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从嵩山少室峰北麓漫天而来,浓重如银,将名震天下的少林别院,点缀成一片晶莹世界。
由前山上院通管后山别院的径,早已被积雪掩盖,天色刚亮,二十名健壮的少林僧人,便开始分执铁铲扫帚,清扫积雪。
山径石级上,人影幢幢,往来不绝。
因为,今天正是少林明尘大师,邀会天下群雄,共聚嵩山的日期。
已刻不到,与会群雄便已出现少室峰下,或三五成群,或一二作伴,怒马鲜服,络绎于途,人人脸上,都带着肃穆凝重之色。
登山路口,分别站着十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合十肃容,经上行,每隔百步,便有两名知客僧肃立道左,山下另有职司杂役,专管接待来客坐骑车辆。
凡是赴约的客人,必须注意两件事情。
第一、必须山脚“听涛亭”前下马,登记门派姓氏,然后步行登山。
第二、任何人欲登嵩山,无论有无请柬均受欢迎,但必须先行除下随身兵刃,才能上山与会。
第一条例规,碍在少林声誉,自是无人能够反对,第二条“除卸兵刃”,有些接近武当“解剑池”,对客人总有些不太礼貌。
不过,少林盛誉,如日中天,俨然成为原武林七大门派之首,江湖豪客们虽然心中略有些不忿,既然来了,也只好顺从地除下兵刃佩剑。
这一天,武林中人几乎踏平了嵩山,从山脚下“听涛亭”至后山“少林别院”,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蠕动着。
午牌未至,少林别院前广场上,竹棚高张,百余桌素席,已经坐得满满地了,少林僧人穿梭往来,添酒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中原六大门派都到齐了,负责前山“听涛亭”接待事宜的知客僧“慧广”方自松了一口气,准备舒展一下筋骨,蓦地一阵急遁蹄声奔雷般驰到山脚。
来骑一到“听涛亭”前,“嘶幸幸”几声长鸣,怒马速止,只见马上坐着三个眉须发白的老人,为首的一个身躯魁梧,背插一对判官笔,另一个腰束软剑,最后一个头发斑白,头陀打扮,右臂衣袖虚悬,左手却托着一只份量沉重的巨大铜体。
三人在“听涛亭”前勒住坐马,为首的魁梧老人扬头向山上一望,嘿嘿笑道:“嘿!今天的和尚庙里好热闹啊!”语声刺耳,字字摄人心魄。
慧广和尚职掌知客,一双眼神自也不是平俗之辈,仔细打量三人一眼,心头不由扑通通一阵乱跳,连忙向身后一名僧人使个眼色,站起身来,合十道:“想不到崆峒掌门宋老施主也光临寒山,少林幸甚,武林苍生幸甚!”
魁梧老人笑容忽地一敛,冷冷道:“亏得大师还认得老朽,少林派如今身价不同,执掌武林牛耳,崆峒派算不得人物,所以,连请柬也不屑掷下一份了。”
慧广和尚陪笑道:“嵩山之会,原是应该武林各派议举行,七大门派都没有请柬,宋施主见责,想是不明内情……”
百丈翁宋英沉声喝道:“什么内情外情,嵩山之会既为了对付祁连洞府,除了祁连山的人,就该奉柬遍邀,才是道理!”
慧广和尚毫不动容,合十俯首道:“简慢之罪,贫僧谨慎。”
宋英怒目道:“你算什么东西?去叫那姓秦的小辈出来!”
那腰束软剑的老人笑着拦住他道:“别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有脾气,留着等一会再发不迟!”
他含笑飘身落马,踱步进“听涛亭”,和颜悦色地道:“听说今日之会,并不限于持有柬之人,这话可对?”
慧广和尚忙道:“正是。”
老人笑:“那就好办了,我等三人虽然不配列名少林掌门明尘大师眼中,却也是一腔热血,愿为中原武林尽一分责任,大师父如不嫌来得冒昧,能否为我等接引?”
慧广和尚见他语态度俱十分谦和,遂也照实回答道:“凡愿登山与会之各方俊杰,寒寺均表欢迎,但三位施主上山,欲请依照陋规,先锋地登记,并除下兵刃……”
头陀怒火又起,厉声叱道:“什么?要咱们除下兵刃”
那腰束软剑老人哂然笑道:“人说秦佑心胸开阔,原来也只是猜疑诈度的小人,咱们就依了他,有何不可。”
说着,提起笔来,在登记簿册上写了三个名字,赫然竟是:“崆峒掌门人百丈翁宋英。”
“飞云山庄总坛护法郝履仁,向锡九”。
掷下朱笔,轻拍腰际,“铮”然一声,软剑崩弹而起郝履仁探手,捏剑尖,倒递过去,笑道:“老朽这柄软剑,虽非绝世神兵,平生向极喜爱,大师你要妥为保管!”
慧广和尚伸手一握剑柄,猛觉一股如山潜力,循着剑身迫涌而至,一时未防,胸口顿时如被重锤,喉间闷哼一声,险些一口鲜血喷出来。
好个少林高僧,脚下斜退半步,左掌藉合十肃客之势,身形半转,向侧一引,强将一加淤血压制内腑,道:“请!”
赫履仁目注这名少林知客僧,随机应变,既顾身份,又识大体,分明已受内伤,却分毫不露忿怒之色,心里暗暗佩服,笑赞道:“难怪少林一派出人头地,大师父好深的定力。”
说着,退开一傍。
百丈翁宋英从马上长身而起,双臂遵扬,两只判官笔抖手掷出,喝道:“接住了!”
那两只判官笔宛如两条闪光金蛇,风驰电奔向慧广和尚射到,慧广和尚脸色微一变,右掌竖立不动,猛提一口真气,左掌掌沿向外一翻,躬身一声闷喝:“生受宋老施主!”
这一断喝,内蕴降魔无法力“狮子吼”神功,慧广和尚身为知客,排名也和罗汉堂慧字同列,功力自是不弱。
此时他内伤已受重创,一声“狮子吼”,也不过施展出七成功力,但见宋英双笔去势一顿,竟被他翻掌接住,笔一入掌,才踉跄向后退了三步。
其余僧人尽都变色,慧广和尚却施颜笑道:“宋老施主一代宗师,这双笔,果然好沉重。”
宋英点点头,脚落实地,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一直没有开口的铜钵头陀,从马鞍上闪身而长着那只巨大铜钵,缓步向前问道:“洒家这只铜钵,不知道算不算兵刃?”
慧广和尚正色道:“大师父以铜钵成名,铜钵自然便是兵刃。”
铜钵头陀哼道:“这么说,也要留下了?”
左掌一松,铜钵疾向慧广和尚面前桌案落下。
“蓬”然一声,整个桌案被压塌,慧广和尚撤身不及,一只左脚被那重达数百斤的铜钵压在地下,脚背骨尽碎,奇痛彻骨。
慧广和尚一动也没动,目注三人扬长向山而去,等到去得较远,这才轻哼一声,抹一抹额头冷汗,废然坐地,道:“快放信鸽,飞报掌门,今日之会,必有隐乱……”话说完,人也痛昏了过去。
午牌初刻,少林上院钟楼上,响起十二响悠扬钟声。
钟声才起,别院中缓步走出二十四名披红色袈裟的僧人,竹棚中群雄顿时肃静下来,数百道目光一齐注视着别院正门。
忽然,人群有人轻呼道:“快看,桃花岛罗夫人也到了!”
二十四名红衣僧人之后,明尘大师面含微笑,紧随而出。
在他下首,是一个金冠道人,上首却是桃花岛罗羽罗大侠的发妻竺君仪。
三人身后,跟着昆仑、衡山、峨嵋、青城、邛崃五派掌门人和华山七剑唯一幸存的三师妹柳青,“天南笑容”伍子英,紫薇女侠易萍。
这些人莫不是当今一时俊彦,尤其是桃花岛罗家,自从百丈峰事件发生,声誉蒙羞,武林中风传之言,句句对罗家不利,如今七派掌门人恭陪竺君仪出场,显然也含有撇清已往误会,向天下群雄表白的意思。
但,那走在明尘大师下首的金冠道人又是谁啊?
竹棚中响起一片低沉的,“嗡嗡”之声,有些人交头接耳谈论着,有些人却劈劈啪啪鼓起掌来。
明尘大师缓步行至上首前,方自肃容入座,突然一个僧人快步迎了过来,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明尘大师微露惊诧之色,但随即恢复了常态,只低声吩咐道:“依礼接待,不可怠慢。”
那僧人躬身退去之后,明尘大师向群雄扫了一眼,双手合十,低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佛号之声并不大,但在场武林中人,无不听得字字清晰,议论之声顿止。
明尘大师微笑着说道:“今日之会,乃少林百年来盛举,厚承各位施主移玉莅止,少林深感荣幸,尤其贫衲更有三件喜讯,欲向天下英雄一陈。”
他语声略顿,同向竺君仪一指,朗声道:“桃花岛罗夫人亲临寒寺,非仅少林之荣,亦是武林之幸。”
话才说完,场中已响起一片如雷般喝采声,竺君仪欠身力礼,仪态万端。
明尘大师又指指下首那位金冠道人,道:“第二件喜讯,武当派自从三十年前封观退出武林,数十年未见武当高弟行道江湖。诸位施主想已久悬远念,如今祁连鬼魅现形江湖,武林同道,对昔日盟伴,向往更深,今日难得武当天一道友也莅临兴会,这就是说,武当派从今天起,又正式踏入江湖,决意与天下同道分担喜忧了!”
群雄中欢声四起,哄叫如雷,天一道长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缓缓起身,稽首还礼,面色竟凝重非凡。
这一来,立刻便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有人轻轻冷笑道:“哼!武当派的架子倒不小!”
“听说武当派曾有誓言,神功不成,武当弟子永绝江湖,这一次,大约练成什么惊世骇俗的功夫了?”
“什么功夫?连无字真经全让别人夺了去,还谈什么神功鬼功……”
嘲笑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句句飘进天一道长耳中,但他不言不怒,肃容而坐,就像没有听见一般。
明尘大师暗暗一叹,目光扫过竹棚入口,瞥见三条人影昂首跨了进来,果然正是崆峒派掌门人百丈翁宋英,以及八卦掌郝履仁,铜钵头陀向锡九。
负责接引贵宾的达摩院护法慧空大师侧身前导,迳将三人引到首席,传喧唱名的知客僧人高击云板,朗声喝道:“崆峒掌门宋施主,八卦神掌郝履仁,铜钵大师驾莅!”
许多武林豪客听了这三份名号,全都心神暗震,偌大一座竹栅,登时静得落针可闻,有些人已经探头张望,大家心中,都兴起同一疑问他们来干什么?
铜钵头陀环眼一翻,桀骛不驯地扫了六振掌门人一眼,冷冷说道:“嘿!趋炎附势之徒,到得可真不少!”
白羽真人等听了这话,莫不怒形于色。
明尘大师暗中以目示意,含笑接道:“武林不幸,道消魔长,各派捐弃私见,戮力同心以御祁连强敌,至有嵩山之会,三位都是不世高人,不想也愿拨冗莅止,足证武林同心,牢不可破,贫衲失迎之罪,当面谢过。”
百丈翁宋英冷冷笑道:“崆峒一派虽不及少林人才辈出,却也不是凋零门派,大师因何小觑宋某,连一份请柬也吝于赐赠?”
明尘大师笑道:“各派合议集会嵩山,柬邀的,都是武林隐者,避世高人,至于各大门派,均无柬,崆峒也曾参与昔日盟约,正是主人之一,何须请柬相邀!”
宋英一时语塞,八卦掌郝履仁却接口道:“似这般说,咱们飞云山庄既不能算各大门派,也不能说是隐世高人,竟是厚颜无耻,非找上嵩山来出丑的了?”
明尘大师脸色一沉,道:“三十年前,飞云山庄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宣布解散飞云山庄,从那里起,恕贫衲不知什么时候武林中又出现一个飞云山庄!”
郝履仁碰了一鼻子灰,涨红着脸,道:“庄主归隐,乃是伤心爱女之死,与武林兴衰无关,难不成庄主一人退隐,咱们就都成了死人了?”
明尘大师笑道:“贫衲不知施主是否死人,但三十余年,未闻诸位开山示众,重整飞云山庄,这却是事实。”
郝履仁怒道:“咱们今天就借你这地方,告诉天下之人,飞云山庄并未解散,庄主归隐,尚有我等,谁要是不服,叫他冲着咱们来就是!”
这句话,只听得群雄一阵震动,场中顿时扬起一片嗡嗡之声。
明尘大师神色却平静如故,含笑道:“郝施主豪气殊堪嘉许,只是,却选错了地方!”
郝履仁冷笑道:“怎么选错了地方?”
明尘大师笑道:“这话如在三十年前泰山观日峰顶说,名正言顺,谁不敢信?如果另觅-处胜地,柬邀天下名门各派,正式举行开山大典,重整旗鼓,亦是人情人理之事,唯独今日在敝派集会众人之上,大师说出这些话,不但使人觉得语无伦次,更显得飞云山庄自陶主退隐,真的无人堪以继承庄主重位。”
郝履仁一张脸红得象猪肝一样,厉声叱道:“姓秦的,你是转弯子辱骂郝某吗?”
明尘大师冷冷道:“出家人不愿妄生嗔念,施主来此,便是少林宾客,如愿留,就请出席,不愿留,只管请便,谁要是存心无理取闹,贫僧容得他,少林祖师例规却不容他!”
义正词严,铿锵作,郝履仁只气怒目横眉,满肚子怒火却不知该从何发起,好半晌,才冷笑两声,道:“大师言重了,我等远道而来,意在观摩盛举,并且料理一桩私事,与诸位集会之事无关,飞云山庄复庄,近期自当广柬天下,毋庸大师挂怀。”
百丈翁宋英也笑道:“崆峒与诸位往昔虽有些小误会,同仇敌忾之心,却无时或忘,祁连群丑意在天下,但愿从此捐弃私见,共谋对策,方是武林之福。”
明尘大师见他转得够快,遂也不再深说,一扬脸,道:“既如此,来人,与宋施主及郝向二位看座。”
三名僧人疾步上前,在首席加了三把椅子,宋英等竟在各派掌门人怒目相视之下,腼腆地坐下来。
方才坐定,云板又响,知客僧人扬声唱名:“无毛岛辛大侠,伍大侠驾到。”
唱名之声未落,竹棚人口已出现两条塔般人影。
棚中群雄但觉眼前一亮,首席上明尘大师早已站了起来,合十招呼道:“辛弟,快请这边来。”
为首秃头老人抢行几步,眼含热泪屈膝跪倒,激动地道:“大师父,辛弟给您老人家请安……”
明尘大师颔首笑快扶道:“快起来!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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