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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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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盛老头愕然地道:“用的?”

  少女笑笑道:“当然是我自己要用的。”

  “那……为什么要一次将半年吃用的东西全买去呢?”

  “因为我住的地方很远,来去不方便,我也没有功夫常常来。”

  盛老头皱眉道:“大姑娘,这恐怕有些难办了。”

  少女道:“有什么难办?”

  龇头道:“一个人半年吃用的东西不少够,恐怕没有办法替你送去。”

  少女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拿。”

  盛老头一怔,道:“你能拿得动?”

  少女道:“当然能,你只要把东西放在竹篓里捆紧,我自会搬回去。”

  盛老头又向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半信半疑的摇了摇头,也只得吩咐伙计取竹篓来。那少女好像对任何东西都是很喜爱好奇,除了整袋的米、面、盐、糖等食物,又挑了许多花

  花绿绿的布料鞋袜、珠粉、饰物……大包小包,选了一大堆,将两只竹篓塞得满满的意犹

  未足。

  这时,满屋子的人都忘了赌钱喝酒,来,大伙儿望着那半裸的少女东挑西选如痴如醉。

  纷纷围到柜台前面直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屋角落上的老者和矮胖子没有动,但也不时将冷峻的目光透过人群,暗中对那半裸少女打量着。

  盛家老店的存货,几乎被挑去了一半,这真是盛家老店自开业以来,最大一次交易。

  盛老头又是兴奋,又是惊疑,拨算盘计算款时在发抖,以致好几次把算盘的珠子拨错了。总结价款,一共是十四两八钱七分银子,外加铜板。

  盛老头看在“批购”的份上,咬咬牙,把三个铜板的零头抹去,应实收十四两八钱七分银子二十个铜板。

  半裸少女摇头道:“我没有银子,也没有铜板,我从来就没有用过钱。”

  盛老头听得一呆,道:“大姑娘,没有钱怎能买东西?”

  半裸少女将小包轻轻放在柜台上,道:“我用这些兽皮跟你换东西,总该可以吧!”

  以物易物,也是交易的方法,盛老头当然不能拒绝。

  可是,当他匆匆解开那个小布包,却几乎为之气绝。

  布包内只有两张野兔皮,一张白兔,一张灰兔,加起来也不足五分银子。

  围观的猎户们忍不住都笑了。

  盛老头也是既好气,又好笑,两只手指提起兔子皮,抖了抖道:“大姑娘,你就用这两张兔子皮,要换十五两银子的东西?”

  半棵少女道:“是呀!”

  盛老头道:“这是什么神仙兔皮,能值十五两银子?”

  少女道:“我知道两张兔皮是太少了,可是,我只有这两张,因为今年春天我很忙,没有时间去捉兔子……”

  盛老头气得脸色发白,冷笑道:“忙不忙那是你的事,两张兔皮换这许多东西,天下哪这种交易。”

  少女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兔皮你先收着捉到野兔的时候,我会给你送来的。

  说着,就想动手搬取竹篓。

  盛老头急忙从柜台里窜了出来.你不能拿走这些东西。”

  少女道:“为什么不行?”

  盛老头道:“我这些东西都是钱买来的,你没有钱,当然不能拿去。”

  少女道:‘我虽然没有钱,可是我用兔皮跟你交换的盛老头道:“对不起,你那两张兔皮连五分银子也不值我不能跟你交换。”

  少女道:“你这人是聋子吗?我已经告诉过你给你补送来,你难道役有听见?”

  盛老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怎能挂欠。”

  少女道:“没有关系,你虽然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就行再不然,我也会记住你这间店铺。”

  说着,又想去搬竹篓。

  盛老头一手抓住她的手.道:“不行,没有银子,你决不能拿走这些东西。”

  少女突然沉下脸来,道:“喂,你这人讲不讲理,眼看冬天就快到了,我又没工夫去打猎,你不让我把东西拿走,莫非存心要我挨饿受凉吗?”

  盛老头大声道:“有没有工夫是你的事,挨饿不挨饿也是你的事,你要拿走这些东西,就得付钱,否则就把东西留下。”

  那少女扬起头,向周围人丛扫视了一眼,冷笑道:“难怪师父常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你们一个个瞪着我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仗着人多,想欺侮我

  一个孤身女孩子?”

  众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面面相视,如坠五里雾中。

  少女脸上现出怒容,低喝道:“老头儿,放开你的臭手,不然,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盛老头担心货物血本,自然不肯放手,道:“你想怎么样?难道你敢打劫不成广少女沉声道:“我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盛老头道:“不留下货物,我就不放手‘’

  “去!”

  那半棵少女一声轻叱,手臂微抖竟将盛老头像鼻滋似的捧了出去。

  “砰蓬!”

  “哗啦……”

  盛老头由柜台内出来,又回到柜台里面,只不过是竖着出来,横着回去。

  柜台里的木架塌了,木架上的瓶子、罐子样落下来,当时粉碎。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纷纷后退一名店里的伙计见动了手,奋身冲上前去一把,将那少女牢牢抱住。他可能是情急,也可08是大意,竟忘了人家是大姑娘,而且肌肤

  半棵。

  那少女本已动怒的脸上,顿时涌现出一片杀机道:“找死的家伙,快放手!”

  伙计非但不放,还大声叫道:“各位快找根绳子野女人捆起来……唉哟……”

  话未完,已被那少女回手一记“撞肘”,正中肚腹,不由自主的松了手。少女一旋身,左手飞快地拉住伙计的衣领,右手疾飞而出。

  “蓬”地一声响,那伙计就像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重重撞在屋角墙壁上,整个突然变得

  软绵绵成了个“面人”.瘫倒地上,跟看是活不成了。

  伙计倒地之处,正好就在那老者和矮胖子的桌边于一按桌面,便想站起……

  老者低喝道:“坐下,不许插手!”

  这时,猎户都哗然惊呼起来:“不得了打死人啦……”

  混乱中,有的人夺门逃走,有的却觅取武器,刹时椅倒桌翻,好像戳破了一窝蚂蚁。

  那少女不慌不忙,将两只重逾百斤的竹篓朝肩头上一扛,怒目向众人说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谁要敢再存心不良,碰着我的身子,谁就别打算再活着走出这间屋于!”

  说完,撩起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盛老头满脸是血,从柜台后面爬起来,哭喊着道:“各位乡亲,你们不能放走了那个女强盗,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求求你们,快拦住她,把货物夺回来……”

  猎户们激于义愤,当时便有十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拿着木棍,提着猎又,呼喝着迫了出去。

  门帘外的情形无法看到,只听见一声“砰蓬”声响,十几条汉于出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一个个生龙活虎似地出去,灰头土胜地回来,不是头破血流,就是折手断脚,盛家老

  店简直就成了盛家屠坊……呻吟、嗟叹代替了呼喝声,充斥屋宇的不是喧哗笑闹,而是余

  悸犹存的议论纷纷。

  那自称采药商人的老者和矮胖子,正仔细检视着伙计的尸体。

  死者分明是前胸中了一掌,因而致命的,可是,无论怎么检视,尸体外部绝无丝毫伤痕,反而体内全部骨骼.甚至连手脚上的指甲,都已碎成齑粉,整个人变成了一堆软肉。

  矮胖子骇然变色道:“这是什么武功,竟然如此歹毒?”

  老者眉锋紧皱,神情一片凝重,好半晌,才一字一字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八成就是已失传江湖的‘推心蚀骨掌’,只不过,那女孩儿年纪轻轻,怎会有这么深厚的功

  力。”

  矮胖于道:”什么叫做摧心蚀骨掌?”

  老者缓缓道:“那是内家气功中一种量阴柔狠毒的功夫,掌力所及,能使一块巨石外表完整如初,内部尽成碎粉,据传说,原是魔教中三大魔功之一,但因习练不易,早巳失

  矮胖低声道:“庄主,这摧心蚀骨掌,岂不正是金钟罩铁布衫的克星?”

  老者身躯微微一震,双目中突然射出两道精光,沉声道:-走!咱们快些迫上去。”

  矮胖子道:“庄主,那女娃儿好像对男人怀着极探的恨意,贸然迫去,只怕反会弄巧成拙,咱们必须安排一条计谋才行。”

  老者脚已跨出,又缩了回来,“有什么良策?”矮胖子附耳低声说下一遣。

  老者一面笑,一面点头,道:迟,咱们就照计行事。”

  两人悄悄起身,从侧门走出盛家老店。

  店里的人正在议论纷纷,揣测着半裸少女的来历设有注意到两人的离去。

  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那老者就是赫赫有名的麒鳞山庄庄主金克用,矮胖子便是庄中总管吴涛。

  寒风呼啸,山径崎岖。

  半棵少女负着重逾百斤的竹篓,独自奔行在曲折山径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她冒着刺骨寒风,一个劲儿向荒山绝岭攀登,所经之处,全是断壁陡崖,人迹罕见的乱山,越往上走,气沮越低,峰顶上,甚至终年积雪不融。

  当她登上其中最高一座山峰,峰顶积雪竟达两尺多厚,数十枝苍劲松树间,建着一栋简陋的木屋。

  少女把两只竹篓放在本屋门前,大约也有些疲乏了作休息,才推门进去,大声道:

  “师父,我回来啦。”

  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回应也没有。

  少女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独自提着竹篓走进右侧一间卧室,又道:“师父,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还带回来这么多吃用的东西,足够过半年了。”

  卧室内仍然无人回应-

  房中有两张木榍,一张空着,另一张木榻上着一十干瘪枯槁的老妪,双目紧闭,气息全无。这分明是个死人,从尸体肌肉的萎缩看来,已经死了不只一段时间了。峰顶纵然冰

  寒.尸体己在腐烂,木屋中,荡漾着浓重的腐臭气味。

  少女竟好像毫无感觉,又将竹篓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给木榻上的死人看,一面喃喃说道:“师父,你说的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今天我第一次下山,就遇见好多臭男人,都

  想占我的便宜,我才不饶他们,被我当插打死了一个,其余那些因为没有碰到我的身体,我就没有杀他们,只把他们打伤……”

  说到盛家老店的经过,仍然眉飞色舞,颇为得意,可是,死尸不能回答,她一人独语,渐渐觉得无趣,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凝望着榻上尸体,长长叹了一口气,无限伤感地走出

  室外。

  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伴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孤零零住在人迹罕见的绝岭上,这情景,怎能不伤感。难怪她明知老妪已死,仍当作活人般交谈,只不过希望由语声暂解孤寂罢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木屋内的景象已经逐渐模糊,却因山岭上白雪映照,视线仍然很清晰。

  应该是燃灯举炊的时候了,那少女攀行了大半天山岩,其实也早就有些饿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她竟然懒洋洋不想去调理晚餐,只独坐木屋门口,呆呆的望着直静荒

  凉,山岭发愣。

  今天为什么会如此烦躁呢?

  是因为第一次离开荒山?

  还是因为第一次看到除师父之外的

  虽然是些可恨的臭男人,但也是人。

  十八年来,除师父,她没有见过任何人类,即使要恨的臭男人也没有,山下世界的种种,

  都是从师父口里听来的,如今师父去世了,为了生活,她不得不下山,也不得不跟鬼男人打交道,而这生平的第一次印象,即充满了厌恶新奇。

  她甚至亲手杀死一个活人。

  是的,臭男人都该杀,尤其那些对女人存着非份之想的臭男人。

  然而,那些臭男人聚居的屋宇,温暖的火盆笑声,甚至于从鬼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对她,都是那么新奇,那么诱惑。

  师父总是说尘世中全是罪恶,为什么人还活着那么愉快?

  师父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奸诈,为什么人们还是聚居在一起呢?今天,她曾经躲在盛家门外,

  偷看了很久,对那些婉蜒的街道,栉比的房舍,都有说不出的好奇和喜爱,可惜自己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荒凉的山顶上。

  她当时就有一种怪异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一头野兽,并非跟那些群居的人同样是人类。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群同伴,聚居在一起,彼此可以交谈,可以笑闹,可以往来,甚至互相吵骂,互相打斗也好,至少,那样没有寂寞。

  积雪、松林、晦岩、木屋……

  这些这些,对她来说,只代表寂寞。

  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木屋,再回过头,望望那永远不会改变的笑的峥岩、松林、积雪,

  终于意态阑珊的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看见另外一样东西。

  一个活的,蠕蠕而动的东西,就在积压雪盈尺的峥岩边。

  天色虽然暗淡、雪地上的景物仍很清晰。

  她揉揉眼睛再看,不错,那东西的确在动,只是移动得非常缓慢,不时扑跌在雪地上,又挣扎着站起来

  啊!

  老天,他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浑身一震,就像受惊的野兔般的跳了起来本屋里,掩上了屋门。

  来。

  这儿连野兽动物都少见,怎么会突然来了一个人?

  她忍不住凑在门缝后向外张望,那个人竟然越来越近了,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个身穿黑衣的老人,佝偻着身躯,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而行。

  那老人分明也发现了木屋,不时举手向这边呼喊,可是,声音却十分低弱,脚步也虚浮不稳,常常跌倒在雪地上,再挣扎着爬起来。

  看来,他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

  木屋中的少女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拉着屋门奔了出去,利用积雪和松林掩护,慢慢绕向老人左侧。

  距离越近,老人的面貌已清晰可见,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眉际、鬓旁沾满雪花,那张蜡黄色的脸,在雪光照映下,流露着疲惫、虚弱、企盼、求助的神色。

  他身上的衣衫已有多处破裂,左腿扎着布条雪地上,留着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啊!

  难怪他身体摇摇欲倒,原来受了伤。

  女孩子大多心软,目睹一个可怜的老人,身负重伤积雪盈尺的荒山绝岭上挣扎、呼救,谁能袖手不理。

  那少女想奔过去,又停住。

  脑海里忽然忆起师父的训诲

  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该杀!

  老人也是男人,自然也不是好东西救他。

  偏偏让自己看见这可怜的景象,自己怎能见死不救?一边是师父的训诲,一边是本能的同情心,两种意念在她内心冲激,使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

  正在这个时候,老人突然扑跌在雪堆里来。

  少女一惊,不由自主从松林中奔了出去。

  那老人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木,僵卧在雪地里动。

  少女用脚踢踢他,不见反应然毫无动静。

  莫非真的已经死了?再蹲下来用手推推他,少女轻轻翻转他的身子,只见那老人紧咬着牙齿,脸和唇都已冻成紫黑色,虽然尚未断气,人已奄奄一息,昏厥不人毕竟是人,不是

  禽兽。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即使躺着的是一只垂死的野兔子,人也不会见死不救。少女

  不再迟疑,俯身将老人抱起,急急奔回木屋。

  木屋中亮起了灯,也升了火。

  火的沮履,使“冻僵”的金克用从昏迷中悠悠“醒”

  他揉揉眼睛,就发现那少女站在身边,正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他。

  金克用故作惊讶的样子吟着倒下去。

  “你要干什么?”

  少女边向火炉中加柴,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金克用的脸,从她站立的位置,森冷的语气和炯

  炯眼神,不难看出她随时在戒备着。

  金克用惶然四顾道:“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冷冷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会找到这里来?”

  金克用道:“我……我一定是迷路了,我在乱山中已经走了两天,不见人烟,后来……

  后来我发现霄地上有一行脚印,就跟着脚印找到山顶,可是……我流血太多,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下去……”

  少女轻峨一声,眼中敌童略减,接道:“是我接你到屋于里来的,我看见你身上有伤,昏倒在雪地里,才带你到屋里来。”

  金克用忙道:“原来是姑娘救了我高,姑娘请容我老头子叩谢……。”

  说着,又挣扎想坐起来。

  少女一伸手,用手里的木柴按住了他,道;“不用谢,我可不是为了要你谢谢才救你的。”

  金克用道:“这我知道,姑娘是菩萨心肠,施恩不望报,但无论如何,姑娘总是老朽的救命恩人,这份活命厚恩,老朽一定永志不忘……”

  少女迷惘地道:“老朽,老朽是谁?”

  “这”

  金克用几乎被这句话问住了自己。”

  少女道:“我明白了,老朽是你的名字,对不对?”

  金克用忙道:“不,那只是老年人对自己的称呼,就是自认年纪大了,不堪实用,好像朽木一样。”

  少女不觉失笑道:“这倒真好玩,明明是个人,却把自己当作木头。”

  金克用见这位少女一片纯真,显然从未涉足尘世睹暗窃喜。

  少女一高兴,戒心又减少了很多,关切地问道:你在乱山中走了两天一夜,有役有吃过东西?”

  金克用道:“实不相瞒,已经整整两天没见过食物了。”

  少喷道:“你的运气不坏,今天刚好有吃的,你想吃米饭或是吃面?”

  金克用道:“若能有点热粥充饥,真是感激不尽。”

  少女道:“好,我这就去煮粥,只是厨房里柴火恐怕不够,得先去搬点树枝回来,时间可能多耽搁一会,你躺着别动,最好先睡一觉,粥好了我会叫醒你的。”

  或许基于女性的本能,或许长时间的孤独寂寞使她迫切需要有人谈谈,她好像已对金克用放松了戒备,兴高采烈的去厨房淘米生火,然后,又去松林里拾起枯枝……

  她才离开木屋,金克用就从地上一跃而起。

  木屋共有五个房间,前面是正厅,后面并排三间房,右边是卧室,左边是厨房,中间一间又分隔为二,一半堆放木柴杂物,一半作浴厕之用。

  正厅中,有一个神橱,橱里却无神像,而是供着一块用红绸覆盖,上面雕刻着像令符一样图案的木牌。

  那些好像令符的图案中,隐藏着七个古体篆字,那是“诸天神魔之神位”。

  金克用迅速将客厅和厨厕等处搜视一遍,便挑开门帘,进人卧室,才伸头,突然发现榻上睡着一个人,急忙又退了出来。

  可是,等了片刻,卧室中毫无动静,却闻到由门内飘送出来的腐尸臭气。

  金克用壮着胆,再度挑起卧室门帘,才看清榻上的老妪只是一具死尸,整座木屋,除了少女和这具尸体,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不用说,这老妪一定是魔教中人,带着爱徒隐居在这荒凉的山顶,现在老妇已死,留下了徒弟孤零零一个,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却是个与尘世相隔的纯真少女……

  金克用想到这些,脸上不由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这一刹那,他已想到一条绝妙好计……

  少女端着热腾腾的稀粥出来,金克用已在地上人睡,直等少女唤了三四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一口气喝下三大碗粥,金克用千恩万谢,也不知说了多少感激的话,接着,就挣扎要起身告辞。

  少女诧遭:“天已入夜了,你身上还有伤,要到哪儿去呢?”

  金克用道:“不要紧,这点皮肉外伤,我还支持得住,姑娘的活命大恩,我这一生一世

  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误,只求姑娘赐告贵姓芳名,让我记住恩人的姓名,将来再图报答。”

  少女道:“你问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她老人家见我皮肤很黑,平时都叫我墨丫头。”

  金克用虔诚地道:“那是令师对姑娘的呢称,老朽万万不敢冒渎恩人,在老朽心目中,姑娘就像天上的凤凰,若姑娘愿以黑为姓,何不就取名黑凤凰。”

  少女道:“凤凰是什么东西?”

  金克用道:“风凰为百禽之王,是一种稀世神禽神圣和祥瑞、美丽,就好像人们尊称为龙一样。”

  少女欣喜道:“黑凤凰,这名字倒蛮好听,以后我就用这个做姓名好了……啊!对啦,我有了名字,你的名字又叫什么呢?”

  金克用道:“老朽姓金,名叫金克用。”

  少女道:“金克用是代表什么竟思?”

  金克用道:“人的名字不一定都代表着什么童思,只是一个家族的记号而已。”

  少女道:“那为什么不姓银姓铜,为什么一定要姓金?”

  金克用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笑笑道:“关于人的姓氏,有以地为姓,也有以物为姓,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可惜老朽有事在身,无法久留,将来如有机会,

  当再为姑娘详细解说。

  少女道:“你究竟有什么急事,非连夜下山不可?”

  金克用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收敛了笑容,仰面长叹一声,道:“唉!一言难尽!”

  少女道:“一言难尽,那就慢慢地说吧,我已经好久没有聊天了。难得你年纪这么大,又不像是坏人,我才教你回

  来,换了别的臭男人,休想我会救他。”

  金克用感慨地道:“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可是我为了要寻找一个人,已经踏遭天涯海角,耗费了数十年光阴,如今年纪老大,距死不远,若不能在死前找到那人,势将死不曝目。”

  少女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金克用道:“是我的同胞妹妹,名字金玉贞。”

  少女道:“你的妹妹跟你多久没有见面了?”

  金克用又叹了一口气,黯然道:“算起来,十五个年头……”

  少女惊讶地道:“哇!这么久?”

  金克用道:“她离开家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就跟姑娘的年龄相仿,现在算来,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婆婆。”

  少女显然已被金克用的故事引起兴趣,忙问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金克用摇摇头道:“唉!这是我们金家最大的恨事,不提也罢。”

  少女急道:“告诉我听听有什么关系,这儿又没有别人,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下山,当然不会再告诉旁的人,你对我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金克用道:“姑娘,守住这个秘密?”

  少女道;“你放心,人。”

  你真的不会再告诉别人,永远替我我只当是听故事,决不会再告诉别人。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这才轻叹道:“好吧,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必隐瞒了.提起这件恨事,得从四十五年前说起……”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好像很疲乏的样子,心里却在编织故事:“……那时候,我妹妹才十八九岁,天真烂漫,就跟姑娘现在一样,我们金家又有钱,生活富裕,无忧无虑,过

  着安样幸福的日子。”

  “千不该,万不该,都怪我生性好武,结交朋友,才发生了这件意外……”

  少女突然岔口道:“什么叫做三教九流?”

  金克用道:“那就是各行各业,出身很复杂的意思-反正,就是我不小心,交上了坏朋友。”

  少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后来怎么样?”

  金克用道:“当时我结交中的朋友,有一个姓白的,表面是个正人君子,在武林中颇有名望,谁知私下里却是个大坏蛋,大色狼。”

  少女又忍不住问:“大色狼是什么?”

  金克用道:“色狼就是指好色的男人,也就是姑娘所说的臭男人,专门欺负妇女,一见女人,就存着不良的念头。”

  少女脸上顿时现出怒容,道:“对,师父说过,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都想欺负女人,都该杀!”

  金克用道:“男人之中也有不好色的,只是,这种人太少,大多数年轻的男人,尤其自以为长得漂亮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女点头道:“这个我懂,譬如说是你,虽然也是男人,却不是大色狼。”

  金克用道:“正是如此,我非但不是色狼,而且也跟姑娘一样恨透了那些好色的臭男人,因为,我妹妹便是身受其害。”

  少女道:“就是被那姓白的大色狼害的么?”

  金克用道:“不错,那姓白的人面兽心,竟欺负我妹妹年幼,强暴了她,等我发觉时,姓白的已经脱身逃走,我妹妹受此羞辱,无颇见人,也从此离家出走,四十多年没有回过

  家门。”

  少女道:“难道你们就白白放过那姓白的坏蛋?”

  金克用道:“当然不。我遭此不幸,矢志要杀那姓白的色狼替妹妹报仇,几十年来,我踏遍了天涯海角,一面寻找妹妹的下落,一面追寻仇人,无奈这两件事,竟然都无法完

  成。”

  少女道:“为什么?”

  金克用道:“我的武功太差,根本不是姓白的敌手,尤其姓白的手下有两名帮凶,一个姓郭,外号郭石头,一个姓林,外号飞渔夫,这两人的武功都很高强,我几次寻仇,全

  败在这两人手中,后来,姓白的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名叫白玉莲,比他父亲更坏十倍,

  她凭着美貌妖媚,创立白莲宫,竟成了武林中有名的女色狼!”

  少女吃惊道:“女人也有色狼?”

  金克用道:“怎么没有,男色狼专门欺负女子,女色狼却专门玩弄男人,遇见面色清秀的男子,便百般引诱,逼人歧途,不仅毁了人家的身体,甚至断送了人家的性命,其行

  径作为,跟男色狼一样可恶,一样该杀!”

  少女摇头道:“这我倒没有听师父说过,反正那姓白的色狼既是坏蛋,他的女儿,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女色狼”这名称,她显然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接着道:“这几十年来,难道就没有你妹妹的下落?”

  金克用道:“有的是一点消息,但只是传闻,无法证实是真是假。”

  少女道:“传闻怎么说?”

  金克用感慨万分道:“有人说她矢志报仇不成,已被妖女白玉莲害死;也有人说她受辱之后,恨透了天下男人,已经投入了魔教。”

  少女神情一震,惊问道:“你说什么教?”

  金克用道:“魔教。据说那是一种武功高深诡异的教派,教中人大多是愤世嫉俗之辈,受了侮辱无力报仇,只要投入魔教,便可练成奇诡武功,快意私仇。”

  少女脸色连变,道:“这么说,魔教究竟是好教派?还是邪魔组织?”

  金克用道:“任何教派组织,都有它创立的宗旨,也有它的因果境遇,所谓人各有志,不能以好坏作为分别,我觉得魔教并不是坏教,只不过它太神秘,外人不能了解,才以歧

  视的眼光看它。老实说,有一段日子,我屡次报仇不成,也真想加人魔教,可惜未遇机会,

  不得其门而人。”

  少女听了这番话,脸色才渐渐恢复平静,于是又问道:“你说你妹妹已经离家四十多年,如果再见到她,你还认识不认识?”

  金克用肃然道:“兄妹同胞,骨肉相共,即使再过四十年,也一定会认识,何况,我妹妹上有两处特别标记,只要见面,绝对能够辨别。”

  少女神色忽然又紧张起来.低问道:“那两处标记是什金克用毫不思索道:“第一,她眉心之间有一粒红痣;第二,她左手天生晴指,共有六个指头。”

  他每说一句,少女便浑身一震,及至听完,不由骇然失声道:“你……你是说的……

  我师父……”

  金克用吃惊的道:“怎么?你的师父也是眉心有痣,左手有六指?”

  少女连连点头

  金克用喃喃道:道:“一点也不错。”

  “这就奇怪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突然,他好像背上被人戳一刀似的撑坐起来,神情激动的道:“姑娘,你师父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见见她,行吗?”

  少女为难道:“这……这……”

  金克用暇中闪着泪光,用近似袁求的声音道:’姑娘,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或许她根本不是我的妹妹,我只要见她一面就心满童足了,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不能错过任

  何一线机会,今年,我已经快七十岁,在世的时日越来越少,还能有几次机会呢,姑娘,求求你……”

  少女惶急地道:“我也很愿童让你见我师父,可是她……她……”

  金克用道:“她在什么地方?快告诉我,今后生生世世我永远感激姑娘的大恩。”

  少女讷讷道:“并不是我不肯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

  金克用分明已见过卧室中的尸体,表情仍然十分逼真,既震惊又失望的呆了呆,泪水竟夺眶而出。

  他仰面长叹了一声,哽咽着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忍,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到?我苦寻了几十年,受了多少风霜折磨,老天爷,你就这样狠心……”

  少女也被搐动得热泪盈眶,急道:“你不要太伤心,其实,师父虽然死了,你想见她一面还是可以的。”

  金克用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张大了眼睛道:“真的么?姑娘,你不会是在宽慰我吧?”

  少吱道:“我是说的真心话,因为我和师父相依为命,这儿又没有别的人,师父死后,

  我仍旧留她老人家跟我住在一起,可以说说话,解解闷儿。”

  金克用愕然遭:“姑娘的意思是……”

  少女道:“她老人家现在还睡在卧室里可以带你去。”

  金克用似乎已迫不及待,投再多问,急急挣扎着站了起来,道:“无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见见面,姑娘,请带路挑起房门口的布帘,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使人欲呕。

  少女却浑然不觉,扶着金克用直到床榻前,对榻上死尸低声说道:“师父,有一位姓金的伯伯来看你了。”

  那老妪的肌肤已变成酱黄色,就像一块风干的腊肉,脸上眉毛也开始脱落,因为山顶气候寒冷,尸体表面尚未腐烂,但内腑五脏必然早已溃腐。

  金克用强忍住呕吐的感觉,借着灯光,低下头仔细端详老妪的尸体,突然浑身颤抖,“噗通”跪到床边,放声大哭道:“妹妹,你让我找得好苦”

  少女吃惊道:“师父真是你的妹妹?”

  金克用不答,却紧紧拉住老妪的双手,热泪纵横的道:“玉贞,玉贞你为什么这样忍心?

  就算哥哥对不起你,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你也该回家来看看,或者给哥哥一点音讯,你

  这一死,叫我做哥哥的还有什么脸苟活下去!”

  他边说边哭,眼泪就像决堤河水般滚滚直落,大有悲恸填膺,痛不欲生的童思。

  少女劝道:“你先不要伤心,或许认错人了不是你妹妹。”

  金克用道:“绝不会错,你瞧她眉心上的痣,左手的畸指,还有这面貌,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我们是一母所生同胞兄妹,绝不会认错了。”

  少女道:“可是,我师父分明姓赵,名字也不叫金玉贞。”

  金克用道:“那一定是她认为玷辱了金家的名声,才改名换姓的。”

  少女道:“师父以前常跟我提起往事,但从来没听她老人家提过离家出走的话。”

  金克用长叹道:“唉!姑娘你好傻,那件事,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她连真正的姓名都不让人知道,当然不把平生恨事告诉你了。”

  少女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你就是我师父的哥哥?”

  金克用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恨只恨我迟来丁一步,她已经含恨而逝,当年一件无心之错,竟害了她一生,我……我真的好恨!好悔!”

  接着,又问道:“她去世多久了?”

  少女道:“大约三个多月。”

  金克用道:“这就是人死数月,姑娘尚未将尸体掩埋,这必定是她的英灵主使姑娘这么做的,她必定知我终会寻来,才留下遗体,跟我见这最后一面。”

  少女点点头,道:“唔,你这么说,平时我见了雀鸟的尸体,都会掩埋起来,在家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舍不得埋葬。”

  “倒真的有些道理,只是对师父她老人家....”

  金克用趁机道:“姑娘,你从小跟我妹妹作伴,名份是师徒,情谊就是母女,我妹妹终身未嫁,那是因为她受了男人的欺骗,恨透了天下男人,你可愿意承继我妹妹的香火,做我们金家的女儿?”

  少女遭:“什么叫作承继香火?”

  金克用道:“就是认我妹妹做母亲她的遗体人葬。”

  少女道:“我当然愿童。”

  金克用道:“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侄女儿,我就是你的伯父,我来替你取一个名字,以后你就是金家的人。“少女道:“你不是已经替我取名黑凤凰了吗?”

  金克用道:“那是你尚未嗣金家以前,今后只能算是外号称呼,另外还得取个正式的名字。”

  少女道:“什么。”

  “我觉得黑风凰这个名字很不错,何必又再取名字呢?”

  金克用道:“你若喜欢凤凰两个字,就叫金凤凰好了,从今以后,你是金家的女儿,自然应该姓金才对。”

  少女道:“我不管金也好,黑好也,反正我是金家的女儿就是了。”

  金克用忙道:“对!以后凡是有人问起,你就是金家的女儿,有人问起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就说是伯父,这两点,你千万要记住。”

  少女却迷惘地道:“谁会问我这些呢?”

  金克用道:“目前虽然没有人会问,等咱们下山以后,难免就会有人要问的。”

  少女诧道:“下山,”

  金克用道:“不错,你为能永远住在荒山上呀。”

  “你是说要我离开这儿?”“玉贞已经去世了,你总不能....”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下山,师父临终前特别叮嘱过我,要我永远别下山,免得被臭男人欺负。”

  金克用叹道:“那是玉贞痛定思痛,愤世之词,当时她也想不到我们会相遇,现在有我这伯父在,任何臭男人都不敢欺负你,你年纪轻轻,怎能终老荒山,伯父替你做主,你

  师父绝不会怪你。”

  少女仍然摇头道:“不行,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于不离开这座木屋于。”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我们先别谈这件事且等埋葬了你师父的尸体,那时再问她答不答应。”

  少女愕然道:“师父已经死了,怎么能回答?”

  金克用道“就是了。”

  “人死还有魂魄在,伯父自有办法请她回答。”

  独居荒山的少女终于有了名字,但因她本没有姓氏,而金克用并非她真正的伯父.为了便于识别,仍称她为黑凤凰比较恰当。

  黑凤凰从未做过棺木,可是,第二天一早,却在金克用的指导和协助之下,开始伐木削板,钉制棺木。

  金克用尾上根本没有伤,血迹只是吴涛用鸡身替他染上去的,而且,吴诗正藏身暗处,以便配合进行这条“苦肉计”。

  他们起初并不知道山顶上只有黑凤凰一个人,“苦肉计”只不过企图接近对方手段而已,不料一切竟然如此顺利,一番谎言,就使黑凤凰信以为真了。

  黑凤凰虽然纯真易骗,人并不笨,武功根基尤其深厚,才大半天工夫,就钉妥了一副松木棺材。

  金克用却诿称时间已晚,不宜落土人葬,先将老妪的尸体移进棺内,又在松林内挖好一个墓穴,用树枝掩盖,准备次日一早入葬。

  当天深夜,金克用借口人厕所方便吴涛偷偷见了一面。

  落葬的时辰到了,金克用抚棺大恸口声声要在有生之年,替妹妹报复血仇,黑凤凰见他如此伤心,更加深信眼前这姓金的陌生老人,就是自己师父的胞兄。

  等到棺木放到坑穴,尚未掩土,金克用带着黑凤凰跪在墓前,含泪祝祷,道:”妹妹,你安心去吧,你的血海深仇,愚兄会和你的义女同去报复,只是,得亲口答应让凤凰侄女儿随愚兄下山,废弃当时的禁誓,妹妹,你愿不愿意,

  请给我一个答复。”说完,顶礼膜拜,一片虞诚。

  黑凤凰在旁凝神倾听,却没有听到回音。

  金克用道:“魂魄不比肉身,时散时聚,难以捉摸,你回房去取一件她生前穿过的衣物来,她睹物生情,魂魄才会凝豪,才能出声说话。”

  黑凤凰点点头,返回木屋,过了一会再来墓前,克用正在坑边为棺木掩盖浮土。

  黑凤凰将一件用花线系着的东西给金克用看“用这个不知道行不行?”

  花线是人发和彩色丝线混编成的,线端系着半枚闪亮的金钱。

  那分明是从整个金钱切割下的一半,金钱上铸刻着一些古怪的图形和文字。

  金克用看不出那些图形和文字的意义,不觉诧道:“这是哪一个国家的钱币?怎会只有半枚?”

  黑风凰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生前一直挂在胸前,临死时才取下来给我,要我仔细收好,看见这半枚金钱,就好像看见师父一样,用这东西来请师父回答,一定会有效。”

  金克用道:“好吧,你要紧紧握着它,俯跪在墓前,将耳朵贴在地上,千万不能随便抬头,须知阴魂畏惧阳气,惊动了阴魂,对你师父很不利。”

  黑凤凰一面答应,一面将半枚金钱套在自己颈上,双手紧握,俯跪下去。

  金克用又喃喃祝告道:“玉贞,玉贞英灵,发尔声音,你若愿意让凤凰离山,吧。”

  睹物生情,聚尔就请快些告诉她黑凤凰紧贴地面,耳中突然听见一阵极轻微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急促而低沉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地底喘气,又好健在抽搐哭泣。黑凤且顿时毛骨悚然,她做梦也没想到师父死了:月,果然又能发出声音了。

  金克用低声问:“凤凰,听见你的师父声音了么?”

  黑凤凰连忙道:“有,有,可是她老人家只在哭,说话……”

  说到这里,自己倒流下眼泪来,金克用道:“我来问她让我仔细听清楚了玉贞,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哥吗?”

  地底竟然传来回答:“认得。”

  金克用又道:“你含恨终生报仇雪恨,你愿不愿意现在愚兄要带凤凰去替你报仇?”

  地底答道:“愿意。”

  金克用道:“那么,你是答应让风凰随愚兄下山了?’地底传声道:“是!”

  金克用再道:“你放心吧,凤凰跟着愚兄,我会像{侄女儿一样待她,她也会永远听从我的话的,等报了仇,一定再送她回来,让她陪伴你英灵,度过余生。”

  地底连连道:“好!好……”

  声音终于渺不可闻。黑凤凰哇地大哭起来.如果不是金克用及时拉住了她,她真想扑进墓中师父同去。

  金克用一面扶她起身返回木屋,一面劝慰道:“孩子,不必太难过了,跟着伯父,就和跟师父在一起一样,伯父不但要带你去报仇,更要带你去见识山外花花世界,让你穿各

  种漂亮的衣服,吃各种精美饮食,好好享受人生荣华富贵他不能不赶快带黑凤凰离开墓中

  的吴涛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五天后,黑凤凰和金克用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可不比盛家集,黑凤凰那一身短裤短袄来许多行人围观。黑凤凰平生第一次踏进城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的人,心里又是好奇,又是胆怯,一只手紧紧牵着金克用

  的衣角,对四周人群怒目而视,充满了敌意。金克用却神色泰然,昂首阔步进了太原府最

  豪华鸿宾楼客栈。

  黑凤凰见这地方陈设华丽,往来都是衣冠楚楚的客人,跟盛家老店简直不能同日而语,竟畏畏缩缩不敢跨进店门。

  金克用低声道:“不用害怕,这是招待旅客吃的住的地方,有钱就可进来。”

  黑凤凰道:“可是,这里怎么全是臭男人?”

  金克用笑道:“男人要做生童嫌钱,在外奔走经营,才需要住客栈,你若感觉不习惯,等一会伯父吩咐他们换女人进来服待你就是了。”

  鸿宾楼的掌柜显然认识金克用,忙不迭亲自迎上来招呼道:“金老爷于,后院上房已替您老人家准备好了,还是您上次住过的那三间套房。”

  金克用点点头道:“很好,麻烦你立刻派人去找几位裁缝来,替我这侄女儿量身赶制几套衣服,再通知金顺成银楼,带点时新首饰来挑选,还有,后院上房改派女仆侍候,我

  这位小女儿不喜欢使唤小二。”

  他说一句,掌柜应一声,立即传话振人分头办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克用和黑凤凰刚到上房坐下,喝了一杯茶,裁缝和银楼伙计已先赶到,

  量身的量身,选首饰的选首饰,不到一个时辰,已将赶制的二套内外衣服,穿的、用的、戴的……陆续送来。

  黑凤凰何尝见过这些漂亮的衣服首饰,一件件拿着细看,爱不释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女孩子天生爱美,黑凤凰也不例外,她虽然从小在荒山野岭中长大,见了漂亮的东西,

  同样由心底喜爱,毫无陌生的感觉。

  对于金克用这位伯父,她更是越来越敬佩,在她心目中,某些事情,金克用甚至比师父还要伟大,至少,师父没有给她买过这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也没有这种立办的阔绰气

  派。

  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两位女仆服侍黑凤凰沐浴更衣以后,女郎,竟变成了一个花容月貌的黑衣人;唯一遗憾的是她不会斯斯文文地走路,虽然彩衣珠饰,举步却跟大男人一样,两名女仆教导了老半天,怎么都学不像那种忸怩样子。

  金克用倒很有耐心,朝一夕能改变过来的事,怩作态。””慢慢来,这原来就不是一江湖女儿,也用不着那样忸。”

  女仆请示晚餐是否送进房里用,金克用存心让黑凤凰在大庭广众间亮亮像,摇摇头:

  “不必麻烦,叫厨下准备一桌上等酒席,咱们去前面酒楼用饭。”

  鸿宾楼的酒菜是大原府有名的上下二三十张桌子,总是座无虚席位,常常要等上个把时辰。

  每当华灯初上时,全楼晚到的客人为了一个座位还要等半天。

  金克用故意要引人注目,订好酒席,却不急于露面,有心在酒楼上座鼎盛,许多客人却求一席空位而不可得的时刻,将鸿宾楼上最大一张桌子空着,只在桌面上放块字牌,写

  着麒麟山庄订。

  讧朔中人,大多耳闻过麒麟山庄名号,望望那块字牌,都自己识趣,另选旁的座位。

  一些投有听过麒麟山庄名号的食客,见那帮平时横眉竖眼的江湖朋友尚且不敢招惹,知道是个惹不得的主儿,也都老老实实去跟别桌凑拼挤一挤,谁也不敢占用这桌边一把座

  椅。

  但是,人人心里都难免在猜测!

  麒麟山庄今晚要宴请的是何许人物?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楼梯口上来了四五个人。

  这四五个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人衣锦佩玉,华丽,一望即知是有钱的公于哥儿。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瘦高个子,身皮包骨头,满脸病容,眼睛半睁半闭,活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但全楼禽客见了他,突然都低下头,说话的停止了说话,连吃东西也尽量减低了咀嚼的声音。

  倒不是怕声音惊吓了他,而是怕声音替自己惹来麻烦。

  因为,这满脸病容的公子哥儿,就是太原府中最难招惹,最难侍候的花花太岁,沙家堡少堡主病郎君沙如冰。

  提起沙如冰和太原五公子,晋中一带的商民百姓没有不头疼的,这五位大少爷,个个出身豪门,既有钱,又有势,整日价吃饱了没事干,不是争逐酒色,就是打架闹事,谁招

  惹了他们,或是他们看谁不顺眼,轻则拳打脚蹋,重则当街杀人,全不当一回事,他们自

  号五公子,商民们背后却称为太原五虎,道道地地的是五只无恶不作的恶虎-鸿宾楼掌柜一见这五位小霸王到了,心里就先有不祥的预感,连忙亲自迎出来,陪笑道:“五位公于多日没光临小店了,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

  五位中有个肥肥胖胖的红衣少年道:“什么风?东南风、西北风,你闺女发了羊癫风!”

  全楼食客鸦雀无声,只有这五位觉得有趣,一齐哈哈大笑。

  另一位穿蓝衣的伸手在掌柜鼻粱上刮了一下,笑道:“何老头,听说你的闺女长得不错,哪天带来给你李公于瞧瞧,只要我看了中意,你就发财了。”

  五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鸿宾楼的李掌柜鼻子被刮得又痛又酸,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却忍气吞声,不敢反抗,仍然陪笑道:“李公于真会说笑话,小老儿的女儿丑得很,公子们怎会中意呢。”

  内中一个穿青色衣衫的接口道:“丑一点也没关系要屁股大就行,我陈如刚专喜欢大屁股的。”

  他口说不算,竟然在掌柜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其余四人哈哈大笑。

  一个身材较矮的用手指着笑道:-小陈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天摸大翠的屁股还没摸够,今天竟动上老何的脑筋了。”

  可怜何掌柜偌大年纪,被几个纨挎子弟动手动脚调笑,急得满脸通红,只敢怒而不敢言。五个人笑闹够了,那身材较矮的才转到正题,道:“老何,我告诉你实话吧,昨儿咱

  们兄弟在怡心园打赌,小沙输了东道,今天请咱们先到你这儿吃晚饭,等会儿还得去大翠

  家‘上盘于’,你少蹬咱们虚礼客套,赶快传酒菜安桌子,咱们吃完还有事。”

  何掌柜如逢大赦,连连躬身道:“是!是!小老儿这就设法先替公于找桌子……”

  胨如刚已经一屁股坐在那张空桌边,大声道:“还找什么,就这一张挺合适,你只管快去传酒菜吧。”

  另外四人也一拥而上,各据一方,大马金刀坐下。

  何掌柜急忙跟过来,哀求道:“对不起,五位公子张桌子已经有客人预订了。”

  沙如冰顿时变了脸,道:“谁订的?叫他先到一边凉快去,等咱们吃饱喝足才轮到他……”

  没等他话说完,姓李名叫李如堂的突然发现下桌上的纸牌,一把抓起来看了看,道:

  “小沙,瞧这个,麒麟山庄的名号你没听说过么。”

  沙如冰接过纸牌,端详了一……唔!好像听我老头子提起过甘肃一带,倒颇有点名气……”

  陈如刚道:“既然远在甘肃,席,一定是有人冒名。”

  一会儿,沉吟道:“麒麟山庄…但不在太原,据说远在怎么会跑到太原府来订酒“不错,麒麟山庄若有人到太原府来,应该先到沙家堡拜会,小沙,你说对不对?”

  沙如冰扬扬眉毛,道:“那当然过太原府,谁敢不去拜候我家老头子混了。”

  凡是江湖道上人物经除非他不想在江湖上

  李如堂道:“由此看来,这小于八成是假冒的,等他要是真的来了,咱们先拿住他揍一顿,再押去沙家堡他一个假冒招摇的罪名。”

  何掌柜忙道:“公子千万鲁莽不得,小老儿认识这位客人,的确就是麒麟山庄庄主,金老爷于本人。”

  沙如冰沉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本人?难道他脸上刻着字?”

  何掌柜遭:“不瞒公于,金老爷子从前来过大原府,而且,这次是他庄中总管预先来订的客房,绝对不会错的。”

  李如堂道:“去他娘的金老爷子,咱们不认识他,他就是假冒的。”

  说着,将纸牌扯碎,掷在地上。

  陈如刚用力拍着桌子,吼叫道:“拿酒莱上来,这张桌子咱们坐定了,他要敢不服气,老子就叫他”

  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没有声音,张口蹬目望着楼梯口就像傻了似的。

  大伙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个全都傻了。

  楼梯口站着金克用和黑凤凰。

  金克用面带冷笑,一只手提着长袍的下摆,-全身新衣盛装的黑凤凰,目光缓缓的扫视了全楼-才落在太原五公子的身上。

  只手扶着,最后沙如冰等五人十只眼睛,却不约而同的投注在黑凤凰脸上,如醉如痴,霎也不要。不仅他们五人,全楼食客都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目不转睛的望着楼梯口。

  甚至正在传酒送菜的酒保伙计,都忘了工作,有的双手托着许多盘于,人已呆了,有的正替客人斟酒,酒液溢出流了一桌子,斟酒的和喝酒的都没有发觉。

  今夜的黑凤凰不但美,而且美得让人目眩,因为她的美.绝不同于一般弱女子,她美在刚健,但刚健中不失妩媚,就像一粒光芒四射的黑珍珠,别有一番震荡人心的吸引力。

  那黝黑皮肤,显示着她的健壮,那略带畏怯的眼波,流露出女性柔美的本能,她站在那儿,简直就是一只英挺高贵的凤凰,而不是一只娇弱可怜的云雀。

  人们见惯了云雀,但从未见过凤凰。

  当凤凰出现,云雀势将为之黠然失色。

  金克用暗暗得意,挽着黑凤凰向正中席位去。

  金克用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知道你们生意人的难处,咱们就跟这几位公子同席挤一挤好了。”太原五公于不约而同,一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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