告,限期改正,不改正者则乱棍打死,根据我得的资料,前年一年,因两次违反限田令和禁奴令而被告打死的安西富户,一共一百五十一人,逃出安西者四百四十六户,家中田产房宅皆被没收,这样的人即将担任大唐右相,你们难道不怕吗?”
李承宏兄弟也多少听闻一点,但没有像杨国忠这样有详实的数据,他们俩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国忠瞥了他们一眼,又继续道:“李豫之所以肯让李庆安来担任右相,绝不是因为他战胜了安禄山,而是他们两人都有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把你们当做肥羊宰掉,李庆安必然会调安西大军进关中,其实不用等多久了,李庆安手中就有数万军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三五天之内,他的大军必入长安,那时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李承宏眼中露出了惊惧的目光,这时,李承宁再也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道:“时不我待,必须尽快干掉李豫,拥戴先帝重新登基。”
李承宏低声斥道:“三弟,别胡说!”
杨国忠捋着胡须笑了,“其实这次三王爷说对了!”
李承宏愕然,“相国真的想干掉李豫?”
“不是我想干掉他,我没这个能耐,我现在是渝州司马,过两天就去上任了,只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来提醒你们,你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承宏低头沉思了半天,方道:“就算要杀李豫,但我们也没有机会啊!”
“不!有一个机会。”
杨国忠眯起了眼睛,阴阴一笑道:“后天李豫不是要去皇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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