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荣王李琬率四万河东军抵达了庆州,这样李隆基的身边便已经有十六万大军,与此同时,汴王派人送来消息,回纥军已北撤回草原,朔方之危正式告以解除,得此消息,李隆基再无任何后顾之忧,他立刻下令全军北上灵州,四月下旬,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朔方节度使府所在地灵州开去.
灵州也就是今天的宁夏灵武县所在,它紧靠黄河,黄河河面宽阔,支流众多,土地肥沃,是关陇以北著名的产粮区,灵州城同时也是关陇北部第一大城,正因为它的资源富饶、人口众多,因此这里也成为了朔方节度使所在地。
回纥人的离去并没有给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带来一丝喘息,相反,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惧使安思顺惶惶不可终日,这天下午,安思顺接到消息,李隆基已经离开庆州,十几万大军向他的灵州开来,最迟两天,大军便会抵达灵州。
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安思顺呆呆地望着屋顶,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时辰了,他在做一个极为困难的决定,他该何去何从?
事实上,他已经有了决定,现在是需要他下定这个决心,安思顺已经五十岁出头,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斩断杀伐的性格,这一生中他不知做了多少重大决定,包括当年对李庆安的截杀,他只是用一盏茶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一盏茶,这是他做出决定的上限,他做一个决定从来不会过一盏茶的时间,但今天这个决定,他却足足考虑了三天。
拥兵自立,这是安思顺从来没有考虑过,甚至是他从来没有冒出过的念头,拥兵自立,这就意味着他将割裂大唐,意味着他将成为一方土皇帝,大唐建国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而他安思顺将走出这第一步。
经过三天的思考,以及两个时辰面壁沉思,安思顺已经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走出这一步,事实上,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他不自立,他将必死无疑。
在安思顺眼前,有一幅关陇地区的地图,他暂时还没有沙盘,他已经派人去制作,只是还没有完成,其实他也不需要沙盘,关陇地区的一山一水,他都异常熟悉,这其中他最熟悉的便是河西,他在那里做了多年的节度使,此时他的目光就落在地图的河西走廊之上。
和李庆安一样,他同样也现了河西的机会,哥舒翰已经将河西的兵力抽调一空,河西空虚无兵,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安思顺的目光渐渐变得果断起来,这是他下定了决心的情绪表露,他望着窗外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李隆基,这可是你逼我的,你莫要后悔!”
“大帅!”门外忽然传来高秀岩的声音,声音略带一丝惊慌。
“什么事?”
“我刚接到消息,有斥候现郭子仪从九原率兵南下,已经快到安定县。”
安思顺大吃一惊,急问道:“是在黄河东还是黄河西?”
“是在黄河以西。”
安思顺的心中顿时紧张起来,难道郭子仪已经现了自己的企图吗?极有这个可能,否则郭子仪没有必要从黄河西岸下来,这该如何是好?安思顺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中迅思考对策。
这时,高秀岩又道:“大帅,卑职还有一事禀报。”
“进来!”
门开了,高秀岩一闪身进了房内,安思顺已经坐回了位置,淡淡地注视着他,“说吧!什么事?”
按理,高秀岩是他的心腹,他不应该这么冷淡,可事实上他已现安思顺对自己并不是那么忠心,此人有私心,有人向他密告,高秀岩已经秘密将家产和妻儿转移,当然,安思顺能理解他的担忧,他将妻儿和家产转移并没有什么,关键是高秀岩没有向自己禀报,他一切都是在隐瞒自己的情况下悄悄完成,这说明他已经不看好自己了,这就让安思顺对他生出了一丝不满。
安思顺的冷淡高秀岩并没有意识到,他知道安思顺现在一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安思顺会将自己关在房间达两个时辰。
他将门反锁上,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帅可想好退路?”
安思顺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警惕,他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道:“没有,我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大帅,我倒有个建议。”
“你快说!”安思顺立刻挺直身体,充满期望地望着他,那表情就仿佛在悬崖峭壁上找到了一条出路。
高秀岩精神一振,连忙道:“大帅,我想来想去,大帅要想熬过此关,只有一条路可走,不知大帅有没有想到?”
“我在想能不能去投靠我的兄弟安禄山,但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安思顺试探他道。
高秀岩笑了,一竖大拇指道:“大帅,我正是此意,我认为大帅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东平郡王,普天之下,唯一能接受大帅的只有东平郡王。”
“可我也在考虑向李隆基投降。”
安思顺继续试探他道:“我想只要主动投降,李隆基虽然不会让我再掌军权,但至少他不会杀我,以我的资历,还可以担任一州太守,这个和投靠安禄山也差不多。”
“大帅难道忘记王忠嗣的下场了吗?”高秀岩明显有些着急了,劝他道:“当年王忠嗣就是因为不肯攻打石堡城,违抗了李隆基的旨意,结果被贬为九江太守,李隆基虽然当时没有杀他,但一年后王忠嗣却暴死,这肯定就是李隆基下的手,他最擅于此道,韦坚、皇甫惟明不都一样吗?先贬黜,让天下以为他仁慈为怀,等众人都不再注意了,他再下手,这些人不都是一年后蹊跷地死去吗?大帅若投降了他,一年后必死无疑。”
“这个......让我再想一想。”
“大帅,不要想了,东平郡王是你的族弟,都是安家子弟,只有他能善待大帅,保留大帅的实力。”
安思顺瞥了他一眼,他‘哎!’地一声长叹,道:“我安思顺什么时候用这么长时间决策的,也好!就按照你的方案,去范阳投奔我族弟安禄山,我这就给他写一封信,派人送去。”
安思顺迅写了一封信,当着高秀岩的面递给亲兵道:“这封信你立刻替我送出去,用八百里加急快报,两天之内必须要送至范阳,晚一天,便提人头来见我。”
亲兵接了信快步而去,高秀岩暗暗心喜,又道:“大帅,李隆基的大军离这里只有两天路程,如果等东平郡王的回信再走,恐怕时间就会来不及了,不如我们立刻就出。”
安思顺点了点头,“我计划就是今天半夜出,你也回去准备一下吧!”
“那属下告退!”
高秀岩退出了房间,安思顺慢慢走到窗前,注视着高秀岩在院中消失的背影,冷冷一笑道:“原来你是安禄山的一条狗!”
他向院中的亲兵一招手,亲兵快步走到窗下,“请大帅吩咐!”
“给我盯住高秀岩,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有任何动静,要立刻向我禀报!”
高秀岩住在城西,他的妻儿已经秘密派人送去了洛阳,整个大宅中就只住他一人,安思顺猜得并没有错,他确实已经投靠了安禄山,鸟择良木而栖,他也需要考虑自己的前程,自从安思顺拒绝了李隆基命他下台的旨意,高秀岩便知道,安思顺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李隆基必然第一个对他下手,而接任的郭子仪和自己关系不好,若他上台,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就在这时,安禄山派人秘密来找他,高秀岩便顺势倒进了安禄山的怀抱,被安禄山任命为平卢都兵马使,但安禄山的任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必须要把安思顺劝说来范阳,若安思顺不肯来范阳,那他高秀岩的平卢都兵马使就是一个梦而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安思顺果然被他劝服了,愿意去范阳,高秀岩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赶回府中,他一路走进了后院,在一个角落中有一只鸽笼,里面有五只鸽子,这是安禄山命人送给他的报信鸽,高秀岩飞快写了两封一样的鸽信,信中告诉安禄山,安思顺将半夜起兵,赶赴范阳,让安禄山做好接兵的准备。
他将鸽信分别塞进一只信管中,又快步走到鸽笼前,探手摸出了两只强壮的鸽子,将两份鸽信分别绑在它们腿上,他又小心翼翼确认,已经捆绑结实了,他猛地将两只信鸽抛起,两只信鸽在空中扑愣愣展开翅膀,带着高秀岩的升官财梦,盘旋着向遥远的范阳飞去。
深夜,朔方军的大营中忽然鼓声大作,两万余士兵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们懵懵懂懂,拿着兵器,胡乱地套上盔甲便从营帐中奔跑出来。
“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或许是回纥军又打来了!”
各种消息在士兵们之间传播,但没有人给他们解释原因,也没有人给他们训话,甚至连整理队伍的时间都没有,跟着大部队慌慌张张向黄河岸边奔去。
灵州城紧靠黄河,距离河岸不足十里,朔方军在黄河上有一百余艘渡船,一次便可将两万人送过黄河,此时,安思顺和十几名心腹将领已经先到了,安思顺望着黑沉沉的江面,久久沉思不语,他知道对岸便是郭子仪的部队,如果这样过去,不等他们上岸便会被他拦截,他绝不能从这里渡河。
安思顺沉思良久,兵不厌诈,最好是将郭子仪拖在这里,他则从会州渡河,想到这,他叫来一名心腹大将,低声嘱咐了他几句,大将领令而去,这时,高秀岩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心中惊恐异常,安思顺不是要去范阳吗?去范阳应该向东走才对,怎么要往西渡黄河?
“大帅,你不是去.....”
“放心,我是去范阳!”
安思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他道:“如果向东走,便正好被李隆基的大部队拦截住,所以我要先向西走,再向南绕到李隆基的身后才改向东行,你明白吗?”
“可是....”高秀岩还想说向北走去范阳更快,但安思顺已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拦住他的话头道:“你先上船,我们乘船南下!”
他给几名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们立刻簇拥着高秀岩便向大船走去,走了几步,高秀岩忽然反应过,不对!安思顺绝不是去范阳。
“安帅,这是怎么回事?”高秀岩大喊一声,他想挣脱亲兵,不料几个亲兵都力大无穷,强拖着他的胳膊向大船而去。
“快来人!”高秀岩向自己的亲兵求救,他只喊了一声,便被一名士兵用刀柄狠狠砸在他后脑上,他顿时晕了过去。
刀光闪动,和他一起来的几名亲兵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安思顺要的是高秀岩的三千部属,否则,他早就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人,他竟敢暗送鸽信给安禄山。
“大帅,军队都到岸边了,现在怎么办?”
安思顺阴冷地望着对岸,他忽然转身下令道:“命大军调转向南,向会州进军,告诉士兵们,回纥人进攻河西,圣上命我们急赴河西救援。”
夜色中,二万朔方大军调头向南,浩浩荡荡向会州进,与此同时,一百艘大船也离岸出了,五十艘驶向对岸,而另外五十艘则顺水向北而去,郭子仪的军队从北面九原而来,这五十艘大船就逆向往九原方向而去。
.........
幽州城,高秀岩送去鸽信在第二天晚上抵达了幽州,立刻便被送到了安禄山的桌上,此时,安禄山正和他的几名大将及谋士商量出兵事宜,安禄山已经决定出兵了,在最早的计划中,安禄山是打算低调隐忍,争取成为李隆基最后一个削藩的对象,但形势急剧变化,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把河东军主力调去关陇,使河东一带只有极少的兵力驻防,这使得安禄山怦然心动了。
可以说从数年前开始,安禄山便眼睁睁地盯着河东,他费尽心机想兼任河东节度使,但他一直就未能如愿以偿,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机会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河东空虚。
“各位将军,我的想法大家都已经知晓了,现在我就想征求大家的意见,河东我们该不该拿?”
沙盘房间里有七人,都是安禄山的心腹,谋士高尚、大将史思明、蔡希德、田乾真、李归仁、张通儒以及安禄山次子安庆绪。
进攻河东是一件大事,安禄山不仅要听谋士的主意,也要听手下大将的建议,这些大将个个都能独挡一面,皆是能征善战之将。
谋士高尚先道:“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河东军队只有一万余人,皆分布较散,其中比较集中的地方是北都太原,有兵力五千人,其次便是井陉关隘,有守兵两千人,应该说河东唾手可得,关键是我们用什么方式去占领,是强行出兵,还是找个借口,我个人倾向于找一个借口。”
安禄山点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他见几员大将都保持着沉默,便有些不悦道:“你们也说一说,不要站在那里不说话。”
这时史思明上前一步,缓缓对众人道:“我个人以为强占也好,找借口进入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们能不能长期占据河东,还有,占据河东后,我们的下一步又该如何?还有,李庆安有没有进占了河西,我们就不需要任何借口,直接出兵就是。”
史思明最关注的人就是李庆安,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摆脱李庆安的阴影,多年前的耻辱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他总会不知不觉便扯到李庆安的身上,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众人也了解他这个毛病,谁也不敢笑话他。
这时,蔡希德刚要开口,安禄山便阻止了他,“希德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见。”
蔡希德是个斩断杀伐的人,他决定了一件事,立刻就会去做,无论事情有多艰难,他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安禄山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肯定会说,连夜出兵夺取河东。
安禄山又看了看田乾真,这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大将,一直最受安禄山器重,田乾真小名阿浩,在范阳的人缘非常好,除了史思明,田乾真和史思明又不共戴天之仇,这一点安禄山也知道,所以他尽量不安排他们二人一起做事。
“阿浩,你说说看,你有什么看法!”
田乾真上前行一礼道:“安帅,我的想法和高先生一样,河东肯定要占,关键是怎么占,我主张找借口,这样才会出师有名,除非安帅已经决定昭示天下,要取代李氏江山,否则,还是慎重一点好,至于占据河东后计划我倒认为不重要,时局在变化,就像大帅一个月前还想着低调隐忍,而现在便决定出兵河东了,所以计划不重要,重要的是关注局势的变化。”
说完,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史思明,心中轻轻哼了一声,史思明阴沉着脸一言不。
“说得不错!”
安禄山赞许地点了点头,田乾真的分析很对他胃口,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人,李归仁、张通儒和安庆绪都表示应该占据河东,成为事实上的河东节度使。
现在进军河东已经成为了共识,这一点已不容置疑,关键就在于用什么样的借口?总不能学李庆安,用河东剿匪的借口吧!河东也没有土匪可剿。
就在众人都沉思想着借口时,一名亲兵走进房间,悄悄地将一封鸽信递给安禄山,“安帅,是高秀岩送来的。”
安禄山一怔,他打开信看了看,安思顺果然要投奔河北,就在这时,安禄山的脑海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
“各位,安思顺要投靠河北,我们应该帮助圣上,去河东拦截安思顺,大家看这个借口如何?”
.........
就在安思顺撤离灵州的同时,李隆基的大军已经抵达了青刚岭,这里是盐州、庆州和灵州的交界处,山势陡峭,森林茂密,这时天空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使大军的行进变得异常艰难,李隆基也被雨淋湿了身子,他这些天和两个新得的美人夜夜寻欢,身体极为虚弱,被雨淋了后,很快便生病了,李琬立刻命三军就地驻营,等大雨停止后再继续前行。
一条瘦长的身体在大雨中出现,李琬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走到父皇的大帐前,一名侍卫上前道:“殿下,陛下身体不好,不能惊扰了他。”
“我知道,我就来看一看。”
李琬缓缓走到帐门口,驻足凝听,只听大帐不时传来父皇的咳嗽声和呼吸时的嘶嘶声,李琬的心异常沉重,他知道父皇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想让父皇再改变立储之意恐怕已是不太现实,眼看长孙李豫即将登基,这使李琬的心中充满了失落。
李琬是李隆基的第六子,素有雅称,风格秀整,在名门士族中很有声望,他一向也看淡权势,在没有出任河东节度使之前,李琬很少想过去争夺皇位,他从来便认为皇位与他无缘,但人的心思是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当李琬出任河东节度使后,手中握住了实实在在的军权,他第一次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甜滋味,内心世界便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对皇位有了一种渴求,他有希望吗?原本他一直怀着一线希望,带着这一线希望他来到了庆州,可现在,他亲眼看见了父皇的身体在一天天衰竭,他便知道,可能性不大了,父皇无论如何不会冒社稷动荡的风险,再改立太子。
李琬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要离开大帐,就在这时,大帐中忽然传来了李隆基虚弱的声音。
“是琬儿吗?”
“是!父皇,是我。”
“你.....进来吧!”
李琬走进大帐,李隆基躺在卧榻上,他身边不再是两个新得的庆州女子,而是跟他一同出京的武贤仪,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熟悉他,能照顾他身体的女人。
“父皇!”李琬跪了下来。
李隆基吃力地坐起身,道:“朕正好有一件事情想找你。”
“父皇请说!”
“朕思量很久,朔方军也是朕的军队,朕不想和朔方军有任何交战杀戮,所以朕决定再给安思顺一个机会,如果他肯立即来投降朕,朕可以改封他为河南道观察使,不会杀他,你以为如何?”
“父皇仁慈,这是安思顺最后的机会,他若再不肯痛改前非,苍天也不容他。”
“嗯!”李隆基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所以朕就在想,究竟派谁去做朕的使者最好,想来想去,还是皇儿你去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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