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农妇皆已惊惶逃去,观音像前只剩张焕一人,他虔诚地合掌祷告,仿佛没有听见院内的杂音,一直过了约一刻钟,他才慢慢站起,身后的小沙弥已经等候他多时。
“施主若敬香完毕,请随我来!”小沙弥低头快步向院内走去,张焕随他来到院中,迎面便看见十几人对他怒目而视,皆是身体粗壮、孔武有力的家将一类,在他们前面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穿一身白袍,腰束玉带,金冠拢,长得眉目清秀、温文尔雅,但他的眼中却透出一种被压抑的怒气。
张焕的目光却落在一旁年轻女子身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高,她比旁边的贵公子足足高出一个头顶,体态丰腴,她穿着一袭深红色的榴花染舞裙,胸前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肩披黄帛,套着一件绿色窄袖短衫、腰垂红色腰带,亮丽的色彩在萧瑟的冬日显得格外夺目。
但她目光却宁静,双眸俨如潭水般深遂,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让人难以看出她的喜怒哀乐。
见张焕被领出,她歉意地向后退了半步,张焕亦笑着向她微微点头,表示让她久等了,随即他向那年轻男子拱拱手笑道:“菩萨面前不敢失礼,让老兄久等了!”
那男子面无表情,只在鼻腔轻轻哼了一声,他转过头去,脸上却浮现出怜爱之色,声音极其温柔地对那女子道:“宁妹,请!”
张焕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小姐婀娜多姿地走进了观音堂,盈盈在观音面前跪倒,那年轻公子犹豫好久,似乎想和她一起跪下,但小姐身后的一对孪生丫鬟却凶巴巴地拦住他,夺去了他的非分之想。
张焕摇头一笑,‘佳人如玉,公子多情乎!’
走出院子,那小沙弥向张焕合掌道歉,“扰了施主的虔诚,小僧定在菩萨面前默经三百遍,以示赎罪!”
张焕急忙摆了摆手笑道:“小师父并没有打扰我,不必自责!”
停了一下,他又若无其事地问道:“不知那位公子是谁?好大的脾气!”
小沙弥亦摇头笑道:“他便是刑部楚尚书的大公子,今天特来陪崔家小姐上香。”
“崔家小姐?”张焕心念一转,难道她就是崔相国的独女崔宁,在书院一直有一种说法:‘宁为崔家半儿,不登金榜状元,’指就是这个崔宁。
小沙弥自觉说漏了嘴,他急忙叮嘱道:“公子切不可传出去,否则那帮去大雁塔的士子们都要跑来了。”
“哈哈!我偏要说出去,就让那楚公子当一回护花使者如何?”
小沙弥急得重重地一跺脚,“施主!你要害死我的。”
张焕见他急得脸通红,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而去,笑声远扬,把院子里的那帮随从恨得一个个拳头捏得嘎巴直响。
张焕又到各处转了几圈,这才问明方向回到大殿,不料知客僧告诉他,与他同来的三人久候他不来,已经先回去了,留下口信让他直接回客栈。
他走出寺院大门,却见对面的大雁塔也空空如也,早晨人头汹涌的情形早已荡然无存,就在他诧异之时,知客僧对他笑道:“我们的大英雄回来了,大家自然都跑去欢迎,你的那三位同伴恐怕也是因此先走一步。”
张焕微微一怔,“什么大英雄?”
“呵呵!想必施主为备考科举将一切都忽视了,大英雄自然就是火烧回纥人军粮的崔小将军。”
“不好!”张焕的背上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件事他尚未告诉赵严他们,以赵严的仗义和郑清明的鲁莽,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
他顾不得多问,翻身上马便向朱雀大街方向疾冲而去,昭国坊距朱雀大街还隔着两个坊,但街上都冷冷清清,想必都去迎接崔大英雄了。
数里路转瞬即过,就在离朱雀大街尚有一里多路时,前面开始有零乱的人往回跑,张焕忽然停住了马,他看见前面一辆马车朝这边疾驶而来,正是林巧巧的马车,只见林巧巧正满脸惊恐地向前方张望,而赵严和郑清明踪影皆无。
“巧巧!”张焕大喊一声,上前拦住马车,林巧巧见是张焕,她立刻放声痛哭起来,“十八郎,快去救救赵郎,他被人抓走了!”
“别急!你慢慢讲,赵严被谁抓走了。”事情虽然不妙,但只要及时找家主相救,还是能有办法。
“我们正在等你,清明忽然跑来说有大英雄,硬拉赵郎去看,不料那大英雄竟是冒你们的功劳,他们两人忿不过,便捡石头砸他,结果就被抓走了。”
林巧巧一边说、一边哭,至于被谁抓走,她也不知道,这时,一旁的车夫叹了口气道:“两位公子真是冒失,竟敢用石头砸崔三恶,他们是被万年县的衙役抓走了,那崔三恶的从人还来追我们,多亏我跑得快。”
“万年县!”张焕沉思片刻,立刻对巧巧道:“我们得马上搬离客栈,我先送你回去收拾,赵严之事你放心,我自会去向家主求助!”
林巧巧想到了张焕的背景,她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哭声渐渐停止,张焕掉转马头,护送马车迅向客栈方向驰去。
.......
“给我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韩县令重重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将赵严拖下去,他心中的怒气尚未消去,这个赵严不但不感激自己救了他们,反而口出不逊,辱骂自己与崔家同流合污,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真不懂得官威何在。
万年县韩县令是裴氏老家主裴遵庆的门生,庆治五年考中进士,他年纪约四十岁,作官十年,也算摸到了一点做官的诀窍,那就是不仅要背靠实大树,还要爱惜大树,这样才能得到更大片的树荫。
今天崔雄进京夸功,是皇上下的口喻,作为地方官,维护现场秩序便是他的职责,不过话又说回来,韩县令比任何人都要恨崔雄,在百姓口中,崔雄有三恶,玩女人、抢钱财、凌弱小,虽然他是以妓院、赌场、武馆的形式来掩盖,但改变不了他为恶一方的事实。
今天他正率人维持朱雀大街上的秩序,忽然有两个士子跑出来大骂崔雄无耻冒功,还用石块袭击马队,若不是自己见机快,命衙役扑倒他们,恐怕他们早就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士兵杀了。‘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倒挺硬气!’韩县令见赵严在红黑大棍下一声不吭,不由冷笑一声,拿起他们的供词又对另一个胖士子道:“你叫郑清明,住在平康坊高升第六客栈,是吗?”
郑清明满脸羞愧,低头不答,这时只见一名衙役飞跑进来禀报道:“老爷,京兆尹来了!”
京兆尹便是长安的最高地方官,现任京兆尹苏震一直便做长安的地方官,从长安县县令、京兆少尹、一直做到京兆尹,虽然他是韩县令的顶头上司,但级别却大大不同,万年县县令是正五品,而京兆尹却是从三品,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又差了何止一级。
“快快请苏使君进来!”
韩县令慌了手脚,他一边让主簿先去迎接,一边命衙役将两人带下去,跑了几步,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他赶紧将郑清明的供词用桌上的卷宗压住,但已经晚一步,苏震老远便看到了他的举动。
苏震是崔圆的心腹,也正因为如此,在流动性最大的京兆尹这个职位上,他已经做了整整五年,而他的前任鲜于叔明也不过才做了大半年。
他也是听说有人举报崔雄冒功,被韩县令抓走了,才急忙赶来查看详情,苏震大步走上大堂,他左右看了一圈,人犯已经不见了,也不理韩县令见礼,他冷笑一声,一把将供词从卷宗下抽出,匆匆扫了一眼,严厉问道:“见本官进来,为何要隐藏供词?”
汗珠从韩县令的额头上滚下,他急忙躬身答道:“适才风大,卑职要迎接使君,又怕供词被风吹走,才用卷宗压着,并无隐瞒之意。”
“谅你也不敢!”苏震哼了一声,又道:“将人犯给我好生关押,若出什么事,小心你的乌纱帽!”
“是!是!卑职一定照办。”
苏震又将供词细细看了一遍,沉思了片刻,转身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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