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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铭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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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黑暗中的隐藏者

  循着声音,我推开书房门,看到搭档正俯在书桌上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坐在他面前、背对我的是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

  听到我进来,搭档头也不抬地说:“回来了,这位就是催眠师。”很显然,他不是对我说的。

  女人转过头。

  她看上去岁数不大,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偏瘦,有点儿弱不禁风的样子,一身黑色装束,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女孩对我点了点头。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也点了下头回应,然后就在靠门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你们继续。”

  搭档“嗯”了一声,又在本子上记下些什么,抬起头看着黑衣女孩:“好,你接着说。”

  她:“嗯,刚才说到大概是四五年前开始的……”

  搭档:“就是说,应该在你20岁之后?”

  她点了点头:“对。有一次我搭配了一身黑色衣服,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感觉那么好过。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只穿黑色的衣服了。”

  搭档:“呃……包括饰品和内衣吗?”

  她:“包括。”

  搭档:“听你未婚夫说,你家的床上用品和日常生活用品,全都是黑色?”

  她:“对,都是。我忍不住去买所有黑色的服装和生活用品,我当初差点把房间漆成黑色……”

  搭档皱了皱眉:“厨房电器呢?有黑色的冰箱和洗衣机?”

  她:“冰箱有黑色的,洗衣机我定做了黑色的罩布。”

  搭档:“你未婚夫反对过吗?”

  她:“现在差不多也习惯了,有时候会说一两句。”

  搭档:“你室内的光源呢?很少还是很暗?”

  她:“你是说灯吗?我们家灯不多,但不算暗,必需的亮度还是有的。不过我一个人在家不喜欢开很多,最多只开一盏小灯。”

  搭档:“最多只开一盏小灯?你是说,还有不开灯的情况?”

  她:“嗯……是……不需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什么灯都不开……”

  搭档:“晚上?”

  她:“嗯。”

  搭档:“经常那样吗?”

  她似乎在想:“差不多……吧……”

  搭档:“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她:“嗯。”

  搭档:“他们偏好黑色吗?”

  她:“不。”

  搭档:“据你所知,你的亲戚当中有人有这种嗜好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没有。”

  搭档:“如果可能的话,你会不会把自己使用的全部物品都换成黑色的?”

  她:“嗯……基本都换了……办公桌已经被我罩上黑色的桌布了……”

  搭档:“公司允许吗?”

  她:“这个……还好,因为我们是艺术设计类的公司,所以不怎么干涉每个人的工位风格,只要别太出格就没关系。”

  搭档看着手里的记事本:“目前来看,你并不限于喜欢黑色,还喜欢黑暗,对吧?你刚才也说过,你在家有时候甚至不开灯。”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对,那样我会觉得很舒服。”

  搭档:“有更具体的感受吗?”

  她:“具体的……我只是觉得在黑暗中很自在,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能彻底伸展自己的身体。”

  搭档:“伸展身体?怎么个伸展法?”

  她:“不是真的伸展,只是形容,就是……只有在黑暗中我才会有舒展开身体的感觉,平时都是很不自在的感觉。”

  搭档:“在明亮的地方会感到不舒服?”

  她:“对,所以我尽量缩短待在有光地方的时间。”

  搭档:“对明亮的环境,你排斥到什么程度?逃离?”

  她:“对,差不多是那样子。”

  搭档:“具体的呢?我是指在明亮环境下是什么感受?”

  她:“我也说不好……就是不自在,没有安全感……大概……”

  搭档:“听你未婚夫说,你曾经打算把自己的肤色弄成偏黑的颜色?”

  她:“嗯……有过。去年有那么一阵儿,我问过很多整形医生,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把肤色弄得偏黑一点儿,他们说可以,但是不赞同我那么做,因为再想转白比较难,而且对身体不好。我本身身体就比较弱,所以我没再去找过……不过……”

  搭档:“不过什么?”

  她:“不过我还是想……”

  搭档:“把肤色变黑?”

  她:“嗯。”

  搭档停下笔,抬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这很少见:“基本所有女人都希望能让自己的皮肤更白皙,你正相反……”

  她:“我也知道这样不是很正常,但是我就是喜欢黑色,喜欢黑暗的环境。后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是……因为……嗯……前一段时间,有些时候,我会在半夜突然醒过来,我发现……发现……”

  搭档:“什么?”

  看得出她在犹豫:“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不会答应男朋友来找你们的,之前虽然在别人看来我也许不是很正常,可是我自己认为很好。直到这件事……有时候想想我会觉得可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我才答应来这里……我要说的这件事你能不告诉我男朋友吗?”

  搭档:“没问题,你可以放心。”

  她:“嗯……有那么几次,半夜我完全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蹲在床头……或者……或者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搭档:“你是说,你有类似于梦游的行为?”

  她:“应该不是梦游……我也说不清,好像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有人叫我躲起来,然后我就跑到某个角落去了……”听到这儿,我背后不由得起了一股寒意。

  搭档的脸色更凝重了:“你知道是什么人让你躲在角落吗?”

  她:“不知道……那会儿我是半睡半醒的……这不算梦游吧?”

  搭档:“不好说。那种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会觉得害怕吗?”

  她:“如果不照着做,会害怕,按照那个声音告诉我的躲藏在角落,就不会害怕了。”

  搭档:“大约发生过几次?”

  她低下头仔细地回想着:“三四次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搭档:“当你彻底清醒后呢?继续待在房间的角落还是回到床上?”

  她:“我都会待一会儿再回去。”

  搭档:“为什么?”

  她:“因为在黑暗中我会感觉很好。”

  搭档:“一点儿不会觉得害怕?”

  她:“一点儿都不会,很安全。”

  搭档:“想必你自己查过是怎么回事儿吧?”

  她:“查过。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黑色和黑暗。后来查了一些书,说那是吸血鬼的习性……我知道你会觉得很好笑,但是……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只有在黑暗中我才会有舒适感,再后来……后来……我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人类,也许我是别的什么,我是指习惯于生存在黑暗中的那些生物……大概吧?别笑话我……”

  搭档:“怎么可能?当你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儿之后,就开始找那些中世纪有关宗教和那些吸血鬼的书来看,对吧?”

  她点了点头。

  搭档:“那,你喜欢看血吗?”

  她:“血?鲜血?不。”

  搭档:“嗯……这么说吧,你这些举动把你未婚夫吓坏了,包括你看的那些书,所以他来求助于我们。”

  她低着头:“我知道,为这个我们吵过架,有一阵儿,我们俩差点儿解除婚约,就是因为这些事儿……这并不怪他,我实在是太喜欢黑色和黑暗了……”

  搭档迷惑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个缓解气氛的问题:“你不怕大蒜和十字架吧?”

  她轻笑了一声:“不。”

  搭档:“好,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这样,你先休息一会儿,让我和催眠师商量一下,你看行吗?”

  她:“好。”说着,她站起身,我留意到她身材不是比较瘦,而是非常瘦。

  搭档:“那么,待在哪儿你会感觉更舒服一些?这里?还是刚才你看到的催眠室?”

  她看了一眼窗户:“这里吧,这里窗户少,也小……能拉上窗帘吗?”

  搭档:“可以,不过最好开着灯。”他指了指桌上的台灯。

  “嗯。”女孩点了点头。

  搭档使了个眼色,我们俩离开书房,去了与催眠室一门之隔的观察室。

  进门后,搭档把手里的本子扔到一边,自己坐在桌子上,并把腿也盘了上去。

  我对他这副德行早就习以为常——深度思考的时候他喜欢盘腿、弓背的姿势,并把双肘抵在膝盖上,用指关节托着下巴。

  看来这个女孩的情况难住他了。

  我:“刚才听得我脊背发凉。”

  搭档:“嗯,这个情况的确比较特殊,很费解。”

  我:“一会儿催眠的重点是什么?是在她半睡半醒时要她躲起来的那个人?还是别的?”

  搭档:“我不能确定……”

  我:“你最好确定,因为她就等在那里……或者,我们推到明天?”

  搭档:“不,给我点儿时间想想……目前……虽然看上去应该从所谓‘梦游’那里找问题,但是我本能觉得问题的根源不在那里……”

  我:“你的意思是那也属于表象?”我指的是心理分析中的一个观点,即:问题根源都不会停留在表象,否则就不会被称之为‘根源’。

  搭档:“我说不好,最初的时候我以为是生活中某些事件使她丧失了安全感,但是聊起来的时候,我没发现她性格中隐藏着对某件事物或者某个人的恐惧……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我:“的确,另外,她言谈中也没有压抑的情绪。”

  搭档喃喃地嘀咕着:“所以我不明白,按照她的嗜好来看,她所表现出来的应该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可是通过刚才的对话和她的言谈举止,我觉得她一切正常,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这反而不正常,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她性格中有……隐藏的部分没被发现?”

  我:“如果她性格中有潜在的部分,催眠是不是很危险?”

  搭档微微抬起头,谨慎地看着我:“是……”

  我:“要不……先提议让她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而不是催眠和心理诊疗?”

  搭档:“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她体质上……你这是把我的思路往灵异方面带吗?”

  我:“我可没这么想,不过刚才我的确觉得有点儿寒意……”

  搭档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你太不专业了。”

  我:“我的专业是催眠师,但是刚听她说完,我觉得她需要驱魔师……”

  搭档似乎并没在听我的玩笑,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嘀咕:“要给她一个全黑的环境催眠吗?”

  我:“我不想冒险……”说到一半,我停住了,因为他现在的样子意味着他已经进入到了一种类似于自我催眠的状态——为了深度思考。根据经验,我很清楚这种情况下旁人的任何主观言论都会打断他的思路,所以最好的方式是简单而空洞地附和,这是我慢慢摸索出来的。

  搭档:“黑色……黑暗……意味着什么呢?”

  我:“一定有某种含义。”

  搭档:“黑暗……黑色的肤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应该是有其缘由的。”

  搭档:“把身边一切都换成黑色的东西……也就是说,实际上她在模拟黑暗的环境……那么问题应该在黑暗本身……”

  我:“嗯,黑暗本身。”

  搭档:“衣服穿成黑色……想把肤色转黑……其实是一样的……吧?”

  我:“你是对的。”

  搭档:“那么……这么做……是让自己融入黑暗吗?”

  我:“有道理。”

  搭档:“有人要她躲起来……融入黑暗……角落……黑暗……躲藏……”说到这儿,他回过神,迟疑着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那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掌握?还是很接近?”

  搭档愣了一小会儿,慢慢露出狡黠的笑容。他跳下桌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溜达着:“心理问题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在很多时候原始动机都被锁了起来,让人无法窥探到,但真正的重点并不在这里,因为那些原始动机不但被锁住,还被藏起来了。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找到那把锁被藏在什么地方……”

  我微笑着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继续。

  搭档:“……把一切生活用品换成黑色,其实是在模拟黑暗的环境;而黑色的衣服、染黑皮肤的本质是在于让自己融入黑暗——也就是说她需要把自己藏起来。目前看来,还是一种似乎没有恐惧目标的躲藏。虽然这么看上去好像已经很清晰,并且可以以此来寻找解决的办法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答案是……她想要通过这些行为来消除一些东西。”

  我:“消除什么?”

  搭档停下脚步,眯着眼看着我:“人们出风头、刷微博、去找各种刺激、登录各种社交网站留下自己的即时信息……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为什么这么做?嗯……你是指存在感吗?”

  搭档:“是的,人们都在拼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而这个女孩正相反,她在想尽办法消除掉自己的存在感。”

  我:“她为什么要消除掉自己的存在感?”

  搭档:“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还是能推断个差不多。”

  我:“结论?”

  搭档:“她行为上的‘消除自我存在感’其实还藏着更深的一层潜意识:自我否定。”

  我:“你是说……”

  搭档咧开嘴笑了:“这就是那把锁。”

  女孩安静地坐在大沙发上,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看着我和搭档架摄像机。

  “催眠还要录像?”她问。

  搭档:“对,这是必需的。”

  她:“为什么?”

  我:“视频可以作为参考资料之一进行反复分析,有时候能发现一些当时被忽略的问题。同时,全程录像也是为了约束催眠师本身——指不良暗示。”

  她淡淡地笑了下:“真有意思。”

  我:“关于保护隐私的问题你可以放心,视频不会泄露出去的——除非你许可。另外,你可以自己留备份。”说着,我望向搭档。

  他坐到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打开手里的本子,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可以开始了。

  刚刚就在确定了那把“锁”之后,我和搭档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催眠的重点放在她的童年时代。因为童年的某些事件在心智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眼里,有可能会产生扭曲的印象和感受,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潜意识而被埋藏起来。慢慢地,记忆偏差以及成长等其他因素所造成的干扰,会无一例外让当初留在内心深处的扭曲印象及感受放大许多倍——大到足以能影响到一个人的行为。当然,不见得所有心理问题、行为异常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但是这是嫌疑最大的。因此,我们决定从这里开始。

  “……当你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你就能看到给你童年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

  “3……”

  她整个人看上去松弛了下来,身体慢慢向后靠去。

  “2……”

  她垂下头,呼吸均匀而缓慢。

  “1……”

  搭档对我点了点头。

  我:“你能听到我吗?”

  她:“是的。”

  我:“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爸爸妈妈在吵架……”

  我:“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

  她:“听不清……好像……好像很混乱,还有很多杂音……”

  我:“什么杂音?”

  她:“是……有人在说话……”

  我:“除了你父母,还有别人在场吗?”

  她:“没有……”

  我:“那,你能听清他们都在说什么吗?”

  她显得有些迟疑:“可能……可能是在说我……”

  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是在说……”

  搭档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双手抱肩,闭着眼仰着头,看上去仿佛睡着了。

  她:“那些声音是在……指责……爸爸……”

  我:“都指责些什么?”

  她:“他们说……男孩……儿子……”

  我飞快地反应了几秒钟:“他们希望你是个男孩?是吗?”

  她:“是的……”

  我:“说那些话的人是你亲戚吗?”

  她:“……是的……是姑姑他们……”

  我:“你能听到你爸说了些什么吗?”

  她:“他……他和妈妈……在争吵……”

  我:“现在你能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了吗?”

  她:“能听见……一点儿。”

  我:“内容也是关于你的吗?”

  她:“是……关于我……”

  我:“他们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是吗?”

  她:“是的……”

  我:“你妈妈不同意,是吗?”

  她:“是……”

  我:“她是怎么说的?”

  她:“妈妈说……说……她自己从小就是被歧视的,所以她不想……不想让我也有这样的……环境……所以……”

  我:“你能听到你爸怎么说吗?”

  她:“他……说很丢脸……”

  此时搭档睁开眼,皱了一下眉。

  我:“所以他们争吵,对吗?”

  她:“对……”

  我:“你能看到自己吗?”

  她:“能看到……”

  我:“那时候你看起来有多大?”

  她:“……大约……三四岁。”

  我停了一下,看着搭档,他在摇头——也就是说他认为还没真正找到问题点。

  我想了想,接着问了下去:“他们因为你争吵的次数多吗?”

  她:“不知道……好像……好像不是很多……”

  我:“除了他们争吵,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稍微摆动了一下头:“妈妈……在对我说话……”

  我:“说什么?”

  她:“妈妈要我躲起来……”

  我:“躲起来?你们在做游戏?”

  她:“不……不是做游戏……”

  我:“那是什么?”

  她:“妈妈要我……少说话……少做动作……”

  我:“为什么要你这样做?”

  她:“因为……因为,大家都在。”

  我:“大家?是你那些亲戚吗?”

  她:“是的……”

  我:“她是不想让你引人注目吗?”

  她:“妈妈让我乖……这样才不会……才不会……被人说。”

  我正想问下去,搭档轻手轻脚地举起本子,给我看上面写得很大的一行字。我看懂了,点了点头。

  我:“在你20岁左右,你爸妈吵过架吗?”

  她似乎有一些抗拒情绪,轻痉挛般地抽动着:“好像……我不知道……”

  我决定反过来问:“没有吗?”

  她:“……有……”

  我:“提到你了?”

  她:“是的。”

  我:“是你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争吵的内容吗?”

  她:“不完全是,只是……提到了。”

  我:“他们吵架的时候你在旁边吗?”

  她:“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你在做什么?”

  她:“我在……我在哭……”

  我:“你为什么要哭?”

  她轻叹了一口气:“因为……因为如果没有我,就可以有个弟弟了……我是……被嫌弃的。”

  此时搭档松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做了个OK的动作。

  我:“非常好,这只是一个梦,你就要离开这个梦了,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会从催眠中醒来……”

  她:“我会醒来……”

  “1……”

  我注意观察她轻微的肢体动作和情绪,看来一切正常。

  “2……”

  搭档无声地站起身,皱着眉看着女孩的背影。

  “3。”

  她睁开眼,略带困惑地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我:“开始了?”

  对这种轻微的暂时性逆向失忆,我习以为常:“不,已经结束了。你表现得很好,我知道你感觉有一点儿累,这很正常,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送走女孩后,我回到催眠室,搭档正低头看着笔记本里所记下的内容。

  “这回清楚了?”我逐一拉开窗帘。

  搭档:“是的,但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我:“能说了吗?”

  “嗯。”他把目光离开手里的本子,抬头望着我。

  我把椅子稍微拉远一些,坐下,等待。

  搭档:“这个女孩的自我否定源于血缘族亲的性别歧视。这个根源埋藏得比较深,所以在谈话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举止没有异常,这也就使得我最初看不透造成她行为反常的动机。”

  我点点头:“嗯,仅仅从谈话来看,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但是这种正常倒是不正常了。因为她的嗜好过于古怪。”

  搭档:“没错,所以说假如不使用催眠方法的话,恐怕会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那你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可以确定喽?她行为异常是因为家族中的那些多嘴的亲戚以及重男轻女的传统?”

  搭档:“不不不,不完全是,那只是一个原始的点,真正造成她行为异常的,是后面的放大与扩散……这么说吧:当她知道来自于家族性别歧视后,产生了‘我是不被喜欢的’这个想法,可真正打击到她的,是她母亲。”

  我:“啊?哦,你是指关于‘躲藏’那部分?”

  他:“正是这个。虽然之前她目睹了父母的争吵,但三四岁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父母所背负的压力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件事对她造成了影响,但并没有那么大。而之后,母亲所提出的限制——在亲戚面前少说,少动,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这个命令式的要求毫无疑问扩大化了她印象中父母所争吵的内容。所以她会错误地认为,妈妈的要求其实等同于某种程度上的嫌弃。因为孩子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来自于家族的歧视,但是孩子本能地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降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躲起来——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消失、隐藏,甚至进一步演化为‘不存在’这个概念。”

  我:“So?”

  搭档:“So,虽然她家族中那些碎嘴的亲戚并没有直接对她造成什么严重的心理影响——毕竟那些言论的针对性更偏向于她的父母,但是她母亲对她的告诫却真实而确凿地影响到她的心理。加上之前她曾经亲历过父母的争吵以及争吵内容,进一步强化了记忆中父母因她而起的冲突。也就是在那时候,她完全而彻底地确定了‘我是被嫌弃的’这个想法。”

  我:“嗯……是这样,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扭曲印象直接影响到了她现在的行为本身?”

  搭档站起身去倒了杯水:“不,就算是这样也还没什么,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出现。”

  我:“哪个?”

  搭档:“你忘了?她是20岁左右才产生这种行为的,为什么?因为她刚刚描述过,在自己20岁左右,某次父母争吵的时候又带出那个话题了。不过我相信他父母之所以提到这个该死的话题,其实只是因为日常琐事而发生争执,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罢了,并非针对她。但不凑巧的是,这次并非针对她的争吵恰好让她听到了,并且从潜意识层面唤醒了童年的记忆,同时也进一步把那个扭曲的印象强化了。这个,就是真正导致她行为、嗜好异常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也正是从那个年龄起,她又在重复执行着母亲的命令:‘隐藏自己’,把周边都弄成黑色模拟黑暗,穿黑色的衣服,甚至打算染黑皮肤来溶于黑暗之中……借此来消除存在感。”

  我:“嗯……是这样……不过,还有一点我不明白。”

  搭档:“什么?”

  我:“关于梦游的问题……也许不是梦游……为什么她最近一两年才开始有那种情况呢?为什么之前没有过呢?”

  搭档:“因为环境和身份的转换。”

  我:“嗯?我不懂。”

  搭档耐心地跟我解释:“是这样,有几个小细节你应该记得:在提到她未婚夫的时候,她用的是‘男朋友’这个词,对吧?为什么呢?我认为这并不是语言习惯或者尚未适应的问题,而是因为她对婚姻有间接的抵触——结婚对女人来说还意味着不久之后的生育。她隐隐地担心假如自己生了个女孩,会不会面临当初父母所面临的问题?要知道,这个是无法控制和掌握的。正因如此,这种来自于潜意识的、对于未来担忧的压力也表象化了,所以她才表现出那种类似于梦游的现象。我们来看一下梦游的内容就清楚了:执行‘躲起来’的命令。不过,这个躲藏的动机又不同于前面的‘消除存在感’,这个躲藏的含义是‘逃避婚姻的现实,这样就不会面临生育,不会面临父母曾有的压力’,对吧?实际上,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梦游,她自己也承认了,发生的时候并非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也不是在她清醒的时候,而是在半睡半醒的时候……”

  我:“对,那种状态其实正是入睡前意识和潜意识交替的时候。”

  搭档:“没错,这个所谓的‘梦游’只不过是她的潜意识直接指导了她的行为罢了。”

  我:“喔……情况稍微有点儿复杂……那我们怎么解决她的问题?”

  搭档:“你觉得暗示性催眠可以吗?那是你的领域,你有判断力。”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恐怕不行,治标不治本,这只是掩盖住了而已,不够彻底。”

  “嗯……”他点点头,“那,谈话疗法?”

  我:“谈话疗法……貌似可以……不过不能确定周期和效果,有点儿被动,每个人每天的情绪都是会改变的。”

  搭档皱着眉:“说得对……还真是……那什么方法适合她呢?”

  我:“我倒是有个建议。”

  搭档:“说说看。”

  我:“问题从哪儿出,就从哪儿解决。”

  搭档把杯子停在唇边,想了一会儿:“让她父母介入?”

  我:“包括她未婚夫。”

  搭档:“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我:“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导致异常行为扩大化——因拒绝生育就干脆拒绝结婚?有这种可能性吧?所以……”

  搭档:“明白了,你说得没错……那这样,明天我就联系一下她未婚夫,把情况彻底说明。通过他来找我们想解决问题而不是选择放弃这点看,就足以证明他应该是愿意配合的……至于女孩的父母那方面,也由他未婚夫来帮忙沟通好了,这样咱们会轻松得多。”

  我:“好,那就这么定下来吧……”我终于松了口气,“……话说,有日子没看你这么认真过了。”

  搭档放下杯子,伸了个懒腰:“我一向都很认真。”

  我:“没觉得……”

  他在沙发上横躺下来,闭上眼:“人们总是喜欢忽略掉最重要的事情,你发现没?”

  我:“为什么这么说?”

  搭档:“几乎每一个行业都无比重视人的心理,甚至为此推出花样翻新的概念广告和千奇百怪的销售行为来企图影响受众心理,希望借此干预到行为。但是,人们同时却又忽略掉自身言行对于身边人的心理影响……”

  我:“有区别,一个是商业行为,一个是日常行为。”

  搭档:“没区别。难道家人就不重要吗?假如能注意自己的日常言行,很多家庭矛盾、家庭纠纷还有日常琐碎所造成的心理阴影就根本不会发生,对不对?”

  我:“可是这样会很累。”

  搭档:“那,等到出了问题,无计可施的时候就不累了?”

  我:“这个……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没办法推翻你的诡辩。”

  搭档笑了:“承认吧,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很自私地活在当下罢了,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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