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隐约可以想像朱红梅所承受的压力。在接下来的接触中,她咬着牙把事情继续包着,哪怕沾上一般人避之不及的嫌疑,也不肯向我们吐露实情。两三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有了一套不易攻破的说辞,以解释陆海洋的失踪以及她对此所持的异常态度。我们明知这是谎言,一时间却也难以找到戳穿她的证据,不得不使调查停滞下来。
相对于我们的郁闷,岳琳的生活则陷入了混乱之中。尽管她极力掩饰,种种迹象还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有时候,她的头发只是随便在脑后扎成一束;有时候,她一连几天都没换衣服。她基本不再迟到,但常常要提前离开。她的脸色很疲倦,眼睛下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她比以往变得急躁、易怒,工作之余的时候也不大和下属们开玩笑了……
我终于忍不住,悄悄找机会问她:“老朱还没回来?”
她默默地摇头。
“你没找他谈谈?”我知道这话必定是多余的,却还是问了。
“没时间找。”她疲倦地回答。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我眼看着她在短短几天内变得憔悴、沉默。现在的她,把自己的一半给了工作,一半给了孩子。“我打过电话,但他的手机号换了,公司里的人永远说他不在。我知道他在躲着我。”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老朱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很不理解,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朱文杰的形象。我对岳琳说,“我和他一起工作过,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岳琳看了我一眼。她瘦了些,眼睛微微陷下去。因为光线的缘故,脸上的阴影显得有些悲伤。她失落地反问我:“我现在该去问谁呢?他只留了那么一张纸,算是给我的通知……我的头脑和生活全乱了。”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发展到某个结果之前,必然有一个相应的变化过程。否则,往往就属于那些“不可抗力”所造成的后果,比如说天灾,或者人祸。朱文杰和我,虽然曾经关系密切,但我们在生活中,毕竟是两个孤立存在的个体,我对他的观察和了解,也必然有着相当的局限性。可即便是这样,我也多少得知他和岳琳之间的不睦,甚至预感到某些不良的征兆。然而现在,岳琳作为与他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妻子,却对他如此重要的举动感到彻底茫然,这岂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岳琳,这之前,你从来没有过一丝预感?”这是岳琳的私事。按理我不应该过问。但我却没办法袖手旁观。
她出神地看着前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可我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她转眼看着我,眼睛显得黑白分明,“你可能觉得难以理解,但这是真的。在家庭生活中,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和他亲密,但我心里对他却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没有任何猜疑。我以为,我是很珍惜这个家的;他呢,虽然有时候会抱怨我不顾家,但也只是夫妻间普通的牢骚……可那天看到他留的信,写得那么简单、坚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似的,我就想,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他信上的意思,好像认为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
“是啊,”岳琳自嘲地笑笑,“可我是真不明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说:“我当然希望他能回来。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听到岳琳的回答,我不禁有些迷惑。她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简单啊,就像一个孩子遇到了灾难,还期望着只是一场噩梦,睁开眼睛就能从梦里醒来。眼前这个岳琳,真的是我印象中那个刑警队长么?是那个机智灵敏得如同猎豹、几乎令人忘记她的性别的岳琳么?我看着她,又一次惊悸地发觉,我心里对她有隐隐的怜惜。
她忽然转过脸,直直地盯着我,问道:“秦阳平,你说朱文杰还会回到这个家来么?”
“你想听真话?”
“当然。”
“那我要说,你最好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一个男人写出那么冷漠的信来,想必他已有了打算。”我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何况你也知道,老朱是那种认准了一个方向,就会头也不回走下去的人。”
岳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轻轻地说:“反正,我不同意离婚。”
我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担心起她近来的忙乱日子,便问道:“一个人照顾孩子,是不是太辛苦了?”
“辛苦倒没什么,我倒很乐意多跟孩子接触。只是时间太紧张,顾得了那边,就顾不了这边。”她苦笑道,“我现在发现,以前自以为挺能干的,其实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真到了‘两手都要抓’的时候,就跟个焦头烂额的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儿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岳琳,我有个提议。就怕你多心。”我对她说。
她斜了我一眼,“我多心,就不会跟你倒这些苦水了。”
“队里工作这么忙,少了你就会乱套。可孩子又不能没人照顾,你就没想过找个合适的人来帮你看看孩子?”我没有直接说,而是先摸摸她的想法,以免太冒失。
她叹口气,说:“怎么没想过?可我家没什么亲戚在这儿。找保姆,一时半会儿哪儿找得着合适的。”
“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向你推荐。”我说,“温郁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觉得冷清。她年龄虽然大了,但身体还好,照顾孩子应该没问题。”
岳琳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说:“那当然最好了!”可随即她又不无担忧地说,“但也不知道,老人家愿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呢?”
对这一点,我比较自信,告诉岳琳:“这样吧,今晚回家,我先问问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很喜欢孩子的。”
岳琳的情绪好转了许多,说:“要真是那样,就太谢谢你们了。”
“别客气。反正我想,这种状况也不会持续太久。”我意味深长地说。
岳琳显然听懂了我的意思,苦涩地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然后,我们的谈话便转到陆海洋的事情上来。我向岳琳谈了自己对朱红梅的怀疑。
“现在,对陆海洋肯定出过什么事儿这一点,已经可以确信无疑了。我想事情可能还相当严重。”我说,“朱红梅对此肯定知情,但慑于某种危险,她又不敢说出来。我们对她做过时间排查,至少事发那天晚上她没有参与的可能性。可能她自己对这个也很有把握,所以态度很固执,问她什么,她要么东拉西扯,要么就是一个‘不知道’。真拿她没办法。”
岳琳沉吟片刻,说:“这种情况倒是挺古怪。如果只是简单地害怕遭到报复,好像态度也不至于这么坚决。”
“对,我也这么怀疑。”我回忆着几次和朱红梅面谈的情景,“所以我也跟她谈了安全性的问题。但没起到什么作用。”
“看来,这里面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况。”岳琳想了想,说,“你们要给她不断施加压力。如果她真是受到什么威胁的话,这种时候她肯定会跟对方沟通情况。所以你们最好注意她最近的行踪。”
我点头答应。这时候我看见岳琳又恢复了我熟悉的沉着平静。她的这种变化,令我暗暗感到同情。因为我看到,这个女人没有过多的时间为自己而悲伤。
2
如我所料,温妈妈很愉快地接受了岳琳的女儿蕊蕊。五岁的蕊蕊在上幼儿园大班。和同龄人相比,她的身材稍嫌弱小。五官清秀精致,不大看得出朱文杰浓眉大眼的特点来,也缺少岳琳那种动感活力。看得出,她的性格有些腼腆,眼睛里常常流露出微微的怯意。同时又很乐意和人接近,得到大人的褒奖时,小脸兴奋得放光,话也跟着多起来。
岳琳特意跟我一起送蕊蕊来温妈妈家。她十分诚恳地再三向温妈妈道谢,并告诉温妈妈,蕊蕊很乖,主要的麻烦就是幼儿园的接送问题。她一有时间,就会来看孩子。等她一找到合适的人帮忙,就会把蕊蕊接回去。
温妈妈和蔼地说:“你别担心。我前些天让阿平搬来住,就是为了怕冷清。现在有个这么乖的孩子陪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为了打消岳琳的顾虑,也在一旁证实温妈妈说的是实情。
岳琳又客气了几句,然后蹲下身子和女儿说了好一会儿话。主要是叮嘱蕊蕊,住在这里要乖,听奶奶的话,还要学着帮奶奶做事。蕊蕊对慈眉善目的温妈妈很中意,一点儿也不认生,听妈妈一说,和温妈妈更亲近了些,使得温妈妈很开心。最后岳琳又依依不舍地将孩子抱在怀里,腻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岳琳一走,温妈妈和我就开始安置小家伙的起居。正忙着,李燕来了。
“燕儿来啦?”温妈妈现在和李燕说话已经很随便了,“正好,来帮我干点儿活。阿平做家务做不来。”
李燕边进门边应着,一斜眼看见站在屋里的蕊蕊,满脸惊讶,“哟,这是谁家的小姑娘?长得真可爱呀!”
蕊蕊有点儿羞怯地躲到我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向李燕张望。
“噢,是阿平单位同事的女儿。”温妈妈在给蕊蕊整理床铺,边向李燕解释,“最近大人有事忙不过来,放我这儿住一阵子。”
我笑着把蕊蕊从身后牵出来,向李燕介绍:“这是朱心蕊小朋友,小名蕊蕊。蕊蕊,看,这是李燕阿姨,你叫她……”
李燕弯腰从我手中拉过蕊蕊,一把抱起来,笑道:“你叫我燕子阿姨,好不好?小蕊蕊!”
蕊蕊一害羞,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扭扭捏捏地说:“燕子阿姨……”
李燕听了,响亮地在蕊蕊脸蛋上亲了一口:“嗯,真乖!”她放下蕊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秦警官,你现在开始兼任幼儿园园长啦?”
“既然你常来,以后还得麻烦你也多帮着照料了。”我说,“其实我一直挺想对你说声‘谢谢’的,现在一并说了吧——谢谢你!”
李燕惊讶地扬起眉,“怎么好好的,突然这么客气?”
“近来你给妈妈帮了很多忙。她和你相处很愉快。”我看看温妈妈,她含笑点头。我又转向李燕说,“现在又多了个孩子。好在蕊蕊很乖,应该不会添太多麻烦的。”
李燕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我说完,她微微一笑,说:“你阵线分明,撇得可真清!”不等我说什么,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和蕊蕊闲聊,“蕊蕊,你爸爸也是警察吗?”
蕊蕊听了李燕的话,歪起头,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身体语言。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单李燕,连温妈妈也对蕊蕊的“回答”感到好奇了。幸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告诉她们,蕊蕊的爸爸以前是警察,后来转行了。听了我的解释,温妈妈明白了。但李燕脸上却显得更迷惑不解了。
“刚才不是说,蕊蕊是你们同事的孩子吗?”她追根究底地问。
这时,一直认真听着我们交谈的蕊蕊,忽然伸手拉了拉李燕的裙角,用骄傲的语气说:“燕子阿姨,我妈妈是刑警队长!”
“你妈妈是警察呀?”李燕似乎没听清,又问一次。
蕊蕊稚气地点点头,说:“我妈妈特别特别厉害!全世界的坏蛋都怕她!妈妈专门抓坏蛋!”
我和温妈妈都忍不住笑了。可是李燕没笑,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她妈妈是你的同事……”
我也不知为什么,对李燕的语气十分敏感。我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燕先是没吭声,只捧着蕊蕊的脸端详了几秒钟,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是没什么特别的。”她轻轻地摸摸蕊蕊的脸蛋,柔声说,“蕊蕊乖,先自己玩儿。阿姨和奶奶给你整床,好不好?”
我的胸口很闷。一种难言的感觉充塞其间。我不由暗问自己,李燕的过敏固然可笑,但作为我自己,难道真的对此事毫无异样感觉?我眼前忽然有一些画面掠过,它们都和岳琳有关:她的敏捷,她的机智,她的坚韧……而最令我心酸的,是她眼睛里那种我如此熟悉的空洞感。
我忍不住摸出一支烟。我很想点燃它。但我只是把它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地把玩。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房间里一直沉默着,温妈妈和李燕都没有说话。当我抬眼看她们时,正遇到她们回避的视线。我不知道这种微妙气氛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它。在这样的气氛中,我觉得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发呆。
几分钟后,李燕也出来了。她在我身边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等她开口时,我听出那声音里含着一种以前她未曾有过的疲倦。
“对不起。”她低声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你的感觉?以前我总是认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权利,至于能不能得到对方的感情,倒是次要的问题。所以我一直装傻,好像不明白你对我的厌烦。可现在我忽然醒过来了,如果我真的只是注重自己喜欢你的这种感觉,而不在乎结果,那我大可不必把这种喜欢展示在大家面前,就这么一辈子都悄悄喜欢着好了。可我想我做不到,我还是需要你接受我,需要你喜欢我,需要一个很俗气很普通的结果……所以我明白我错了。我不想再让你感觉讨厌,因为那样会让我自己失望和伤心。我……我走了。”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说完,慢慢地挪动步子想离开。我伸手拉住她。她的手柔软而细腻,这是我久违的感觉。我心里挣扎得很厉害,拉着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不能动。她仰起脸看着我,脸上湿漉漉的,眼神显得迷茫不安。
“我不要你因为可怜而接受我。”她不自信地说。
我不敢看她,而是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苔藓。它绿茵茵的,形如一张女人的脸。我用恳切的声音对李燕说:“要是你还有一点耐心的话,再给我几天时间。”
李燕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问:“你有把握?”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我虚弱地说,“你说中了我的症结,我是个脆弱的男人,缺乏彻底摆脱过去的能力……所以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清理一下自己……”
“几天就够了?”李燕问道,“真的只需要几天?”
我鼓足勇气转脸看着她,说:“是的。等我一有把握,我就去找你。”
李燕流着泪微笑起来,泪水淌进了她的嘴里。她仍然微笑着,说:“好。我相信一个对亡妻恪守承诺的男人,会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我等你。”
说完,不等我反应,她走近我,踮起脚,凑近我的脸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她退后两步,冲我摆摆手,含泪笑了笑,转身走出了院子。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心乱如麻地走回房间。蕊蕊安安静静地在看一本漫画,温妈妈在厨房做饭。我走进去给她打下手,她向厨房外张望了一下,确定蕊蕊在外面,这才开口和我说话。
“燕儿走了?”她先问道。
“嗯。”
“你想不想跟妈妈说说?”她接着问。
“想。”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说吧,妈妈听着。”
我的确是想和什么人谈谈。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谈,只有温妈妈。我开始说了,但所说的人却不是李燕。
“蕊蕊的爸爸,是我以前的领导。他为人磊落,我一直很敬重他。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至今都没有忘。”我慢慢地说,温妈妈安静地听着,“蕊蕊的妈妈,是我现在的领导。她……个性比较复杂,常常让我感到惊讶,但我慢慢地开始了解她。了解她之后,我觉得……觉得我们很接近……”
温妈妈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她继续着手里的事,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阿郁第一次带你回家来见我,咱们说着话,你偶尔看看阿郁。你并没说太多,但我心里就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是真心爱阿郁的。”
“为什么?”我不知温妈妈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但还是问道。
温妈妈微微一笑,说:“你呀,从来都是个眼睛藏不住心事的人!你看着一个人,心里喜不喜欢,爱不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我很惊讶。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和温郁一起的时候,她很少问我“爱不爱”她。有时候,我呆呆地望着她时,她会笑着骂我“傻”,然后说一句:“我也爱你!”自然,爱人之间说情话是无需理由的。但我还是对她用了一个“也”字感到奇怪。的确,我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问温妈妈:“妈,我真是这样吗?”
温妈妈停下手,转脸看着我,认真地回答:“真的。所以今天蕊蕊的妈妈来咱们家,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不甘心地问道。
“傻孩子,”温妈妈的语气里并无责怪的意思,“你喜欢她呀。”
我呆呆地看着温妈妈,“那就是说……她也能看出来了?”
“谁?”温妈妈问道,“李燕还是蕊蕊妈妈?”
我没有回答温妈妈的话,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没想到自己会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也从不知道自己对内心情感的控制力是如此之差。我拼命回忆自己在与岳琳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妥的言行,可我偏偏什么也想不清,一切都如同乱麻似的纠缠在一起。我感觉到温妈妈在同情地看着我,这眼神让我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最后我终于从那堆乱麻中挣脱出来。我觉得我的嗓子十分干涩。我很严肃地告诉温妈妈:“妈,我决定,以后和李燕相处下去。你认为呢?”
温妈妈用了解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也不能光为别人着想,得学会为自己考虑。”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我暗自失落,除此之外,我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3
温郁没有墓地。她的骨灰被洒在郊区一个向阳小山坡的香樟树下。这不是她自己选取的地方。她只是有一次开玩笑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死了,千万别把她放在公共墓园里和别人挤作一团,而要找个阳光好的山坡,一棵绿色的树木,把骨灰洒在树根周围。这样,她就可以和那棵树一起沐浴着阳光再次生长。温郁死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寻找这样一个合适的地点,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棵香樟还很年轻,在阳光下有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我想如果温郁亲眼看见,也一定会接受这个永久的陪伴。
我去找李燕告诉她我的决定之前,先去了一次那个小山坡。我把收了很久的许多物品一起带去了。温郁的大部分照片、我送给她的小礼物、她最爱读的书,还有我断断续续写的几本日记。我在那棵树下坐着,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慢慢烧了。对我来说,它们实在太过重要,以至于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存放。我把它们烧成灰,洒在温郁周围。我想像它们在空气中与温郁汇合。这种想像让我的心情变得稍稍明朗。
我在那棵树下坐了好久,心里不停地对温郁说着话。我告诉她,我还是像以往一样地念着她。我跟她讲述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把岳琳和李燕的事都讲给她听。我觉得温郁就在我身边的空气里呼吸,连她温柔了解的目光都能感触到。我问温郁,我爱上另一个女人,她会不会生气。我还问她,如果为了保护这个女人,我将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呢?我听不到温郁的回答。一阵风吹过,头上千万片香樟叶“飒飒”地响,好像是一声遥远的轻笑。随即便随着风去了。
当天晚饭桌上,我告诉温妈妈,吃过饭我就去找李燕。温妈妈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说我已经想好了。
温妈妈叹了口气,说:“燕儿是个好姑娘。如果阿郁有知,也会为你们高兴的。”
一旁的蕊蕊一边乖乖地吃饭,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的谈话。她忽然插嘴说:“奶奶,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好漂亮的燕子姐姐?”
温妈妈笑着说:“就是啊。不过蕊蕊要叫她‘燕子阿姨’才对啊。”
蕊蕊想了想,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我,问:“秦叔叔,你是不是要和燕子阿姨结婚啊?”
我笑了,摸摸蕊蕊的头,说:“可能吧。”
出人意料地,蕊蕊眼睛里掠过一丝惧意,怯生生地说:“叔叔,你别和燕子阿姨结婚,好不好?”
我和温妈妈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温妈妈问蕊蕊:“蕊蕊,为什么不让叔叔和阿姨结婚啊?”
蕊蕊的眼睛里立刻汪满了泪水,像犯了大错似的垂下头,胆怯地回答:“因为你们结婚了,就会吵架……还有,要是结婚了,就会有‘多余的小孩’啦……”
温妈妈忙把蕊蕊抱到怀里,抚着她小小的肩膀,安慰她:“傻孩子,怎么会呢?这都是谁跟你说的呀?”
蕊蕊像小猫似地抽泣,“是爸爸说的……爸爸说,要是不跟妈妈结婚,就不会有我这个‘多余的小孩’了……”
温妈妈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诧异。而我的震惊不亚于她。我忽然回想到,第一眼看见蕊蕊时,就觉得她清秀的面容里有种隐隐的怯意。我想像不出朱文杰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不,不会的。我的记忆又跳出来为朱文杰作证。我忆起多年前那个在讯问室里号啕大哭的何梅英,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何梅英女儿在派出所外凄凉的哭声。不是朱文杰救了她们么?他不是为了保护一个孩子的心灵不受伤害而犯了影响他命运的错误么?这样一个朱文杰,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她是一个“多余的小孩”?
我正在困惑,手机响了。我去接听,里面却没有声音。看看屏幕,手机并没掉线。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我又“喂”了两声,里面忽然有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秦阳平吗?”
“我是。”
“你是不是在找陆海洋?”
我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为了避免惊扰老人和孩子,我对温妈妈做个手势,起身一边走出饭厅,一边对着电话,尽可能平静地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对我说了一个地点,说到了那儿我就知道了,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思忖了几秒钟,马上给岳琳打了个电话。很快,岳琳的声音便出现在耳边。
“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提到了陆海洋。”我说。
岳琳也警觉起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把电话内容告诉了她,并说我打算马上去那个地方,了解一下情况。岳琳先是同意,接着又有点儿担忧,问我一个人行不行。
“没问题。”我说,“再说我会有防备。”
岳琳沉吟一下,说:“那好。一有什么情况,马上跟我联系。”
我答应了她,挂了电话。来不及跟温妈妈多解释,只说队里有任务,必须马上就去。我没有带枪,但贴身带了把匕首,便匆匆出门,骑上摩托,向电话里那个男人所说的地方奔去。
到了地方,我停好车,四下看看。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巷巷口,周围的路灯都坏了,四处都是黑暗。我本能地警惕起来,眼睛扫着四周,观察着动静。这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小巷里传来。
“秦阳平。”他叫我,但周围太黑,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人。
“你出来说话。”我对他说,身上的肌肉绷紧了。我隐隐嗅到一种不祥的气息。但我不想立刻掉头离开。我找陆海洋实在花了太多的工夫,即使有一丝可能性,也不能放过它。
那个男人没有马上说话,他似乎在向巷口移动。我竖着耳朵,注意倾听身后的声音。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汽车喇叭的声音。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出巷子里那个男人个头虽不高,但体格很魁梧。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但只能看出轮廓。
片刻后,那男人说:“你不是想找陆海洋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保证我的安全,有人可不想让你们找着他。”
我说:“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他却像是有些害怕,压低声音说:“你别站在那儿,这两天老有人盯着我,别让人看见!”
我半信半疑,向前走了两步,更努力地打量他的脸,他却把脸背过去了,还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我有点儿急,问道,又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一根黑黝黝的棒状物挟着风声砸向我的头顶。我闪身躲开,同时却听到耳后突如其来冒出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三个人在向我扑来。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也来不及抽出那把匕首,赤手空拳与他们展开一场恶斗。黑暗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受伤了,但我除了继续反抗别无它路。显然,他们也没料到会遭遇一个劲敌,本以为三两下可以解决的问题,却拖了近十分钟,才将我打倒在地。
有一只脚重重地踩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鞋底粗糙的纹路。他狠狠地用脚碾我,骂道:“秦阳平,听着!今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他妈问什么陆海洋的事,小心脑袋搬家!”他大概也受了伤,声音痛楚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脚下又加了劲儿,“妈的,手脚还挺利索……作为惩罚,今天就给你留个小小的纪念……”
我在下面一直在集中注意力感觉着他在上面的举动。他似乎从身上抽出个什么东西,弯下腰,手朝我伸过来。我瞄准这个时机,将已经偷空握到手里的匕首扬起来,狠狠地向上扎去。立时,头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头上的脚一下子松了劲儿。我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周围几个人毫无防备,看见他们的一个同伴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一时慌了手脚。顾不上和我纠缠,连拖带拉扶起那个倒地的男人,很快逃开了。
与此同时,我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想接,却觉得眼睛被什么蒙住了。伸手一摸,摸到湿乎乎浓稠的液体。忽然间,天地似乎换了个位置,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继而,我就软软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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