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想跟弗丽达亲密地谈一谈,可是因为那两个助手死乞白赖地守在跟前,他给拦住了,而弗丽达也不时跟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要不然,他们就干脆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铺了两件旧村衫躺了下来。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他们反复地向弗丽达保证,决不打扰土地测量员,而且尽量不多占据地方,尽管他们悄声低语地谈个不休,吃吃地笑个不停,但是为了达到这个心愿,他们不断地互相挤在一起,为的是使自己占据的地位更小一点,这样两个人蜷伏在角落里,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包裹。但是根据K在白天得到的经验来说,他深深感觉到他们是两个机灵的观察者,不管他们像孩子那样淘气地用两只手装成望远镜也好,也不管他们只是瞟着他,表面上专心一意地在理着胡子也好——他们在胡子上花了不少心思,老是在互相比较谁的胡子更长更浓,而且请弗丽达给他们作评判,——他们的眼睛却从未从他的身上移开过。K睡在床上,常常抱着完全漠不关心的心情瞧着这三个人奇形怪状的动作。
当他感到精神已经恢复,能够起床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跑来侍候他。虽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到足以拒绝他们效劳的程度,而且也注意到这样一来就会使自己陷入一种依赖他们的境地,这种处境又会给他带来不良的后果,但是他只得如此。坐在桌边喝着弗丽达煮的浓浓的咖啡,在弗丽达生的火炉旁烤火取暖,有这么两个助手狂热地奇形怪状地争着上楼下楼跑上十来次,给他打水,拿肥皂,递梳子,找镜子,最后还给他拿来了一小杯甜酒,因为他曾低声地暗示过他想喝这么一小杯,这一切,可也真不是教人不愉快的。
就在发号施令和让别人侍候着的当儿,K实在是由于心情愉快,而不是希望他们服从命令,他说:"现在你们两个人走开吧,目前我不需要你们干什么了,而且我也想跟弗丽达姑娘单独谈谈。"他看见他们的脸上没有露出直接反对的表情,便用原谅的口吻加了一句:"我们三个人随后要上村长那儿去,所以你们俩现在先到楼下酒吧间里等我。"奇怪得很,他们听从了他,不过他们在走开以前,还转过身来说:"我们可以在这儿等呀。"但是K回答说:"我知道,可我不要你们在这儿等。"
两个助手一走开,弗丽达就坐在他的膝盖上说:"亲爱的,你干吗要讨厌这两个助手?咱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用不着在他们面前躲躲闪闪的。他们是忠实的朋友。"这使K心中不快,可是又给他一种乐滋滋的感觉。"哦,忠实的朋友,"K说,"他们一天到晚都在监视着我,这简直是无聊,而且教人讨厌。""我相信我懂得你这指的是什么,"她说,接着搂住了K的脖子,想说一句别的什么话,但是说不下去,因为他们坐的那张椅子离床很近,所以他们从椅子里摇摇晃晃地滚到床上。他们躺在床上,但是不像前一个晚上那样进入遗忘的境界。她在寻找,他也在寻找,他们像发了狂似的,扭歪了面孔,把头钻到对方的怀里,迫切地寻找着什么东西,他们的拥抱,他们手脚的摇摆,都不能使他们忘记身外的一切,只是提醒他们要寻找的是什么;他们像狗儿拼命在地上乱抓那样,互相抓住了对方的身子,而且常常在无可奈何的失败以后,为了得到快乐而作最后努力,互相用鼻子闻、舌头舔着对方的脸。最后,极度的疲乏终于使他们平静下来,也给他们互相带来了感激。这时候,女仆们走进来了。"瞧他们睡得像个什么样子,"一个女仆说,怜惜地丢了一条被单在他们身上。
过了一会儿,K从被单里钻出来,向四面张望,那两个助手——K看到他们并不惊奇——又躲在原来的角落里,伸出了一个指头指着K,又互相用胳膊肘儿提醒对方给K行一个正式的敬礼,可是在他们身边,靠近床的地方,客栈老板娘正坐在那儿编结袜子,干这种小小的活计,实在跟她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很不相称,因为她那么大的块头几乎把这间屋子都遮暗了。"我在这儿已经呆了好半天了,"她抬起她那张阔阔的、布满皱纹但仍旧挺饱满、可能一度是美丽的脸庞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责怪,一句不合时宜的责怪,因为K并没有要她来。所以,K只是向他们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接着便坐了起来。弗丽达也起来了、可是她离开了K,靠在老板娘的椅子上。"要是你有话想跟我谈,"K困惑地说,"能不能推迟到我拜访了村长回来以后?我有重要的事务要跟他接洽呢。""这才是重要的事儿,先生,"老板娘说,"你另外的那个事务可能只是一个工作的问题,可这件事却关系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关系到弗丽达,我的亲爱的姑娘。""哦,要是说这件事,那当然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俩来处理自己的事情。""因为我爱她,关心她,"老板娘一面说,一面把弗丽达的头拉到自己的身边,因为弗丽达虽然站着,也还只能齐到老板娘的肩膀那儿。"既然弗丽达这样信任你,"K叫道,"那我也就得信任你啦,何况弗丽达不多一会儿以前,还把我这两个助手称作是忠实的朋友来着,那么,咱们大伙儿都是朋友啦。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一心一意想的,就是跟弗丽达结婚,而且越快越好。哦,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弥补弗丽达为了我的缘故而蒙受的全部损失,她在赫伦霍夫旅馆的地位以及她跟克拉姆的交情。"弗丽达抬起脸来,她的眼睛噙满了眼泪,没有一丝儿得意的神态。"为什么?为什么不挑别人,单单就挑上我呢?""怎么啦?"K和老板娘同时问道。"她心里烦躁,可怜的孩子,"老板娘说,"这么多的喜事,这么多的揪心事,一下子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把她闹得心烦意乱了。"好像是为了证实老板娘说的这句话似的,弗丽达扑倒在K的身上,狂野地吻着他,仿佛屋子里除了她跟K以外,根本没有别人在场一样,跟着又抽抽搭搭地哭着,但是仍旧抱住了K,跪在他的面前。K一面用两只手爱抚着弗丽达的头发,一面问老板娘:"你好像并不反对我跟她结婚吧?""你是一位高贵的先生,"老板娘说,眼眶里也含着眼泪。她显得有一点儿疲乏,吃力地呼吸着,但是她屏足气力说:"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能给弗丽达提出一些什么保证,因为尽管我很尊敬你,可你在这儿总是一个外乡人;这儿没有谁能代表你说话;也没有谁了解你的家庭情况,所以,这就需要有一点儿保证。你一定懂得这一点,我亲爱的先生,在你谈起弗丽达因为跟你结合而必须受到巨大损失的时候,你自己也接触到这一点。""当然,必须要提供一些保证,这是毫无疑问的,"K说,"可是这些保证最好应该当着公证人的面前提出,而且同时,也许还得劳动伯爵的一些官员呢。此外,在我结婚以前,我还得办一件事情。我必须跟克拉姆谈一次话。""这是办不到的,"弗丽达说,把身子抬起了一点儿,紧紧地偎着K,"亏你想得出来!""可是非这么办不可,"K说,"要是我办不到,那么就得由你去跟他谈。""我不行,K,我不行哪,"弗丽达说。"克拉姆决不会跟你谈话。这样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难道他跟你谈谈也不愿意吗?""他跟我也一样不愿意谈,"弗丽达说,"不论是跟你或者是跟我,这干脆就是办不到。"她转身向着老板娘伸出两只手臂:"你瞧,他在要求什么呀!""你真是一个怪人,"老板娘说,这会儿她成了一个叫人害怕的人物,她坐得笔挺,撑开了两条大腿,那巨大的膝盖从薄薄的裙子下面凸现出来,"你在要求办不到的事情。""为什么是办不到的呢?"K问。"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儿,"老板娘说,她那种解释的口气不像是出于友谊而作最后的让步,倒像是在列举二十条戒律的开头第一条,"这就是我很高兴让你知道的一点。虽说我不是属于城堡里的人,而且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是这儿一家最低级的客栈——不是最低级的,可也差不了多少——的一个老板娘,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你可能就不这么重视我的解释,可是我这一生,两只眼睛睁着,总还是见过世面的,我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这个客栈的全副担子也是我的两只肩膀挑着的,因为马丁虽然是一个好人,可不是一个客栈老板的材料,对他来说,责任是怎么回事儿,他从来就不懂得。比方说,你还得感谢他,就因为他粗心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经累得要死了,——你才能在这村子里呆下来,才能安闲舒适地坐在这张床上呢。""什么?"K说道,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受了好奇心的刺激,与其说是愤怒促使他从心不在焉的精神恍惚中醒了过来,还不如说是好奇心刺激了他。"你全得感谢他的粗心大意,"老板娘用食指点着K又这样大声说了一遍。弗丽达想教她别这么大声叫嚷。"我不能不这么说,"老板娘猛地打了一个转身说。"土地测量员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就得回答他。要不然就没办法让他懂得我们认为是当然的事情,克拉姆先生决计不会跟他谈话——决计不会,我不是这么说的吗?——决不可能跟他谈话。你听着我说,先生。克拉姆先生是打城堡里来的一位老爷,且不提克拉姆的地位怎样,单从他是打城堡里来的这一点说,就表明他是非常高贵的人物。我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为你考虑种种方式方法取得结婚的许可,可你是谁?你不是城堡里的人,又不是本村的人,你什么都不是。然而不幸得很,你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是一个外乡人,一个谁都不需要而又碍手碍脚的人,一个总是给人制造麻烦的人,一个占用女仆的下房的人,一个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人,一个毁了我们亲爱的小弗丽达、现在不幸我们不得不把他当作她的丈夫的人。我并不是提出这一切来反对你。你就是你,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世面够多啦,使我能够面对事实了。可是现在想一想你要求的是什么。要一个像克拉姆这样的人跟你谈话。听到弗而达居然能让你往洞眼里偷看,就教我生气,她这样干,当时就已经让你给勾引坏啦。可是你给我说说看,你怎么能厚着脸皮去张望克拉姆?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当时你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得体哩。要知道你连瞻仰一下克拉姆的尊容都是不能允许的,这可并不是一句言过其实的话,因为就拿我自己来说,人家也是不允许的。你说什么克拉姆得跟你谈话,可是克拉姆哪怕是对村子里的人也不讲一句话,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他本人是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话的。这是弗丽达的一个了不起的荣誉,这样的荣誉,我到死的那天,都要感到骄傲的,他至少是常常喊她的名字,她也能想在什么时候跟他讲话就什么时候跟他讲话,并且准许她可以从洞眼里瞧他,可是就说对她吧,他也是从来不说话的。再说,他唤她的名字,这并不一定就表示他有什么想法,他只不过是叫着弗丽达这个名字罢了——谁能说他是在想什么呢?——弗丽达自然就马上跑到他面前去,这是她的事儿;至于她可以毫无阻碍地自由行动,那是克拉姆方面的一种大恩大德的表示,但是他何以有意叫弗丽达去,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够说明的。当然,现在这一切全完啦。克拉姆也许还会像以前那样喊弗丽达,这是可能的,可是他决不会再让她,一个自暴自弃委身于你的姑娘,到他的面前去了。我这个糊涂头脑就只有一件事儿闹不懂,一个有着作为克拉姆的情妇——在我想来,这简直是一句狂妄的大话——这份荣誉的姑娘,居然能让你的手指碰她的身子。"
"千真万确,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事儿,"K说,把弗丽达拉到怀里——她立刻顺从了他,尽管还是低着头——"可是我认为,这只证明你在某些方面可能估计错了。你说得很对,比方说,你说我跟克拉姆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一切坚持要跟克拉姆谈一谈,而且你说的这一番道理也说服不了我,可是这绝不是说我和克拉姆中间不隔着一重门,我就可以跟他见面了,或者我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了他就可以不用跑开。可是这种猜测尽管有根有据,但在我眼睛里看来,依然不能成为使我放弃尝试的正当理由。只要能够让我保持我的位置,那就根本用不着要他跟我谈什么话,我只消看到我的话在他的身上所起的作用就够了,如果我的话没有起什么作用,或者他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儿,那么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意毫无拘束地说给一位大人物听了,我也就心满意足啦。可是你,凭你这么洞悉人情世故,还有弗丽达,她昨天晚上还是克拉姆的情妇——我看没有理由要怀疑这个称号,——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给我找到一次跟克拉姆会见的机会,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我管保能在赫伦霍夫旅馆见到他,或许他还在那儿呢。"
"这是办不到的事儿,"老板娘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懂得这个道理的了。可你不妨给我说说,你打算跟克拉姆谈些什么?"
"当然是谈弗丽达的事唆,"K说。
"谈弗丽达的事?"老板娘疑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向弗丽达转过身去。"你听到了没有,弗丽达,他要跟克拉姆谈你的事,跟克拉姆谈!"
"哦,"K说,"你是一个值得钦佩的聪明女人,可不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把你激动起来。唔,正是这样,我要跟他谈谈弗丽达的事;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平平常常的事儿。再说,你以为我一出现,弗丽达对克拉姆就毫不足道了,你这种设想也完全搞错啦。要是你这样设想,那你就是把克拉姆估计得太低了。我自己深深感到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你这样武断是很失礼的,可我必须这样。克拉姆跟弗丽达的关系决不可能因为我而发生任何变化。在他们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人们或许不会再承认他是她的尊贵的情人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在他们两人之间也还算不上有什么关系,要是说有那么一种关系,那么,像我这样一个人,你说得很对,在克拉姆的眼里是个一钱不值的人,我怎么改变得了他们的关系呢?一个人在惊慌失措之余,一时可能会有这种猜测,可是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一定能纠正自己的偏见。不管怎样,让咱们听听弗丽达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弗丽达的眼睛里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她的脸颊偎在K的胸前,说道:"妈说的是实话,克拉姆再不会跟我打什么交道了。可我同意你的说法,亲爱的,这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决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我想的是另一方面,咱们俩之所以能够在酒吧间的柜台下面相会,这完全是他的安排,咱们应该感谢而不是埋怨那个时辰。"
"假使真是这样,"K慢腾腾地说着,因为弗丽达的话说得甜丝丝的,所以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让这股甜蜜的滋味儿透进他的身子,"假使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更没有理由需要回避跟克拉姆见一次面了。"
"说实话,"老板娘仰起鼻子说,"你教我想起我的丈夫,你这份孩子气,这股固执劲儿,就跟他一个样子。你来到这个村子才不过几天,可你已经以为原来在村子里过活的人都不如你懂得多,像我这样一个老婆子,还有在赫伦霍夫旅馆见多识广的弗丽达也不如你懂得多。我并不否认,人们也可能违反了规章制度而一时做成了一件什么事情。虽然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可是我相信像这样的例子是有的,这完全是可能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做法,光凭你说一声不,不,死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嘲笑别人善意的忠告,那准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的。你以为我在为你着急吗?假如你还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会来打扰你吗?要是那样,倒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岂不省了这许多麻烦?我对我的丈夫提到你的时候,只说过这一点:你给我离他远远的。而我自己到今天本来也该离得你远远的,要是弗丽达还没有跟你的事情牵连在一起的话。我对你的关心,甚至注意到有你这么个人存在,你都得感谢她——不管你乐不乐意。所以你不能干脆把我撇开不管,因为照护小弗丽达的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人,你对我负有严格的责任。弗丽达也许是对的,这一切所以发生,全是克拉姆的意思,可是此刻在这儿我跟克拉姆毫无干系。我不会跟他谈话,也仰攀不上他。可你坐在这儿,守着我的弗丽达,你自己也靠着我的保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该告诉你,——是的,全靠我,年轻人,要是我把你撵了出去,你倒让我瞧瞧,你在这个村子里能不能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哪怕就是一个狗窝也好。"
"多谢你,"K说,"你说得挺直率,我完全相信你。我的身分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明不白,是吧,可是弗丽达的地位难道也是这样吗?"
"不!"老板娘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在这方面,弗丽达的身分跟你的身分毫不相干。弗丽达是我家的人,这儿没有谁敢说她身分不明。"
"对,对,"K说,"我也觉得你这句话说得不错,特别是因为弗丽达似乎很怕你,我闹不懂这是什么缘故,怕得连嘴都不敢插。现在权且耐心听我的吧。我的身分不明不白,这你没有否认,其实你还不如甩手不管,让问题显得更加突出的好。你这番话,就像你说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虽说有几分道理,可是并不完全真实。比方说,我就知道,只要我喜欢,我就能找到一个非常舒适的住宿的地方。"
"在哪儿?在哪儿?"弗丽达和老板娘异口同声地喊道,她们问得那么急切,她们似乎怀着同样的动机。
"在巴纳巴斯的家里,"K说。
"那个窝囊废!"老板娘嚷道。"那个下流的窝囊废!在巴纳巴斯家里!你们听……"她往那个角落里转过脸去,可是那两个助手早已不在那儿,他们现在正手挽手地站在她的背后。所以现在她好像需要支持似的,抓住他们中间一个人的手,说:"你们难道没有听见男人上那儿去跟巴纳巴斯家的人喝酒作乐吗?哦,他当然能在那儿找到一张床铺的;我但愿那天晚上他不是在赫伦霍夫旅馆,而是在他们那儿过夜倒好哩。可是那会儿你们在哪儿呀?"
"太太,"K没有等那两个助手来得及回答就抢着说,"他们是我的助手。可你把他们看成了好像是你的助手,我的看守了。不论哪个方面,至少我是愿意跟你客客气气地讨论的,可是别扯上我这两个助手,这一点道理很明显,用不着我说的。因此我请求你别跟我的助手说话,要是我的请求无效,那我就得禁止我的助手回答你。"
"这么说,我不能跟你们说话啦,"老板娘说,他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老板娘是含着讥讽的意味笑着,可是并没有像K意料中那么生气,两个助手则还是平素那副样子,既可以说意味深长,也可以说并没有什么涵义,而且又可以说是放弃了他们所有的责任。
"不要生气,"弗丽达说,"你应该体会为什么我们这样烦恼。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完全是由于巴纳巴斯,咱们俩这会儿才结合在一起。我在酒吧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跟奥尔珈手挽手走进来的时候——唔,我虽然知道你是谁,可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不光是对你,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是的,几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因为在那时候有好多事情教我不满意,我常常很烦恼,可那是一种很古怪的不满和很古怪的烦恼。比如说,要是顾客中间有一个人在酒吧间里侮辱了我——他们老是盯着我,你看到过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可还有许多比他们更糟的人,克拉姆的仆从还不算是最坏的,——唔,要是他们有一个人侮辱了我,那对我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会把这看作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事儿,或者把它看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儿,或者不过像是我听到别人告诉我的事儿,或者好像是一件我已经忘掉的事儿,我现在几乎想像不出那是怎么回事儿了,自从我失去了克拉姆以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弗丽达突然住了口,伤心地沉下了头,两只手抱在胸前。
"你看看,"老板娘大声嚷道,好像不是她本人在说话,而只是把她的声音借给弗丽达似的;同时她向前挪近一些,紧靠着弗丽达的身边坐着,"你看看,先生,这就是你干出来的好事,还有你这两个我不能跟他们讲话的助手,你看一看他们也能得到一些益处。你把弗丽达从她过惯的安乐窝里抢了过来,你所以能够这么干,多半是利用了她那份孩子气的多情善感的心肠,她不忍心看见你跟奥尔珈手挽着手,明明白白地陷到巴纳巴斯家去不管。她把你救了出来,这样一来,却把自己给牺牲了。现在木已成舟,弗丽达为了享受这份坐在你膝头上的福气,她把什么都抛弃了,你这会儿倒打出了这张绝妙的王牌;说什么你本来有机会可以在巴纳巴斯家住宿的。你这是借此向我表示,你不需要依靠我。我老实对你说,要是你睡在他们家里,那你才是完全不依靠我,你也就会马上离开这间屋子了。"
"我不知道巴纳巴斯这家人到底犯了些什么罪过,"K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把弗丽达抱起来——她好像失去了生命似地搭拉着头,——慢慢地把她放在床上,自己站了起来,"你对他们的说法也许是对的,可我知道,我要求你让我和弗丽达两个人来安排自己的事情,这也并不错呀。你刚才说什么关心和爱护,可我还没有见到你表示了多大的关心和爱护呢,我看到的只是一大堆怨恨和嘲笑,再就是不让我住你的房间。要是你存心要弗丽达离开我,或者要我离开弗丽达,那么,这倒是一着好棋,可我想你这一着也同样是不会成功的,要是真的成功了——现在轮到我虚张声势来吓唬你了,——那你会后悔的。至于说起承你的好意给了我一个住宿的地方——那也不过是这样的一个叫人受不了的洞子,——也根本说不上是出于你自己的心意,更多的原因可能还是城堡当局坚持要这么办的。我现在要通知他们说这儿要撵我走——要是我给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住,你或许就轻松愉快了,但是我本人也许比你还要感到轻松愉快呢。现在我要去找村长就这件事以及其他事情进行商谈,劳驾你至少好生照看着弗丽达,你这份所谓母爱的忠告,把她闹腾得够糟的啦。"
说着,他转身朝向两个助手。"来吧,"他说,从钉子上取下克拉姆的信,往房门走去。老板娘静静地望着他,只是在他的手搭上门栓的时候,她才说:"你还留下一个人没有带走呢,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你怎么羞辱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婆子,你毕竟是弗丽达未来的丈夫。就为了这个缘故,我这会儿还得告诉你,你对本地情况这样无知,简直叫人吃惊,听了你说的话,再把你的想法和你对实际情况的看法比较一下,真把我吓得晕头转向。这种无知不是一下子就能开窍的,说不定永远也没有法子叫你开窍,可是只要你愿意稍稍相信我一点儿,把你自己的这份无知永远藏在心里,你还是能学到好多东西的。比如说,你马上就会对我稍微公正一些,你也就会只给我一点惊吓的暗示了——可你吓得我这会儿还在心惊胆战,——当我发现我亲爱的弗丽达,不妨这样说,为了草里的一条蛇,居然把一只鹰放弃了,而实际情况比这还糟得多,这时候真把我给吓愣了,可是我还得一个劲儿想法子忘掉这件事,这样才能使我客客气气地跟你讲话。啊,现在你又生气啦!不,你不要就这样走掉,你听我这个请求;不论你上哪儿去,别忘记你在这个村子里是一个最无知的人,你得放小心一点儿,在这儿,在这客栈里因为有弗丽达在,你爱说什么蠢话都行,没有人会来伤害你,比如说,你可以向我们解释为什么你要跟克拉姆见一次面的道理,可是我恳求你,我恳求你,你别当真这么干。"
她站了起来,激动得脚步有点踉跄地走到K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恳求地望着他。"太太,"K说,"我不懂像这样一件事怎么值得你卑躬屈膝向我恳求。要是正如你所说,我不可能跟克拉姆谈话,那么,不管你求不求我,我总是没有法子办到的。不过,要是我能够跟他谈话,那我干吗不该这么干呢,特别是因为这样一来,就推翻了你反对的主要理由,而你的其他道理也就不足信了。当然,我是愚昧无知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悲惨的事实,可这也给我带来了一切无知的好处,那就是我有比较大的胆量,因此,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准备这样愚昧无知下去,准备忍受未来的一切恶果。可是这些后果实际上不会影响别人,只会影响我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懂你要恳求我的道理。我相信你会永远照料弗丽达的,因此,要是我从弗丽达的窝里不见了,你只会把这看作是一件谢天谢地的大好事。那么,你怕些什么呢?你当然是不会……在一个愚昧无知的人看来什么都是可能的,"说到这里,K猛地推开了门,"你当然是不会为克拉姆害怕的啰?"当他带了两个跟在他后面的助手跑下楼去的时候,老板娘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的背影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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