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郡,这里是吐蕃在河西的统治中心,也是吐蕃进攻大唐的桥头堡,一直有重军驻扎,但从庆治十三年开始,吐蕃的战略重心便渐渐移到了安西,在和回纥争夺北庭的拉锯战中,河西的吐蕃军基本上都集中在敦煌郡一线,配合安西吐蕃军的北攻,这时的张掖郡只有两万驻军。
但大唐宣仁二年末,就在武威郡张焕大举进攻陇右之时,张掖的吐蕃兵力却悄然生了变化,安西五万吐蕃军和敦煌郡的三万吐蕃军开到了张掖,张掖郡的吐蕃兵力已达十万,这一切都在极度保密中进行,就连管理张掖政务的吐蕃刺史也不知晓。
宣仁三年新年后不久,也就是吐蕃使臣尚赞婆进京正式和大唐定盟的同一天,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悄然抵达了张掖郡。
和回纥战略重心转向西不同,吐蕃对大唐百年的渴望从未减弱过,十年前,赤松德赞决定西征天竺和吐火罗,便暂时放松了对大唐的进攻,但随着吐蕃南征天竺的不顺利,以及大食出兵阻挠吐蕃征服吐火罗,赤松德赞的目光再一次转向东方,可就在这时,吐蕃又和回纥爆了争夺北庭的战争,使得赤松德赞再一次放缓了进攻东方的计划,也就是这时候,张焕占领了武威郡。
但随着回纥国内政局变化,吐蕃和回纥两国罢兵,赤松德赞便再次一举起了砍向大唐的战刀。
为了麻痹对方,赤松德赞策划了一个近一年的阴谋,他提出与大唐会盟,似乎吐蕃是无力进行三线作战的无奈之举,其间河湟都督马重英擅自出兵会西堡,险些坏了赤松德赞的计划,结果被召回逻些狠狠斥责一通。
一边与大唐会盟,一边秘密调兵到张掖准备。赤松德赞更是本人抵达了张掖郡,他要亲自指挥这场攻占陇右的战争。
武威郡天宝县西十里外有一座城堡,叫做交城堡。它是大唐目前最西端的一座城堡,远方便是祁连山支脉焉支山险峻的山峰,它和被皑皑白雪覆盖地祁连山连为一体,只有在山脉的南麓有一条两里宽的峡谷,交城堡便扼守在这条峡谷地最南端。
三月十五日,张焕动河湟战役第十五天的夜里,本该是月圆之夜却乌云密布,星月无光。漆黑的山脉仿佛一条酣睡的巨龙,交城堡的八百名驻军也大多睡了,只有十几名当值的哨兵无聊地望着天空的乌云,确实,平静的日子已经好几年了,一个普通地夜晚相对于数年的平静是微不足道的,士兵们早已经麻木了。谁也不会想到。一支三千人的吐蕃最精锐军队借着夜色和山形的掩护,正悄悄向城堡潜来,已经到了百步外,而在数里之外的峡谷另一头,十万吐蕃大军列队待,无边无际,旌旗铺天盖地,仿佛正是他们漫天的杀气遮蔽了星月。
赤松德赞今年已快四十岁,他地身体里拥有一半汉人地最高贵的血统。他的母亲就是大唐金城公主,他身材不高,说话也轻言细语,甚至显得有些羸弱,但他却是吐蕃的九五至尊。他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天下百万人的生死。
他是继松赞干布后吐蕃最杰出的赞普。为扫荡旧贵族,巩固自己的绝对统治。赤松德赞引入佛教,最终确定佛教为吐蕃国教,改变了由旧贵族控制民众信仰的局面。
在他手上,吐蕃的国力一度达到地最强盛的顶点,但他野心勃勃,且好大喜功,对大唐的侵略也是百年来最为凶暴,正是由于他这些年四方征战不止,吐蕃的国力渐渐走向衰落。
此时,这位吐蕃的最高统治正坐在由五十匹雄壮骏马所拉地车上,他身后半圆形地白色帐篷俨如一轮明月,他凝视着谷口,正用一种千年不动的耐心等待消息传来。
忽然,马蹄声惊碎了寂静地夜,一名百夫长飞奔而至,跪倒在赤松德赞面前,“禀报赞普,交城堡已经拿下。”
赤松德赞微微点头,他回头对随军大论囊热尔轻言细语道:“你先行一步,告之武威军民,投降我,可为吐蕃臣民,我秋毫不犯,但若有半点抵抗,那怕是武威郡的一只蚂蚁我也要斩成碎片。”
说完,他紧闭双目,一言不,过了半响,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依然轻言细语道:“传令大军,进兵武威。”
十万吐蕃大军缓缓启动,伴随着夺人心魄的低沉的脚步声,他们俨如地域来的恶魔大军,剑指东方,杀戮一切,吞噬一切!
金城郡北五十里的黄河沿岸,留守陇右的节度副使贺娄无忌正在巡视烽火台,都督西征河湟已半个月,一路连战连胜,十分顺利,最新的情报是大军拿下了湟水城,至此,河湟的大半已归大唐,虽然一路大捷,但贺娄无忌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太顺利了一点的缘故。
贺娄无忌站在一座土岗之上,带着一丝忧虑地望向武威郡方向,他并不担心河湟的战局,事前有充分的斥候探察,应该不会有问题,他是有点担忧河西方面,在张焕出兵河湟前,他一直便是河西主将,对武威总有一种特殊的牵挂,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裴明远反对出兵河湟时说过的话,张掖郡那边情况我们并不知道。
应该说都督也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武威郡的一兵一卒都没有出征河湟,二万驻军,又有高墙坚城,对付张掖郡的二万吐蕃军应该是足够了,但贺娄无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他自嘲地摇头笑笑,难道是自己又想回武威了吗?
忽然,他身后一名亲兵指着远方大喊,“将军,烽火!”
贺娄无忌猛地扭头,他的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只见数十里外,两道笔直的狼烟直冲云霄,这是河西那边传来的警报。吐蕃攻打河西了!
他不假思索地掉转马头冲下山岗,“整军,立即返回武威!”
“可是将军,都督那边怎么办?”亲兵的一句话俨如迎头一盆水,顿时将他浇醒了,是的,都督临走之前是把整个陇右交给他,而不是只让他负责武威一域。
贺娄无忌沉思片刻。毅然下令道:“命顺化、延安、平凉、绥德四郡的军队悉数赶往会郡,再命会郡地船只西靠,接应逃难之民渡河。”
说罢,他调转马头向金城郡疾奔而去。
武威城的战斗惨烈无比,城内城外尸横遍野,鲜血将大地染成了红色,城墙前火光冲天。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箭矢密如暴雨射向城头,护城河早已经填平,数百架云梯架上城头,城墙上,士兵们刀砍箭射,与不断冲上的城头地吐蕃兵进行浴血奋战。
不仅有士兵,数万百姓也自地投入了战斗,年迈的老翁吃力地搬起石头砸下去,妇人披头散抡起木棍砸向冲上城头的吐蕃兵。少年被射死在城垛之上,一万名唐军士兵已经死伤过半,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面对铺天盖地的吐蕃大军,只有死战到底。
战斗最激烈之处是在城西。一处城墙在攻城的猛烈撞击下轰然坍塌一个大洞。数千吐蕃军嗷叫着如蚁群般冲向坍塌处,一千余名唐军在林德隆的率领下正拼死抵抗。
林德隆是为治疗姑藏县生的一场流行疫病而从开阳郡赶到武威。却正好遭遇到了吐蕃人的大举进攻,这时镇守武威郡地中郎将李横秋已在保卫天宝县的战役中阵亡,五千唐军全军覆没,林德隆毅然挺身而出,肩负起保卫武威城的重担。
此刻坍塌处洞口的尸体已经堆积一丈多高,林德隆身上中了三箭,浑身是血,但他仍然强悍无比地和野兽一般的敌军拼杀,在他的大刀下,已经劈死了二百多名敌人,但涌上的吐蕃军实在太多,坍塌地洞口已经三度易手,一千多唐军也只剩四百余人,可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走,就连林德隆文弱地儿子和他的女儿平平也和父亲一起死战不退。
“爹爹!”林知愚忽然一声哀叫,一支狼牙箭射穿了他的胸膛,他无比留恋地望了一眼父亲,身子一软,倒地死去。
“哥哥!”林平平疯了一般,她挥刀连劈死三名吐蕃兵,转身冲倒大哥的身边,抱起他软软的身子拼命地摇晃,但林知愚已经死了,林平平忍不住哀声痛哭,“哥哥,你不能死,你不是明年还要参加科举吗?”
林德隆呆呆地望着长子死去,这一刻他的心已经没有了,浑身燃烧着刻骨的仇恨,这时,他见几十名吐蕃军已经冲破防线,正面目狰狞地举刀向女儿砍去,他狂吼一声,几步冲上去,抡刀猛劈,顿时人头滚滚,血肉横飞。
林平平一声尖叫,跳起来和父亲一起与吐蕃军拼死厮杀,四百唐军将士在他们这对父女的鼓舞下,也爆出最后的潜能,一鼓作气将千名吐蕃兵杀退出洞
二里外,赤松德赞面无表情看着两军争夺武威城地攻防战,他已经投入四万大军,血战了大半日,死伤近万人,但城池依然没有拿下,他扭头瞥了一眼大将尚息东赞,冷冷道:“再投出两万军,我再给你一个时辰,若还拿不下武威,你提头来见。”
尚息东赞脸胀得通红,他跪下道:“唐军无路可退,所以死战,我恳请赞普同意放开东门,敌人有了生路,就不会再拼死抵抗,我再用骑兵追杀,他们还是一个都逃不走。”
“怎么打是你的事,我只给你一个时辰。”赤松德赞眼睛闭上,再也一言不。
尚息东赞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命东门撤开围困,再传我的军令,半个时辰内拿不下城池,百夫长以上皆斩!”
吐蕃军又投入了两万生力军,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吐蕃大军全力压上进攻,随着东门之围撤离,开始有大量百姓从东门蜂拥逃命,武威城的防线渐渐出现了崩溃之势,
西门坍塌之处的吐蕃军进攻最为猛烈,近万名吐蕃军轮番疯狂进攻,最后地四百名唐军用他们血肉之躯结成一道人墙,为捍卫大唐军人地尊严,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林德隆知道大势已去,东门之围解开地消息也传到了他这里,望着女儿倔强而孤独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了她小时候总拎着一只平底锅和男孩子们打斗,父亲的慈爱之心最后一次充满了他的内心。
他一把拉住平平的胳膊命令道:“你火去金城郡报信,告诉他们,这不是一般的吐蕃人进攻,是吐蕃赞普亲自领兵大举攻唐,让他们向朝廷求救。”
林平平倔强地一摇头,“爹爹,你让别人去报信,我今天就要死战沙场。”
“浑蛋!”林德隆勃然大怒,他狠狠扇了女儿一个耳光,“我们父子为国捐躯也就算了,你死了,谁来照顾你母亲,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爹爹!”林平平含泪重重给父亲磕了个头,她一抹眼泪,翻身上马向城东奔去。
林德隆望着女儿远走,他仰头长啸一声,“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来,跟着我杀出去!”
数里外,林平平立马站在一处高岗之上,她呆呆地望着武威城,忽然,轰地一声闷响,一股浓烟冲天而起,这是武威城的火药库爆炸了,也就意味着吐蕃军已经攻入城内。
一颗晶莹的眼泪顺着林平平的脸庞滑下,她转过马头,狠抽一鞭,向东狂奔而去。
宣仁三年三月十六日,武威郡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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